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游戏》 第一章 我曾经是个海王 对面的年轻人看起来瘦削,镇定从容,唇边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最近感觉怎么样?还有听见那个声音吗?”医生问道。 “越来越明显了。但我感觉还不错——由内而外,脱胎换骨。” 接收状态正常,医生在纸上刷刷地记录。每个来访的病人都有专属的记录本,年轻人从未见过的首页上,登记着他的初始信息。 编号:0947,风险等级:S。 医生徐徐善诱:“怎么说?” “我开始觉得,那个声音没有那么烦人了。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我甚至有些享受,它让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它让我回归了原本的自己。” “原本的自己,这上升到了哲学问题。”医生推了推眼镜,在纸上写下“自我认知通过”,接着问:“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不是最初的,或者说,是被改变过的吗?” “不错。”年轻人扬起嘴角: “不瞒你说,我曾经是个海王,一只章鱼。就像加勒比海盗里的长着触手,可以生长得像船一样大的章鱼海怪。你知道的吧?” 医生点点头。 “那就是我。”忽然他侧耳倾听了片刻,纠正道:“哦,他说是大王章鱼。” “……” 对答存在障碍,但信息点接收正确。医生记录着,轻声问:“你还记得半个月前的事吗?” 年轻人显得犹豫不定:“那毕竟有一段时间了,你是指什么事情呢?我不能确定。” “那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听见这个声音的?” 这次年轻人非常肯定:“一周前。” “是什么让你觉得这个声音是真实的,并让你产生了强烈的自我认同感?” 年轻人耸耸肩,“大概是他一直在我耳边叨叨,反复洗脑吧。跟催眠一样。” 疑似主客体分离。医生在纸上打了个问号,接着问:“听说你最近睡得不好,好几天都检测到脑电波的异常波动,晚上经常做梦吗?” 年轻人轻描淡写道:“还好吧,老毛病了。失眠多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医生对着那段脑电波图像看了许久,观察着他的神色:“愿意跟我分享一下你的梦境吗?频繁噩梦……是白天有什么烦心事困扰着你吗?” “嗯?”年轻人下意识去按外耳道前的软骨位置,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马上状似无意地放下了手:“也没什么烦心的,就是有点无聊。很多梦我都记不清了,最近一个倒是有点印象。” “不妨说说看?” 他说:“我梦见了太阳。” “太阳?” “对,一个巨大滚烫的太阳。很多人在追逐它,不只是人,还有一些长得稀奇古怪的东西。那太阳好像丢进鱼池里的燃烧的肉泥——烫嘴得很,但所有人都好像疯了一样去抢,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年轻人压低声音:“后来你猜怎么着?靠近太阳的人烤的骨头都快化了,滋啦滋啦的,我甚至闻到了碳焦味。” “很生动的梦境。”医生推了推眼镜:“如果你愿意,改天可以来这做个睡眠监测。” 年轻人婉拒说:“监测就不必了,带着那些仪器更睡不着了。唉,确实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见谅啊。” 医生看着他浓密的头发沉默了片刻。对面年轻人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没打理了,头发温顺地垂在耳边,让他看起来温和无害。他扫视着报告单,笔尖点了点最末的一栏:“好吧,让我们来测试一下最新的数值。” 年轻人配合地抬手,板砖一样的仪器在他的腕上、额上扫过,滴滴滴地播报出一系列数值。 医生把数据记录在本子上,打开抽屉找出一个红色的印章,啪地盖在了本子上。他抬头说:“今天的测试就到这里,你可以回去等消息了。” "谢谢。"年轻人站起身,彬彬有礼地点头示意,走出了门。 呼——医生吁出一声长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这口气还没出完,刚关上的门忽然又打开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门缝后探了出来。 “医生。”那个年轻人折返了回来,神神秘秘地说:“有个事情,我觉得必须告诉你。” “啊……什么?你说,请说。”医生连忙把本子合起来,站起了身。 “我最近有强烈的进食欲望,非常强烈,到了有点抓心挠肝的地步。” “可能是最近消耗比较大,身体能量匮乏,从而引发的能量摄入的渴望。”医生冷静分析,句末顿了顿,又体贴地补充道:“想要吃点什么可以跟研究员讲。我们会尽量满足你。” 年轻人轻笑一声:“我对身边的人……产生了进食的欲望。” “……”空气凝滞了片刻,半晌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额角瞬间冒出冷汗。 年轻人偏了偏头,点了点额角。医生下意识地去擦,一滴汗珠差一点就要滴入眼睛,还没放下袖子,年轻人紧接着温声说: “医生,我觉得你今天看起来特别美味。” 医生的手猝然一顿。 年轻人一副教养良好的样子,“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就这样,再见。” 门再次关闭的瞬间,医生瘫倒在办公椅上,颤抖地打开了本子。 第一阶段融合顺利,可以开展下一步计划。鲜红的“通过”印章下,最后的笔迹如是记录。 第二章 失败者的下场 确认0947没有再折返,房间书墙内陷,缓缓敞开一个黑洞,竟是一扇暗门。 女人从观察房走了出来,医生立即起身示意,恭敬地把报告递给她:“主管,暂时没有发现异常。最近他是有哪些反常的表现,让您感觉不对劲呢?” 海妖随意翻看了几眼报告,抬手虚按在了耳垂上方:“你看到他这个动作了吗?” 医生:“有什么不对吗?” 她轻啧一声:“0947解开基因锁后成为破围者,身体上大部分问题都被修复了,包括耳聋和他不好使的眼睛。” 医生醒悟过来:“哦!您的意思是,既然他听力没有问题,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我见过一些有听力障碍的患者,他们确实会有这个习惯,据说会让听力得到短时间的细微改善。” 医生模仿按压的动作:“这或许只是人长期积累的习惯罢了。您也知道,习惯很难因为记忆的影响而改变,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您不必为此担心。” 海妖不置可否:“你觉得0947说的是真话吗?” “根据微表情来看,不像是在撒谎……梦境这种东西本来就难以琢磨,您为什么那么在意呢?” 海妖沉吟:“那段脑电波太奇怪了,似乎伴随着能量溢出,而且这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您的意思是?” “我怀疑那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类的异场。” 医生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海妖睨了他一眼:“算了。你只要知道那小子狡猾得很,绝不能掉以轻心。” 医生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还是问道:“0947以前……是个怎样的人?比如工作,家庭这些?” “你问这干什么?” 医生解释:“人的背景和成长环境会深刻地影响人的行为和习惯。如果知道他之前的情况,会帮助我更好地进行心理侧写,判断融合进展。” 海妖定定地注视着医生,勾起嘴角:“一个按部就班的普通人罢了,差不多的家庭,差不多的青春期妄想,差不多的人生轨迹,什么都不上不下的。听说他以前是个研究生,跟你也差不多。” 医生心道差不多吗,人家年轻俊俏头发多,我可是为了个学位掉几层皮,嘴上还是应道:“嗯。” “唯一的优点是副过得去的皮囊,但又有什么用呢?我倒是希望他的脑子像考拉一样光滑,”海妖无不刻薄地说:“做个听话的花瓶,不好吗?” 医生只能说:“是。” 海妖忽然话头一转:“我听说第二十一所有个能梦潜的破围者。” 医生马上回答:“是的,我也听说过他,兼任麻醉医师,相当厉害。” 海妖:“你去想办法把他借调过来,给0947做一次睡眠监测,要什么文件去所里开,就说是我的意思。我倒要看看,每晚那些异常的脑电波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话进行的时候,0947已经走远了,对此一无所知。 他穿着蓝色竖形条纹套装,把他瘦而高的身形衬托得更加纤长挺拔,手上戴着银色的镣铐。 门口的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交换了个眼神,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的身后。 他走在纯白色的走廊上,地板、墙壁、天花板,连带那明亮的头顶灯,都是一片纯净的白色,鼻翼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两个穿白大褂的科研员经过,他礼貌地冲他们点点头。 忽然,脑海深处一个浑厚的声音大笑起来: 【干得漂亮,最后的一下简直是神来之笔,你看到那医生的眼神了吗,再说下去他怕是要吓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年轻人恍若未闻,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前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白色的手术室门应声打开,几个壮汉推着担架床走出,床上隆起了人的形状,身上蒙着白布。 戴眼镜的年轻研究员追出来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等一下!还有个没有采集完。” 他麻利地掀开白布,露出底下斑驳可怖的手臂。那只手青筋狰狞,以一种诡异的扭曲姿态僵直着,皮下血管炸裂,血从底下渗出了皮肤,可以想象这人生前受到的惨烈折磨。 【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基因崩溃,从心脏开始——嘭!就像人肉哑弹,由内到外地炸开。】 研究员用棉签和针筒采集了血液,把东西仔细地塞进密封袋里,小心地盖起白布,欠了欠身,挥手示意壮汉可以带走了。 “这是第几批了?” 研究员闻声抬头,看到了停靠在墙边的身影。 那人的脸色苍白得略显病态,眉眼鼻梁都长得恰到好处,乌黑的眼瞳就像雪山之巅融化的雪水,清亮之余透着微冷,但下一刻那种不近人情的距离感瞬间烟消云散。 他这一笑宛如晴雪初霁,甚至有些亲切动人:“每天应付这些,很难吧。” “啊……” 科研员嗓子发干,攥紧了手里的密封袋,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身后清朗女声打断了: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及腰长发,蓝衣银簪,平心而论,她是个很有古典韵味的漂亮女人,成了这几乎全是黑白灰的研究所里的一抹亮色。 “0947,今天的活动时间已经结束了。”海妖扬了扬下巴,对他身后的卫兵吩咐道:“带回房间。” 年轻人的眼神移到了她身上,像在肩膀上轻轻飘落的雪花,或许只有一瞬间的停顿,就挪开了目光,听从卫兵的指示继续往走廊深处走。 研究员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人才到这不到一星期,就成了这副半疯半醒的模样,都不知道往心理医生那跑第几回了。听说他在这个实验室的等级很高,一个多年尘封不见进展的实验,在他身上终于窥见了一丝成功的希望,因此他现在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也是重点监视的对象。 也不知道他是自愿来的,还是被迫困在了这里。 研究员摇摇头,怎么来已经不重要了,他进来之后就做了几场大手术,被洗脑得非常彻底,估计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章 他就要吃人了 0947熟门熟路地走到走廊尽头,乘坐直梯回到卧室。这个房间不大,四面都是磨砂玻璃,因为东西太少显得有点空旷。 一张手术床,一个洗手池,一个马桶,一套无法移动的桌椅,就是房间里全部的家具。 一周前他在垃圾山里诈尸醒来,差点被相识二十年的焦叔闷死,好巧不巧遇上了海妖和四眼鹰,被脖子上扎了一针迷晕后带回这个实验室。 更戏剧性的还在后头。 他发现意识里多了个聒噪的声音。如果不是他疯了,那他现在正和另一个生物共享这个身体——准确来说,是一只自称海王的大王章鱼。 裴闻声想:这该死的命运真是离奇得令人发笑。 【我遵守承诺保护你的大脑,接下来就轮到你来兑现了。离开,帮我找一具足够强大的躯体。或者就此沉睡,你的一切,我都会接管。】 裴闻声枕着手臂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你的愤怒、欲望,和仇恨,】耳边有人循循善诱,仿佛魔鬼的低吟:【你渴望的一切,我都能帮你实现。】 裴闻声的呼吸逐渐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玻璃窗外的人看着这一幕写下记录:随着融合的加深,0947的睡眠时长与食欲显著增长,疑似进入“渴灵”的状态。 “渴灵。” 小雀斑研究员闻声猛然一震,急忙想要站起来,却被背后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动作。他扭头看见了身后三十出头的男人,戴着黑色口罩,鼻上架着金丝眼镜,露出一双灰褐色的眼睛。 “副所长!” 四眼鹰感叹:“距离上次给他供给固灵液还不到一周,这才过了多久,又开始渴灵了。” 小雀斑有些惶恐:“可能只是特征类似,不一定就是……” 四眼鹰打断了他:“你成为破围者有多久了?” “……两年……两年加十个月,快三年了。” 四眼鹰轻哦了一声:“现在是什么阶段了,一阶?” 小雀斑羞腆道:“是的……一阶初期。” 部分人认为基因锁从一阶到五阶的开发是由易到难得过程,其实最为凶险的门槛在第一阶段本——能唤醒。经过本能唤醒,一阶破围者可以恢复人类的战斗本能以及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即便是一个宅男也能成为一等一的战士,但大多数人会因过度榨压身体的力量而超出肉体承受的极限,在极度的痛苦和基因崩溃之中死去。然而,风险和收获是成正比的,一旦迈过这道门槛,破围者的身体素质将以夸张的方式重塑,并在基因层面修复肉体。 随着基因锁开发深入,破围者的控制力和反应力呈指数爆炸形式增长,并将在一阶后期迎来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一时期,部分有基因天赋的破围者会形成对某种事物的特殊控制力,如火、光、风、电,这种能力有特定的控制对象和控制范围,因此人们称呼这类特殊的控制力为“异场”。 “不错,可以本能唤醒,就说明有一定基因潜力。”四眼鹰又问:“迄今为止,你出现了几次渴灵?” “刚刚解开基因锁的时候有一次,今年年初的时候又有一次。”小雀斑犹豫道:“最近好像有一点苗头……” “那就是平均两年一次。”四眼鹰隔着玻璃点了点房里沉睡的青年,“一周前他还是个普通人,刚解开基因锁就摄入了一次固灵液,这次还不到一周,就又出现了进食渴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变异了?”小雀斑绞尽脑汁地回想,“这个案例确实很罕见,我回去查一下资料……” “意味着他的进化速度快得惊人,是你的百倍!” 还不等小雀斑思考两年和一周的时间倍数换算,四眼鹰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说:“他快要进入一阶中期了,甚至有可能直接突破到后期。提前给他加个餐,预支下个月的固灵液。再不喂饱他……” 四眼鹰压低声音:“他就要吃人了!” “……” 看着小雀斑被吓得苍白的小脸,四眼鹰扬声大笑,难得地满足了恶趣味。 “你吓唬他干什么。”海妖蹬着高跟鞋从门外走进,把手里密封的玻璃瓶扣在小雀斑的办公桌上,“总部紧紧通知,今晚有人想要见他。抓紧时间把这里收拾一下,这是目前的头等大事。” 小雀斑连声应是。 “老四最近盯紧一点,报废品太多了,我可有的忙。”海妖伸了个懒腰,对四眼鹰意有所指地说: “到这关头了,可不能出差错。你能不能调回总部可就看他了。” 四眼鹰深呼一口气:“但愿吧。” 当天傍晚,裴闻声享受到了一顿美味的晚饭,还得到了一瓶闪着幽幽绿色荧光的液体。 小雀斑颇为得意地说:“这是特地调来的固灵液,很珍贵的。它能缓解‘渴灵’。” 对于突破了基因锁的破围者来说,基因锁带来的能量消耗是普通的食物不能弥补的,必须摄入特定的基因营养液才能弥补,这种营养液被称为固灵液。 破围者和固灵液的关系可以类比机器和电池,没有了电的机器只能沦为一堆铁皮,长期不开机还可能生锈,成为真正的废铁。没有固灵液摄入的身体出于对力量维系的渴求,会陷入“渴灵”状态,先是为四肢无力,体温升高,若状态持续,会留下无法逆转的基因损伤,轻则寿命缩短,重则精神失控,直至彻底癫疯。 手铐被摘了下来,0947用清水洗干净了脸,换上了一套新的蓝色条纹服。 “还有这个。” 裴闻声回头,看见小雀斑手上一个通体黝黑的金属环。 项圈长度卡得刚刚好,紧密的地贴合他的颈部曲线。项圈密密麻麻地刻印着繁复的文字,能摸到上面凹进去的刻痕,前端凹槽刚好卡在喉结下方,吞咽的时候,喉结滑动几乎能碰到金属,时刻提醒着佩戴者不要妄图越线。 像条狗链。裴闻声看着镜子里的倒影面无表情地想。 今晚即将莅临的显然是个大人物,即使是突然来访,停机坪也就被仔细地清理了三遍。 尽管一切的需要已经准备就绪,最漂亮帅气又训练有素的接待者、打扫得焕然一新的实验室、老练经验丰富的科学家,还有最重要的被打理到头发丝的实验成果——一切的一切都看起来是这么完美,但四眼鹰感到却一阵无由来的悸动。 他转头问首席研究员:“0947是谁在看着?” 首席有些莫名:“基因研究组的王秋博士已经到位,实验室也里里外外仔细检查过了。” 四眼鹰点点头,忽然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研究员狂奔过来,低声在四眼鹰耳边快速地说了什么。 话音未落,四眼鹰脸色霎变,给首席丢下一句“留下守着”,就头也不回地飞快走远了。 四眼鹰大步疾行:“到底怎么回事?!” 研究员声音颤抖:“0947忽然倒地,心跳……” “心跳骤停!” 第四章 来者不善 四眼鹰眉心猝然一跳:“抢救了吗?基因研究组不是守在那吗?医疗队呢?” “医疗队马上就来查看了,但门卡住了!我们在尽力破门!” 门打不开?心头疑云转瞬即逝,忽然他一手拉住研究员,一手按在了腰间,厉声喝道: “停下!” 研究员被拽得踉跄几步,他站稳抬头,映入眼底的场面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实验室厚重的金属密码门正缓慢地闭合,门扇感应到中间的障碍物,又缓缓退了回去。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具躯体,实验室的器皿碎了一地,到处都是扎脚的玻璃碎片。 研究员检查了倒地几人的状态,稍微松了口气,“还有呼吸,应该是晕过去了。” 四眼鹰踢开脚边的铁架,托着枪往室内走。监测器屏幕一片漆黑,由单向可视玻璃围合的观察室的门敞开着,门锁被暴力拆卸下来。房间的地板上,白色被单被扯落在地,盖在一个人身上,隆起一个起伏的轮廓。 “0947!”四眼鹰低喝道:“起来,别耍花样!” 研究员缩在角落,颤抖着手试图拨通内线呼叫安保队。 “0947!” 白布下的人毫无反应。 四眼鹰一手持枪,一手猛地扯开被单,哗啦一声白布在空中扬起,露出了布下掩盖的身影。 这块被单有一半被那人压在身下,随着掀起的动作,白布下的身躯像个沉重的布袋无力地翻滚了过来,小雀斑双眼紧闭,歪着头倒在一边。那身新换上的白大褂前襟,幽幽闪烁着用绿色荧光材料留下的字记—— Surprise! 轰隆隆的直升机的引擎声已经离得很近了,旋翼急速旋转,气流狂涌,将周围的树木和草丛吹得摇摇欲坠。 狙击镜头的“十字”从左往右扫过,上下晃动了一下,好像拿不准目标,又开始往回扫。 “人去哪了?奇怪,直升机都要到了,那人怎么忽然往回走了。” 张灵玥还是不太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东西,两只眼睛来回倒腾,不知道该把哪个眯起来,神经高度集中在半张脸的肌肉控制上,以至于表情有点扭曲。 “八成是出什么事了呗。”折叠刀在这人手上以一种奇快的速度变换着,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男子穿着黑色劲装,显得格外精瘦矫捷,嘴上却没个正形:"没准是出门忘关煤气了,或者是被人偷家了,啧啧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啊。" “……”张灵玥翻了个白眼:“假如裴闻声一直不出来,我们怎么办?” 折叠刀倏忽停在掌心,他大手一伸:“望远镜拿来。” 张灵玥一边把东西递给他,一边悻悻地说:“你不是吹自己的目力远超常人,睁着两只眼睛啥都看见吗……” 不干正事的时候,李良屹总是有点吊儿郎当的街溜子气质,但当他压下嘴角的笑意,目光专注起来时,又显现超出年龄的稳重。 六个,八个……加上隐藏在暗处的四个,一共有十二个守卫。李良屹在心里默念,都是不是善茬。 通过镜片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草坪的场景。机身上的喷绘了巨大的绿色徽标,圆形标记花纹繁复,有点像个巨大的爬行动物图腾。 李良屹叹了口气。 这年头钱难挣屎难吃,索特里亚实践任务的那点精神损失费,不仅想让你当牛做马,还想你抛头颅洒热血。这种级别的任务本应由资深破围者执行,越级派到他手上就罢了,都过去一天了,那个本该出来统领全局的前辈却一直不见踪影。 他百无聊赖地想,也不知道梅朵现在是什么情况。望远镜一一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庞,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张灵玥小声问道。 黑色的镜头圆框里,远处的车队灵巧地一摆尾驶进了乡道,两辆悍马打头阵,以一种几乎要撕裂空气的汹涌气势向这边冲来,遥遥地似乎都能听见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 李良屹沉声道:“情况有变。有人来了。” 重要外宾即将到来,本应存在感不高的监控室外却集聚了众多研究所的安保精锐。 房里传来四眼鹰的声音:“封锁实验楼,安保组守住每一个出入口!技术员把最后的监控录像调出来,我就不信了,他还能遁地不成?不论如何,一定要把他给找出来!” 程序员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皱起了眉。半晌他抬头看向四眼鹰面露难色:“事发的时候监控被黑掉了,全是黑屏和雪花。” “所有的监控?” “是的,这栋楼里的所有监控。” 四眼鹰挑眉:“尽快更新监控状态,分一批人去恢复丢失的那段视频——不仅仅是实验室里的,走廊、电梯,关键的交通节点,他不能是凭空消失,总能抓到一点痕迹。这需要多长时间?” 程序员互相对视,低声讨论片刻后给出了回复:“监控马上就能恢复,但之前丢失的那一段不确定是否可以恢复,就算可以,至少也得两天。” 