《山海八荒录》 章节目录 第一章 山雨有客自远 暮秋,夜雨,重重山峡在寒烟里凄『迷』。 大山深处,一道道身影高举火把,沉默肃立,黝黑如铁的蓑衣被风雨卷得瑟瑟作响。 巴雷昂然站在最前头,目锐似鹰,紧紧盯着远处。火光摇曳不定,林影幢幢,山路忽明忽暗,扭曲如蛇。 “巫武大人,贵客咋地还没来?不是说今天一定到吗?”巴雷身后,一名枯瘦的老者打了个寒噤,脖子往『毛』茸茸的狐皮领子里缩了缩。放眼望去,山路上依旧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格老子的,你急个球?还没过子时哩!”巴雷粗眉一挑,声若惊雷,黄金耳环一摇一『荡』。他正当壮年,豹头环目,赤着大脚站在冰冷的山石上,虎皮夹袄肆意敞开,『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冷雨落到他身上,蒸发成一缕缕白汽,袅袅飘散。 老者面『色』一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巫武大人说的是,我们再等等,再等等。” 巴雷乜斜了老者一眼,打了个哈哈:“支由,你太老了,还能等多久哩?”他一挥蒲扇大的手掌,“巫祭大人身子太弱,受不了风寒,你们还不快点扶他下去歇歇?格老子的,万一把他冻死,俺还得再挑个巫祭出来,硬是麻烦!” 两道人影应声而出,托住老者支由的双臂。 “巫武大人,你——”支由脸上涌出一丝不忿的红『潮』,想要挣开,但一触及巴雷冷厉的眼神,直起的腰杆又佝偻下来。 一条掉了牙的老狗,连叫几声都没胆子嘞!巴雷无声冷笑,环视众人,眼角涂抹的彩纹被火光映得狰狞斑斓。十年苦心经营,他终于将整个巫族大权攥在手心,昔日地位相若的巫祭支由,如今任他拿捏。 至于那个十五岁的族长继承人,一个成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小崽子,早遭全族嫌弃,沦为败家子了。 “砰!”山径深处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巴雷遥遥望去,森森山林中,闪过一个庞大的黑影。 巫族众人心头一惊,倏然间,黑影消失了。众人以为眼花,可一眨眼,庞大的黑影又出现在山岩上。 “砰——砰——砰!”巨响渐渐『逼』近,沉重的脚步声震得沿途草木剧烈摇晃。众人晃动火把细瞧,黑影映在附近的山壁上,足足十来丈高,像一头恐怖的巨怪,来势汹汹。 “巫武大人……”巴雷的心腹巴狼一个箭步,挡在巴雷身前。他矮小驼背,凸嘴蒜鼻,眯缝的小眼凶光四『射』。巴狼原名支狼,是前任族长支野从狼窝里抱回的孤儿。支野死后,巴狼率先投靠了巫武巴雷,奉其为父,改支姓为巴,就此成为巴雷的头号忠犬。 “不要慌。”巴雷面不改『色』,语声稳如磐石。 庞大的黑影转入山道,面目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头墨绿『色』的怪物,头似巴斗,腰如铁柱,双眼亮得像金黄『色』的铜铃,透出灼灼凶光。它一步一跳,密布厚鳞的巨脚轰然捶地,溅起大蓬泥水。 “是山魈!” “咋那么大个?” “肯定是成了精的!” “『操』家伙,剁了它!” 众人大呼小叫,纷纷『摸』向腰间的刀子。巴狼微微俯身,随时准备扑出迎战。 巴雷兀自岿然不动,眼中闪过比山魈更凶戾的光芒。 他的雷巫炼体四方天已经由外而内,迈入第三天的境界。雄浑的巫力奔涌体内,雨滴还未沾身,就被纷纷弹开,四散激溅。 在妖兽遍地、凶族四起的蛮荒,只有够强、够狠、够胆,才能活下来。 “前面可是巫族的人么?”山魈骤然停下,发出低沉柔和的声音。音量不大,但聚而不散,像笔直的雨线,清晰送入众人耳中。 山魈竟然会说人话!一干人面面相觑,又惊又疑。 “没错,这里正是俺们巫族的百灵山。你又是哪一个?”巴雷越众而出,沉声喝道。 从山魈的长耳朵里,倏地钻出一个不足半寸的小人,声音就是从小人嘴里发出的。 “鄙人王子乔,有劳诸位久候。”小人跃上山魈头顶,负手而立,迎风就长,变成一个羽衣星冠的儒雅男子。 他年方四十许,腰系碧玉珪,履饰雪贝珠,身姿修长,肌肤莹润,双目偶尔一闪,『射』出摄人神采。 此刻,子时恰好过半,正是昼夜交替的一线间。 巴雷目光一闪,大笑着迎上去:“哈哈哈哈,原来是贵客到了!妈了个巴子,刚才可把俺们吓坏了。没想到先生连成精的山魈也能收服,不愧是名震八荒的第一方士!俺巴雷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子乔捻须一笑,飘然落地。“扑通”一声,山魈仰天摔倒,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山魈?不过是半截烂树桩。 巫族众人瞪着烂木桩,半晌才回过神来。 “先生好手段!”巴雷也不由楞了一下,蛮荒素以武道争霸,多凭刀、拳硬抗,哪里见过这等术道妙法?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王子乔洒然道,“蛮荒藏龙卧虎,奇术异法层出不穷,未必比王某差多少。” “先生太客气哩。这次能请到先生帮忙,俺们巫族算是走大运了。”巴雷合掌一拍,巫族众人鱼贯而动,盘绕山路两侧,布成九曲迎宾大阵。 “刀礼迎宾!”巴雷仰天高呼,声振林樾,瑟瑟风雨声为之一静。 “锵锵锵!”一柄柄利刀出鞘,寒光鉴人,在王子乔前方形成交错相拱的刀廊。 “这是巫族故老相传的九礼之一?”王子乔目视刀廊,从容问道。 “是哩,先生好见识。您可别嫌怠慢,俺这一脉巫族也只传下了刀礼。完整的巫族九礼,只有天荒的巫族总脉才有。”巴雷的口气里透出一丝不甘。八百年前,天荒的巫族内『乱』,他们这一支避祸远走,不得不在蛮荒的凶山恶泽中挣扎求生。 总有一天,他巴雷要杀回天荒,重振族威。 “贵族能传下刀礼,也算是巫脉嫡传,血统纯正了。”王子乔微微颔首,信步前行。突然间,刀锋上下飞舞,凛冽的刀光几乎贴着王子乔来回起落,映得他眉鬓皆明。 