四眼鹰深吸一口气,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副所长!”半敞的门被敲响,一个女卫急匆匆地赶来:“海妖带回消息,监察会的人马上就要来突击检查了,已经快到楼下了!” “又来?上个月不是才来过吗?”四眼鹰烦躁地整理衣领:“你去拨一小队好好招呼,差不多了就赶紧把他们送走。” “这次不太一样。”女卫迟疑道:“根据海妖的情报,来者不善。听说那位恐怕也会来。” “谁?” “新上任的常任监察官,江何。” 第五章 几千眼的缘分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江何这时候突然到访,不是为结盟就是想算账。 这位江监察未上任前就以铁血闻名,火速升迁的背后不知道踩着多少破围者和异象的尸骨。这种行事手段评价非常两极分化,恨的人想生啖其肉,也得了一群仰慕其雷霆手段的忠心下属。如今他成功上任,权势威名更是不同往日,大家都想避其锋芒,不愿触他的霉头。 事情比想象中麻烦,四眼鹰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时大屏幕上的黑屏闪动片刻,倏忽一亮,显示出默认的走廊监控画面,紧接着其他的监控也纷纷接通,在大屏上显示了众多的分屏画面。 地下室的走廊上,女孩扎着高高的双马尾,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望向了监控镜头后数双窥探的眼睛。这一眼只停留了一瞬,她随即扭过头,飞快地往走廊尽头跑去。 四眼鹰冷笑:“今天的客人还真不少。” 监控室房门两声轻响,那个引路的研究员赶来报告:“副所长,实验室昏迷的人共14名,没有生命危险,但王秋博士不见了。” 王秋是基因研究组的重要学科领军人物,是研究所里资历最深的老人之一,掌握着众多保密的实验数据。这样的重要人物如今不知所踪,面临着疑似被一个精神不稳定的危险分子劫持的情况,四眼鹰却悄悄松了口气。 “去调王博士的基因追踪锚,0947把他带走了。那只小老鼠藏不了多久了。”四眼鹰下令。 女卫问:“那监察会那边?” “田忌赛马懂吗?”四眼鹰面无表情:“把最漂亮的接待派过去。至于那匹上等马,先让楼下那帮书生应付吧。” 天台上的视野毫无遮蔽,远处的太阳余晖慢慢沉入山谷。 “王博士,又见面了。” 裴闻声一副哥两好的模样,一手熟稔地搭在老博士的肩膀上,“都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一次擦肩而过,咱这缘分,少说得看了个几千眼。来,快请坐!条件简陋,怠慢了啊。” 王秋避开他的视线,嘴里说:“不敢,不敢。” 如果不是裴闻声手里握着的锋利的手术刀,这副场景还颇有忘年交之间互相礼让的惺惺相惜的意味。 裴闻声按在王秋的肩膀上,止住了他欲站起的动作,感叹道:“不是我说啊王博士,你怎么总是那么倒霉。” 夏季的天台余热未散,晒了一天的石墩还是烫得难耐,王秋坐立难安,悄悄地挪腿变换了重心,嗫嚅片刻,最终没有开口。 “我请您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来请教几个问题。时间有限,我就直接开始了。” 裴闻声问:“这个实验室在豢养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秋:“我不知道。” 裴闻声笑盈盈地转动着手术刀,“王博士,你有一次机会,可以想一想再说。” 王秋无奈道:“我真不知道。我只是个搞理论研究的普通人。你看我的胸牌。” 他把胸前的蓝色名牌展示给裴闻声:“研究所的胸牌分为蓝牌和绿牌。蓝牌就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他们让我们去研究什么,我们就去做,但做的是什么东西是拿去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我的权限有限,真的没法回答你。” 裴闻声回想到四眼鹰和海妖的胸牌确实是绿色的,看来研究所是以胸牌的颜色来区分普通人和破围者。 然而裴闻声并没有被轻易打发:“你要是毫不知情,怎么会被在今天派来接管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部,“这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吗?” 王秋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叹息一声:“记忆置换,就是把一个人的记忆专递给另一个人。这是我几十年工作的主要内容。其实这个已经不完全是基因研究了,涉及的领域很复杂,所以牵涉的学科、人员都很庞大繁杂,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小人物罢了。我听说这个项目在你身上取得了重大突破,但现在看来并没有所说的那么显著。其实……” “李如霜。”裴闻声打断了他的话,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这个名字你很熟悉吧。” 王秋脸上闪过一丝讶然,裴闻声直视他的眼睛:“她曾经在你手下任职三年,因为帮助张小妹逃脱,在事发后一周被调职。她的调职审批还是你来签字的,这你也不知情吗?” “一个月后张小妹坠崖,因为她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而她闯入研究所的晚上,你也在场,是吗?” 王秋的脸慢慢涨红,哑口无言。 裴闻声半蹲下身:“现在你能告诉我,那晚发生了什么吗?” 王秋眼睑颤抖:“我……” 就在这时,门外的冷冽的呼声把王秋从困境拯救了出来: “0947,最后一次机会,出来!” 第六章 第一声枪响 话音未落,天台的铁门传来了急切暴躁的拍门声,门外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异样,随即放弃开锁,开始上工具暴力破门。 碰!不到一分钟,天台的门被暴力破开,楼梯口附近以四眼鹰为首,集结了数十名武装保卫,虎视眈眈地警惕着对面的每一个动作。 余辉渐渐沉入了山底,天台上的灯还没有亮起,四下昏黑一片。趁着最后的微光,可以看见矮墙上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王博士被那只轻搭在肩上的手定在原地,喉间轻微滚动。手术刀的刀锋如霜,紧紧地压在他的脉搏上。 时机恰好的两相对峙,一切都如王章所料。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人的手段还是这么传统、老套,陈腐地像在海滩上臭了三天的鱼,令人作呕,毫无长进。王章虚虚地往裴闻声颈间的黑色项圈瞥了一眼,冷漠地想。 这个黑色的抑制环是一道枷锁,可以锁住基因锁突破的力量。只要戴上了它,裴闻声作为破围者的力量就会被系数压制,沦为常人,甚至还可以在强行使用能力的时候施以惩戒。 追溯起来,抑制环最初是为了控制异象而发明的,当年王章在海里称王称霸的时候,一朝不慎阴沟翻船,就尝过这东西的苦头。 王章如今还能回忆起当年他试图强行脱离抑制环时的场景。力量刚从干涸的泉眼涌出,就被蓬勃不可阻挡的力量堵了回去,随之而来是翻山倒海的反噬。 那一瞬间仿佛带电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灵魂上,那种痛已经忘记了,下一秒他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惨叫,疯了一样去掐自己的脖子。 然而手马上被旁边的始作俑者按住了,那人逆着光,似乎皱了皱眉:“嘘,好了,好了。不是说过别乱来吗?忍忍马上就过了。” 王章闭了闭眼。估计那人没想到,当他死后,这东西最终用到了自己的同类身上。 停机坪上直升机的螺旋桨缓慢转动,首席笑脸可亲地迎了上去,殷勤地和从直升机上下来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握手。 那人五官颇为锐利,隐隐带有攻击性,略显刻薄的鹰钩鼻,灰绿色的眼珠,腰背挺拔,看模样也就三十岁出头。黑发女子提着金属箱跟在他的身后,神色冷漠,突然间目光转向了远方。 轰隆! 距离数百米的地方,数根粗如树干的巨大藤蔓从地底窜起,紧紧缠绕在出入的铁栅栏上,猛的向两边一扯。 彭彭几声,结实的栏杆被拉开,下一秒悍马车从铁栅栏撕开的裂缝中呼啸而入,像一头脱缰的野兽般冲破了铁栅栏的束缚,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叫声。 车队以惊人的速度逼近停机坪,越来越近,仿佛要将一切阻碍都碾碎在它的轮下。 黑发女子当即闪现,护在那人面前,一手按在金属箱的手柄上。四周的守卫闻声出动,迅速集结在男人身边,形成一道人墙。 五十米,二十米,车速丝毫没有降低的迹象。 黑发女郎握紧了手柄,终于有了动作。 金属箱裂开一道缝隙,大量的黑烟从中逸出,伴随着尖锐的嬉笑声,一个女人头颅飞了出来,头下连着一个纤长的管子,似乎是她的脖子。 她咯咯笑着,眼波流转,羞答答地扫视四周。那分明是一张俊俏的美人面孔,却笑得人遍体生寒。 “辘轳首 ,去!”女郎喝令道。 那只头颅忽然变了面孔,嘴部咧开不断向后开裂,竟然露出了半张脸大小的利齿,脖子处原本连接身体的部位剩下一团模糊的阴影。她仰天长啸一声,直冲领头的那辆车飞扑过去。 眼见那鬼面就要撞上挡风玻璃,车架两侧地面猝然升起手臂粗的绿蔓,编织成网挡住了冲击。与此同时领头的悍马车发出了尖锐的刹车声,轮胎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随着一阵刺鼻的橡胶焦味,车队在距离人群仅几步之遥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扬起了一片尘土。 “我靠!什么东西!” 领队的车门被猛地推开,男人身形十分优越,一米多的腿,跨下底盘颇高的越野车也十分轻松。他一身花绿迷彩服配着略显凌乱的头发,挑染的小撮绿色的长毛高高翘起,就像头顶上长出来的草,与一个狼羊相爱相杀的动画片里某个头顶长草的角色神似,因此人称村长。 他骂骂咧咧:“大晚上放这玩意出来,吓人啊?” 黑发女郎瞳孔微缩,还没来得及发声,就听见了极近的地方炸开了皮肉开绽的声响。 碰! 第一声枪鸣响起,子弹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停顿,也没有任何回缓的余地。咚,寂静的人群里传来膝盖跪倒在地的声音,男人面朝下直直地跪倒在地,没有了动静。 被保卫在中心的席勒斯·沃克刹那间变了脸色。 “……蠢货!是谁开的枪!” 第七章 再见故人 假如地面上的人在这场闹剧之余分神抬头,就能看见楼顶有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四柄寒光闪烁的麻醉枪在各个方位架起,等待着指令。 王章低语道:【你对付不了他。交给我,让我来主导。】 裴闻声低垂着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四眼鹰摘下眼镜:“闹出人命就不好收场了。我知道你不想杀他。这场闹剧到此为止,你站的位置很危险,收手吧,回来。” 【错过了这一次,就再难有第二次机会了!你要一辈子困在这个地方吗?!】意识海里传来王章几乎愤怒的逼问。 “0947,不要一错再错!” 【与其把身体和灵魂出卖给他们,不如和我做交易。这一次你能侥幸保持清醒意识,下一次呢?你又能坚持多久?】王章的声音似乎在耳边震动,又仿佛在云端飘荡。 【我保证你的意识完整。沉睡吧,你会安息的。】 黑暗里的狩猎者终于露出锋利的獠牙。当猎物被逼进绝境,他会选择自我毁灭,还是和魔鬼做交易? 四眼鹰挥手示意保卫放下麻醉枪:“你先回来,有什么要求好商量。” 裴闻声缓缓直起身,他松开了对王秋的钳制,半蹲在矮墙上,忽然脚下打滑,身形踉跄了一下。 四眼鹰的身影蓦然消失了,身形一闪,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几乎是瞬间移动到0947眼前,手指弯曲成钩,目标是0947的胳膊,意图将他从高处拉下。 电光火石之际,裴闻声一推一挡,瞬间刀锋在手里转了个圈,抬起胳膊向四眼鹰刺去。 四眼鹰见招拆招,迅速手腕翻转想要化了这道攻势,这刀锋却是虚招,只晃了个花眼,下一秒结实的肉体飞撞过来,让他的动作迟疑了半拍。 王秋被裴闻声一脚踹开,当即膝盖一软向前扑倒,眼见就要摔进的四眼鹰怀里。四眼鹰下意识侧身闪避,余光里所见让他心头一跳,顾不上摔在水泥地上的王秋,如同弹簧般猛地飞扑上前,想要伸手去抓裴闻声。 作为二阶初期的破围者,四眼鹰的驱风能力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借助巧妙的风力轻身提气,人的运动速度得以成倍放大,最高速度可接近声速。他反应奇快,几乎在眨眼间就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裴闻声的身体已经部分悬空,但还是让他成功拽住了一只胳膊。 就在这时,裴闻声的手臂突然以一种微妙的角度翻转。 四眼鹰眉心一跳,下一刻不详的预感应验,藏在0947手心里的手术刀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胳膊,越往下划得愈深,蜿蜒像土地上的开裂缝隙,涌出了鲜红的血。 四眼鹰感到眼前发黑,再这样下去他的胳膊就要废了,剧痛之下他终于松开了手。 “0947!” 周围的空气在耳边呼啸,裴闻声急速坠落。 然而骨骼断裂的剧痛却迟迟没有来临,似乎有什么东西托了他一把,缓住了下坠的趋势。紧接着一张迷雾般的屏障将他牢牢托举,悬停在半空。 【哈!】王章怪异地大叫起来。 迷雾之下是是众多的游动的黑影,隐隐可见人形的轮廓。他们漂浮在半空中,就这么把裴闻声托举在半空中。 借着屏障的缓冲,他一个鲤鱼打滚翻起身落到地上,落地位置精确巧妙,距离席勒斯不到五米。 也许是这人的坠楼过于出乎意料,也许众人还沉浸在误杀的惊悚中,连距离最近的黑发女郎都没有反应过来,裴闻声就将沾着血的手术刀架在了席勒斯的脖子上! “啊!席勒斯先生!” “他要干什么?!” “诸位晚上好。”裴闻声扬起令人牙痒的笑容,“刀剑无眼,请往后退,不要乱来。” 这声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警卫脸上,众人枪头一转对准了0947,手扣在扳机上。 “放下武器!” 四眼鹰被这群不成气候的下属给气得太阳穴突突,觉得自己此生真是升迁无望。 沃克,这个年轻的男人的姓氏注定了他在研究院非同寻凡的地位。 且不论他的父亲亨利德是前任的研究院院长,兄长范德华稳坐研究院得首席科学家职位多年,是下一任院长的热门人选,他本人也是基因工程领域的新秀,毕业之后就在研究院工作,至今已经深耕多年,根基颇深。 如今这位沃克家族的成员的莅临,却前脚被劫持,后脚被枪指。四眼鹰几乎可以预见他的未来职业生涯,就如手术刀在席勒斯衣服上留下的血痕,点点血花,稀稀落落。 【真是熟悉得令人怀念啊……】 王章的话里没有多少温情,低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发现了垂涎已久的猎物。 悍马车的轮廓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粗犷,仿佛一头静卧的钢铁野兽。车门缓缓打开,发出轻微的吱嘎声,打破了场面的宁静。 车队下来了十来名穿黑色制服的男女,他们抱着手,伫立在为首的白衣男人身后。 “江监察。”席勒斯没有半点被劫持的慌乱,对为首那人语气颇为欠揍地说:“没想到您居然亲自来了,真是抱歉没有从十公里开外给您铺上红地毯,我们这粗劣的土地怕是要硌到您尊贵的脚了。忽然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王章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几次三番,王章的反应太过反常,裴闻声很难无视这种异样,礼貌地询问: “认识?” 【请容我介绍一下。】王章的声音里有隐含恶意的兴奋,【那位是我亲爱的哥哥。】 第八章 背弃者 【你哥?他?】裴闻声不由对那人多看了两眼。 王章洋洋自得:【长得不错吧?】 那位被指认的哥哥穿着一身服帖的白色风衣外套,一头光亮的银发束在脑后,长度刚好到肩膀。可能是久居上位,周身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感,气质从容,塔楼的远光照射下依旧是令人心惊的标志。 【这人有点眼熟……他也是只章鱼吗?现在站着的是哪一条触手?】 王章否定:【当然不是,他本体是跟人类更像,是个鲛人。】 裴闻声看着男人隐在西装裤后笔直的双腿:【他怎么上岸的?小美人鱼喝了巫婆的毒药,每走一步都会锥心之痛吗?】 王章骂道:【那是你们人类胡扯,这种程度的化形对我们这种高级异象来说不在话下!】 【真厉害,话说他一条鱼藏在人堆里算间谍吗?我要是去告发他会怎么样?】 王章:【快去!我简直迫不及待想见到你跪下痛哭流泪的样子。他是个伪君子,你要是敢和他对着干,他能把你片得比生鱼片还薄。】 【你好像对他意见很大。】 王章轻哼一声:【他本跟我同根同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惜……】 他沉默片刻,挤出一声阴冷的轻笑:【他是个背弃者,永远不会被承认的叛徒。】 裴闻声提起了一点兴致:【那确实是有点渊源啊。】 王章轻哼一声:【……他少不经事时,被个不要脸的小白脸给骗了,我不怪他。】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王章放缓了语调:【等我弄死那个小白脸,最后赢得不还是我?】 【……】裴闻声之前只是觉得王章脑回路清奇,现在终于确定他是脑子有病。 “监察会接到消息,有人在这里秘密进行活体基因实验,已有多人受害。这已经是监察会本月收到的第33个举报了,监察会已经据此案立项,委派专员处理。沃克先生,贵院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江何语气平缓,仿佛丝毫没有听出席勒斯话中的挑衅。他轻轻扫了一眼卧倒在地上的下属,“此外,恶意袭击执行任务的专员,至其重伤乃至死亡是重大刑事案件。不出三天,判决书会送达,相关的刑事责任与连带责任都会在判决书里做相应的解释。” 席勒斯不置可否:“监察会的调查我们向来配合,但活体基因实验这事无凭无证,也太过荒谬了吧?大家都知道,我们研究所从属于索特里亚,一直遵纪守法,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江监察身为索特里亚的理事会成员,想必不会不清楚吧?” 这话看似退让,却暗含锋芒。 众人皆知,多年前研究院总部迁出索特里亚,此后名义上研究所还是归于索特里亚管理,但核心管理层早已大洗牌,多年来两者之间藕断丝连,牵涉颇深,一直存在复杂的利益责权纠葛。如今研究院隐隐有羽翼渐丰,要自立门户的意思。这种局面是索特里亚不愿见到的。 像江何这种既在监察会担任要职,又在索特里亚理事会常驻的敏感身份,外人稍经引导,很难不往恶意举报、党派斗争的方面去想。这样一来,监察会对研究院的清查从根本上就惹人非议,那些对研究院不利线索的效力也会打折扣。 “怎么就无凭无证了?” 那个从天而降的年轻人笑嘻嘻地插话:“我就是证据啊!” 楼顶阵风骤至,四眼鹰踏着风浪缓慢从天降落,那只胳膊还在漓漓地坠着血。他匆匆地掠过0947手里沾血的刀,目光隐含忌惮。 “江监察,沃克先生。”四眼鹰简单自报家门后话锋一转:“这人是研究所的员工,他头部神经受损,胡言乱语,二位见谅,我们马上把他带走。” “等一下!”监察会那位资历甚高的女专员上前一步,拔高嗓门:“既然证人已经站出来了,这人应该移交到监察审查,举报是真是假,查清之后自有分辨。” “……有没有人关心一下我的意愿?”裴闻声适时地开口。 这话马上被淹没在人声的浪潮里,下一秒女专员的话让热得冒泡的油锅彻底炸开,“监察会要求对研究所进行彻底的清查,在检查结束前,所有人员清场,封锁现场。” 她高举着搜查证:“以上,即刻执行!” 江何颔首,得到指示的专员即刻行动起来,麻利地从车上卸下装备,四散进研究所的各栋大楼。 地上的尸体被经过的同事一脚踹在小腿上。 “村长,起来,别装死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尸体麻利地爬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 他的藤蔓韧性极高,缠绕在身上如同防弹衣,那颗子弹嵌入了藤蔓的缝隙,胸前除了因子弹摩擦发热烫出的红痕,什么都没留下。 村长无其事地跟在大队后面,还顺手笑嘻嘻地接过女同事手里沉重的检测仪。 “且慢!” 四眼鹰挡在大楼的入口,给安保队长使了个眼神,“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裴闻声才不想去掺和进这两帮人的斗争中,刀锋抵着席勒斯的咽喉,拽着他挪动了两步,悄声喝令:“走!” 这一动静引来了江何的注意,他微挑眉梢,不知为何眼中有些玩味。 这绝不是个表示善意的眼神,裴闻声顿感不妙,下一秒江何开口:“第二件事,是为一桩三十年前的旧案。” 第九章 即刻斩杀 “三十年多前,研究所捕获了多只高危异象,其中一个名唤大王章鱼。总部对其研究多年无果,最终把组织拆解——”他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其中的部分被秘密送往分所,也就是诸位现在所在的地方,继续进行了二十多年的研究。”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大王章鱼?说的是那个被切片的腕足标本吗?” “别问了,再深究下去可不得了!” “那标本到底什么来头?” “我就说两字——使徒,极盛时期可顷刻屠城,知道是什么概念吗?!” “总部怎么把这种高危物送过来?这不是害人吗!” 席勒斯环视众人,直到议论声渐止,才说:“研究所对捕获的异象进行研究,这本就无可厚非吧?” 江何居高临下地说:“如果只是填充数据库,那确实无可厚非。可瞧瞧诸位又在做些什么?记忆移植,还是针对极端主义侵向的异象,这背后会掀起多少的血雨腥风,诸位在保住饭碗的时候考虑过吗?不得不说,你们胆子之大真是令人佩服。” 席勒斯收起笑意,目光沉沉地注视江何:“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如果没有证据,江监察,我劝你谨言慎行!” “凭证?”江何轻笑道:“近日大王章鱼的主脑异动都惊动到上面了,而这里是唯一存放它剩余的组织的地方,还有第二种的可能吗?席勒斯,你在研究院混迹多年怎么还是天真得很,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他的目光隐隐带着傲慢的怜悯:“年轻人,太急功近利了。” 席勒斯气急:“你!……” 江何没有给他反驳的间隙:“其他话留在审判法庭上说吧。你们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违背《独行者宣言》,如果再做无谓的抵抗,监察会有权利采取武力强制执行。诸位,谨言慎行啊。” “……”席勒斯吃了一记回旋镖,面若寒冰。 “高危异象进入成熟期前应尽可能消杀,如果我预料不错,那个实验体想必就是眼前这位热心的先生。既然如此——” 森然的目光中,江何做出最后的判决: “即刻斩杀!” 裴闻声脑海里掀起漫天风暴,震惊得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 【王章!滚出来把话说清楚!你们何止是关系不好?!他跟你有仇吧?!!!】 听到指令,监察会两名专员步步逼近,倏忽一声枪响炸开,众人还没来得及去探查枪响的来源,迷烟逸散把一切动静笼罩进白茫茫的荒野。 混乱之中有人靠近了裴闻声,拽住他的胳膊就跑。那人似乎是个姑娘,身形比他矮了半截,却有一身出奇牛劲,直把他往某个方向拉。 “快跟我走!”那姑娘急道: “别问那么多了,我是跟张灵玥来救人的!” 裴闻声只犹疑了半秒就选择了相信她,但还没迈出一步,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席勒斯面色不善:“你上哪去?” “随便逛逛!” 裴闻声猛然一挣,与此同时拳风呼啸而至,直冲亨利德门面而来。 那拳头又狠又快,拳风凌凌,几乎可以达到专业拳击手的水平。但声势浩大的一拳却仿佛打在棉花上,席勒斯面前竖起厚重的屏障,把那股力道如数吞没。 扫腿、出掌、横劈,头、胸、臂、腹、腿,所有的攻势都被那股屏障阻挡在外,裴闻声甚大汗淋漓,却甚至没能碰到这人一个头发。 这人几乎毫无破绽。裴闻声终于意识到这个恐怖的现实。难怪他这么镇定自若,有恃无恐。 席勒斯耐心耗尽,护体屏障消散,抬起了手。 王章怒吼道:【这人快要突破二阶后期了!打不过的,快跑!】 二阶破围者和一阶相比有质的提升,无论是肌肉,血液,神经和五感都得到大幅度强化,身体素质将达到一个夸张的程度。这个时期,他们对异场的掌控已臻至成熟,能轻易干掉手持冷武器的百名特种兵,对付裴闻声这种不懂得操控力量的新手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裴闻声恍若未闻,急逼而至,正对门面又是一拳。 席勒斯手程鹰爪状,不闪不避。 他丝毫不惧正面接下这次的冲击。只要擒住一肢,再来个过肩摔紧接着,他甚至不需要动用异场,单靠肉搏就能结束这场毫无悬念的闹剧。 然而对面手上虚招一晃而过,拳风擦过脸颊。这一击没能得手,为真正的意图留出了间隙,紧随其后一脚飞踢是实打实的狠厉,不讲武德地直冲着下三路来,存心要造成个鸡飞蛋打的难堪局面。 “嘿!”席勒斯当即手腕下压,拦住这一脚,神色带上了愠怒,忽然视线白光炸开,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 他要去擒裴闻声的手却猛然一顿。 眩晕只持续了不到两秒,但在瞬息万变的战争中也足够扭转局面。等他站稳脚步,再抬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0947的身影,那个莫名现身的姑娘也不见了。 某种精神类的场。席勒斯想。 白茫茫的烟雾成了最佳的隐蔽物,只能模糊地看见远处纠缠的影子。两拨人马已经交手起来,现场混乱不堪。 趁着女孩给他打掩护这间隙,裴闻声迅速潜入迷雾之中。 第十章 真是世道变了 电流悄然蔓延,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覆盖了方圆数百米的每一寸土地。 还没跑出多远,裴闻声感觉到从脚底升起的电流游走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微妙的刺痛感。 记忆中那个方向有几辆车,如果能拿到一辆车,或许能有机会…… 突然他被绊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他单手撑地迅速稳住身形,回头见一名安保人员倒在地上,磕破了头,血流了满脸。 四周的打斗声离得很近,他没有喘息的余地,顺起那人手上的防暴棍就继续往前跑。 悄然无声地,脚心传来微弱的电流,看不见的触手吸附在他的脚下,锁定了他的位置。 【身后!】王章的警告声还未完全出口,裴闻声的直觉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猛地向一侧翻滚,几乎在同一瞬间,电弧如同天罚般从天而降,带着刺骨的寒意,击中了他刚刚站立的位置! “!!”裴闻声甚至没有时间去回头确认,呼啸的风声已经从他身后逼近,席勒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手中电光闪烁,杀意凛然。 躲不开了! 裴闻声的左手猛地撑地,身体借力旋转,如同旋风中的落叶。他的右手紧握防暴棍,反身一送,棍尖直指席勒斯的掌心。 【你不要命了?!】王章的怒吼声在夜风中炸响。 棍尖与掌心即将接触的那一刹那,异变突生。电光本应即刻击溃裴闻声的防线,却在接触的瞬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抵挡在外。 更准确地说,电光被棍身上诡异的黑雾吞噬了。 那防暴棍仿佛渴极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掌心释放的每一丝电能。棍身在电光的洗礼下,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席勒斯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下一幕所见让他瞳孔骤然紧缩。 裴闻声忽然感受到脖子上突然的灼热感,只感觉一道强大的锁链将他的体内所有的动息紧紧束缚。 抑制环上的符文被激活了一般,发出幽幽的光芒。倏忽间,项圈银光乍作,大坝决堤,又被一堵直入云霄的通天墙挡住了所有的巨浪,但下一刻通天墙被开天巨斧凿出一道裂缝,水从缝隙从灌出,将缝隙撕扯,扩大,直至崩溃决堤。 “啊啊啊!!!!” 裴闻声惨叫出声,电光轰然在两人的交手之间炸开,绽放刺眼的白光。他的身体被击飞到半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脖子上的抑制环在巨大的力量冲击下,炸开数道缝隙,啪嗒一声四分五裂,摔碎在地上,碎片四溅。 【抑制环居然能碎掉?】王章喃喃道:【真是世道变了……】 裴闻声摔得眼冒金星,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原本冰冷的金属触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肌肤上传来的滚烫。 抑制环上的符文竟然在皮肤下若隐若现,仿佛活了过来。抑制环没有消失,它融入了他的身体。 席勒斯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 裴闻声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地从他的四肢百骸中消散。那些活跃的符文似乎也感受到了力量的流失,光芒逐渐黯淡,最终在他的皮肤下归于平静。 脖颈处滚烫的触感消失了,他的身体感到一阵空虚。 席勒斯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的双眼仍紧盯着裴闻声,试图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自从抑制环发明以来,从未出现过使用过程中断裂的情况。裴闻声佩戴的颈环是老古董级别,这批抑制环据说由那位天才发明者亲自监制完成,有价无市,更是效果稳定,坚不可摧。 王章:【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裴闻声:【不知道!】 裴闻声瞅准间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面弹起,拔腿就跑! “喂,等等!”席勒斯反应过来,一边喝令一边向裴闻声追去。 前方的迷雾中浮现出一个人影。裴闻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直接撞上了那具坚实的身躯。 视线还未聚焦,手术刀已经随本能飞出。手指灵活地收并,他反握刀柄,奋力往那人的肩胛位置刺去! 那人的速度远超裴闻声的预料,动作快如鬼魅。铁钳般的手闪电般一握,便牢牢地抓住了裴闻声的手腕,以几乎要将腕骨捏碎的力道,止住了他的动作。 裴闻声痛哼一声,手中一松,刀锋朝下坠地。 头顶传来的强烈威压,他的后脊一阵发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鲁莽。 真是倒霉透顶,后有穷追不舍的席勒斯,前有扬言斩杀的江何,落在哪个手里都不乐观。 出乎意料的是,江何没有一刀划开他的脖子,只是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裴闻声,似乎在思索什么。 这种刀尖悬在头顶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裴闻声对上江何浅色的眼睛,忽然冒出一句:“我们是不是见过?” 第十一章 留下来,我要他 “我们见过吗?” 这话用在任何时候的搭讪上都显得太过老套,江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移开了视线。 “从没有异象能挣开抑制环,哪怕是全盛时期大王章鱼也做不到。”席勒斯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了下来,“退一步讲,主脑异动也不能说明大王章鱼现世了,更没有证据表示0947就是大王章鱼的实验体。” “这么仓促又证据链不完善的情况下,很难不怀疑江监察是否在封口,或者说——想掩盖什么?” 真是奇怪,席勒斯刚还一副先下手为强灭口的阵势,现在倒是改口,开始帮一个素不相识的“员工”开脱了。虽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改变主意,但席勒斯并不想让他死在监察会手里——起码不是现在。 裴闻声心中当即有了考量,假使研究所有意庇护,只要他咬定不认,即便是监察会也很难当场判定他的身份。虽然暂时无法洗脱嫌疑,起码避免当场化作刀下冤魂,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江何恍若未闻,伸出了手。 裴闻声下意识躲闪,鬼使神差地,他张口问出一句: “哥!就非杀不可吗?” 王章:【………】 意识海中王章崩溃尖叫:【谁允许你用那么恶心的语气跟他求饶的!闭嘴,快给我闭嘴!】 直到冰凉的手指触碰上皮肤,裴闻声才意识到江何在打量他的颈间。刚才的钻心剧痛中,抑制环的刻纹仿佛烙印在皮肤上,但现在看来又是一片光滑,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江何的目光没有离开裴闻声,话却是对席勒斯说的:“证人我带走了。” 席勒斯的脸色阴晴不定,最终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请便。” "让你们的人停手。"江何微微偏过头:“否则接下来的局面会很难看。” 两边近十名人员出现不同程度的受伤,没有死亡。如今这种敏感时期,双方都不敢轻易下死手。 烟雾持续了数十分钟才散去,研究所大门被拉上警戒线,所有人群被清散出场。监察会分组扛着仪器进了大楼,今天只是初步调查,明天还会有当地的专员来支援。 裴闻声蹲在车边,手上明晃晃地扣着一个手铐,另一端牵在车前的钢架上,被派来看守他的女专员存在感分明,倚在车头擦拭手中的武器。 王章看着人群里那个依旧突出的身影,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改变注意了。留下来,我要他。】 裴闻声翻了个白眼:【现在正是生死存亡的时候,组织没有余力让你展示霸总气质。】 王章打断了他:【想什么呢?我要他的身体。他的躯体会是个很好的容器。】 裴闻声奇道:【刚还在哥哥小白脸地叫唤,现在就要夺舍了?你们海王之间感情变化是不是有点快?】 王章贪婪地舔唇:【我们本就是同根一体,我为阳他为阴,互为映照。只有他的身体能完美地承受我的灵魂力量。】 裴闻声呵呵乐道:【你可以跟人家打打感情牌,商量一下能不能共享,你一三五,他二四六,周日猜拳。】 王章没有搭理他。 裴闻声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落到研究所手里,或者是监察会手里,哪个会更好一点?】 王章也沉默了下来,半晌他从牙缝里憋出一句:【你就非得巧克力味的屎和屎味巧克力里挑一样吗?】 【……】 王章沉吟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做出了决定:【……但如果真到这一步,我宁愿落到江何手上。】 【那行,我选研究所吧。】 【为什么?】 【直觉。】裴闻声掸了掸衣角,站了起身,伸长胳膊去敲车窗。 车里的人显然不太想搭理,敲到第三次,车窗后才露出一张不耐烦的脸,村长勉强从跳动的显示屏上分给他一个眼神:“说。” “我要方便。” “已经封楼了,忍着。” 裴闻声理直气壮:“人有三急,这怎么能忍呢?” 见村长没有反应,裴闻声拔高嗓门大声告状:“监察会虐待证人,不仅连口水都不给,还!……” 村长连忙止住他的后话,和身后的女专员对视一眼,认命地推开车门低骂道:“倒霉玩意,跟我来!” 手铐的另一端系到了村长手上,他把裴闻声领进了一楼最近的洗手间:“赶紧的。” 裴闻声:“我又不是犯人,干嘛这么押着我。” 村长:“这是章程。” 裴闻声面露难色:“你非得这么看着我吗?” 村长的神色在灯光下似乎有些僵硬。 裴闻声扭捏道:“……我憋不出来。” 村长黑着脸走到了外间,手铐被扣在了老式卫生间的通水管道上。这小子还是个新生破围者,连异场都没有,距离这么近,料他也搞不了什么小动作…… 村长想着,但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时,他的信念有一丝松动,渐渐不耐烦了起来:“你掉坑里了?好了没有!”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洗手间里回响,但没有任何声音给予他回应。 第十二章 声东击西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像是什么在东西在焚烧。村长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飞一般冲回洗手间。 “喂,臭小子!人呢?” 他一脚踹开了隔间的门,门板在剧烈的撞击下发出沉重的响声。第一间,空的;第二间,空的。 0947仿佛人间蒸发了,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微敞的隔间门上,心中莫名不安。 隔间里传来轻细的水花声,像是有重物落入水中。烧断的布条垂挂在水箱上,幽绿色的液体正顺着管道内壁缓缓滴落。火苗与液体接触的瞬间,一股猛烈的火焰从狭窄管道中喷涌而出。 轰隆!闷响在狭小的空间内爆发,小型爆炸足以引起巨大的震动和混乱。砰的一声管道炸开,水花和火焰四溅,洗手间内的镜子和洗手盆在冲击波下裂出道道痕迹。 爆炸突起的那一刻,村长被瞬间发动的藤蔓牢牢护住,随着气浪的冲击撞到门上。 “咳咳,咳咳咳咳!”洗手间内响起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村长抬眼望去,四周已是一片狼藉。火焰在墙壁和地板上蔓延,浓烟和刺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空间。 藤蔓消散,他飞快拉开门扇逃到了室外,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冲对讲机咆哮: “来人!快来人!那小子跑了!操!” 他大步走着向室外,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外面人声嘈杂,隐隐地听见了“起火了”的呼喊,他顺手拽过一个跑来的路人。 “那边怎么回事?” “哎呀,不知道怎么的着火了!” 黑烟从实验楼的门窗溢出,隐约可见闪烁的火光。 外面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灾吸引了,连卫生间里的小型爆炸都没有引来过多的目光。人们在楼前议论纷纷,在纷杂的人声中,他听见有谁疑惑地问道:“直升机怎么起飞了?谁在上面?” 广场上直升机缓缓升起,旋翼的转速到了极致,将周围的尘土和纸屑卷起,形成了小小的旋风。 村长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地面上的人犹在疑惑,忽然听见身后男人的怒吼: “快!拦住那架飞机!” “快快快!拔高高度!” 旋翼转动的声音极大,机舱里什么都听不清楚。 机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飞行员,此刻被戳着脖子也显得战战兢兢。他看见年轻男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无法捕捉到任何清晰的声音。 他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人在跟他说话,回过头发出一个迷茫的音节:“啊?” 年轻人暴躁地扯过座位上的全包耳机,还没说一句话,机舱猝然剧震。 地面爆出数十米高的藤蔓,如同巨蛇猛然窜出,意图将半空中的直升机拉下。藤蔓迅速攀升,只差一点就能触及直升机的脚架,突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屏障,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藤蔓好像被撞疼了一般,纷纷向后退缩。 就在这时,天台上的人影如离弦之箭般飞窜而出,一跃而下,脚精准地踏住了下坠的藤蔓,借力往直升机的方向扑去! 那些藤蔓做了踏板,无力坠落回地面,像一团软倒的面条。 “老大!” 村长瞠目结舌地看着江何如同飞鹰展翅,轻盈地抓住了机架,小腿一勾,就这样挂在了直升机脚架上。 四眼鹰踏在风刃上急速追去。无论是生死是,研究所绝不希望0947脱离掌控范围,今天势必不能让他走出这里! 江何徒手暴力扯开直升机的舱门,一只脚已经迈进了仓内。四眼鹰掌心收束,凝起小型飓风,直升机被刮得如风中落叶,旋翼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绿藤再一次破土而出,又急又快地上窜,这一次竟成功地够到了脚架,当即奋力下拉。直升机的动力也不容小觑,两力相争,一时难决胜负,僵持在半空中。 四眼鹰心中一横,飓风散去,聚力凝成一道风刃,向旋翼处劈去! 咔哒一声旋翼裂开,半片碎片当即甩了出去,这下直升机再难保持上升力道,趁此机会,绿藤猛然发力,将那机舱连着里面的人急速下扯,轰然一声巨响,脚架着地,以地崩山摧之势狠狠的撞到地上! 席勒斯的座驾到底是质量过硬,这样的速度和力道撞在地上,也没有当即四分五裂。 江何率先从开敞的机舱跳下来,面色沉着不见喜怒。 监察会众人团团围上去一看,在机舱里找到昏死过去的机长,还有脸色不太好看的年轻男人。 机舱里唯一清醒着的人软倒在座椅上,李良屹被刚才的飓风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挤出一个笑容:“大家晚上好啊!” 席勒斯挤入人群,见到年轻人的面容勃然大怒:“李家的小鬼,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怎么会在这里?!要是不能让我满意,你今天别想离开这里!好啊,我非得让李怀嵩好好管教你不可!” 更多人被这骚动吸引过来,见到眼前的情况也有些不明所以:这人谁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重要的是—— 机舱里的不是0947吗?! 第十三章 苦海回身 正当研究所陷入了兵荒马乱的境地,小轿车趁着夜色一个漂亮的漂移,车尾一扭驶到了乡道上,把混乱甩在了身后。 梅朵猛踩油门,飞快地往村口驶去。她瞥了一眼副驾驶上的裴闻声,“你早就猜到他们会被直升机的动静引过去,所以拒绝登机,让李良屹当诱饵帮你吸引注意力,自己反倒趁乱跑了,真是狡猾。” 裴闻声望向窗外黑压压的稻田,幽幽地叹了口气:“承蒙夸奖。” 车速已经飙到150码,在狭窄的乡道上飙车,梅朵仍然语气平稳:“说个目的地吧,等把你送回去,我们就两清了,我的任务也结束了。” 裴闻声收回目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给你派的任务?张灵玥怎么跟过来了,她人呢?” 梅朵单手按开副驾驶前的储物箱:“订单在里面自己看吧,张灵玥给我们带的路,估计这会还躲在远处观察。‘救了么’订单已经完成了,等会拍照留个档。看在老客户的份上,我们附赠‘回了么’服务,就是现在这个——你到底要去哪?” 女孩例行公事般,面无表情地操着一口川锦口音补充道:“看完签字,回去记得五星好评哈亲。” 储物箱里只有一个文件夹,里面夹着一张纸,大概意思是乙方接受委托,负责把裴闻声安全送返,其中产生的费用一律由甲方报销,不设上限,付款方式是信用点,按月结算。 甲方落款空白,乙方落款是李良屹,手签的字,写得龙飞凤舞。 白纸黑字,条款写得明明白白,背后甲方非常慷慨,裴闻声被订单费后面那串吓人的0砸得头晕眼花。他颤颤巍巍地指着那串数字问:“这个钱是谁来付?” 梅朵一脸莫名:“甲方啊。” 裴闻声刷地把文件夹摊开:“甲方这片是空白的,什么都没写。” 梅朵说:“落款没有,但有ID。” 裴闻声往左上角一看,确实有串字符,写着A0009。 梅朵挑眉道:“你懂啥啊,这串ID可比签名实在,A字开头,序号又那么靠前,这是我们的VIP客户,单子可都是加急优先处理的!” 裴闻声把订单的短短几行字看了又看,忽然心中一动:“你们做完这单能有多少提成?” 梅朵比了个手势,裴闻声瞠目结舌,惊异得有些震悚。 光是提成就已经抵得上一个城市普通家庭的全部家当,到底是谁愿意付出这种代价来救我? 裴闻声张了张口,下一秒听见挡风玻璃碎裂的声音,极近的地方炸起了一声—— 碰!胸口猝然受到冲击,紧接着是一阵入骨疼痛,好像烈火在胸口燃烧。 车头剧烈扭动了一下,随后油门被踩到了极致,发动机的轰鸣声瞬间拉高。 但裴闻声已经感受得不太真切了。他感到身体在下沉,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 眼前一片血红,鲜红的画面中是女孩惊慌的声音。 沉沉的雾霭中,他听见谁急切在喊:“怎么回事!这段路怎么会有埋伏?!喂别死我车上啊混蛋!” 真是抱歉,你的提成……似乎泡汤了。 意识越来越沉重,最后像生锈的发条一样卡住了。 脑海中的念头在“真要死了吗”和“算了随便吧”之间反复游离,最终随着意识的深陷滑向了后者。 …… 黑夜彻底降临。 远处草丛窸窣抖动,先是枪管冒出头,随即钻出个浑身草屑的身影。 女人抱着手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那人步履缓慢,走得一瘸一拐。 “小生的任务结束了,去吧,回去跟你主子交差。”那人忽然凑近,女人下意识闪避,看着她警惕的神色,他嘻嘻地笑出声:“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小生最喜欢这种死亡在胜利前夕的悲剧!多么遗憾、美妙的悲剧!” “他是平白丢了命,”男人的目光一转:“有人却自知迷途且深陷,自古痴情多薄命,可怜,可怜啊!” 异场命定之矢,百发百中,高阶者能在领域范围内控制子弹的走向和空间位置。 谁都没想到道上赫赫有名的神枪手,竟是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跛子。 他没有理会女人的冷漠,单肩扛着枪,一边哼着曲走远了: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女人嘴角紧绷,脸色白得如同晨间的霜。遥遥夜色中传来婉转低回的戏腔——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第十四章 流星坠落 裴闻声陷入了黑色的梦,恍惚想起了他的来路。 那时候他还不叫0947,有个常年远在海外的妈,一个不太靠谱的爸,一个不太省心的妹。可能是娘胎里带出的毛病,眼睛高度近视,听力也不乐观,常年依赖于厚重的镜片和助听器,最近半年还频繁梦魇,甚至发展到幻听和头疼的毛病,但终究是平安祥和,过着平凡又不寻常的日子。