王子乔犹如未见,足下不停,直穿刀林,还顺手拿过一支火把,晃了晃:“这应是蛮荒的不尽木制成的火把。此木漆黑发亮,饱含油脂,一经点燃,风雨难灭,据传是三足金乌的尸骨所化。” “嘿嘿,三足金乌这玩意,哪个也没亲眼见过,多半是巫脉的祖宗们瞎扯出来的。”巴雷的视线隐晦扫过王子乔,暗暗心惊。即便是一流武道高手,面对挥来的刀锋,瞳孔、心跳、皮肤『毛』孔也会生出最自然的反应,偏偏王子乔无动于衷,浑身上下不『露』丝毫异兆。 方士果然高深莫测! “那倒未必。八荒之大,何奇不有?”王子乔边走边道,“何况,三足金乌与六耳猕猴、八翅金蝉、九头婴蛇,共列为巫族祭祀的四大巫灵。贵族的典籍里,不会没有一点记载吧?” 巴雷心中微动,莫非这才是王子乔此行的目的?此人名动天下,炙手可热。所至之处,各国门阀世家无不倒屣相迎。当初自己许下重酬,但能否请动王子乔千里迢迢、远赴蛮荒,其实并无多少把握。半个月前,他收到对方纸鹤传讯,方才定下此次会晤。 “四大巫灵嘛,也就是祭祀的时候耍耍,没个会当真呦!不过,先生要是对四大巫灵感兴趣,本族藏书您随便看,就算带走,也没啥子关系。”巴雷揣摩着对方的用意,试探着道。兴许方士就喜欢研究一些稀奇荒诞的玩意,反正本族最高明的武典——“雷巫炼体四方天”早被他熟记销毁,其余多是些巫族历史、风俗之类的杂记。 “那就多谢巫武大人的厚意了。”王子乔不置可否地道,此时,刀光飞转愈急,他整个人被裹挟在一片雪亮耀眼的光华中。 霍然间,漫天刀光一凝,纷纷消散。不知不觉,王子乔已然穿过刀廊,再往前走,路途断绝,赫然是万丈悬崖。 王子乔不由停下脚步。 “先生请!”巴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贵宾请!”巫族众人齐声大喊。 王子乔微微一愕,心念暗转。自古巫族桀骜,刀礼既属迎宾的礼仪,也是一种立威与考验。换言之,想做我的贵宾,得看你够不够胆『色』! “锵!锵锵!锵锵锵!”巫族众人再度舞刀,刀锋频频交击,清越鸣响,振出宫、商、角、徵、羽的乐声,不断宛转拔高,汇成一支雄浑古曲。 “威兮威兮, 击刀其锵。 彼子赳赳, 宁折弗弯!” 巫族众人迎曲高和,苍凉嘶哑的歌声随风激『荡』,引得深山野兽悲嚎。 “宁折弗弯。”王子乔若有所悟,崖下云笼雾罩,深不可测,凛冽的山风吹得他袍袖猎猎翻飞。 他一声长笑,一步迈了出去。 起点 章节目录 第二章 公子天生疏狂 一脚落下,已触实地。 空气像水波一样晃动,仿佛两扇无形的大门向旁缓缓打开,『露』出巫族人的寨子。 竹林,梯田,吊脚楼。一挂雪瀑从梯田的北坡飞流而下,绕过林立的竹楼,蜿蜒成溪。 王子乔正踩在溪畔的曲折小径上,雨打溪溅,凉津津的水珠沾湿了足尖。 祝由禁咒术!王子乔心头猛地一跳,一条条关于巫族之术的信息,犹如溪水从他心底飞速流过,脸上却不『露』半点异样。 巫术,分为祝由禁咒术和祖巫炼体术。 祖巫炼体术是纯粹的武道:吞吐浊气,观想祖巫,以肉身搏击,一力破万法。 祝由禁咒术则包罗万象:医『药』、祭祀、占卜、阵图……以及最凶诡的魂魄术。 巫灵就是魂魄术的核心。一旦巫族的人生出巫灵,便有望修成种种奇诡神通。例如取人『毛』发,融入泥偶、草人,以巫灵施加诅咒。中咒者相隔再远,也难逃魂飞魄散的结局。 然而,巫族早已没落,祝由禁咒术大半失传。数千年来,还没听说过巫族有人生出巫灵。 “先生眼力高,胆气足,俺算是服气啦!”巴雷带人跟了上来,直到这时,他才对王子乔真正生出了一丝敬畏。 王子乔叹道:“贵族的巫术果然与当今的道术不同,可谓别开蹊径,另有妙处。” “这是死掉的支野布的阵,其实是个花架子,糊弄人还行。真要是敌人闯进寨子,还得靠拳头和刀子!”巴雷嘿嘿一笑,听王子乔的口气,好像真对巫术感兴趣。这样最好,不怕他要什么,就怕他不要。 花架子?王子乔淡淡地瞥了巴雷一眼,也不多说。巫族真是不行了,难怪缩在蛮荒,当起了山野小民。 时值子夜,整个寨子沉睡在夜『色』里。雨点打在一座座吊脚楼上,发出漱雪碎玉般的密响。 远远地,忽有渺渺的丝竹声随风飘来。 乐曲缠绵悱恻,竟是云荒晋楚一带的绮丽调子。王子乔微微一愕,循着乐声走去。 那是一间吊脚楼,孤零零地隐在竹林深处。楼分上下二层,高脚栏杆,八面玲珑。翠绿的檐角挑起一盏富贵牡丹宫灯,雏猫戏蝶的绣金纱幔悬挂竹窗。 隔着飘拂的纱幔,王子乔隐约瞧见一个少年临窗而动,且歌且舞,未束的长发如翩然跃动的黑『色』火焰。 “那位是?”王子乔不免有点好奇,无论是曲调、宫灯还是纱幔,无不源自晋楚繁华之地。难道一个深山沟里的山民,还讲究这些? “哼,还能是谁?”边上的巴狼突然冷笑一声,满脸厌恶,“除了支野的那个败家子,还有谁家的娃子会耍到半夜,又唱又跳?” “原来是支野的儿子,也就是你们的少族长了?”王子乔心中微动,巴雷显然只修炼了祖巫炼体术,那么祝由禁咒术,理应由支野传承其子。 “呸!他也配?”巴狼狠狠冲地上吐了口唾沫,“天天不干活,不练武,只晓得斗蝈蝈、调戏丫头,发疯耍乐子!他还把族里的东西变卖给那些个行脚商人,换了一大堆没鸟用的灯、丝绢、香料、乐谱……最可笑的是,他有时晚上还睡猪圈、鸡窝,说什么万物有灵的傻话。俺们巫族铁打的汉子,可不认这种货『色』当少族长!” 巴狼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通,族人们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地附和,个个忿忿不平。厉雷听了片刻,深沉难明地一笑:“一个瓜娃子,没啥好说道的,别让先生见笑。” 话虽如此,王子乔还是捕捉到了厉雷瞳孔深处一闪而逝的得意。 “有意思。”王子乔凝视楼上的身影,若有所思地道。 “砰!”乐声倏尔止住,竹楼的门撞开了,王子乔望见那个少年跌跌撞撞地下了竹梯,口中大呼小叫:“我要吃鱼脍!我要吃鱼脍!小翠,小蔻,快掌灯,跟我去溪里抓鱼!” 随着少年奔近,王子乔顿觉眼前一亮,连周围照耀的火把,似也变得黯淡无光。 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敞着大红中衣,宽松黑袴,衬得肌肤皎洁似玉,眉目如画。