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凌晨,凤凰山顶。 男孩的手电筒闪烁片刻,终于发出了稳定而微弱的光亮。 几天前媒体就开始大肆宣扬,今晚会有一场三十年一见的流星雨,山顶上早有人密密麻麻地扎起帐篷,等着近距离观赏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在哪啊……” 登顶的山道旁有条小径,现在漆黑一片,男生打着电筒走在路上,心里有点发怵,嘴里嘀咕:“怎么这时候找我过来……流星雨都快来了。” 忽然他福至心灵:月黑风高,孤男寡女,莫非…… 许双双要跟我告白? 许双双才从南方旅游回来,据说是跟朋友到双鞍山的一个小村子里玩,也不知道那里又偏又荒的到底有什么意思,回来还没歇多久,就组织了今晚的观星活动。 她去的时候带着那个沉默寡言带眼镜的理工男友,回来时候却是自己回的。晚上打牌的时候大家偶然说起,她打个哈哈就过去了,显然是不愿细说。 种种反常,这么看来两人闹掰的可能性不小,她着急组局,想来可能是为情所伤,而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 就是找一个新的人来代替他。 这么一想,他腿脚都有劲了,一边小声呼唤着双双,一边加快了脚步。 陡崖边风呼啸而过,回旋在石壁上,仿佛巨兽低吼。在这低沉的嗡声中,传来细微的歌声: 爱过的人,我已不再拥有 许多故事,有伤心的理由 这一次我的爱情,等不到天长地久 …… 女孩脊背直挺地坐在悬崖边,穿着白色连衣裙,按下了暂停键。那是一台老式的MP3,屏幕上滚动着刚才播放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小小的MP3已经被盘得包浆了,按键稍有磨损,但看的出来主人十分爱惜,把它保护得很好。 她小心把MP3收入口袋,低声自语:“来了。” 没过一会,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往前走了几步后顿住了。 “谁在哪里?”手电筒的灯光晃过,照亮了在山石边的身影,男生迟疑地上前探查:“双双?” 女孩回过头,露出了她的正脸。她撩起耳边的碎发,轻柔地说:“你来了。” 男生缓缓走近,这才发现她坐在山崖的巨石边,脚悬在半空,脚下是一望不见底的深渊。这个位置非常危险,只要一个脚滑,就极有可能掉下去。 “你喊我,我哪能不来呢。”男生有点羞腆,“双双,你坐在那里太危险了,你先过来,我慢慢听你说,好不好?” “嘘——”女孩竖起食指,“你听。” 男生竖起耳朵,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什么也没……有。”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瞳孔微缩。 女孩展开了双臂。流星雨终于来了,顷刻间照亮了半边的天际。 绚烂的星空下,遥遥地传来了砂石摩擦滚动的声音,许久后是沉闷的重物落地闷声。 哗啦—— 林间的飞鸟被惊扰,黑压压一片从山底冲出四散开来。 流星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片刻后山顶传来崩溃的哭喊。 “啊啊啊啊啊啊!来人,快来人!救命!!!!” 第二天,裴闻声是被妹妹裴余鹿急剧的拍门声吵醒的。 “哥,哥!裴闻声!起来了没有啊!” 她拍了一会门,估摸着裴闻声听不见,按下门把就打算直接推门进去,和屋里刚拉门的裴闻声差点撞到了一块。 昨晚裴闻声睡得不安稳,梦里纷乱非凡,睡得很浅,好不容易折腾到天亮才又睡下去,又被催命似的拍门声打断了。 “你听见了啊。”裴余鹿抱怨:“那么久才开门。不戴眼镜你看得清吗?” 裴闻声单手塞好助听器,没好气道:“我还没全瞎。倒是你,大早上火烧屁股了,急什么?” “我能不急吗?出大事了!” 第十五章 乌龙还是撞邪 一大早,警戒线外人头涌动,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城市太平久了,很长时间都没什么大新闻。坠崖、女大学生、毕业季这几个关键词组成了巨大的爆点,各路媒体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后面的新闻价值,争先恐后地想来挖到一手信息。 #女大学生坠崖,这个的话题的热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裴闻声刷着最新的报道,讶异道:“许双双?怎么是她?” 双鞍山游玩的最后一天裴余鹿意外走失,他和朋友分头出门去找。他和双双、阿信这对情侣组了一队,往后山工厂的方向去找。 他们顺着山道走了很久,最后找到了一栋五六层楼高的建筑。隔着影影绰绰的树影,可以墙面上的浮标发着微弱的红光。 再一睁眼,他就已经躺在了镇医院的病床上,还丢了一晚上的记忆。 根据大家的说法,那晚他穿着带血的衣服和阿信一起昏倒在乡道上,但没有发现许双双的踪影。 众人先把两人送去医院,才发现许双双一直没回来,就马上报了案。 没想到失踪立案的时间还没到,他们就再次联系上了许双双。说是联系,其实只有一条发在群里的信息。 许双双言简意赅地表示,自己昨晚有急事先走了,行李请稍后帮忙邮寄回家,给大家添麻烦了,十分抱歉。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复过群消息和私信的追问。 事情到这里,原本以为只是一场乌龙,但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 那晚血衣倒在乡道上被发现后,阿信醒后发了疯,一直在念叨着鬼怪的说辞。 裴闻声回想起他进门的场景,眉间掠过一抹忧虑。 听说了儿子的状况,阿信的父母连夜赶来。他去敲门探访时,女人正神情憔悴地坐在床头,温声细语地跟阿信说话。这些话基本是单方面的输出,听话的人并没有任何积极的反馈。 床上鼓鼓囊囊的被子之下,是一个半蜷缩的人,这是婴儿在母亲腹中寻求自我保护的姿态。阿信背对着门,只伸出了一个脑袋,头发凌乱,昨天那种极其亢奋的状态稍有缓解,听见来人也没什么反应。 他嘴里含糊念着些语焉不详的话,时不时点点头,嘿嘿一下笑出了声。 裴闻声默默地看了一会,轻声上前:“阿信,我是裴闻声,能认出我吗?” 阿信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脸呆滞几秒,忽然发出尖锐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有鬼,杀人了!” “有怪物……鬼啊!!滚!滚!!!!!!” 出了这事,大家心里都不踏实了。 “不会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这下众人再没有游玩的心情,纷纷打道回府了。 临走的时候,裴闻声再次走一遍当天的路线,发现那天最后抵达的地方是一家废弃的学校,粉墙黛瓦,六层楼高。楼前围合了一个小院,一边围墙被拆了,外围的野草地就和院里的连成了一片,裴闻声就从这个缺口走进了内部。 一楼只有一个教室门没有上锁,靠近外侧的窗框空无一物,几张桌椅堆叠在墙角,墙上有几个灰黑的手印,蹭了点血色的印迹。黑板上,留着没擦干净的粉笔灰和一段字迹。 乡村的教室比较简陋,讲台的位置也没什么像样的桌子,就用两张板凳叠起些高度,上面放了粉笔和一块抹布。叠在上面的板凳的凳脚下面压着几张纸,是小学语文的试卷,应该是属于之前的学生的,依稀辨认出有个名字叫张小妹。 张是村里的大姓,超过半数村民都姓张,民宿的女老板似乎也是这个姓。 裴闻声正准备退出去,被走廊侧窗边闪现的脸吓了一跳。 他定睛一看,屋外是个留着利落齐刘海的女孩。她穿着青蓝色的校服,神色镇定,直直地和他隔窗相望。 第十六章 初见张灵玥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张灵玥,那个从没走出过双鞍山的小姑娘。 据她所言,大概八年前,村里高价租出土地给一个医药公司用来当厂房,就在学校后面。这个公司看守很严,这一片都不准外人随便进入。晚上的时候,这个公司还一样灯火通明地在运作,但也没听到什么机器运转的声音。 两年后,又新来了一批员工,白天不在厂里干活,反而在村里到处闲逛和村民唠嗑,这样一来村民和他们就熟识了。 再往后到了年龄,小孩就去这个学校上学了,和同班的张小妹成了好朋友,算起来两人还是远房亲戚。小孩子间的情谊多单纯啊,如果自己私藏什么秘密,那都不算是好朋友,所以两人知无不言,是能互相知道社交账号密码的关系。 读三年级的时候,一天张小妹神神秘秘地拉住她,说自己可能惹祸上身了。她说她偶然溜进了厂房,看到了些很奇怪的东西,还叮嘱张灵玥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裴闻声回忆道:“张小妹?我刚在里面找到了张试卷,是她的吗?” 张灵玥低头看了会脚尖,忽然红了眼眶,“她不见了,大家都说她死了……” 裴闻声没想到开始看着挺老成的小孩,哭起来会这么没完没了。 可能是被裴闻声雪中送炭递上纸巾迷惑了,她这一哭,就倒豆一样往外倒话。等她终于止住哭腔的时候,裴闻声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知道了个大概。 一个月后,张小妹失踪了,据说是傍晚上山玩的时候掉下了山崖。山下就是湍急的溪流,底下乱石嶙峋,一旦摔下去九死一生,连尸骨都很难找到。 村里派人到河里捞过一阵子,只找到了她上学时背的双肩包的碎片,就默认她已经死了。 张小妹家里小孩多,早些时候父母离异,谁都不想带着这个拖油瓶,就把她留给了乡下的奶奶照顾。父母组建了新家庭后,两人就更难顾及她了,她成了无人关注的小透明。 她出事后,父母双方都没有露面,父亲年前提早回来操办了简单的后事,还请大师在河边给她做法叫魂超度,当是全了一段父母子女的情谊。 没过多久,学校就搬走到镇上,这块也没什么人愿意来了。 他问道:“你觉得张小妹的失踪和她的那个秘密有关系吗?” 张灵玥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不用套我的话,我是不会说的。” 这时她情绪稳定了,又警醒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如果真有关,那就不是意外了,岂不是杀人?” 当时裴闻声只是觉得这事有些玄乎,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在张灵玥的强烈要求下留了个联系方式,当天下午就跟妹妹回了家。 本以为只是双鞍山的怪事是一场诡异的乌龙,但如今坠崖案再现,就让事情变得不同寻常了起来。张小妹和许双双都是坠崖,而且生前都和工厂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裴闻声所不知道的是,早在那时候,已经有数双黑暗中蛰伏的眼睛注意到了他。 酝酿已久雨从傍晚开始下,市中心写字楼的发光灯牌仍亮着,楼内的办公室里,有人支着头看着监控的影像回放。 那天去了学校后,裴闻声往前面的工厂方向走了一圈。录像清晰度很高,裴闻声试图和安保搭话,被拒后他也没露出特别的神色,径自离开了,走前若有所感地瞥了眼监控镜头。 办公室的大灯没开,只有这张桌子上还亮着一盏小灯,堪堪照亮桌上的资料。有人坐在桌前,脸隐匿在暗处看不清神情。 视频被来回放了几次,暂停在裴闻声抬眼看向镜头的一刻,这个角度让他的正脸完整地显露了出来。 那人忽的嗤笑一声:“有意思,还不算太蠢。” “你怀疑是他?”黑暗中竟然还有一人的存在,她缓步走出阴影,灯光下照亮了那张美艳的面庞。 “我查过,那晚经过学校的只有他,还有另一个被吓傻了的小子。”男人支着脑袋:“那些鳞面骨突然发狂出逃,又死得蹊跷,这事绝对有问题。” “可他就是个普通人。有没有可能路过了其他破围者,只是没有发现?” “不排除这种可能。” 说着他直起身,拉过桌面的资料:“现在先从他下手吧。假如一只兔子真能吃掉狼,不是更有意思的故事吗? 他点点照片上的人脸:“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照片上,赫然是裴闻声下车时,帮妹妹提行李箱的场景。 当晚,裴闻声收到了两条信息。 【阿信:双双没有坠崖。】 【未知:我知道你那天在找什么,我也是。我们做个交易。】 第十七章 许双双没有坠崖 阿信看到女大学生坠崖的新闻时正在吃早饭。 自从在双鞍山发疯被父母接回来后,他被精心养护着,无人打扰,好吃好喝,精神明显好多了,感觉脑子里那把生锈的锁渐渐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对那晚的记忆逐渐明晰起来,他知道当时是受到了惊吓,导致短暂的精神失常。但他现在意识清醒,非常肯定—— 掉下去的人,不是许双双,或者说,不是真正的许双双。 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月亮照亮了来路,他们三人往灯光处走。许双双兴致冲冲地走在前面,阿信开口刚想叮嘱她慢点走,便看到鞋带松了。 他蹲下身去系鞋带,忽然听到路边草丛里有奇怪的动静,一抬头,便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人形的怪物从草丛里手脚并用地窜出,喉咙里发着沉闷的嗬嗬声。它的身形极快,如同射出的箭,以一种人类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地扑向许双双。 那个野狼一般的东西,张开了满嘴利齿—— 一口咬在了许双双的脖子上,血溅当场! 每次回想到这里,他都会难以自抑地加快喘息,惊出一身冷汗。 他看见许双双的眼珠缓慢地朝他的方向转动,手微微抬起,虚空一握,好像想抓住什么。她的嘴艰难地张了张,有什么话想说,但血从她喉咙的破口处飞溅而出,只涌出咕噜咕噜的声带震动。 阿信的视线就被接连几只窜出的怪物挡住了。 他听见野兽啃食生肉的声音,女孩的手慢慢垂了下来,血顺着她的指尖—— 一滴,两滴。 血落在地上,晕红了碎石。 他的脚长了根,灵魂被撞出了身体,不然他为什么被定在了原地,但又仿佛灵魂出窍,飘在半空注视着这一切呢? 他努力地挤动喉头想要发出一点声音,但绝望地发现,他好像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 那怪物扭过头,用长着尖锐指甲的手擦掉脸上的血迹——那双冰冷、毫无波澜的绿色眼睛发现了他,在不到十步的距离和他四目相对。 之后的记忆陷入了一片昏黑,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回忆起来。他猜测那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到底是谁把他救出来?那个自称许双双的假货光明正大行假冒之举,现在又来坠崖这一出,是什么居心? 裴闻声,裴闻声。 他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喃喃道:“我如今能活着回来,是因为你吗?” …… 阿信赶来南陵,跟裴闻声进行了一场私密的对话。 他看起来状态好了很多,只是嘴色苍白,眼角流露着掩饰不了的疲惫:“看到新闻后,我清醒了很多。你放心,我恢复得挺好,不会再发疯了。之前失了神,疯疯癫癫的,真是不好意思。” 裴闻声:“没关系。” 阿信又问:“关于那天的事,你有想起来什么吗?” 裴闻声:“我尝试过很多次,但每次回想就头疼。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了,我也很想尽快找回那段记忆。” 阿信呼吸变得急促了,他闭了闭眼,仿佛做下来决心,说道:“这段时间,我精神恢复后,往事就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同时,我还记起了不少东西——包括那天晚上我昏迷前看到的。”后面几个字,他几乎是嚼碎了吐出来的。 裴闻声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阿信握紧了拳头,仰头深吸了几口气。他紧盯裴闻声的双眼,好像要把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许双双没有坠崖。” 看见裴闻声眼底的惊讶之意,他接着放出第二磅重弹:“因为她早就死了。就在……那天晚上。” “……” 一刻钟后,阿信呼出一口浊气,“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肯定许双双坠崖绝非偶然。我觉得这个事情还没结束,双鞍山或许是个突破口。” 裴闻声没出声。 他抓起面前的公道杯,给自己倒了满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马上又斟了第二杯,第三杯。 直到第四杯的时候,阿信按住了他倒茶的手: “你不信?” 第十八章 迷雾寻迹 “这事听起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但我保证句句属实。你可能不相信,我从没有那么清醒过。” 裴闻声轻抚杯檐,沉默良久:“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现有的信息都会被推翻。且不论这是否超出现实认知,背后操纵的那人一定手眼通天。” 阿信沉沉道:“说实话,我也感觉很不可思议。假定我看到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那这些线索里有太多站不住脚的东西了,比如说——” “我们到底是怎么从那些怪物手下逃出来的?为什么我疯疯癫癫地想起来了,你却是清醒着失忆?不过这个可能和个体差异有关。” “再比如——这些怪物在村里出现过吗?我们偶然去一趟,这么凑巧的事情也能给碰上?它们和那个房子有什么关联吗?” 裴闻声接过他的话,道:“还有,许双双是怎么‘活过来’连夜赶回家的,还通过了警方的调查?” 阿信想了想,从包里掏出纸笔。 “这是双鞍山,”他先在中间画了个大三角形,然后延伸出三个箭头,“目前出现异常的就是我们三人,根据现有记忆,可以判断在见到房子前,我们的记忆都是真实存在的,当时时间大概是晚上7点。之后,双双身亡,我精神失常了几天,你失忆了。” 阿信忽然问:“我们是什么时候被发现在大路边上昏迷的?” “她们在7点出头时候找到裴余鹿,就给大家打了电话通知。之后大家都折返往回走,她们那队来到大路时候应该过8点了,在8点到8点半之间。” 阿信问:“大家发现我们倒在路上,又不见双双,没有觉得奇怪吗?” “当时应该是没多想,以为双双自己回民宿了,和返回的人核实后才发现又有人不见了,打了她电话也没打通,推测时间在9点半左右。那晚兵荒马乱的,他们抬不动我们,就打电话给店家让开了车来接,直接送去镇医院了。根据他们的说法,不到9点一刻我们就抵达了镇医院。” 阿信沉吟片刻,问道:“那个‘许双双’是怎么回家的,又是什么时候到的?” “双双家不在本地,她好像是买的当晚不到10点的火车票,应该是9点50左右吧,早上9点出头到的家。” 阿信轻啧了一声:“这就奇怪了。那个小村子虽然是风景区,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晚上打车很难。更何况我们当时已经离开大路了,周边也没什么居民,那边的人晚上休息的早,一般不出门,所以‘那东西’碰上好心人肯捎带一程的可能性极低。” 阿信继续分析:“要是她想找车送到火车站,还是得回到民宿附近才行。就算她的走得快,大概也得四五十分钟,这样差不多就8点了。从我们民宿所在到最近的火车站,怎么也得两小时。假设她健步如飞地赶回去,马上找到车送她,那她抵达车站的时间大概就是10点。” 裴闻声道:“我们做个假设。如果你看到的东西是幻觉,我只是假设,你冷静一点。许双双是在我们失去记忆的那会,就马不停蹄地开始赶回家,这个时间点卡得相当微妙啊,理论上确实是可行的。” 阿信道:“我们来看看另一个假设。我的头脑清醒,成功地回忆起了过去发生的片段。警察和你都返回过现场看,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个假双双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乔装完成并返家,还需要有第二个人留下来帮她料理后事。是谁会这么做,设了个大局来掩盖这个事情呢?说实话,我不怪你不相信我的说辞,要是别人这么和我讲,我也会当他在发疯。” “不,‘她’的时间比你想象中要充裕一点。” 裴闻声打开地图软件,“只要当时有一辆能把她载走的车。我最近看了下地图,如果我们当时继续往前走,就会看到前面有个工厂。为了方便材料运输,他们自己建了一条联通主干道的路,从那条路到火车站比从民宿出发要缩短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只要80分钟就可以抵达。假设她在学校——就是那栋建筑附近上车,这样步行的50分钟也节约了下来,她最晚的出发时间可以延迟到晚上8点半。” 他们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 阿信拔高嗓门,“这附近最有可能提供车辆,并且提供足够的人员去处理这个事情的是——” “那个工厂!” 第十九章 日记里的寒冬 阿信决定两天后再返双鞍山找线索,问裴闻声要不要一起去。 裴闻声说:“给我点时间,我要考虑一下。” 再后来,裴闻声还是回到了双鞍山。 那晚另一条神秘信息——“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来自张灵玥。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独自一人趁着夜色,乘坐绿皮火车来到裴闻声所在的城市。 她有备而来,带着一个黄色封皮的日记本。这本日记来源于另一起坠崖案的主角——张小妹。 张灵玥并不是全无条件。 她说,我要一个真相。 事情发生在四年前的一个寒冬。 那天张小妹和家里人大吵一架,放学后在附近转悠,想找个无人的地方静静呆一会。 她对村子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知道天黑前,会有一辆大卡车运载货物送去工厂。 经过工厂门口时,司机正在和门卫说话,现在刚好是换班时间,只留了一个人在外面站岗,一个人在里面和交接的人谈话。卡车后面的货箱上有根横杠,如果抓紧货箱的门把手,踩在横杠上,就能跟着车一起跑。 鬼使神差地,张小妹跳上横杆,才刚抓稳车就启动了。 车一路畅行,竟无人发现车后吊着条尾巴。 张小妹感觉兴奋又紧张。 当车速慢下来开进了仓库时,她轻巧地跃下,躲在门边的两个大货架中间。她听见司机下了车,和工厂的人签单交货,好奇地从缝隙里偷看。 那些人搬运下一笼又一笼的实验鼠,最后推下来几个半人高的钢铁箱子。 她趁着员工刷卡进门的间隙溜进了办公楼,兜兜转转来到了负一层。 张小妹在日记里记录:“我在负一层走动,听见有人说话就躲在了办公桌隔板后面。有个人说,实验鼠快到了。另一个回说,今天到的不只有实验鼠,还有上面淘汰下来的一批猪。如果加快实验进度,能争取在年前做一份漂亮的报告。” 很快她听见电梯到达的声音。有个人大声道:“围过来吧各位,给你们开开眼。你们,去把猪运到房间里,小心点,他们的爪子很锋利,要是被抓伤了,后果自负。” 众人轰轰闹闹地聚过来,在一阵忙乱的搬运声中把他们的实验品转移到位。她又听见了几声掌声扑灭了人群私语,“行了,安静点小宝贝。” “大家各就各位——开箱!” 张小妹好奇得要命,但到底害怕,没敢伸脑袋出来看。 她的日记里是这样写的:“我听见那个女人说开箱后,实验室变得很安静,但忽然间声音就炸开了。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哈哈地笑,有人在鼓掌,我甚至听见有人在喊上帝。离我比较近的地方,我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真惨,这是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她的同事说,这是生长时候营养没跟上,或者是本身就基因不行。” “我当时想,城里人有些时候还不如我们农村人见过世面,这猪是得长得多怪,那么多人去看。我们农村的猪,也就吃的时候人会多看两眼。” 后面她记录道:“我被发现了。吓我一跳,幸好是个认识的人。如霜姐姐好温柔,让我在她的桌子底下躲着,我蹲了快一个小时,腿都麻了。” 裴闻声问:“这个如霜是谁?” 张小妹:“她是工厂里的员工,长得很漂亮,平时常来村子里给我们带点零食玩具,我们都叫她如霜姐姐。” 裴闻声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悄悄地在纸上给我写字,说可以把我送出去,找了个大箱子让我进去,上面留了个出气口。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严肃。就算我被发现溜进来的话,顶多就是通知家长把我骂一顿吧?我知道的我是未成年人,犯罪不犯法,而且我也没干什么。” “她把箱子放在一个推车上,我们经过了一个玻璃室。我很好奇,稍微把箱子的缝隙扒拉开了一点,看到了有个爪子按在玻璃上,沾着一块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城里的猪长得也不太一样,那爪子的手指好长,而且干瘦又枯黄的。他们搞生物化学的那么厉害,还能让动物长出这样的爪子。很快我就被推进了电梯,感觉走了一段路到了外面。” 路好颠,我骨头都快散架了。张小妹在日记里抱怨。 “她拉开箱子上的封条,叫我赶紧上车。我从箱子里钻出去,忽然听见隔壁那辆车下来了个人,是个男的。” 他看见了我。他问我们为什么那么晚出去,你旁边那个是谁。 第二十章 猪不是猪 “我感觉她一下子抓紧了我的手,我快吓死了。我感觉她要把我拉出来,保护她自己。但她把我推进了车里,把我藏了起来。” 张灵玥面无表情地念道:“她说不舒服去一趟镇医院,也没理那个男的直接开车走了。地上装我的箱子还留在原地,我们都没来得及去收拾它。我趴在驾驶座后面的走道里,躲过了检查。车开了好久,她停在了离家不远处的田埂上,说今天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外提,回去好好睡个觉,把这事忘了。她走后,我赶紧跑回家了。” 往后,张小妹的日记记录了很多琐事和碎碎念:“……我这几天留意了一下,她都没有来。其实那天我看到了更多,但我不能说,也不能写。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一旦记录下来,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糟糕……” “……她后来一直没有再来过,平时她总是在村里晃悠,一个星期起码来两三次的,可这回我都半个月没见过她了。我有点担心,不会是她送我走的事情被人发现了吧?”之后有几天的空白没有记录。 在她出事的三天前,她记录道:“……我不该问的,我感觉被盯上了。她果然是调走了,不知道调去了哪里。一定是我连累了她。我很怕我也会有一天消失,我和密友说了,她还笑我多想了。” “这个秘密快把我憋疯了。虽然很乌鸦嘴,但我感觉这几天早晚会有事情发生,而且是坏事……如果我不讲,就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了。假如有一天我的日记本落在了其他人手里,那我恐怕也不在了,这样想好像也无所谓了……” 日记记录到了她坠崖的前一天。 三人凑上前,只见本子上有四个字:猪不是猪。 对页摸到了凹凸不平的撕扯印记。 裴闻声最近在忙一些事情,但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裴父从裴余鹿口中听说了双鞍山和许双双坠崖的消息,晚饭时侧敲旁击地向裴闻声打听,并尝试灌下一碗心灵鸡汤未遂。话还没说三句,被裴闻声看出了其中心思:“老裴,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他这么一副落落大方的态度,反倒让裴父有种悄悄窥探儿子生活却被抓包的尴尬感。 裴父摸摸鼻子,乐呵呵地给他夹菜:“我就是怕你想太多,晚上又做梦睡不好。吃菜,吃菜。对了,孔道姑最近是不是不在啊?你还有去神算铺吗?” 裴闻声认了个师傅。说起这位孔道姑,他的拜师经历也颇为戏剧性。 他六岁那年也失忆过,但远比这回严重,至今他对于六岁前的记忆还是很模糊。据裴父所说,他们举家刚搬到南陵后,裴闻声有近半年没能开口说话,自我封闭,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也不跟别人交流。 后来一位孔姓女道姑云游此地,一见此子,称他根骨清奇,大有可为,如拜师学艺,不仅可以治好失语的毛病,还能传授他毕生所学,万一长大了没找到个正经工作,也能多个谋生门路。 当时不知怎么,裴闻声竟然发出了半年来第一个音节—— “啊?啊!” 父母大喜,直谢道不愧是大师,还没收徒呢,就能让半年的小哑巴出声了! 有了良好的开头,裴闻声就水到渠成地拜师了。 这位孔道姑的大名孔逸,在南陵的一个老城区旧巷子里开了家神算铺,主营算卦占卜、超度作法、卖符起名,还兼做江湖医生,顺便卖卖中药凉果。这几年,她也做起古玩卖卖,全靠老客口耳相传的口碑开张,做着不温不火的熟人生意。 裴闻声猜测孔逸不止这一个行当生意。就这种随缘的经营态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资产颇丰,在市中心的顶层大复式只是其财产的冰山一角。她对此也不太上心,倒是裴闻声偶尔还会去小住。 “没有。”裴闻声垂下眼睛:“她最近不在南陵,我去过神算铺,只见到了徐明。” 那天裴闻声走进神算铺,本想跟孔逸商量点事情,却被告知自己来晚一步。 当时徐明在店里,他笑眯眯道:“唉呀小裴公子,你来的不凑巧。孔道姑昨天刚走,特地交代了让你整理这些书,她回来要用。” 裴闻声问:“她有说什么时候回吗?” 徐明答:“孔道姑这次受邀去临省道观做法,顺便捧个人场。那边有家店新进了些好东西,她很感兴趣,应该看完就回了。不出意外的话,不会超过三天。” 裴父看起来有些失望:“这样。” 裴闻声抬起头:“您突然问起师傅,是有什么事吗?” 裴父张了张嘴,面上浮现犹豫之色:“没什么……只是想说,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去找她。” 这下轮到裴闻声感到意外了。 老裴这人偶尔不着调,但向来边界感极强,不愿给人添麻烦。他认孔逸做师傅那么多年,裴父提起孔逸不外乎是关于“把这箱橘子给孔道姑送去”“臭小子别再让我发现你去求孔道姑去开家长会”“孔道姑又给你送书了”,但从没张口主动让裴闻声去请孔逸帮忙。 裴闻声有些疑惑,也没多想,随口应道:“知道了。” 画面一转,裴闻声看到了西斜的太阳。 他们躲在荒草堆边上,看着远处升起的炊烟更不是滋味了。 他们埋伏的这条路是直接联通主路和工厂的新路,是假许双双争取一个多小时的富裕时间的关键。 据张灵玥说,她长期观察到,每周二四六下午6点,会有一辆货车来送货,绝大部分的车都会走这条路。 旁边的徐卫显得分外镇定,一身长袖长裤的黑衣,左手手肘撑在前面紧盯着路口。 临出发前,裴闻声提议找个帮手一起去。徐明和徐卫是一对表兄弟,两人轮流在神算铺里当值,那天徐卫在店里听到裴闻声提起,当即主动提出可以一起去。他在神算铺店面做事多年,裴闻声还是头一回知道他是会武的。 裴闻声低声道:“听说最近没见厂里的人走动,不会车也来了吧?” 话音刚落,终于在路口转进来一辆货车,车灯摇摇晃晃地驶向草丛。 徐卫和两人互换了眼色:“安静,准备!” 今天路上特别塞,半路还有私家车忽然变道,两车差点撞上。司机本就不美妙的心情被咕噜一声响的肚子弄得更加不愉快了。 他骂骂咧咧道:“什么破活,才给那点钱,要不是小孩那长嘴嗷嗷能吃,我马上就辞职——我靠,什么东西!” 第二十一章 出师不利 司机当机立断,猛踩刹车,堪堪在距离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下来。 明晃晃的车灯照亮了来人的脸,车前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定在原地,愣愣的好像吓傻了。 他按下车窗探头喊道:“喂,你是谁家小孩!大晚上不回家,跑这来干啥?见车也不会躲,傻站路中间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多危险!” 女孩小脸照得惨白,怯生生地道:“我有东西掉这边了,找半天没找到。我脚走得好痛,叔叔你能载我一程吗?” 司机想都不想就挥手拒绝道:“那怎么行,我是有公事在身,哪能随便载人!天黑了赶紧回吧,别再走路中间了啊!”他右手摆动的时候一个不慎,按动了喇叭。 女孩被吓得脖子一缩,没动。 司机:“你赶紧让开!我还着急送货呢,时间快到了。” 女孩大声喊道:“叔叔,我夜盲,天黑了认不清方向。你载我一下好不好,送我到村口就行了,到了亮的地方我就认识路了。” 司机看了看空空的副驾驶,有看了看车下的女孩。这个小孩看着和自己家里那只四脚吞金兽差不多年纪,眼神怯弱又柔软,不由有些心软了。 女孩又道:“叔叔,我不会跟你添麻烦的,不会乱动你车上的东西的。你经过村口吗?如果不经过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己走回去好了。” 司机松动了:“我回去的时候经村口,你得在外面等我一会,我要先把货送过去。到时你在车上等着,不要乱动东西。” 女孩点头如小鸡啄米:“可以可以!我就在外面等你,你放心吧叔叔,我不会给你惹祸的。” 司机叹了口气,“行吧行吧,真是怕了你了。你快上车吧,我还赶时间送货呢!” 女孩甜甜地道了声谢,轻快地上了副驾驶。 车又重新启动了,不到二十分钟车程就到了工业园门口。 张灵玥自觉地下了车。司机指指她,冲保安喊道:“路上捡的小孩,等会我出来捎带她回村。让她先在门口等着!” 保安点头,查过手续便放行了。张灵玥目送着车辆缓缓驶入园区。安保想回监控室,被小孩拉住了。 “叔叔,”张灵玥指着门边的凳子:“我能在那坐会吗?” 远行的卡车车顶,三人无言静声,只听车轮的摩擦声和发动机的轰鸣。 车缓缓地载着他们朝目的地前行。 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徐卫率先跳下车。 裴闻声借着背包缓冲在地上滚了几个圈,也平安落地。阿信扒拉着货箱边缘,在车顶上几欲迈步,还是没敢往下跳。 眼见车越跑越远,就要拐个弯驶入仓库了。阿信放弃了跃下,赶紧又顺势躺回去,没让地上的人察觉出异样。 真是出师不利。裴闻声心道糟糕,阿信这个四体不勤的宅男运动素质还是差了点,现在车已经进库了,怎么办? 徐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裴闻声快速跟上。车驶入了半开放的仓库卸货区,两人躲在外墙边上。 徐卫比划着手势,这是要自己单独行动的意思。裴闻声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在原地等。 这时里面传来吱呀的车箱开启声,工人开始卸货了。 徐卫轻巧溜进仓库,躲在两个大桶后面。 桶里飘来食物汁水混杂的味道,有点恶心,像是收集的厨余垃圾。货车停在仓库一角,就在废食罐旁边。灯安装在两边墙面的折角处,就在货架上方,中部显得有些昏暗。 仓库有两人正帮忙卸货,另一个估计是管理人员,在和司机核对信息。阿信还躲在车顶中央,徐卫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他。 货物陆续被搬出,徐卫压低身子,从货车底下瞄过去。 对墙有几个大罐子立在地上,隐约可见里面装满了液体。司机和仓管站在货车的另一边,也不帮忙卸货,一个手揣兜,一个叉着腰,两人正在谈话。 灯安装的位置不高,光源和人头部连成的直线和地面的夹角比较小,所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而他们脚边,还有一团明显不属于两人的影子抖动了一下。 是车顶上的阿信。 看影子的形状,他可能是弓起了身体,这个高度让他超出了货箱边缘的阴影覆盖范围。司机他们刚好站在阿信的阴影所在位置,如果他们挪开,旁人看一眼地面,就极有可能发现车顶还有一团东西偷偷跟了进来。 司机问:“最近怎么运得货少了那么多,之前不是一周来三趟吗,变两趟了?” 对面答道:“最近有些人调走了,用的自然少了。” 司机说:“看来调走的还不少啊,订单都快少了三分之一。话说回来,你们是打算搬吗?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还要再招工吗?” 对面有点不耐烦了,说到:“这我就不知道了,大老板的决定,我们都是照做而已。” 司机从衣兜套了个东西,递给对面,声音有些谄媚:“我就是帮我侄子问问,他也学那什么……生物的,明年就要毕业了。他老娘——就是我姐,想要让他留在这边工作,就托我厚脸皮来问一下。” 对面摆摆手,拒绝了他的示好:“仓库禁明火,我就不抽了。” 他不欲多谈,转头去招呼同伴:“别磨蹭了,赶紧去把货卸了!早点完工,大家都能回去歇着!” 说罢,这人转身往货箱后面走去。 这时,阿信的影子又抖了一下。 糟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从车底下飞快穿出,摩擦着空气呼啸向前飞去,掠过那人转身扬起的裤脚,在地面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啪,一击即中! “哎!这个水罐怎么爆了!你们快来看看!” 车底缝隙,几人犹豫一下,还是停下手中工作,往水罐方向走去。 当机立断,徐卫借力一跃而起,手牢牢扒在货箱,脚往上一搭,勾上箱顶边缘凹槽,就轻巧地落到了车箱顶部。 阿信还在中央战战兢兢地往地上偷瞄,回头见来人瞪大了眼睛。徐卫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速屈身前进,抓住他的胳膊。 这时底下传来声音:“奇怪了,你看,这是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在阿信还没反应过来时候,徐卫一只手臂环过背部,紧紧定住他的肩膀,如一只灵巧的燕子飞跃而下,悄然无声地落地。阿信的脚未沾地,竟是被徐卫给整个人拎起来了,看起来惊魂甫定,魂还在后面追。 徐卫松了手,见阿信张了张口,赶紧捂住他的嘴。 阿信下意识后退一步,手肘往后送—— 咚! 肘部撞上了货箱的铁皮,马上引来了注意:“谁在那里!” 第二十二章 意料之外的碰面 “别他娘地愣在哪里,赶紧把这里收拾收拾!” 主管一指地上的水迹:“你两把水清理干净,我去那边看看!今晚怎么那么多破事!” 他拎着手电筒走近,照亮了车头原本的阴影处,经过废食桶,扫过一排排的货架,最后停在一个黑白色的身影上。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始作俑者被光照得一惊,嗷呜一声,从裤脚边上一溜烟地窜走了。 “一只傻猫,跑这来了。”主管关了手电,脚步一转走远了:“你们那边收拾好了没有?还剩几箱赶紧搬了,动作快点,搞完收工!” 车卸货完毕,缓缓驶出仓库,往大门方向开去。 经过草坪时,车底下两个身影滚落,快速到附近的花坛边藏匿起来。两人一路小跑,路上没遇到其人的人或者车,顺利回到仓库边缘。 四周静悄悄的,搬东西的工人都走了。手电筒的光扫过墙角位置,空无一人。 裴闻声去哪了? 阿信用气音问道:“徐哥,你们确定是约的在这等吗?” “应该还在附近。”徐卫走几步又顿住了,目光落在阿信身上:“你那个装备可以维持多久?” 【真是充满了同情心和同理心,莽撞到孱弱而不自知——我本来以为你会是比较特殊的一类,没想到你和那些无聊的人一样——不,你比他们更让我失望。】 混沌的意识海中,王章怜悯地摇摇头:【就因为一本不知真假的日记和一段莫名其妙的回忆,你就敢贸然介入,真是自寻死路。】 裴闻声盘腿而坐,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不知道是否还存留着清醒的意识。 不同人的意识海会呈现不同的形貌,一定程度上能折射出主人隐蔽的内心世界和现实状态。如果原主是个狂暴的人,意识海会充满了动荡不安,反之如果原主性情温和,意识海就是春和景明的宁静景象。 王章曾因各种缘由进过几人的意识海,但从没见过哪个将死之人的意识海会如此平静,似乎时间都在这里静止、凝固。 远处白雾茫茫,隐约可见到起伏的山脉,白雪覆盖在山顶,明晃晃地聚成一个优雅的小丘。王章收回目光,一脚踢在沙地上,扬起一片红色的细沙,一部分洋洋落在了裴闻声的身上。 他们在微微隆起的红色沙丘上,目光所及都是平静无澜的水面。沙丘的面积很小,转过身就能看到身后的水面。 王章蹲下身,目光充满了审视的意味:【奇怪,我为什么会选你?当时的你甚至不是破围者。那么多年,为什么我会选择一个没有任何特点的人类?】 裴闻声垂着头,一语不发。 【算了。】王章伸出手,【我对你那些无趣的经历不感兴趣。最后一次机会,我允许你交代遗言。】 他的手捏住纤细的颈骨,只要用力折断,意识海里的精神体死亡,裴闻声的意识就会彻底消散,这具无主的身体将会迎来新的主人。 裴闻声重心倾斜,脑袋一歪,砸在王章的肩上。 【……江何。】 王章手一顿:【什么?】 裴闻声眼睑轻颤:【我看见了……江何。】 档案楼分布在园区的北部,位于第三栋办公楼边,在二层位置有连廊相连。 楼里很空,静悄悄的。 裴闻声的步子放得很轻,只能听见自己紧绷的呼吸声。 他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等眼前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三楼的档案室的走廊上,借着微弱的手电筒灯去看门牌上的字。 刚刚潜伏在一楼的楼梯间时,隐约听到楼上的争执声。一个浑厚的声音说:“王教授,那位的话就撂这了,咱们共事一场,也不想难办,你好好考虑吧。留步,不必送了。” 如果那人下楼,就会发现走道到门厅有一片感应灯亮了,顺藤摸瓜,很容易就能揪出他这个擅闯者的尾巴。幸运的是,脚步朝着连廊的方向走远了。 二楼走廊的感应灯还没熄灭。王博士就在楼梯边上的房间,门牌上写着“王秋工作室”。 时间紧迫,裴闻声排除杂念,专心地应付起眼前来。 这层楼一共十二个房间,裴闻声掏出一条铁丝,选了最近档案室捣鼓一通就进了门。 房间里放着一排排档案柜,只有靠近后面的两排柜子上着锁。 大部分柜子存着员工的资料,还有一些实验记录和成果报告,源于同一个研究基因的实验室。这些大部分是常规的实验室记录,平淡而琐碎,并没有太大的价值。 裴闻声开了个带锁的柜子,这个柜子里的资料不多,最上层的是一个档案袋,上面印着一个红色的圆形印记,由众多菱形为母体组合成动物的眼睛,不是现代的样式,更像是某个古老的图腾。 裴闻声拍了照,打算回去再研究。他刚准备把东西放回去,想了想又抽了出来,仔细观察了图案,默默记在了心里。 在10号室里,他看见了王秋主持的几个项目,应该就是楼下那个王博士的本子。王秋想必在这里是个比较有话语权的重要人物,光是他的记录和资料,就占了四个上锁的档案柜。 柜子里的东西很杂,没怎么整理过,里面还混了些其他组的资料,甚至有一张人事调动信息,是个叫李如霜的女人。 李如霜,莫非她就是张小妹日记里提到的如霜姐姐? 裴闻声手一顿,仔细去看这份记录。这个人在研究所工作了不到两年,就被调动到了另一个分所,没有写明调动原因,发生时间是在四年前。 她前脚刚被调走,后脚张小妹就坠崖了,中间会有什么关联吗? 这么大的机构,人员流动是正常现象,为什么独独是她的调动记录被小心地存放在这里? 裴闻声从11号房出来,透过走廊尽头的窗看到屋外。 窗外天如泼墨,连一颗星星都没看见。灯火辉映的办公楼在夜色中更加明亮,像是人造的地面上的星星。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在漆黑的天幕下,窗外一个白影攀着窗沿,幽绿的眼眸透过面具望着他,不知道注视了多久。 那人一身白色连帽冲锋衣,拉链拉倒最上面,这身外衣将他完全包裹其中,头发丝都遮盖得严严实实,脸上青铜鬼面寒光闪烁。 这身行头其实是不太利于夜行的,实在显眼,要么是不懂行,要么就是肆无忌惮,毫无畏惧。 裴闻声听见了自己一下比一下激烈的心脏撞动声,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记忆没有出错,早在在江何携监察会众人上门查封前,他们就见过了。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江何不会承认。 此时此刻,两个各怀心思的暗探者以这种糟糕的方式,猝不及防地碰面了。 第二十三章 警报声响 更不妙的是,楼梯处转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楼梯口的脚步猝然停住了。 头发花白的男人一手撑着扶手上,对上窗边两道陌生的视线,愣在了原地。 “你们是谁!” 窗户悄无声息地打开,那人轻盈地跃入落在地上,随后是轻微的滑轨声和轻细的碰响。身后的窗被关上了,这是猎物入局,开始收网的信号。 楼梯口的脚步声窸窣响动,裴闻声瞳孔骤缩。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力牢牢拽住他,手臂一抡,就被猛然掼上墙面! 碰的一声眼前发黑,眼镜在撞击的瞬间飞出,在地板上吱呀滑行了几米。刺骨的疼痛从肩胛骨上传来,裴闻声痛吟一声,想要蜷缩起来。 虽不说身手矫健,裴闻声从小跟着孔逸练武,还有自由搏击的基础,但在实战中,他才意识到了经验划分的天堑,他习得的招式在这样的速度面前,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那人的身形异常迅捷,没有半点停顿,直接掠过他手上的东西,手臂一抡,手电筒如箭般飞出,直奔楼梯方向而去—— 手电筒在半空中旋动一周,正正砸在扭身欲离的实验员头上! 可怜那实验员声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双膝一弯扑倒在地。 眼前一片模糊,其他感官似乎也被削弱了。不知哪来的冲动,裴闻声迈步冲上前,本能地抓住最近的东西猛地一扯,伸长的手无意碰到了冷硬的金属。 对面的反应快如闪电,裴闻声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手腕处传来,刹那间天旋地转,一记熟练而狠辣的过肩摔,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仰摔在地上! 轰隆!背部重重地磕在地面,马上传来细密的剧痛。裴闻声活了二十几年从未受过如此重击,五脏六腑都要挪了位。 手像精钢般钳制在颈部,压抑着他的呼吸,这手冷得吓人,像从雪地里拿出来的冻骨。 那人的面具松动露出半边侧脸,又被单手迅速扶正。 冲锋衣的衣帽后,银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银发似月光下的霜雪,幽暗的眼眸如同俯视蝼蚁。 “我没看见你!”出手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双方力量悬殊,裴闻声毫不怀疑这双手能轻易地拧断他的颈骨。 半晌鬼面后传出一声轻笑,带着寒气的手靠近,不轻不重地在裴闻声的侧脸拍了两下。 这两下拍打的力度和过肩摔相比,顶多算是个玩笑。像是在逗弄顽皮的宠物,又像是无声的宽恕,其中羞辱或是训诫的意味很耐人寻味。 裴闻声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握紧了拳头,强忍着没有动弹。 他默念: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退一步…… 退一步越想越气!