他长发不羁地披散着,拖着木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溪边。两个小侍女打着灯笼,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 “大侄子,都这么晚喽,你咋地还在瞎胡闹?”巴雷迎上去,沉声喝道。 少年这才留意到众人,招了招手,醉眼朦胧地笑起来:“是雷叔啊,你,你也没睡嘛。呃!”他打了个酒嗝,伸臂仰天高呼,“暮秋夜雨,鱼儿正肥,你我在这茫茫大雨中,篝火鱼脍,尽情纵乐,岂非人生快事?” 巴雷眉头一皱,巴狼立刻抢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支狩真,你又发个什么疯?你——” 少年一低头,呕出一滩酒臭的垢『液』,全吐在巴狼手上。巴狼下意识地发力一推,少年踉跄着跌出去,正巧撞到王子乔的小腿,摔倒在地,泥浆溅了满身。 “哎哟!”少年拽住王子乔的袍摆,想要站起来。王子乔心头莫名一动,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大侄子,这是俺们巫族的贵客,你不要胡来。”巴雷喝止道,又对王子乔赔笑,“娃子不懂事,冲撞先生了。” “无妨。”王子乔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少年,问道:“你是支野的儿子,叫支狩真?” “呃,好像是吧。”支狩真摇晃着爬起身,自顾自跑到溪中,伸手『乱』抓:“小翠,小蔻,快帮我抓鱼!” 两个小侍女过来后,不敢妄动。巴雷面『色』一沉:“你们是怎么照顾少族长的?” 两个小侍女吓得扑通跪下,瑟瑟发抖。巴雷冷哼一声,突然挥拳击出。“澎!”溪水如被一枚巨石砸中,溅起几丈高的水浪,一条肥大的鲤鱼翻着白肚子,浮了上来。 王子乔瞳孔微缩。巴雷这一拳隔空打鱼,不仅力道强悍,连真气的运转也控制入微。鲤鱼虽死,但表面完好,并未四分五裂。即使在云荒,巴雷这一拳也称得上技惊四座了。 支狩真也被水浪扑倒在溪水里,身子浸得湿透。他却不在意,一把抓住鲤鱼,手舞足蹈:“鱼啊鱼,今夜你我有缘。你虽是死了,但你的鲜嫩肥美,我会永远传唱啊。” 巫族众人纷纷嫌厌摇头,巴雷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叫人扶了支狩真上岸,燃起火堆,让他烤干湿衣。 “喂,你,快替我弄鱼脍!”支狩真抱着鲤鱼,冲巴狼努努嘴。 巴狼瞧了瞧巴雷,后者摆摆手,巴狼狞笑一声,冲到支狩真跟前,拔刀直劈而下。 刀光寒冽,锋锐的刃口几乎贴着支狩真的前额落下。“唰唰唰!”刀锋陡然一沉,落在支狩真怀里的鲤鱼上,迅疾闪动。一片片薄而透明的鱼片弹跳而起,巴狼刀光兜空一转,所有的鱼片恰好落在刀身上,排得整整齐齐。 “给你!”巴狼抛下刀,又故意一脚踩过,大半鱼片被踩得稀烂。支狩真犹如未见,抓起鱼片送进嘴,脸上『露』出陶醉之『色』。 “俺们走,让少族长慢慢享乐吧。”巴雷大笑着走开。 半途,王子乔回过头。火堆旁,支狩真正在放声歌唱,击掌而舞。 “春光春光,且逐花莺忙。 君可知白昼短,暗夜长? 唯嗟风疾雨骤,离人情伤。 禾黍易腐,珠玉难藏。 美人何在,名将安往? 吾愿掷千金,留春宵, 摘星汉以照烛,裁烟霞以容妆。 足以放歌击樽,自当纵欢无量。 掌中细腰舞,琼浆漾, 谁顾明日事,何人笑荒唐? 夏暑应觉繁华尽,秋冬一至少年老。” 夜雨凄『迷』,篝火熊熊,少年起伏的身姿宛如夜之精灵。纵然他脚步虚浮,满嘴酒气,湿漉漉的衣裤浸透了泥浆,却遮不住股风流灵秀,潇洒不羁的气韵。 “夏暑应觉繁华尽,秋冬一至少年老。”王子乔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忽而想到,支狩真要不是放浪形骸,百无一用,怕是早死了吧。 “真有意思。”王子乔拂袖一笑,随着巴雷走远,再不回顾。 章节目录 第三章 观谱疑云暗生 山雨初歇,鸟鸣清脆,晨光透过竹窗,在长几的卷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王子乔合起厚重的竹简,又从高高堆积的案头上,取出一卷残旧的兽皮书。 昨夜,巴雷就奉上所有巫族典籍,任由翻阅。但看了一宿,除了知道些巫族人的葬仪婚俗、风土饮食之外,并无多少收获。 别说是魂魄术,就连阵法、医卜之类,也只一笔带过,不涉及任何祝由禁咒术的传承。 这是真的失传,还是瞒天过海呢? “卜!”烛花轻爆,几上的牛油烛刚好燃尽,青『色』余烟袅袅,模糊了王子乔的眼眉。 他吹落兽皮书上的积灰,慢慢展开。说是书,其实是从妖兽身上割掉的一整块腹皮。皮质厚而柔软,『色』泽深青泛紫,隐隐透出波浪相叠的细长纹理。 咦,像是夔牛的皮!王子乔吃了一惊。夔牛是上古妖兽,几近绝迹,只听说在天荒的冥海还有出没。夔牛皮功效极广,既可制甲炼器,又能入『药』炼丹,勘称武道、术道的修炼珍宝。大晋王朝的镇国之宝百战鼓,就由一张完整的夔牛皮所制。战鼓一响,千军气血如『潮』,直冲霄汉。 这卷夔牛皮书卖到云荒,不知多少高门望族会抢破了脑袋!要是巴雷识货,哪肯把夔牛皮拿出来?何况巴雷修的又是祖巫炼体术。以此推测,祝由禁咒术的传承,应该没落到巴雷手上。 “巫族支氏统宗世谱。” 王子乔的手指顺着夔牛皮上的鸟、鱼形文字慢慢滑动。这是巫族支姓的古老族谱,延续千万年至今。除了血统人名,还列出历年重大事宜。 “天荒甲子年七月,支雄祭天,生三足金乌之灵。举族共贺。”王子乔看到这一行字时,心跳忍不住加快。 这是支氏最早涉及巫灵的记载。 “天荒甲午年三月,支雄与羽族剑仙鹤阑珊决战于冥海,同卒。举族共哀。” “泽荒乙丑年六月,支公孙祭天,生六耳猕猴之灵。举族共贺。” “云荒癸未年正月,支公孙邀羽族剑仙凤狂于昆仑之巅论战,卒。举族共悲。” 又是死在羽族的剑修手上。王子乔嘴角『露』出一丝玩味之『色』,继续往下细看。 