这也太侮辱人了! 不待裴闻声在沉默中爆发,似乎是满意他的顺从,锁住咽喉的手松开了。 他甩甩眩晕的脑袋,缓慢爬了起来,循着刚才跌落的声音去找他丢失的眼镜。 等他摸到那副变形的镜框时,那人早就就没了踪影。 幸好镜片没有太多的损坏,还能凑合着用。裴闻声徒手把镜架掰直,便见实验员趴在走道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昏死了过去。 他忍痛上前查看,那人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胸牌上写着王秋,正是楼下房间那个倒霉博士。 他跨过地上的躯体,一把捞起手电筒往楼下跑。 才下到二楼,警报声忽然响了起来。 他稍作踟蹰,转身往办公楼的连廊的方向去。这时一楼传来脚步声,裴闻声往楼道一瞥,竟然是徐卫和阿信赶来了。 他一拍扶手:“快上来!我们赶紧进办公楼去!” 三人一路狂奔,徐卫打头,裴闻声断后,一路竟然畅通无阻地来到办公楼的中庭。 警报声一直没停过,像个随时会跳出来索命的幽灵。奇怪的是,除了警报声,他们也没听见其他异响,一路也没人出来查看。 按照张小妹的日记,重要的实验室都在地下。三人顾不得许多,寻了个楼梯就顺着往下走。 楼梯漆黑一片,人走过也没感应灯亮起来。 他们下了两层楼。负一层出口被从里面的铁链锁上了,裴闻声空有开锁的技能,碰不到锁孔也无计可施,只好继续往下走。 “你们有没有感觉忽然变冷了?”阿信打了个喷嚏,攥紧了衣领。 “可能是实验室需要控温吧,快走,万一楼下的出口都被锁了,上面又有人下来,我们不就被逮了个正着?”裴闻声提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你那装备到底能不能用?” 阿信:“我只能短暂地替换监控的画面,现在只能寄希望看监控的人光吃不干玩忽职守。” 裴闻声:“你那个万能钥匙带了吧?给我一个。” 出发前,阿信委托朋友黑进工厂的人力系统,挑了个幸运儿的信息做了几张门禁卡。只要这人能进出的地方,他们凭着这把“万能钥匙”自由进出。 阿信注意着脚下,手绕到背包前端去摸磁卡:“这个卡要……” 警报声忽然停了,整个环境陷入了静默。 徐卫听见了什么,忽然止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楼上有人。 裴闻声侧耳细听,上方的楼梯井有脚步声,距离这里应该不止一层楼。这人走得慢悠悠的,脚步声很轻盈,像是在庭院踱步。裴闻声感觉手臂被紧紧拉住,回头看见阿信用口型说着什么。 “有人,怎么办?” 徐卫摇了摇头,示意众人不要理会,继续摸黑向下走。他们到了负二层,却发现门再一次被里面的铁链锁上了。 楼上那人的脚步不停一路往下走,速度愈来愈快。可以感觉到他传过来的动静更大了,与三人的距离不断拉近。 负三层的温度更低,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幸中的万幸,这扇门内没上铁链,可以刷卡出入。阿信简直要感动得热泪盈科,哆哆嗦嗦地从包里拿出卡片刷在门上。 ——滴,无权限。 阿信脑子空白了一瞬。 第二十四章 发光鳞片 楼上的脚步停住了,声音清晰地传了下来:“是谁在那里?” 徐卫挡在两人面前,手摸向后腰带。阿信急得满头大汗,开始掏包捣鼓。 楼道又传来了几声响动,已经能看见那人在转角处的灯光。裴闻声一动,马上被徐卫按住了,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是实验员吗?” 一个声音试探地问道。等了一会没有回答,那人又问:“你们是来查许双双的事吗?” 徐卫和裴闻声对视一眼,眯起了眼睛。徐卫缓缓抽出后腰别的小刀。脚步声越来越近,裴闻声握紧了拳头,屏息等待着。 门终于发出滴沥一声,阿信喜道:“开了开了!” “你们在干什么?!”那人咚咚地追了下来,叫道:“慢着,等等!” 徐卫猛地拉开门低喝:“走!” 裴闻声即刻朝着门内跑去,阿信连包都没来得及收拾,急忙地囫囵揣怀里跟了进去。 门内寒意更甚,明明是六月,却像初冬的温度。 紧张的情绪一缓,阿信有功夫去琢磨些不对劲的细节,情绪再复激荡起来:“你们刚听见了没有,他问‘你们是来查许双双的事吗’!他怎么会知道双双?!” 他语无伦次地拉住裴闻声,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最后声音带上不易察觉的哭腔,:“裴闻声,我就说,我就说这个工厂有问题!你说……你说双双会在这里吗?我能找到她吗?你说,你说话啊!” 裴闻声安抚道:“你先别激动。他问得蹊跷,一开始他问‘是实验员吗?’你们想,如果他是这里的人,这么问不会有些奇怪吗?” 徐卫:“也有可能他自己不是实验员,是个保洁,或者保安之类的,或者是个行政人员。” 阿信眼圈发红:“不论他是谁,在这里无论也不该有人问是不是来查双双的事。他知道我们和许双双的关系,所以故意提到她。这个人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裴闻声缓声道:“如果他是工厂的人,又知道我们在什么,直接喊人来拿人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捉迷藏呢?也许最近有些人也在追查许双双的事,虽然说除了我们,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谁。退一步讲,他这么说不是等于不打自招吗,逻辑上不太合理。而且听他的态度,我觉得不像是来抓人的。” 阿信抓住了点希望:“你们说,会不会双双就在这里啊?她坠崖的事情也只有目睹者,没准他们就把她藏在了这里?” 他期盼的目光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好像不小心摔下存放易碎水晶球的黑箱子,尽管已经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是固执地捧着箱子去问别人:我珍视的水晶球还是那样完整又美丽吗? 裴闻声都有些不忍心了:“我能理解你的期望,但我们怀疑工厂不就是因为你亲眼目睹那晚的……事故吗。如果她真的在这,我觉得那人的问法会更倾向于‘你们是来找许双双的吗?’” 阿信沉默良久,辩解道:“或者他根本不是工厂的人呢?也有可能是……” 再这么拖延下去恐怕会再生事端,徐卫打断了他的猜测:“我们没有证据,在这凭着只言片语去猜毫无意义,不如赶紧去找线索。” 阿信唇部紧抿,停止了追问。三人终于有余神去打量他们所处的环境。 他们位于宽阔前厅,面前一扇巨大的屏风挡住了视线。绕过屏风,是条可供两人并行的玻璃廊桥,架空设计,距离地底约有半人高的距离。 廊桥的两侧护栏内,安置着巨大的玻璃器皿,器皿顶端几乎和廊桥上的人视线齐平。这些培养罐里有的灌着不知名绿色液体,大部分空无一物。 不知踩到了哪里,两侧的感应灯带亮了,像走秀台的脚光灯,一下延伸了数十米。这光打的奇怪,往路中间照,假如有人从旁边走过,灯源就会被挡住,就像被踩灭了一样暗下去一块。 阿信喃喃道:“这么大的罐子装的什么?看来就像那司机说的,最近调走了不少的人,连东西也跟着搬了。” 裴闻声皱了皱眉:“是这几天调走的吗,时机这么凑巧?你们发现没有,我们一路进来就没遇到多少人,现在工作日晚上,这不大正常吧? 阿信冷笑道:“估计是怕我们找到什么痕迹,在那晚后就搬迁了。” “你们看。”徐卫若有所思地看着一个有大半瓶无色液体的玻璃罐,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液体,“里面有东西。” 液体里悬浮着一片块状类似鱼鳞的东西,尺寸比硬币大,灯光照射下闪着微弱的蓝光,某个角度反射尤其明显。 阿信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玻璃罐。鳞片静静地漂浮在那里,如果没有外界的干扰,好像会永远地停在那里,发着幽幽的光。 “我见过这个东西!”阿信回忆道:“那晚我见过的那些怪物,它们身上就长着这样的鳞片!这一定是那些怪物的培养罐,我们来对地方了!” 裴闻声打量着培养罐,深吸一口气:“能掉落这种尺寸的鳞片,本体一定不小。有鳞的生物,还能在陆地上行走生存……是穿山甲,或者是什么变异的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徐卫摩挲着下巴,手臂交叉抱在胸前,显得有些不安。他看了看手表,提醒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往前走吧。” “对,我们得加快脚步。”裴闻声说:“目前已经从遗留的蛛痕迹中找到线索了,说明这条路径是对的。我有预感,今天会有收获。” 再往前走就是个岔路口。裴闻声抛了个硬币,人像面,先往左走。 左边全是一个个的小实验室,里面几乎被搬空了。桌上和地面只剩下一些废弃的文件,没有太多信息。 很显然,这一路的空旷无人不是偶然,工厂先行一步,把大部分的材料和人员全都调走了,难怪车库里的人提到最近鲜有工厂的人在村里出现,因为他们早已被秘密搬迁。 好巧不巧,就在许双双出事之后。 第二十五章 这就是个死局 阿信仔细搜寻了一圈,空手而归。 他愤怒地一踢桌脚:“有用的资料全部搬走了!我现在可以肯定,这个工厂绝对和双双的事脱不了干系,他们就是畏罪潜逃了,我们今天什么都带不走!” 虽然一路都没有见到其他的人,但这样容易引来注意的动静非常不妙。 裴闻声低声制止他的动作:“你冷静点!这只是其中一栋楼,我们还没去张小妹日记里的地下室,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更何况他们这么大的机构,想要短时间内搬走绝对非易事,总会留下痕迹的!” 阿信倚靠在实验桌上,没有吱声。 裴闻声看看手表,距离他们进入工厂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按照这个时间推断,张灵玥应该早已搭着司机的顺风车回到家,吃上了热乎的晚饭。而这边截止到目前,他们三人目前还是全须全尾的。 令人高兴的开端。 裴闻声放缓了声音:“我们继续找找,总能找到点东西。你先调整一下状态,我去一趟转角的洗手间,等回来我们就继续去其他办公楼找。” 裴闻声出了门。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阿信维持着垂头的坐姿没有动静,好像一块定住的石头。 徐卫把后腰别着的匕首擦了又擦,看了几次手表。 又等了一会,阿信忍不住问:“裴闻声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 噌的一声徐卫站起,持着短刀朝门外走去:“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阿信在房里又等了一阵,徐卫迟迟没有回来。 在陌生的地方落单,四周格外寂静,静得能把情绪放大。他有些坐立难安,终于在愤怒之余生出一些恐惧。 他们俩到底去哪了?出什么事了? 他跳下桌子朝门外奔去,手刚碰上门把,就迎面撞上了折返的徐卫: “徐……徐大哥!” 徐卫裹着一身寒气,神色凝重:“外面不对劲,裴闻声不见了。” 办公楼顶层,女人在门上随意敲了两下,不等回答就推门而入:“老四!你一路给那小子大开绿灯,差点给我们惹了大麻烦。如果让东家知道了,咱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办公桌后男人恍若未闻,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对面的转椅旋转半周,转过来一个满脸嬉笑的娃娃年少年,语调又轻又软:“海妖姐姐别急嘛,场景已经搭建好了,就等演员就位咯。” 办公桌上空悬浮着一个虚拟模型,跟整个工业园区的布局竟分毫不差,连地下的庞大暗道和密室系统都构建了出来。没想到这个工厂表明平平,竟建设了如此规模宏大的地下层。 模型里有少量闪烁的红点,他们所处的办公室里正好就有有三个。 异场积木重构,能构建领域的三维模型,并监控模型每一个生物的位置动向。 少年随意地操控着模型转动和视角变化,好像在摆动一个积木玩具。 男人轻啧一声:“怪了,监控画面忽然中断了,有什么东西在干扰信号。” 海妖翻了个白眼:“那东西三天两头失灵,没什么好稀奇的。要我说,早该把技术部那群光吃不干的蛀虫拔掉,还能落个耳根清净。小九曲,你可不能像他们那样出岔子啊。” 九曲撇撇嘴:“我办事姐姐还不放心吗?我可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现在走道那边已经搭建好虚拟入口,接驳到兽场了。” 海妖附身细看,走廊的两个红点正缓慢朝着预设入口移动,这个入口衔接这一条长廊,一路接驳到地下错综复杂的管网。 指尖在模型上跃动,九曲像抽积木一样,把地下官网的一片区域抽离,又虚空中划了一道连线,将空间接驳到预设入口,就完成了两个虚拟点位的接驳。 这片园区在他手里就像一台组装的机器,把零件拆卸重新接合到另一个区域,就能轻易实现空间的重组。假如他愿意,甚至可以跟地下室进行虚拟通过连接,让阿信推开门就走进这件办公间。 在九曲领域内,他就是搭建积木的上帝之手。 “等等……这个是什么?”海妖指着地下室繁密的红点:“怎么有东西进水室了?现在不是投喂时间。” 模型中清晰地展示出水室蜿蜒向上连接到地下室的通道,少年指尖一顿:“这条暗道不是已经废弃很久了吗?” “啊呸呸呸!呕……呕!” 和地下水室相比,实验室倒显得暖和了。掉入水池时,裴闻声不慎灌了口腥臭的水,这可把他恶心坏了,干呕好一阵才缓过来。 刚刚他从洗手间出来,看见走廊深处有东西在闪光。他好奇心起,刚往灯光方向走几步,倏忽脚下一块地砖踩空,在滑道里滚了一会,就掉到了这个水池里。 果然人倒霉起来,走路都得陷坑里。 裴闻声对着上面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也不知道外面听没听见。 水池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恶臭味,像半年没洗的鱼缸,夹杂着腥气。 这是一个方形的房间,顶部玻璃天窗透着微弱的光芒,堪堪照亮深色的墙壁。房间的大部分空间被下挖灌水,水面泛起微波,一下一下得拍打在墙边小段突起的平台上。 他叼着手电筒向岸边游去,很快就游到岸边,双手一撑爬上平台。 上方的电子钟正在倒计时,现在剩下2分39秒。 谁家正经工厂底下会建这种东西,搞地下养殖吗?裴闻声暗骂,观察着周边的环境。 天花板上吊着一座浮桥,目光所及没有看到任何操控的机关。一边墙面留有洞口,洞口半数没在水里,洞前均竖着铁栅栏。 栅栏内不知道关着什么东西,不断传来低沉的嘶吼声。 两扇栅栏正中上方,留有一道狭窄的电子门。门底的底部距离水面有两米,除了头顶的天窗,似乎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出入口。 然而,这两个出口似乎都不是为这个房间的人准备的。 没有绳索扶梯的帮助下,恐怕只有长出翅膀才能从天窗逃出。电子门的位置也高得离奇,一个普通的成年男性在水里跳起连摸到门底都困难,遑论够到刷卡位置? 这让人联想到用于祭祀的天坑,一旦落入坑底,几乎没有逃出的通道。 这就是个死局。 第二十六章 囚笼 倒计时只剩1分52秒,他的视线停留在门把手上,扑通一声再次下水,强忍着翻腾的胃,裴闻声奋力向对面游去。 靠近栅栏处,他踩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捞起一看,竟是一根白骨。骨上有断骨愈合后的巴结,一边被啃出尖刺的形状,不像是什么大型动物,倒像……人类的腿骨。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裴闻声背脊发凉,当他终于触及池壁时,回头一瞥,只剩下48秒钟。 时不我待,速战速决。 他用力踩在栅栏上,将双脚紧贴墙壁,试图借此来增加腾空的高度。水的阻力存在,使得每一次攀爬都变得艰难。 突然他感觉到脚下的栅栏微微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逼近。 他的手刚抓紧另一根铁栏,刹那间寒意从尾骨而起,鞭子一样抽到脊背上,裴闻声一个激灵,身体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回应—— 他霍地撒手,劲力一蹬铁栏。 哗啦!毫秒之差,水花四溅。 一口森白的利齿重重地啃上铁栏,毫不怀疑,那力道能穿透任何皮肉,碾碎任何筋骨。巨大的身躯在水中猛然撞击铁栏,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室内回荡着低沉的咆哮,仿佛来自地狱深渊。 裴闻声看到那双黄色的、冰冷的竖瞳——属于野兽的眼睛。 21秒。 裴闻声破出水面,猛地吸入空气,胸腔瞬间扩张,急促地喘息着。 水下的巨兽已经被激怒了,它凶狠地拍击栅栏,试图破笼而出。这下麻烦了,怪物守在栅栏附近,只要一踩上铁栏就会受到攻击。 但这也是能够到门口的唯一希望,假如里面的东西被放出来,呆在水室里也是死路一条。 折返回来时,裴闻声紧紧抓住手中的腿骨,嘴里默念:“多有得罪,前辈保佑,多谢多谢!” 他抬起手电筒,光芒划过黑暗的水底,引来巨兽的警觉。那双黄色竖瞳散发着凶煞之气,待它再次靠近时,他当机立断,尖刺端势以迅猛之势刺向巨兽的眼睛。 “吼——”一声震天怒吼,野兽发出剧痛的嚎叫,猛烈地摆动身躯,整个水域都为之震颤。 时间还剩下14秒。 裴闻声毫不犹豫地攀上铁栏,肾上腺素加持下,三两下就爬到了顶端,最后一步全身用力蓄势腾空而起。 他奋力向前伸手,指尖触及到了金属冰凉的触感,手脚并用地撑起身子,紧抓把手,努力维持平衡。 5秒。裴闻声向后伸手,掏出背包里的“万能钥匙”。 4秒——他的手有些发抖,伸长了身子,努力去够上面的刷卡区。忽然脚底打滑,他险些摔落水里,情急之下脚堪堪倒勾住门框的细微凸起。 2秒。他一个秋千荡,持卡撞上读卡器。 嘀嗒,识别成功。 计时归零。 轰隆!栅栏缓慢升起,栅栏后是急不可耐的咆哮。那些因血腥味陷入疯狂的野兽嘶吼着,即将破笼而出。 “徐大哥,这个台阶……是通向哪里?” 方才没被选择的岔路口右边的通道里,阿信站在阶梯边若有所思。这段阶梯突兀地在走廊尽头出现,伸入地下,深不见底。 阿信摩挲着下巴:“裴闻声会往地下去吗?” 徐卫蹲下身,手电筒灯光向深处探去。梯道里一片漆黑,墙壁上似乎涂抹了某种吸光材质,手电灯光也仅能照亮身前一小片阶梯。 阿信蹙眉道:“徐大哥,这一片都没有找到他的痕迹吗?你觉得他进入了这条地道?” 徐卫站起身:“我去找他,你要去要留,我不强求。” 阿信望着漆黑一片的入口有些发怵,见他犹疑,徐卫抬脚就往楼下走。 阿信急忙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沿着阶梯下行,很快来到了一段狭长的地道。 地道的地板和墙面都以石块铺砌,常年没人打扫,走道里满是陈腐的气息,空气灰尘如雪花飞舞,飘散着令人难受的气味。 阴森地道,邪恶鬼魂,恐怖实验室,幽灵古堡……过去二十多年看过的恐怖画面涌入脑海,阿信晃了晃脑袋,努力转移注意力,认真地观察起手电筒的光。 空气不流通容易堆积有害气体,并可能存在致病细菌或病毒,甚至可能有蝙蝠,或者其他奇怪的昆虫和爬行动物…… 倏忽一个黑影闪过,他吓得浑身巨震原地飞起,仔细一看,原来是只巨大的老鼠,挑衅般停在不远处,等他脚步一动,又迅速窜入黑暗。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徐大哥,你看地上积了一层灰,但也没看到脚印,你说老裴会不会没往这里走呢?他不像是会丢下我们单独行动,我们是不是可以先上去,再从长计议……” 徐卫手一抬止住了他的话:“你听。” 远处隐隐传来窸窣的动响,像是幼童啼哭的声音。 邪恶诡异的实验室,地下囚禁的恶灵童,故意发出的声音,不怕死又充满好奇心的路人,恐怖片标配不是齐活了吗?! 阿信寒毛倒立,几乎要尖叫出声,徐卫早有准备,一把捂住他的嘴。 那目光杀气腾腾,威胁地眯起眼睛。 阿信脖子一凉,不甘不愿做了个给嘴上拉链的动作,徐卫这才罢休松开了手。 阿信战战兢兢地跟在徐卫身后,悻悻地腹诽道:刚才裴闻声面前你可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他一不在,就又给脸色又动手,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两人沉默走了一段,石板上长了不少青苔,不远处积了一个浅浅水洼。水洼边遗留着湿漉漉的泥印,青苔也有明显的踩踏痕迹。 这会是裴闻声留下的吗?可是这一路过来,怎么只有这个地方出现了踩踏的印记? 阿信举着手电筒蹲下身。 不论这东西是不是裴闻声留下的,单有这一处印记就很奇怪。地板就是再不容易留痕,这么重的泥印,总该在附近留下其他浅一点的脚印。 这脚印的主人总不会像蜘蛛侠一样飞檐走壁,一会在地上走,一会挂天花板上吧? 再想下去就真是自己吓自己了。 阿信摇摇头,手电筒一晃,忽然在一闪而过的倒影里看见了什么。 他僵直在原地,缓慢地抬头。 第二十七章 再无退路 天花板上满是深浅不一的脚印,泥点已经干涸,一路往廊道深处蔓延。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阿信顺着脚印的方向望去。微弱的手电筒照亮了窄巷一隅,朦胧的光晕处,徐卫回头催促: “愣什么呢,走了。” 阿信抬头望去,轰的一声血冲上脑袋。徐卫没有注意到的头顶位置,杏黄色的眼瞳隐藏在黑暗里,仿佛两簇燃烧的火。 那只人形怪物浑身覆盖着蓝色的鳞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就像某种昆虫,背后拖着长长的蝎尾。它的脸上也覆盖着细细密密的鳞片,面庞更接近兽类,隐隐露出锋利的犬齿。 察觉到遥遥投来的视线,杏黄色的瞳孔一闪,它的吻部微张,似乎兴奋了起来。 一滴水落在了脸上,味道有些腥臭。徐卫抬手去擦,便听见背后一声破了音的惊吼: “快跑!” 模型在手上转动、放大,九曲哼着歌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看着地图上的两个红点愉悦地开口:“有两个人进入兽场范围了。那些变异株饿了好久,是时候饱餐一顿了。” “要是能看到监控就好了,不然今晚可就有好戏看了。真讨厌,技术部不能动作快一些吗?”他惋惜地遥遥头,望向四眼鹰紧缩的眉,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哎呀老四,你一皱眉脸上那条沟会很明显哎,总是生气老得快哦!” 四眼鹰烦躁地瞄了眼和技术部的对话框,没工夫理会少年的挑衅:“海妖,前几天我叮嘱你去调查变异株异动有定论了吗?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妖转着头发,柔声道:“我和东家汇报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嘛,四眼鹰,你还想知道什么?” 四眼鹰:“我要细节。” 女人和他对视了一阵,挑眉道:“好啦,谁让我们在一条船上呢。” “你也知道,最近兽场那新进了几只变异株,饿了小半个月特别躁动。那天晚投喂的时候新人出了纰漏,命丢了不说,还让那些变异株见了血。” “这下不得了了,那些变异株撞坏了几个机关,硬是给闯了出去。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心说坏了,它们很可能已经进入全面躁动期,估计已经跑到村里了,这可怎么交代?结果你也知道,它们根本没走远。我去到的时候有两只猪已经被杀了,死因是颈部断裂,是外力硬生生扭断的。奇怪的是,剩下三只在朝着村头的地方跪下,一动不动。我开始以为它们是死了,被摆成这个姿势的,后来才发现不对。” “你是没见过这场景,我就从没见过那些变异株这么安静,甚至说得上是……平和。那眼睛特别平静又温和,就好像……恢复了意识。” 四眼鹰思索道:“正常来说,进入全面躁动期的变异株会凶性毕露,毫无理智,渴望厮杀,这绝对不正常。” 