后来的数十万年,支氏再也没人生出巫灵。直到“漠荒己卯年九月,巫女支珊祭天,生九头婴蛇之灵,秘而不宣。当夜子时,支珊施祝由禁咒术,羽族剑仙鹰扬暴毙。” “漠荒己卯年十月,支珊遭羽族剑仙鹤乘空截杀,连斩九次,曝尸于野。举族共恨。” 鹤乘空不愧是羽族史上最强大的剑仙。王子乔暗赞一声,支珊生出九头婴蛇之灵,就有了九条命。鹤乘空居然一口气杀她九次,剑道修为惊世骇俗。 难怪他日后剑碎虚空,飞升而去。 王子乔再往下看,“蛮荒辛亥年正月,族中大『乱』,支氏、祝氏、共氏三族率部出走。支氏族长支敢当及嫡系族人三千七百二十人,附庸族人八千四百一十三人远离天荒。” “蛮荒辛亥年十二月,支氏抵达蛮荒,定居百灵山。嫡系族人九百零七人,附庸族人两千六百六十三人。” 支氏迁族蛮荒,途中竟然死了足足近万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王子乔捋了捋美须,陷入沉思。 这是八百年前的近史了。当时巫族势弱,正式向天荒的羽族称臣纳贡,巫族因此内讧。数支巫族部落愤然离去,另有十多支部落向羽族发动了『自杀』般的狂攻,最终无一生还。 至此,巫族一蹶不振,只能在天荒苟延残喘。 纵观族谱,支珊是最后一个生出巫灵的支姓人。如今相距支珊被杀,差不多三百万年。怪不得巴雷根本不信什么巫灵,时间隔得太久、太久了。就连巫族的鸟、鱼形古字,也渐渐被八荒通用的方块字代替。 王子乔的目光最终落在夔牛皮下方“蛮荒丁未年,支野荒山遇敌,战死当场。” 敌是谁?支野如何战死?这段记载又是谁写的?内容太过模糊,像是刻意隐藏什么。 支野死了,谁得了祝由禁咒术?王子乔目光闪动,手指划到夔牛皮最后两个名字:“支由”、“支狩真”上,反复敲击。 是负责祭祀祈禳的巫祭支由,还是那个放『荡』的纨绔子? 王子乔沉『吟』许久,掩卷而起,信步走下竹楼。 寨子里的人起得早,女人们已经忙活开了。喂鸡喂猪,缝衣打谷,赶着家里的『毛』驴拉动磨盘。她们瞧见王子乔,有的羞涩避开,有的火辣辣地盯着他看,不时交头接耳几句。 男人都在溪边习武打拳,纵跳呼喝,热火朝天。孩子们也卷起袖子,像模像样地比划大叫,追得黄狗『乱』跑。有意无意地,王子乔沿着溪流,慢慢走进竹林。 光线一下子阴暗下来,四周幽寂无人,两、三滴残雨从浓密的竹叶间滑下,落在小水洼上,发出清冷的微响。 那座吊脚楼遥遥在望,湿浊的宫灯、纱幔随风而『荡』,像鸟儿淋湿了华美的羽『毛』,凄冷冷地直颤。 两个小侍女背靠背坐在竹楼下,披着蓑衣,支着胳膊打盹。王子乔轻咳一声,她俩立刻惊醒,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小翠,小蔻?”王子乔温和一笑。 “先生,先生好。”两人结结巴巴地道。 王子乔和她们闲聊了一会儿,挑了些云荒各国的风土人情讲述。他风姿温雅,语气柔和,两个小侍女逐渐放下拘谨,听得津津有味,还忍不住好奇发问。王子乔又说了几件趣事,逗得两人捂嘴直笑。 “你们一晚上没睡么?”王子乔瞧着她们浮肿的眼皮问道。 小翠道:“祭武大人让我们守着少族长,省得他胡闹。” 小蔻撇撇嘴:“一直是这样,都习惯了。” 王子乔又问:“少族长还没起床吗?” 小蔻哼道:“他不睡到太阳晒屁股,是不会醒的啦。反正他也不干活。” 王子乔笑了笑:“祭武大人一定很疼爱少族长。” 小蔻忍不住埋怨:“可不是。少族长去哪儿,我们就要跟去哪儿。少族长胡闹,我们就要挨罚。少族长是快活了,却不顾我们,俺娘说他就是一条蠹虫,丢人!” “小蔻!”小翠责怪地瞪了一眼对方。 巴雷这是不放心支狩真,两个小侍女摆明是眼线。王子乔心中雪亮,无论支狩真做了什么,巴雷都会纵容,倒霉的总是支狩真身边的人。长此以往,族人当然对支狩真越来越不满。 这是权谋之术了。 “少族长平时喜欢做什么呢?”王子乔不『露』声『色』地问道。 小蔻刚要答话,就看到一个人从吊脚楼后方的竹林里走出来,驼背丑脸,目光凶残,正是巴狼。 两个小侍女立刻噤若寒蝉。王子乔对他颔首致意,巴狼行近时悄无声息,令人难察,真似一头暗夜猎食的恶狼。 “先生,那个废物只喜欢吃喝玩乐!”巴狼凑近王子乔,咧了咧凸嘴,透出一丝莫名的意味,“俺是喝狼『奶』长大的,耳朵灵得很。” 王子乔淡淡一笑:“木柴在狼的眼里是废物,人却能用来烧火做饭。人会丢掉吃剩的骨头,狼却喜欢得要命。这其中的道理,你懂么?”两人目光对视,王子乔的眼眸如幽邃无底的深潭,巴狼不自在地避开了,讪讪地道:“先生说的话,俺听不太懂。不过,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昨夜听了你们少族长『吟』唱的诗,觉得甚妙,便想来问问,诗名叫什么。”王子乔随口道,“你又为何来此呢?” “砰!”一只松鹤青花瓶从吊脚楼的窗口扔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清早的,吵什么?扰人美梦,罪无可恕!” 众人听见支狩真的叫声,紧接着“咣当咣当”,几盏白玉雕花杯、一堆鸡骨头和一个湖蓝琉璃便壶又扔下来,便壶里的『尿』『液』半空四溅,臭气扑鼻。 王子乔、巴狼连忙闪开,小翠、小蔻却被『尿』溅了头脸,尖叫起来。 “天降甘霖,滋化万物。我这里还有更新鲜的,你们要不要?”支狩真打了个哈欠,『裸』着上身,懒洋洋地倚靠在窗栏上。 巴狼怒道:“支狩真,外人面前,你还要不要脸了?” 支狩真目『露』惊讶:“他是外人,难道你是我的内人?”他随手拎起一只酒壶,浇湿了头脸,抹了一把道,“古人云,‘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这座吊脚楼是我的衣,这片竹林就是我的裤子。现在你们钻进我的裤子里,还问我要不要脸?” 巴狼脸涨得似要滴出血来,王子乔却击掌长笑:“扰人清梦,是我等失礼了。我还以为公子的『性』子,一定会通宵达旦,寻欢不眠呢!” 支狩真乜斜了他一眼:“马屁拍的不错,那只便壶赏你了。嗯,你看起来有点面熟,是雷叔新买的仆人吗?” “放肆,这是巫武大人的贵客!”巴狼按捺不住,大吼起来,又对王子乔道,“巫武大人设了早宴,让俺来请您。” “早宴?”支狩真眼神一亮,随手扯了件雪花丝袍披上,兴冲冲地奔下楼来,“吃酒怎么能少得了我?雷叔肯定藏了不少好货『色』。” 不等巴狼反对,王子乔欣然道:“那就同去。巴狼,带路吧。” 巴狼欲言又止,不甘地瞪了支狩真一眼,甩头走在前面。王子乔看见他衣背上的深『色』水渍,不由一愕,随即意味深长地一笑。 彻夜监视支狩真的,原来另有其人。 (创世的刺客猎人也在连载,大家可以2本轮流看) 起点; 章节目录 第四章 试解异兆缘何 竹窗敞开,四面通风,巴雷高踞在一张斑斓的虎皮椅上,顾盼自雄,楼外族人的举动尽收眼底。 他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滋味。 巴雷瞥了一眼下首的支由,九十九岁的老巫祭正襟危坐在筵席边上,头戴荆冠,颈挂兽牙,身着巫族传统的黑边红底祭袍,袍上绣满鸟、鱼形状的古字。大概是很久没穿过了,祭袍有点皱,散发出一股尘封的腐朽味道。 这老货,真个碍眼!巴雷厌烦地敲了敲扶手,支由扭过头,陪着笑,脸上密集的皱纹挤得更紧了。 巴雷忽然皱了皱眉:“格老子,那个瓜娃子又跑来添『乱』?”隔得老远,他就听到支狩真的高谈阔论声。 “一定是听说巫武大人在摆酒吧。”支由瞧了瞧巴雷的神情,犹豫着道,“狩真年纪也不小了,最近寨子里出的这些个怪事,是不是也该让他晓得?” 巴雷粗眉一挑:“他晓得又咋地?能顶个屁用!”他上身前倾,虎视耽耽地盯着支由,“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就够嘞。人哪,要知足!对不对,巫祭大人?” 支由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垂下目光。这几年,巴雷一直在弱化巫祭的作用。连每春一次的例行祭天,都被取消了。 巴狼踩着竹梯上来,大剌剌经过支由跟前,附到巴雷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支由默默揪紧了袍摆,眼中闪过一抹阴霾。支野也不算蠢,咋地就捡回来一头白眼狼? “妙啊!想不到大晋王宫的年宴,要狂欢十天十夜,还有数千人一同鸣钟奏乐。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玩个痛快!对了,我还听货郎说,大楚出产的云帛又轻又软,晚上还会发光,是不是真的?”支狩真和王子乔并肩而入,犹在挥斥谈笑。 “云帛发光,是因为里面掺了夜光蛛的蛛丝……”王子乔正解释,支狩真已然丢下他,抢上席去,抓起盘子里的红油猪肘,大嚼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雷叔,你真不够意思。弄了这么多酒菜也不叫我,白白便宜外人。” “不要『乱』说话!”巴雷呵斥了支狩真几句,走下虎皮椅,端起酒桌上的竹筒,对王子乔先干为敬。 席面早就摆好。酒是自酿的米酒,颜『色』『乳』白,略带浑浊,用一节节碧青的竹筒装满。菜以肉类为主:笋焖竹鸡、辣炸麂腿、清蒸豹胎、葱炖熊掌……居中的吊炉上挂着一头獠猪,皮烤得金黄,滋滋滴油,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老夫是本族巫祭支由,敬先生一杯。”支由直起身,举起竹筒向王子乔致意,“老夫昨个感了风寒,身子不适,所以不能前去迎接,还望先生包涵。” 支狩真扔掉猪肘,『舔』了『舔』手指上的酱汁,随口道:“老叔公病了?这可奇了,你是巫祭,治病抓『药』最拿手,一点风寒难得倒你?昨日下午,我还看到王寡『妇』从你房里偷偷跑出来哩。啧啧,你别说,王寡『妇』的小腰扭得还不错。‘弱柳扶风,摇曳生姿。’王子乔,你们那边是这么说的吧?” 支由老脸一抽,巴雷也颇不是滋味,他和支由争权落在外人眼里,总不好看。“仙人板板个龟儿子!”两人齐齐在心里骂道。 “巫祭客气了。”王子乔举杯相迎,宽大的袍袖遮住了竹筒,食指上的翡翠扳指往米酒里迅速一沾,扳指青绿剔透,并未变『色』。他徐徐饮完,倒转空空的竹筒,向众人示意。 “先生豪气!”巴雷哈哈一笑,支由也笑得慈眉善目,支狩真自顾自念着“风动细腰掌上舞,鸿惊秋波水中流。”,抚掌回味,自得其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谈『性』渐高。支狩真不胜酒力,红晕上颊,清澈的眼神有些恍惚了。 王子乔心中一动,放下竹筷,笑道:“如此佳宴,岂可无美相伴?” 巴雷一愣,随即道:“巴狼,叫几个女人上来伺候先生。” “不用这么麻烦。”王子乔广袖一抖,落下几张符纸,又要了一柄剪子,三下两下,把符纸剪出女子模样。“去!”他对着剪纸轻轻一吹,薄薄的纸迅速膨胀,化作四个唇红齿白、活『色』生香的美人,娇笑着抖动水袖,绕着众人盈盈旋转,轻歌曼舞。 “区区小术,以助酒兴。”王子乔举酒浅斟,暗察诸人。 巴雷张大嘴巴,连连叫绝,身子却坐得稳如山岳。巴狼手扶刀柄,立于身后,像一头警觉的狼犬。支由满脸堆笑,眼神游移不定。支狩真酒兴正酣,打开一节节竹筒,以筷击筒,米酒频频摇『荡』,发出“叮咚”有致的音律。 都不像是省油的灯啊。王子乔目光一转,大笑着揽过一个美人:“昨夜听了少族长的诗,某感慨万千啊。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来来来,诸位,美人在侧,不要辜负了大好春光。” 女子们吃吃笑着,纷纷投向巴雷三人怀抱。巴狼脚步一错,就要拦住。巴雷摆摆手,顺势抱起女子,用力捏了一把高耸的胸脯,奇道:“是真的哩!” “祭武大人也是个风流人物!”王子乔拍案笑道。符化的女子只要与人肌肤相触,他便会生出感应。巴雷精血旺盛,浊气勃勃外放,是纯武道的路子,不会有假。 另一个符人贴住了支由。老巫祭气血衰弱,经脉里的浊气少得可怜。应当是修过炼体术,但远不及巴雷。咦?王子乔心中一凛,在支由内腑深处,竟然还藏着一缕莫名的气息,悄然游走,循环心脉,散发出奇异的生机。 