海妖一摊手:“所以很不对劲嘛。剩下三只被抓回去时也没挣扎,回来后再笼子里安静了几天。那些变异株已经算是高级货了,居然轻易折了两只。我们东家挑在这荒僻地方,就是想避开人群,没想到还能遇到这种人物。” “我更好奇的是,是什么力量让剩下的三只平静下来,脱离了躁动期呢?”四眼鹰垂下眼。 九曲忽然指着模型一角道:“那间水室又进了一个人。” “怎么回事?!”海妖上前查看,便见水室所在又多了个闪动的红点:“怪了,难道是那群饭桶记错时间了?” “不对。”九曲嬉笑之意消散:“这人并不是从投喂的入口进入的,恐怕是有意找过去的。” 他问道:“水室附近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海妖思考片刻,抬头望向四眼鹰的方向:“老四,你还记得多年前送来的那个异象样本吗?” “当然记得,很多年前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实验事故,那东西不是被封起来了吗?就在水室附近。” 她脸色凝重起来:“我有不好的预感,这人恐怕是冲着它去的。” 哗啦!水室里怪物冲出牢笼。 它们形似像鳄鱼,鳞片像昆虫一样闪着光,加上尾巴快有四分之一的房间长度,那个平台的大小在它体型一比简直像个玩具。那只被捅了眼睛的一摆尾转向,气势汹汹地向裴闻声扑来。 裴闻声感到自己的臂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几乎要支撑不住了,双手擒着门把手,用尽全身狠狠踹向墙壁,门顺着反方向的力道猛地弹出。 那怪物向上一扑,齿如刀锋,撞在裴闻声的小腿上,扯出一掌宽的伤口,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眼镜在猛击下脱落,扑通一声砸进水里。这下糟糕了,眼前一片模糊,连着其他的感官似乎也变得迟钝起来。 血腥味顺着水流漂入洞口,更多怪物探出头来,围聚成群,蓄势待发。那怪物发现被戏耍了,仅剩的眼睛溜溜转动锁定目标,调整角度。 一只体型稍微小的怪鳄刚游出洞口。暗室中被关数日,它早就饿得眼睛发绿,迫不及待地想截下这块送上门的晚餐。 两头夹击,腾空一跃!这次再无退路。 真的要折在这里了吗?!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弯月似的短镰闪电般斩来,先退独眼,再攻右侧。噗嗤一声,怪物的脑门被豁了个大口,应声而落,溅起巨大的水花。 白衣人吊着绳索矫健地从天井降落,轻巧地踏过那些怪物的头、身、尾,借力而上,几乎瞬间就来到了门边。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间,他拔下弯月镰,正逢有只怪鳄在身后欲袭,那人趁势错身,劈下了半个脑袋,血肉横飞,惨烈至极。 裴闻声臂力已经到了极致,终于支撑不住松了手。 与此同时巨鳄猛地从水中跃起,吻部大张,气势汹汹地朝裴闻声扑咬去。 那人毫不迟疑,弯镰一横砍向怪物的利齿,随即飞快踏过旁边怪物尸身,一个大迈步飞扑到空中,在裴闻声落水前,一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一手捞过弯镰,飞跃而上,将裴闻声拽进了门内。 裴闻声被拉扯踉跄几步,最后还是像咬钩的鱼一样被扯上了岸。 失去了眼镜的裴闻声努力睁眼,朦胧中描摹出这位热心市民模糊的影像。 又是那副寒光烁烁的鬼面,明明经历了一场恶战,那身白色冲锋衣仍是干净整洁,连点血渍都没溅上。 正是档案楼窗外,遇见的那位 “熟人”。 第二十八章 灯下黑 门后一片昏黑,两人挤在狭窄的过道里。 这条过道一人行走稍显宽裕,两人并行尚且不足,像一条通往断头台的不归路。这里没有封闭空间沉积的灰尘味,反而有股异香,熏得人飘飘然。 裴闻声试图站起来,头一下磕到了顶,又缓缓坐了下来。 这个高度并不像给人通行的,倒像是供牲畜行走的小道。 那柄弯镰就立在自己脚边,上面冰凉的液体触碰到了他的脚踝,混着他自己的血流了下来。不幸中的万幸,只是皮肉伤,没有划破大的血管动脉。 寒意似乎进入了肺部,他呼吸颤抖,手却很稳,麻利地从包里摸出条毛巾扎住伤口。他向后仰起脑袋:“你不是这个工厂的人。” 对面打开了手电筒,灯光居高临下地照下来,晃得裴闻声的眼前一片模糊的光晕。他身上被冷汗和池水浸透了,脸色苍白,墨色的眼珠如同水洗过一般透着莹润的黑。 江何轻啧一声。 裴闻声不明所以地眯起眼,逆着亮光,模模糊糊地捕捉对面的目光。半晌对面移开了视线,仿佛从未起过那瞬间的隐秘杀心。 五感锐减的裴闻声对其中转瞬而过的微妙心思一无所知。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运动素质和身体状态,方才逃脱纯属侥幸,要是再遇一次这种怪物恐怕凶多吉少。 这人身手不凡,想要对付他轻而易举,但目前仍未发难,说明暂时没有恶意。在这种情况下,抱团远胜独斗,起码得先离开这个鬼地方,活着出去才能从长计议。 也不知道徐卫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想给徐卫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早因为泡水阵亡了,心中愈发不安。 江何的运动速度很快。本身半弓着身体就很难行走,裴闻声后腿有伤,走得就更吃力了,要全力才能勉强跟上。 那股异香愈发浓重,头发丝都染上了气味,甜腻得令人有些恶心。 又爬行了一段,他们来到了道路的尽头。 出口尽头有一扇可移动的小门,用力推开,即可从狭窄的出口里爬出,来到一个百余平的房间。 整个房间逼仄狭窄,令人感到无形的压力,目之所及只有中心的一片稍显宽敞。不计其数的空铁笼从墙脚一路堆到天花板,反复堆叠了好几圈,把房间中心也围成了牢笼。 这些铁笼编制得很密,体积不小,能装入蜷缩起来的成年人。 裴闻声回想到水室里的断骨,心中一片恶寒,忽然感觉身边安静得出奇。 他回头一看,江何原本站立的位置空无一人。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裴闻声环视四周,铁笼层层堆叠的缝隙中隐约可见几扇紧闭的门。 他喃喃道:“那就只能赌一把了。” “徐大哥!!” 在怪物飞扑而下的瞬间,徐卫反应极快,侧身一闪,腰后短刃出鞘顺势挥出!噌的一声刀锋划过鳞片,那鳞片极其坚韧,居然只是留下的浅浅的划痕,没有伤到半分鳞下的皮肉。 猎物反抗彻底激发了怪物的凶性,它从天花板跃下,俯身呈埋伏状,后腿紧绷,嘴里发出桀桀的低频呼声。 徐卫急退几步稳住身形,转守为攻,低喝一声,反握刃柄疾步向怪物冲去。 那怪物后腿一蹬,也直冲徐卫扑杀而去,阿信只见半空中残影掠过,瞬间交手了几个回合,传来刺耳的刀锋摩擦声。 徐卫置空旋转半周,腿部肌肉紧绷到了极致,一个倒勾锁定了怪物的脖颈,紧接着展现了惊人韧性和爆发力,侧身借力摆动,借着腿力在怪物的脖颈处猛地拧去,骨骼爆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怪物的骨骼韧性也不容小觑,没能被这顺起的恐怖力道折断,它被彻底激怒了,怒吼一声,利齿寒光闪烁咬向徐卫的小腿。一旦被它咬中,轻则穿皮,重则断肢,徐卫一击不成当即松开钳制,手中短刃忽地闪电般刺向那怪物的眼睛! “吼吼吼!!” 那怪物彻底陷入疯狂,狂乱甩头,挥舞四肢,徐卫哪里肯轻易松手,刀锋一转牢牢卡在骨缝里,一个躲闪不及,左臂被怪物的爪子狠狠划过,顿时鲜血飞溅。 徐卫急追而上,握住短刃就从刺入的眼眶中再度深捅进去,直插入脑髓,反复横刺了几下! 怪物哀嚎着倒在地上,动息微弱了下去,被一刀刺入咽喉停止了呼吸。 “徐哥!”阿信急忙上前,“你的手受伤了!” 噌的一声短刃从怪物眼眶的黑洞中拔出,窟窿还在汩汩的冒着热血,徐卫感到脑袋有些眩晕,甩了甩头:“我没事,快走!” 两人当即原路折返,那段本来只走了不到十分钟的走道似乎没有尽头,怎么都找不到入口楼梯。 “楼梯呢?!我们刚刚明明从这里下来,楼梯怎么会凭空消失!” 阿信强压下即将崩溃的意志,自我说服道:“我们再往前走走,一定是我们走得速度慢了,还没走到,我们再往前……” “别走了,这里的跟来时候的路不一样了。我们找不到入口的。” 胳膊被身后一只手拉住了,阿信回头,见徐卫踉跄几步半跪在地,脸色透着反常的红。 他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你怎么了徐哥?!” “……” “你说什么?” 他贴近徐卫,听见徐卫微弱的声音: “……躲起来。找个地方躲起来。有东西在靠近。” 阿信勉强集中精神,果然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窸窣动响。 “好,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一个猛扎把徐卫架了起来。徐卫的状态很不好,重心几乎都压在了阿信身上。阿信腿脚发软,嘴上却喃喃道:“ 我这就带你出去!” 这里似乎是某处废弃的矿区遗址,转入岔路口,又七拐八转,他们彻底进入了地下网道的深处,随处可见搭建的木架作为支撑结构,隔几米就有一个岔路口,复杂若迷宫。 他们在一个不到十平米的石洞停了下来。石洞有两个出口,其中一个狭窄低矮,需要半蹲着身子才能通过。 阿信摸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忽然道: “徐哥,我有办法了。” 第二十九章 何人指使 阿信把徐卫安置在出口附近,巡视了一周做了几个记号。 “徐哥你的伤口需要包扎,你等等!” 桃木剑、十字架、朱砂、黑驴蹄子,甚至还有塑料盒打包的糕点,一样样东西从包里掏出,满当当铺了一地,“不对,到底在哪啊……” 徐卫有气无力掀起眼皮:“你信的还挺杂。” “有备无患嘛,有了!”阿信终于从包底掏出酒精和纱布,“你忍一忍。” 酒精擦过伤口,徐卫皱着眉一声不吭。包扎完毕,他的脸色愈发红润,阿信碰了一下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徐哥你在发烧。那怪物的爪子有问题,怎么办?” 徐卫面色疲惫:“死不了。地道里不安全,得赶紧找到出口。” “我刚在墙上做了记号,等会我们摸着墙走,朝一个固定的方向,当遇到墙就向右转身,沿着左侧的墙壁继续前进,直到转身数的总和为零。这种方法虽然笨,但能避免我们走回头路,只要一直走下去,总会找到出口的。” 徐卫闭着眼睛应了一声,阿信又欲开口,被他扬起的手止住了话。 侧耳细听片刻,徐卫开口道:“有水声。” “水声?” 徐卫指了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有流动的水。” 阿信欣喜道:“有活水就很可能有出口。我们先找到水源,就可以顺着水流的方向走。” “不错。”徐卫费力地直起身,阿信忙伸手去扶。 水声方向在另一边洞口,那个洞口虽然更高,但宽度并没有随之增加,仅能容纳一人通过。 徐卫低着头,缓慢地从狭窄的洞口挤出。阿信紧随其后,他背上的巨型背包几乎占据了他半个身体,让他的动作显得笨拙而吃力。 他按下卡扣,打算先把背包卸下,余光瞥见徐卫扶在石壁上的手倏忽收了回去,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洞外传来了一声短刃划过坚硬物体的尖锐声响。 “徐哥!”阿信瞠目欲裂,手下意识伸向徐卫,却扑了个空。 一股力量猛地把徐卫向外拉扯,徐卫甚至来不及拔出腰间短刃,就被那股巨力掼倒在地,撞在地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脑袋重重磕到地上,瞬时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眩晕和空白。 就在他挣扎着站起来,反手拔出短刀的瞬间,小腿忽地传来钻心疼痛,有什么东西钉入了他的腿中,利物扯着皮肉开始暴力移动,背部在粗粝的地面上摩擦,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大叫起来。 “徐哥!你怎么了?!” 阿信想冲出去,却被徐卫的怒吼制止:“别出来!快跑!!” 这一幕简直惊骇得令人毕生难忘。 在黑暗中,幽蓝色的鳞片若隐若现,窸窣的动响中,分不清周围到底有多少双蠢蠢欲动的目光。徐卫躺倒在地,被拖着小腿迅速往巷道的深处移动,只留下一片血色的掌印。 啪一声海妖拍在办公桌上,气势汹汹地质问: “搞了半天,就找到了他?一个——” 到底是新闻工作者的心理素质强大,于小华讪讪地接话:“路人。” 监控迟迟没有修复,只能通过九曲的模型来监控全局。然而九曲的积木重构优势在于模块重组,对领域内的生物只能做到位置监控,并不能判断这个信号所属主体。 发现地下室的异样后,海妖马上呼叫安保去查看,本以为能来个瓮中捉鳖拿下裴闻声等人,没想到逮住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新面孔。 被发现时于小华还在拿着相机拍照,被强力手电筒照着追了一路按倒在地,还不往护住他的宝贝相机,发出杀猪一般的哀嚎: “打人啦!杀人啦!白日青天,世风日下!别打脸啊喂!” 海妖翻看着相机里的相册,白了他一眼:“你怎么回事,谁让你来的?居然敢在我们公司偷拍,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照片里拍了近百张工厂的布局,空旷的大厅、凌乱的书桌、上锁的密码门,再往后翻就是一些私人的照片,甚至还有公园约拍人像图。 幸好这傻小子没拍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海妖悄悄松了口气,盒盖翻开,飞快地抽出内存卡。 “哎!我的照片!”于小华哭丧着脸,对上海妖凌厉的视线又丧气地坐了回去。 “照片?”海妖晃了晃手里的内存卡:“你非法入侵他人住宅,未经允许窥视他人的私密空间和商业机密,就凭这个,我们的法务部能让你吃官司赔到破产——你最好老实交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这里不是住宅……”于小华小声辩驳,被海妖瞪了一眼,马上说: “我就是个摄影爱好者,来借厕所的时候看见你们园区挺有意思,忍不住拍了几张……” 海妖冷笑纠正:“上百张。” 于小华诚恳道:“对不起,您看这样,我马上删除可以吗?” 宽厚的办公椅转动,四眼鹰示意门口的保卫离开,和颜悦色道:“我们园区从不外借设施,安保也受过严格的训练,不会对外人放行。我们还能在这里谈话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也能诚实,否则我们只能按照章程来了。” 四眼鹰抬眼望向于小华,“第一,你为什么来这里,是谁指使你的?第二,你拍的那些照片用来干什么?你可以想一想再回答,但你要明白,你只有一次机会。” 九曲支着脑袋,兴致缺缺地摆弄着四眼鹰桌上的DNA双螺旋结构模型摆件,摇晃模型时碰在桌面发出轻细的动响。 第三次碰撞声发出时,于小华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我的一切行为,都是自发、自愿的。” “我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使。” 滋滋,滋滋—— 裴闻声烦躁地摘下耳上的器械,总算脱离了助听器进水后发出的嘈杂噪音,世界彻底清净了下来。 手电灯光开始闪烁,他低头看到了手上斑驳的血迹,用力地搓了搓手。 就在这时,铁笼后响起了急剧的拍门声: “有人吗?我知道你在里面!” 第三十章 美人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露出阿信神情急切的面庞。 “你跑哪里去了?我们找你好久,怎么跑这来了!” 徐卫跟在后面,看见裴闻声的那刻,眼底终于升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没事就好,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阿信,徐卫!”裴闻声只看见来人嘴皮一张一合,声音却像灌进了晃荡的水壶一般模糊得很,下意识侧耳做出用力听的动作。 他回头看了看刚才从里面钻出的狭窄洞口,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头脑发昏,飘飘然地问:“你们怎么找来的?” 阿信绕过铁笼,一把拽住他的手:“别问那么多了,这地方邪门得很,先出去再说。” 裴闻声被他拽动了几步,“你们刚才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白衣服的人?” “没有。”阿信不耐烦地回道:“少操心别人了,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工厂怕是早就发现了,就等着瓮中捉鳖呢!还不赶紧离开!” 阿信走了几步,回头见裴闻声还是一副神色脸色迷茫的样子,偏头一瞅见他手里的助听器,心下明了,凑近他耳边大声说: “行了祖宗,快走吧!” 裴闻声这才有了反应,作势要往门外去,却被阿信一把拉住: “你去哪里?” 这次裴闻声看清了阿信的口型,有些莫名:“出去啊。” 阿信急道:“我们来的那条路有变异株袭击,我们好不容易才甩掉它们逃出来,绝不能再折返回去!” 裴闻声好不容易捕抓到零散的词汇:“变异株?” “就是那些……”阿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咬牙道:“那些长满了鳞片的怪物,你知道的!” 裴闻声妥协地点点头:“好吧,既然此路不通,我们往哪里去?” 房里的剩下的几扇门除了分布位置,没有任何差别。阿信在原地徘徊片刻,转了一圈停在一扇门前,“就这个吧。” “徐卫,你怎么看?”裴闻声回过头。 徐卫耸肩:“既然不能原路返回,不如碰碰运气。” 裴闻声挑眉:“这可太不像你会说的话了。” 话音刚落,脚下传来轻微的石裂声,裴闻声急退一步,刚才所在位置竟出现一道两指宽的裂痕。 “别动!”徐卫低声呵斥。 刹那间,脚下的地板松动起来,裂缝是从墙面蔓延过来的,像爬在地上的蜈蚣,向两边咧开了口。 徐卫厉声道:“快退后!” 裴闻声一屁股摔倒在地,前脚刚退出一丈,身下的地面就彻底支撑不住,四散皲裂,随着一声巨响尽数崩塌。 顾不得滚滚尘烟,裴闻声迅速伸手想去拉,却抓个空。 “你没事吧?!”他飞扑到断裂的边缘望向下方,徐卫一手持刀,一只手紧紧挂在断裂的钢筋处,稳稳地悬挂在边缘。 就在这时,地面再一次震动了起来。 断裂的地缝迅速合拢,裴闻声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睁睁的看着徐卫的身影消失在合拢的裂缝之中。 “徐卫,徐卫!你怎么样了?!” 地下冷风阵阵,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泥腥味。 “还活着吗?徐卫,说话!” “天啊!”阿信忽然大叫起来: “你看墙面!”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裴闻声猛地抬头。 墙面上无数黑影正在试探地爬出,密密麻麻地在墙面爬行,就像蠕动的虫卵,看得人头皮发麻。那是一只只巴掌大的蜘蛛,毛发茂密,腹部两个白点和细绒组合,绘出一张张美人面。 然而这美人面神色狰狞,渗人的很,那些人面蛛爬行速度极快,霎时间仿佛千百张鬼脸狞笑着逼近,裴闻声惊得汗毛竖起,脚下一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蜘蛛嗖的一声从墙角跃下,向着他猛地扑来! 阿信尖叫一声朝他飞奔来,猛地扬起背包疯狂拍打。他一把拉起裴闻声,手抖如筛糠:“快跑,墙面上还有好多!” 几只蜘蛛像是受到了挑衅,张开巨大的口器飞扑下来。 跑!! 裴闻声的瞳孔猛地收缩,阿信正好挡在了他的身前,几只巨蛛扑到他的背包上,当即顺着全身飞快游走,利刺噗呲扎入皮肉扯住肩膀。 “啊啊啊!!!!!!” 阿信痛苦面色扭曲,浑身巨颤,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裴闻声猛地踹向铁笼,沉重的铁笼轰然砸在蛛群之上,当即砸出了一片模糊的血肉,房间里充斥着渗人的吱呀声,仿若厉鬼的诅咒。 然而巨蛛数量众多,砸死部分也只能暂缓攻势。眼见着巨蛛再度聚集,黑压压地直冲而来,再这么下去,他们非得这些鬼东西被生撕不可! 躲起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裴闻声当机立断,不顾阿信挣扎,奋力把他拖进通往水室的窄道,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通道尽头的铁门。 一只巨蛛躲闪不急被卡在门缝,裴闻声只感觉关门受阻,不管不顾地猛然一拽,那只倒霉的蜘蛛便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夹成了烂泥。 万幸这扇门是朝外推开的,那些巨蛛虽然凶猛骇人,但只懂扑咬想要强行破门而入,层层叠叠反倒把门压了个结实,只要门本身没有被破坏,那些巨蛛就无法进入通道,确保了这里暂时的安全。 阿信在地上翻滚哀嚎连连,“别动,好了!”裴闻声强行桎梏住他的动作,手电筒一照,心下凉了半截。 巨蛛的利刺穿透了阿信的皮肉,肩膀、后背,腿部,模糊的血肉几乎可见森然白骨。 “阿信,阿信!你坚持住!” 裴闻声用外衣包住手,闪电般按住攀附在阿信身上巨蛛。那巨蛛的步足已经深扎进皮肉,强行拽出势必会牵动伤口。 他小心翼翼持着打火机靠近,火苗舔舐上步足上的细绒,手里的布团开始疯狂挣扎,刺入的深度更甚。 阿信的惨叫在廊道里回旋,再这样下去裴闻声就要控制不住他了,他心下一横,猛地把那团东西扯出! “!!!”阿信差点当场晕了过去,连哼声都没能发出,剧痛之下晕倒都成了奢望。 鲜血从伤口飞溅而出,裴闻声高举手电筒,对着那包蠕动的东西迅速反复砸去,直到衣物下动息渐止,才长舒一口气,停下了动作。 忽然阿信大声哭嚎起来,哽咽道:“我要死了吗?” 裴闻声终于力竭摔倒在地,他仰头看着低矮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那双漆黑的眼瞳定在了那里,像个不会动的雕塑。 阿信一边哭一边去摸包里的酒精,拧开瓶盖,犹豫了半晌还是没能下手,捂着脸哭出了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我们为什么要来?我们不该来的!” 身边衣料窸窣抖动,旁边的人轻轻地转过身,握住了阿信颤抖的手。 裴闻声轻声道:“你知道吗?阿信这人有时候挺孬的,还自私得令人生气。但再软弱的人也有软肋,有些话是他绝不会说的。” “你是什么东西?” “一个拙劣的骗子,只能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来掩盖出错漏百出的假话——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对吧?” 裴闻声抓紧他的手,眼中晦暗不明: “现在我告诉你,你的演技实在是烂透了。你打算怎么办?” 第三十一章 什么才是真的 阿信停下动作,低笑起来,再看过来的眼神完全变了,目光充满了怨毒: “真是无趣,为什么要拆穿我呢?” 他以难以想象的敏捷速度猛扑过来,裴闻声下意识抬手抵抗,手里就着最近的东西一抓,那团包着巨蛛残肢的布包奋力向阿信砸去! 没想到那布包扑了个空,阿信竟然就这么凭空在眼前消失了。 铁门响动着脆弱的吱呀声,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蜘蛛群鱼贯而入,势不可挡地朝裴闻声飞扑而来! “我靠@#¥%……!!这么玩不起吗?!” 裴闻声惊得一跃而起,咚地撞在了天花板上。 阿信的酒精瓶还在原地,他顾不得脑袋的眩晕,一脚把酒精踹到在地,摸出打火机往后一抛。 地上一滩酒精瞬间燃起,熊熊火焰迅速蔓延,照亮了整个通道。 火舌舔舐着巨蛛的毛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声响,它们似乎并不惧怕火焰,反而团团围了过去,似乎很享受着这场灼热的狂欢。 