这缕气息……王子乔的目光投向支由,莫非是祝由禁咒术? “美人,快,快来喝一杯!”支狩真主动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举着竹筒,迎向符人。双方正要碰触,“噗”支狩真手一抖,竹筒倾斜,米酒顿时洒出来,溅了符人一身。 美人四肢一僵,像泄了气的皮球,缓缓缩瘪,化为一张湿淋淋的剪纸。 “美人?美人呢?王子乔,这是怎么回事?”支狩真拿着半筒酒,神情『迷』『惑』,到处张望。 王子乔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展颜一笑:“本来就是纸人,浸了水,哪里还能再用?”他一抖袍袖,另外三个美人也飘落成纸。 “酒喝足了,兴也至了。少族长,巫武,巫祭,三位说正事吧。贵族重礼请我远来,究竟所为何事?”王子乔问道。 “正事?什么正事,我可没兴趣。”支狩真意兴索然地坐下来,打了个酒嗝,只顾埋头吃喝。 巴雷和支由对望一眼,巴雷放下酒筒:“支由,第一桩事是你碰上的,你最清楚,自己讲给先生听吧。” “那还是一年前的事。”支由略一沉『吟』,缓缓地道:“十月初一的那天晚上,寨子里的支宝叔死了。宝叔一百七十多岁,死了也算寿终正寝,并不出奇。按照族里的规矩,死人是要火葬的。可等大伙儿堆起木柴,宝叔的尸首却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 “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支狩真醉意『迷』糊地抬起头来。 巴狼哼道:“你那会醉了酒,睡得跟死猪一样,还能知道什么?” “族里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心里觉得有点不安,可又想,兴许是哪个瓜娃子故意耍弄人。”支由停了停,续道,“当天半夜,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我被雷声惊醒了。突然,突然——” 他瞪大浑浊的眼珠,嘶声道:“我竟然看到宝叔了!他的脸就贴着竹窗,直盯着我看。” 支由缓缓扭头,望向窗外,仿佛那张脸还与他相对而视。众人鸦雀无声,巴雷沉着脸,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支由定了定神,接着道:“我惊叫起来‘宝叔!是不是你!’他对我点点头,不说话。我赶紧下床,刚拿了驱邪的『药』粉,宝叔却不见了。我追出去,看到泥地上歪歪斜斜的两排脚印,是宝叔的没错,他身材高大,脚比旁人要大不少。我一边喊人帮忙,一边跟着脚印,一直追到坡顶的祭坛。我看到宝叔四肢摊开,躺在祭坛上,一动不动。” 支由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之『色』:“祭坛到处是血水,是宝叔自己的血!他的身子瘪了,放干了所有的血!” 一阵秋风呜咽着穿过竹窗,带来阵阵寒意,支狩真打了个寒噤:“诈尸了!” “若是诈尸,又怎会流光了血?”支由摇摇头,“从那以后,寨子里接连出了怪事。年底时,巴妹子家的猪一夜暴毙,皮肉干瘪如纸,猪圈里却连一滴血都没有。今年立春,一队族人外出狩猎,音讯全无,后来,无意中在田里挖到了他们的脑袋。八月头,有个族人离奇地淹死在粪坑,蛆虫源源不断地从他鼻孔里爬出来……”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声音又干又哑,听得人背脊阴瘆瘆的。 “上个月,俺身上也出了点怪事。”巴狼看向巴雷,后者点点头,巴狼猛地扯掉短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密集的鲜红小血泡分布前胸,轻轻颤动,形成一个诡异的人头图案。人头面容苍老,脸带诡笑,长眉一直垂到嘴角。 “这是宝叔的脸!”巴狼厉声道,“俺挤掉血泡,它们就长出来。再挤,又长!巫祭也看过,什么『药』都用了,就是不管事!” “中了邪,这一定是中了邪!”支狩真惊慌而起,撞翻了案几。“扑通!”一筒未开启的米酒倒下来,竹塞子滑出,酒『液』汩汩涌出。 众人心神一震,王子乔静静凝视着流淌的酒『液』,『色』泽暗红,腥气刺鼻。这哪里是米酒,分明是猩红的血! 章节目录 第五章 巧舌推波助澜 “砰!”巴雷一拳怒击于地。竹板虽震不碎,拳劲如颤动不绝的波浪,沿地板向四面八方波及,整座吊脚楼为之摇晃。 竹筒“咚咚”倒下,接连裂开,『乳』白『色』的米酒到处流淌,未见异常。 “只有我的酒出了问题……”支狩真跌坐在地,喃喃自语,“是不是我也中了邪?” 巴狼捡起那个盛血的竹筒,仔细嗅了嗅,连忙呈给巴雷:“血很新鲜,没结块,肯定是今天才取的。但不是人血,人血没那么腥,像是马化的血。” 巴雷神『色』骤变。 “咋地是马化族的血?”支由失声推开几案,急急来到那摊血水旁,瞧了瞧,手指蘸血,半跪在地上飞快勾画。 是巫符!王子乔目光一凝,道术的符箓以文字为核心,饰云纹水痕,凭体内修炼的清气激发。巫族的符箓则不同,以鸟兽鱼虫为中枢,衔接三角、点、圈等图案,只需血『液』,便可发动。 巫符隶属祝由禁咒术,传承真的落在了支由手上?王子乔暗自犹疑,祝由禁咒术何等厉害,支由如能掌握,又怎甘心屈居巴雷之下? “敕!”支由手指一掐,鲜血画成的祝由符缓缓流动。过了一会儿,符箓正中心,隐隐现出一头似猿非猿,似人非人的怪物。 “真个是马化的血!”支由惶然瞪着怪物,“这下糟了!” 马化与虎伥、犬戎、鲛人四族,是蛮荒最强大的土着部落。 鲛人历来神秘,隐居在蛮荒极西的深海里,唯有每年七月初一的蜃楼海市开启,方会现身,与外族交易通商。犬戍纵横南部原野,擅长挖矿炼器、机关傀儡,据说他们的都城就是一座庞大的地下『迷』宫。虎伥常年盘踞北方林莽,自建幽魂教。教主阴九幽以白虎七煞刀与幽魂玄阴气打遍蛮荒,未经一败,号称蛮荒第一高手。 马化则是东部十万大山的霸主。马化一族彪悍凶『淫』,最喜欢掳掠他族的女人。他们天生神力,纵跳如飞,以八九功、通臂拳、无影腿三大武道绝学威震蛮荒。 以百灵山这支巫族的实力,是万万惹不起马化部落的。 “马化们向来睚眦必报。”支由慌了神,来回焦躁踱步。前几年,青鹿山有个小部落惹了一头马化,结果全族被屠,连尸体也没放过,被啃得稀巴烂。 “格老子,你慌个球?”巴雷拍案而起,厉声道,“先把血弄干净,别留下味道,马化崽子的鼻子尖得很。巴狼,你去伙房,查查是谁装的酒,再去百灵山附近找找,有没有马化闯进寨子的痕迹。支由,你去族人那边盘问一下,如果有人撞见过马化,先抓起来。” 二人处理掉马化的血,匆忙离开。巴雷对王子乔勉强一笑:“扰了先生的酒兴,对不住了。俺陪先生四处瞅瞅,族里出了这些个麻烦事,先生怎么看?” 王子乔随着巴雷走下竹楼,支狩真依旧呆坐,孤零零的影子被阳光投在墙上,如一幅尘封积年的旧画。 兴许拂去灰尘,可以看清画本来的颜『色』吧。王子乔深深地望了支狩真一眼,少年恰好转过头,四目相对,继而错开,眼眸深处似掠过同样的锋芒。 “这方天地没有鬼,至少人间道没有。”王子乔沿着曲折的溪径,逆流而行。正值晌午,巫族的人多在生火做饭。四处炊烟袅袅,飘入青山碧天。 巴雷眯起眼睛,目光如针:“先生的意思是,宝叔的事和中邪、诈尸没啥关系。” 王子乔点点头:“云荒的大燕王朝有个道武合流的门派,叫僵尸门。他们运用秘法秘『药』,将死人炼成行动自如、刀枪难入的僵尸。但一具尸体,通常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才可能变成僵尸。支宝死的当夜就会走动,这绝无可能。” “不是天祸,就是人为了。”巴雷目光一闪,“宝叔的事会不会是支由胡诌出来的?他事先藏起宝叔的尸体,再放到祭坛上,然后编了瞎话唬人?”老东西这么干,是想假借驱邪的名头,夺回祭祀大权? “有这个可能。”王子乔悠然道。支由既然有身怀祝由禁咒术的嫌疑,正好借巴雷之手,『逼』一『逼』他。 “只是——”王子乔话锋一转,“还有另一种可能。” “先生快讲。” “当天半夜,支由只看到支宝的脸贴在窗上。仅此而已。”王子乔走上前方山坡,随手折下一支白『色』野菊,举到巴雷眼前。 “如果我躲在支宝的尸体后面,把他举到窗前,支由也只能看见支宝的脸。”他轻轻抖动着菊枝,“你看,虽然死人不会说话,但它照样可以点头。” 巴雷恍然道:“听先生这么一说,这桩事就没什么古怪的喽。宝叔留在泥地上的脚印,当然也能弄出来!不过,为什么要把宝叔的尸体放在祭坛上,还放干了血?” “贵族的祭坛,就设在山顶上吧?”王子乔笑了笑,拾坡而上。向南的小路两边,巫族开垦了大量梯田,仿佛展开的苍青扇面,层层叠叠,直铺山顶。 “正该去祭坛瞧瞧。”巴雷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更像是支由在捣鬼。族里除了他,谁有胆子跟自己作对? 一路上,水声轰鸣渐响。瀑布自山巅直扑而落,崩雪溅玉,水汽滚滚。瀑布另一侧,高高伫立着巫族的祭坛。 祭坛上圆下方,斑驳山石堆砌,宛如凛然不可侵犯的巨人,古拙的气势压得瀑布俯腰垂下。 王子乔靠近了,细细审视。坛底东、南、西、北四角,各撑立柱,雕饰飞禽走兽、花草鱼虫。正方形的台座上,边角镂刻巫符,居中铺着一块扁平的惨白兽骨,想来是巫祭向天祈禳之处。 王子乔瞧了好一阵,才缓缓道:“放干支宝的血,或许是为了祭天。贵族最古老的祭祀仪礼里,不是有一种血祭么?” 巴雷摇摇头:“血祭那玩意,得活人才行哩。” “一定要活人么?” “必须是活的,这是祖上的规矩。” 王子乔盯着惨白的兽骨,蹙眉沉思。巫族这几桩事,以支宝血祭起头,一环扣一环,仿佛遵循着某种神秘原始的仪式,步步推进。 他抬起头,山巅当风,尖啸着吹过祭坛,四周仿佛回响起孤魂野鬼的啼哭。巫族祭天,不仅会杀掉牛羊,还会把俘虏的敌人和犯死罪的族人当作祭品。 “俺们这一支,早就没人懂什么血祭了。”巴雷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别看支由是巫祭,可除了采点草『药』,治个小『毛』小病,祭天的时候唱祭词、跳巫舞,他没什么别的本事了。” 王子乔若有深意地道:“这可不一定。有的人面上无能,骨子里却藏得深。当今大燕王朝的主君慕容观,幼时故扮痴傻,骗过权臣,直到登上王位,才『露』了峥嵘。” 巴雷身躯微震:“难道支由装得老迈无能,其实暗藏了两手?” 王子乔神『色』一滞,他本想将祸水引向支狩真,『摸』清楚少年的虚实。如此,利用巴雷对支由、支狩真双管齐下,必可确定祝由禁咒术的下落。 谁料,巴雷想岔了。 “猪圈里动手脚,除掉狩猎队,粪坑里淹死个人……支由确实有这个能耐。”巴雷本就对支由存了几分戒心,如今越想越起疑,眉宇禁不住杀气泄『露』。老东西是故意搞事,让自己坐不上族长的位子啊! “要做这些事,一个人是不行的。”王子乔沉『吟』道。 老东西手底下,还是有几个人的。巴雷冷笑一声,想了片刻,忽然又觉得不妥。“不对。支由就算想搞事,也不会弄来马化的血!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王子乔心中一动,盛着马化血的那筒酒,为何偏巧被支狩真打翻了? 两人各生疑窦,在祭坛附近徘徊苦思。许久,眼看薄暮,二人方才往山下去。 “不管是谁干的,俺都要查个底朝天。”巴雷对王子乔抱抱拳,“先生见识广,道术又神奇,一定要帮俺搭把手。” “应有之义。只望巫武大人允我随意走动,便宜行事。” “好!俺立刻吩咐下去,不管先生有什么要求,族人都要照办。先生的话,就是俺巴雷的命令!” 王子乔微微一笑,二人正走到山腰,突然发现山下的溪流旁,黑压压围满了族人。 巴雷心头一凛,脚步加快,匆匆赶去。 “巫武大人来了,巫武大人来了!”族人叫喊着,纷纷让开路,一张张脸上充满了惶恐。 溪水潺潺,水『色』染得血红。一具似猿非猿、似人非人的尸体,怒目圆睁,仰天躺在溪涧中! read2();  “咕——” 不知过了多久,萌萌哒蓦地打了个嗝,发出一声悠长而轻微的腹鸣,肚子迅速缩小,恢复了原状。 珠胎暗结咒彻底消散,只是萌萌哒仍然和支狩真一样,凝目伫立,神情怅惘,心思仿佛还停留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轰!”火光猛地从稻草人体内窜起,光焰的颜色奇异得几乎透明,不明所来,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枯草迅速燃烧,转眼焚烧一空。地上只剩一小堆灰黑色的火烬,袅袅冒着青烟。 支狩真不由一愕,他思及往事,放弃了直接炼化草俑的念头,只打算收集稻草人身上的枯草,重新炼制一个新的草俑。孰料稻草人莫名其妙地自燃,令他一无所获。 不待他多想,“蓬!”火烬无风自起,翩然如蝶,化作一缕幽灵般的影子,环绕支狩真忽快忽慢地飞舞了几圈,倏然投向他的识海。 支狩真微微蹙眉,莫非草俑身上还残留了一缕巫族亡魂,要对自己夺舍? 不过八翅金蝉的巫灵即是他的魂魄核心,不管亡魂的修为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成功夺舍。 幽影一进入支狩真的识海,就眼花缭乱地一阵跳跃,渐渐变化出十二串隐晦难明的巫族符箓。 这是支狩真从未见过的复杂巫符,每一个巫符既像一只只鸟列阵而飞,又像一条条鱼衔尾而游,看似静止,却又千姿百态运动。十二个符箓之间,如同结绳环环相扣,遵循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秩序。 支狩真细察了一会儿巫符的奥妙,鱼、鸟仿佛生出感应,轰然一声巨震,齐齐炸开。 一颗颗色呈七彩的血珠溅出来,散发出原始蛮荒的气息,血珠如江河湖海不断扩大,里面呈现出十二幅奇异苍茫的画面: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左眼如日,右眼如月,浑身黝黑的肌肉虬结鼓胀,他背负着一座大山,艰难行走…… 一座愁云惨雾遮蔽的深渊底部,怪叫着爬出三头恶形恶状的猛鬼。其中一头青发黄脸,骨瘦如柴,唯有肚大如鼓。他白森森的獠牙不停地咬合咀嚼,冒着红光的眼透出贪婪的饥渴…… 黑暗的海沟深处,匍匐着一头章鱼状的触手怪兽。它体型巨大如山,千百条触手来回挥舞,不停喷出一丝丝粉红色的迷雾。任何鱼、贝、虾、蟹,只要被迷雾触及,便会立刻怀孕产卵。哪怕小至肉眼难辨的浮游生物,也无法避免…… 丰茂无边的草原上,一种浅灰色的草籽在烈日下爆开,从中跳出一只只奇异的小虱子。它们钻进野兽的鼻孔、耳孔里,野兽就不由自主地倒头酣睡…… 这是草俑身上的十二种禁咒!支狩真心神一震,仿佛融入了画面,进行着无比新鲜的体验:他化作青面獠牙的恶鬼,绕圈环走;又变成一个从仙桃里蹦出的小桃子精,隐形遁藏;一会儿又沦为电光闪绕的霹雳雷池…… 每一次与画面相融,巫族咒法的种种细微深奥之处都在他眼前层层剥开,纤毫毕现。仿佛他已不再是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形符箓,时而游动,时而飞翔,将自身化作了巫族禁咒。 这种变化完全超出了支狩真的期望,比起厌胜禁俑祭术,现在的变化无疑更胜一筹。十二种祝由禁咒不必借助草俑等外物,直接与支狩真融为一体,就像呼吸喝水一样,化作了他的本能,可以随时随地施咒。 支狩真暗自称奇,难道是草俑脱离了施咒者以后,在奇异的地涡完成了某种异变?又或是自己帮草俑达成招魂之愿,消除了施咒者隐藏的一丝执念,所以草俑给予回报?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十二幅符箓画面逐渐散去,倏然间,一声清越的蝉鸣悠悠响起,巫灵从魂魄核心苏醒,振翅高鸣。 十二幅画面犹如乳燕归巢,被八翅金蝉一口气悉数吸入,八片透明的蝉翼上立即平添出十二种繁密的符纹。而在巫灵锋锐如刃的口器上,第十三种古老而神秘的花纹正一点点衍生出来。 这是巫灵与厌胜禁俑祭术的十二种禁咒结合,自行生出的第十三种天然禁咒! 八翅金蝉似乎耗尽了力量,翅翼一一收敛合拢,又一次沉沉睡去。等它彻底苏醒,支狩真便可掌握第十三种祝由禁咒。因为巫灵得于天成,所以第十三种祝由禁咒又被称作先天咒法,威力远远超出普通的后天禁咒。 “哼!”身后,响起不二的冷哼声。 支狩真回过神来,这才察觉,自己先前竟然无意中生成剑气,炼出了有无形·真剑术的一点雏形。 不二所创的有无形·真剑术,原理是天地万物源于气,一气化生剑气。支狩真招魂时触动心境,而人的喜、怒、哀、乐等情志属神,所以他实则是以自家的神气化生出了剑气。 “你的剑气太粗陋不堪!”不二乜斜了支狩真几眼,忍不住说道,“不过是刚刚有了一点形而已,距离无形、有无形自如互换还差得远!” 支狩真点头称是:“不二阁下说的没错。我的有无形·真剑术得来有点迷迷糊糊,还有些奥妙尚未悟透。” “还不止是粗糙的毛病!”不二滔滔不绝地教训道,“你的有无形剑气远远不够凌厉,欠缺锋锐,根本没有一往无前的势头……说到底,你没有我传授的具体法门,所以生成的剑气完全是野路子,一点精妙的变化都没有!” 支狩真耐心听他说教,半晌后,继续附和道:“阁下所言甚是。我的有无形·真剑术是误打误撞出来的,还需要孕养、精炼、磨砺、衍变……,这都需要具体细致的秘法窍门,需要耗费时间和心思琢磨。就像将一块粗糙的铁坯子淬火过水,一点点打磨成宝剑。” 不二郁闷地撇撇嘴,支狩真一副惟教是从的谦恭样子,倒让他一时无话可说。想了想,他神情不爽地又道:“宇宙万物源于气,为什么不选择更厉害的气衍化成剑?天地间的煞气、瘴气、毒气、戾气……,纵然是这根骨头里蕴藏的血气,也比你的气要强得多!” 支狩真顺着不二手指的方向望去,老头子正趴在地上,侧对着自己,偷偷用鱼尾拨动埋进土的白骨,试图将它卷起来。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白骨动煞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