裴闻声感觉背后似乎有千百双眼睛注视着他,头皮发麻,加快了脚步。 热浪滚滚袭来,路面越往回跑越宽敞,蜘群的嘶鸣声越来越远,通道中的气息被熏得灼热而扭曲。 胸前的吊坠越来越烫,裴闻声忽然刹住了脚步。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劲。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刚才徐卫陷入地缝的时候已经察觉到端倪,他无意说了句徐卫不对劲,始作俑者为了修复这个漏洞,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抹除了徐卫的存在。当阿信被指出是假货,又会用什么方式来填上这个逻辑漏洞? 假如阿信是假的,徐卫是假的,眼前的一切会是真的吗?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裴闻声头皮发麻,到底是真见鬼,还是他已经从幻听发展到了幻视,精神状态差到这种程度?! 酒精毕竟仅有少量,燃烧不了多长时间。火海里的巨蛛很快追了上来,发现前面有个身影坐在地面。 裴闻声盘坐在地上,双眼紧闭,仿佛放弃了挣扎。 掌心里不明材质的吊坠灼热若燃烧,这是孔逸送给他的礼物,说是护身的东西,自从他收到礼物后就从没摘下,这么久以来好像是第一次发出这样惊人的热意。 思绪至此,裴闻声忽然涌出一个念头:真的是第一次吗? 他感觉巨蛛的步足触碰到了他,从地上攀爬到他身上,从领口钻入,毛茸茸的细毛蹭过皮肤,让人有些发痒。 跟阿信身上被啃咬得入骨的场面不同,那些巨蛛一反常态地温顺,只是游走在身体表面,好像把他当成一段可供攀爬的古木。 裴闻声微微睁开眼睛,对上近在咫尺的含怨双眼,仔细一看却是巨蛛腹部的白点,一只人面蛛攀附在他脸上,步足高扬。 下一秒,那根锋利的步足闪电般刺向裴闻声的眼睛! 寒风骤至,蹭的一声锋尖从颊边划过,徐卫挺身刀柄一转,想来个故技重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怪物眼眶捅去! 但这次他体力几乎耗尽,速度见缓,那怪物偏头一错躲开了攻击,卡在徐卫小腿上的利齿也拔了出来。 啃咬的几个血窟窿登时血流如注,徐卫脸白若纸。他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磨破了,和模糊的血肉混在一起,浑身上下已经没多少完好的皮肉,像个被鲜血浸透的血人。 最糟糕的是他的腿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连逃跑的条件都没有了。 拖咬了他一路的怪物的胸鳍微张,被猎物的血腥味激发了兴致。 在它身旁还有数只形貌相似的怪物,天花板上还有几只倒挂着观望,蠢蠢欲动,想要分一杯羹。 徐卫握紧刀柄,忽然听见了比眼前的一切更让他头痛的声音: “徐哥!徐哥你在哪里?!” 徐卫眼前发黑:这傻小子是真听不懂人话吗?都什么时候了,他满腔孤勇地赶来,在那群怪物眼里就是自己送上门的外卖! 或许真是傻人有傻福,那些怪物没有扑杀他,竟真的让阿信一路畅通找到了徐卫所在的洞穴。这傻小子对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恍若未觉,喜极而泣:“徐哥!徐哥太好了,你还活着!” 徐卫喃喃道:“也快了。” “嗯?”阿信终于留意到了周围,举着手里的野外喷枪,把徐卫护在身后,色厉内荏地喊道:“别过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火,是枪!人类最可怕的杀伤性武器!你敢过来我就烧死你!” 徐卫看着阿信手里不过两掌宽的小燃气罐和金属枪管,几乎要扶额苦笑。 阿信一遍拆着火枪的包装,一边低语道:“徐哥我掩护你,你快走!” 徐卫叹道:“我走不了了。” 阿信讶然回头,看见徐卫鲜血淋漓的后腿,眼神暗淡了下来。 “别管我了,等会我想办法拖住它们。趁乱跑吧,接下来的路就得靠你自己走了。”徐卫扶着阿信的肩站直了身形: “接下来是我的战斗了。” “不!”阿信双眼含泪,“我们一起进来,也要一起出去!徐哥你不能倒在这里,你是因为我才来的,双双也死了,我没法过后半辈子一直活在愧疚之中,每天问责我自己,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好,为什么我保护不了任何人!” “我真的忍不了,我没法这么活啊!” “傻小子……”徐卫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旁的怪物像是腻烦了这样的画面,飞扑而上朝徐卫袭去! 阿信双眼紧闭大叫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挡在徐卫身前,双手高举火枪,猛地转动了旋钮! “啊啊啊啊啊啊!!!!!我烧死你个畜生!!!” 阿信感觉不对,睁眼便见火枪安静地躺在手里,像个温顺的玩具。 阿信:“……” 徐卫:“……” 徐卫气急:“你的枪头没接好啊傻子!!” 那怪物的巨掌拍下如同雷霆万钧,阿信登时连人带罐撞在石壁上,轰的一声撞得他眼冒金星,手中一松,罐子飞了出去,咕噜摔进了那群怪物中间。 徐卫顾不上他,短刃扬起朝那怪物的门面呼去,却被它早有防备,利爪一挡将短刃死死卡在指缝之间。 徐卫紧握刀柄,身体被怪物的巨力带着飞起,在空中一个灵巧的扭身,勾住了怪物的脖颈,就这样骑在了它的背上! 怪物疯狂甩动身体,试图将背上的包袱摔下去,徐卫用尽了生平功力奋力紧抓,纵然如此也被晃得四肢飞舞,犹如狂风中枯枝摇曳,伤口在剧烈的颠簸中再度撕裂,血渗入石缝染红了地。 “徐哥!”这场景堪称惨烈,阿信视线一片模糊,感觉呼吸困难,要喘不上气。 那怪物被背上的牛皮癣折磨得烦躁不已,身形一滞,忽然调整角度,背朝墙面撞去! 第三十二章 如梦初醒 徐卫豁然撒手,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怪物脊背猛地撞上石壁,皮糙肉厚的不见损伤,反倒是石壁的岩土被撞得松动,抽身而出时抖落了徐卫满身的尘土。 徐卫听见阿信惊慌地喊他的名字,但这时候已经听得不真切了。他的眼前炸开一片雪花,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咕噜的滚动声。 那罐燃气滚到一个怪物脚边,被抬脚一踢滚到了另一只脚下,又被一脚踹飞到角落。这瓶燃气罐成了一个玩具,像个皮球在那群怪物间传动起来。 砰!气罐撞上了石壁,又反弹撞上了布满坚硬鳞甲的皮肉。 那怪物正在转身,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细长的兽瞳一转,它烦躁地甩尾,气罐被长尾一卷又迅速拍飞。 它躬身再度朝徐卫扑去! 阿信瞳孔骤然缩紧:“不!不要!” 燃气罐被长尾拍飞后,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以惊人的速度撞上石壁,发出一声清脆的锐响。 阿信心随着撞击咯噔了一下,听见了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忽然眼前一闪,在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时候,地道里猝然炸起震耳欲聋的声响! 轰隆!爆炸的冲击在密闭的洞穴中肆虐,离得稍近的怪物惊叫出声,飞快地往深处四散逃逸,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阿信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地动山摇,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 这条地道常年封闭,易燃气体和粉尘堆积集聚,此时燃气罐受到剧烈撞击炸开,这些气体和粉尘遇上明火,瞬时燃烧起来。 爆炸的冲击撞上石壁,天花板猝然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瞬间坍塌了近半,石块和尘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阿信被爆炸的气浪掀翻,满嘴都是刺鼻的灰尘,“咳咳,咳咳咳……”。 此刻他顾不上抱怨,等震动稍稍平息,发现自己胳膊腿还全乎,连脸上的灰都来不及擦,马上挣扎地爬起来去找徐卫。 地道里那些怪物早已跑得不见踪影,阿信的心脏狂跳不已。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满是碎石和尘土的地道,在一堆乱石中发现了怪物的纤长的尾巴。 “徐哥,徐哥你怎么样了?你别吓我,说话啊!” 他疯了一般去刨碎石,这个石洞已经被炸得分不清原本的面貌,连方向都乱了套,哪里还看得出徐卫先前所在的位置? 怎么办?怎么办啊! 忽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在一片死寂的石洞里,听见了一下又一下规律的敲击声。 哒,哒哒。 “徐哥!” 他怔愣了片刻,才如梦初醒,迅速折返回那怪物的尸身旁,拨开它身上的碎石,挖了些时候,终于在石壁和怪物躯体的缝隙了看到了熟悉的衣角,手停了下来。 见到此景,大部分人都得叹一声——真是命大。 先前试图攻击徐卫的那只怪物距离爆炸最近,在爆炸的瞬间它被巨大的冲击力抛起,然后重重地砸向石壁,与此同时天花板上一根钢筋坠落,并在这可怕的速度下肉铁相撞,钢筋斜插进脑袋,当场毙命。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尸体和石壁之间竟然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隙,就像一个天然的肉盾,徐卫就在这里,侥幸躲过了爆炸的冲击。 徐卫蜷缩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身上满是尘土和血迹,插进那怪物脑袋的钢筋只要再往下一点,就能刺入徐卫的胸膛。 阿信奋力把那沉重的尸体推开,小心翼翼将徐卫拉出来,颤抖着手去探他的呼吸。 他先是笑了,笑着笑着就溢出一声难以自抑的泣声,紧紧地抱住了那具温热的躯体。 “徐哥,”阿信哽咽道,“我差点以为……”他说不下去了,头埋在徐卫的颈间,在衣领上晕开了温热的水花。 啪嗒。垂落的指尖松动,手里的碎石落在地上。徐卫眼睑轻颤,良久才微不可闻地说: “……走。带我,离开这里。” 裴闻声长舒一口气,猝然惊起,猛地捂住了眼睛! 他还是在那条狭长的窄道里,尽头的铁门一片寂静。 他回过神,迅速检查了胸膛、手臂、脸颊,只摸到了冰凉的水迹。攀附在他身上的巨蛛不见了,人面蛛、火光,窄道里那一切骇人的事物都跟阿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赌对了。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是什么时候陷入了幻境?是从他闻到那股黏腻异香开始,还是在更早的时候? 上次双鞍山一行回程后,他的梦魇越发严重,甚至出现过几次幻听,但从没试过陷入如此真实的幻觉之中。 这地方也忒邪门了。 步足刺入眼眶的剧痛和恐惧还清晰地残留在身体里,微风吹过皮肤,令他回忆起步足上细绒刮过皮肤的轻微触感。 等等,有风? 他眯着眼睛望去,通往水室的门竟然是开敞的。 他挪到门边,将头探出门外,目光在房间内扫过。原本满注的水室如今只剩下一汪浅水,铁栅栏洞开,水室里的鳄鱼状怪物不知所踪。 计时器早已停止,水滴从天花板上滴落,发出微弱的声响。 不会吧?那池底的鳄鱼也是我幻想出来的吗!我这次回去不会要去精神科报道了吧?! 他的思绪纷乱如麻,半个人已经麻木了,起身的动作牵动腿上的伤势,疼得他龇牙咧嘴,马上停止了动作。 不不,水室栅栏里的巨鳄必然是存在的,他的脚伤总不能是自己啃的,但这池子水都去了哪里?老天!他在幻觉里呆了多久,在他脑子不清醒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阳穴突突直跳,裴闻声忽然感觉身后一动,手下一个打滑,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前扑去! 哗啦!水花四溅,他摔了个四仰八叉,顾不得浑身剧痛迅速爬起来。 铁栏已经完全升起,这个高度完全脱离了他弹跳高度的极限。水室四周没有任何着力点,根本不可能够到那扇密码门。 这下连原路返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裴闻声叹了口气,手电筒的光束朝铁栅栏的方向扫去。他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摸,是一条细长的镜腿。 这竟是他丢失的眼镜,还有半边树脂镜片是完好的。 什么运气守恒定律?他简直哭笑不得,随便擦了擦,就架在了鼻梁上,总算恢复了一点视力。 池水的高度仅能没过脚踝,他略一低头通过拱门,看清了栅栏后的情景。 这里和裴闻声想象中的场景大相径庭,根本不像是用于关押的地方,其中布局看起来甚至有些眼熟。 泡水的墙面,瓷白色的地砖,可供几人并行的走道,走廊两侧布局规整的房间。如果在头顶上加上白色的感应灯,这里跟他落入水室前最后所处的走道布局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走廊深处,有一扇透着亮光、微微敞开的门。 第三十三章 腕足标本 手电筒的扑闪片刻,彻底暗了下去。 借着门缝透出的微光,裴闻声淌水走过长廊,触上了半掩的门扇。 门推开的时候感受到来自水面的轻微阻力,吱呀声伴随着漾开的水声,展露出门后的场景。 裴闻声倒吸一口凉气。 饶是他早已做了千百种心理预设,眼前的一切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一只栩栩如生、有近三层楼高的章鱼标本伫立在房间中央,说是章鱼标本,其实只有下肢的腕足部分,但根据腕足的比例,不难想象整只章鱼本体将达到怎样恐怖的体型。 整个实验室被上下打通,不论在哪一层,只要往中庭望去,就可以看见中央那个注满幽绿液体的巨大玻璃罐,腕足标本悬浮在半空中,就像一座肃穆的石塑。 裴闻声眯起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光线折射。 这个标本浸泡在液体中,触须和吸盘的细节被完美地保留下来。顶光的照射下,切片的轮廓在培养液中若隐若现。腕足并非一个完整的整体,竟被切成了无数薄片,每片用薄如蝉翼的玻璃片隔开,玻璃片层层叠叠,排列出它原本的形貌。 忽然他听见了蛇行水面的声音,身后却没有任何异样。明明无事发生,他却感觉神经末梢被狠狠抽了一鞭子,心蓦然停了半拍。 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一条猩红的触须不知从何处猛然窜出,在他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将他整个人钉在半空! 裴闻声呕出一口血沫,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前碗口大的血洞。 那根触须穿透了他的心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朝那个玻璃罐伸出手,好像想抓住什么,手僵直地悬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血滴落在水面,晕开一朵朵红色的花。 恍惚间,那股异香再度缠绕了上来,如同母亲的手,轻柔地合上了他的眼。 “千万别睡啊徐哥,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阿信背着徐卫在迷宫一般的地道里穿行,走几步就用足尖碰一下墙面,确保还在沿着连续的墙面行走。 背上的徐卫垂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的腿伤被简单地包扎起来,用的是身上穿的T恤。后背上的摩擦伤没有处理,伤口沾了太多的石屑粉尘,他们没有清理伤口的条件,万幸血已经止住了,阿信抬了抬臂弯,感觉身后的躯体烫得好像一个暖炉,闷出了一身的热汗。 这个地道分道口极多,错综复杂,他走了近一个小时,却始终也没探出个所以然。他的方法虽然能确保不走回头路,但面对如此曲折复杂的地道,也有些一筹莫展。 理论上,只要走下去终究会找到出口,但假如需要走一天、三天,甚至一个月呢?他的背包早在混乱中丢失,身上连一滴水一块面包都没有,还要背负着另一个成年男性。以他的体能,假如无法在这几个小时内找到出路,逃生的概率就大打折扣。 他们会永远困在这里,倒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他心中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猜测,念头一升起,就被理智强压了下去—— 万一这里,根本就没有出口呢? “徐哥,徐哥……”阿信小声呼喊,“你还能听到水源的方向吗?” 徐卫没有回应,半晌阿信感觉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碰到了阿信的侧脸,“放我下来。” 阿信急道:“徐哥!” 徐卫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阿信犹豫片刻,还是蹲下身,小心地放下徐卫,不待徐卫开口,先声夺人:“徐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出去的,不论怎么样,我都不会丢下你的。” 徐卫微微睁眼,抬起了手。微凉的手指触碰到阿信的眉心,印下了一个红色的指印,他对上阿信不明所以的视线,声音很低,“我们没有时间了。跟着你的直觉走吧。” “可是!” “别怕。”徐卫低声道:“没关系的,我信你。” 阿信感觉徐卫似乎有什么未尽的话,他双唇颤抖,含泪点头。 两人再度出发。 这次的前行路径变得不规律起来,阿信全凭着直觉拐弯或直行,一路留下了不少记号。 本以为这种毫无章程的走法会走回头路,也许是这个地道足够庞大,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居然一个记号都没有看见。 地道里回响着阿信越来越沉重的喘气声,又拐过一个专教,忽然脚下一软,他好像踩上了某种松软的质地,毫无防备地膝盖一软,扑倒在地。 这一片都是泥泞的黄土,坑坑洼洼的泥地积了一片片小水洼,阿信刚一脚就是陷进了被泡得软烂的泥里,脚抽出来后,鞋上还沾着一块的黄泥,整个人狼狈得要命。 在背上的徐卫也不能幸免,随着他的动作朝下摔倒,阿信连忙把他扶坐起来。 倒下时徐卫背上的伤口碰了地,血混着黄泥,看得人十分揪心。 此刻徐卫正在高热,本应脸色红润,但不知是不是阿信的错觉,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像是被抽走了生机。他病恹恹地掀起眼皮,疲惫地看了阿信一眼。 阿信愧疚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下子:“对不起,我……” 忽然徐卫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头顶。 反应过来后,阿信脑中的弦骤然紧绷,瞪大了眼睛,神色几乎透着绝望。 徐卫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信脖颈僵直,缓缓抬头,正对上天花板上那双刚睁开的黄色眼瞳。 于小华观察良久,发现四眼鹰的眼睛不是黑的,而是一种带着浅金的褐色,就像女人喜爱的那种昂贵、充满柔软光泽的卡其色羊绒大衣。 他回望着四眼鹰不见喜怒的面庞,态度诚恳真切:“我就是个不入流的狗仔,平时靠拍照挣点小钱。那天我无意进了一个网站,刷到一个贴子,有人想要你们工厂的照片,赏金还挺高的,我就一时鬼迷心窍……” 海妖打断了他,“贴子是在哪里刷到的?有那人的联系方式吗?” 于小华懊恼地一拍脑袋,“那人的联系方式我存在电脑,没记下来。” 海妖冷哼一声,于小华补充道:“我记得那个网站,好像是个论坛,叫什么深渊,深水……” “深海论坛?” “对对!”于小华高兴道:“就是这个名!你们也知道啊?” 海妖和四眼鹰对视一眼,没有出声。 “真是对不住,我马上把你们的照片删干净,再也不会来了。”他卑微道:“我就是个小人物,就是图个养家糊口的小钱,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都不容易,就放我一马吧。” 四眼鹰瞥了一眼屏幕,站起身扣上了西服中间那粒扣子。他对九曲打了个响指示意他跟着一起出去,经过海妖留下一句温和的一句: “这种事情,你来决定就好。” 九曲暗暗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跟四眼鹰离开房间。 房里的人一下走了一半,只剩下海妖和于小华四目相对。 于小华扬起讨好的微笑,目光希冀地望向海妖。 办公室来的氛围简直古怪到了极致。海妖抱着手,半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伸手按响了桌上的对讲键。 “来些人,送客。” 第三十四章 银色素戒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于小华抱着没有内存卡的相机被扔出大门时,莫名浮现出这个念头。 “这么远的路我自己走回去吗?有没有爱心接送服务啊?”他抱怨地揉捏酸痛的脖子,接受到安保凌厉的视线后颈一凉,谄笑地摆摆手: “留步留步,不用送,我马上走!” 月光照亮了寂寥的乡道,他仰头叹了口气: “真是,人生多艰啊……” 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阿信想不明白。 眼下徐卫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他也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他们就是两块粘板上的肥肉,这怪物能轻易把他们撕碎。 天花板上的身影轻盈地跃下,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似乎也知道猎物的无力,这只鳞面骨并不急于扑杀。它歪了歪头,做出思索的动作,好像在考虑从哪里开始下嘴。 思索。 这是个很特别的词。它专属于那些具有思考能力的智慧生物,不仅需要智力,还需要一颗清醒的头脑。 阿信看着它的面庞,皱起了眉。 它浑身布满了幽蓝的鳞片,随着呼吸鳞片舒张合拢,这让它脸上的残缺看起来更加显眼。这张脸的右半边不知被什么啃食,皮开肉绽,绽开的皮肉间裸露出肌肉和牙齿,组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血骨相间的色彩。 它低头凑近了一步,阿信喉头紧绷,下意识扬手挡在身前! 忽然,指间传来了温热的触觉,他小心翼翼地睁眼。 眼前的鳞面骨并未发起攻击,而是后退半步,蹲下身子平静地注视着他。 这场面简直说不出的诡异,他浑身寒毛倒立,手触电一般收了回去,这才感觉到无名指上的湿意。 刚才那怪物舔舐了一下他的手,准确来说,是无名指上的银色素戒。 他死死盯着手上的戒圈,忽然升起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 “双双?” 鳞面骨的双耳抖动,转身往地道深处跑去。 “别走!”阿信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一只面目恐怖的怪物呼唤女友的名字。他无措地望了一眼徐卫,又看向那只怪物消失的方向,脑子一片空白。 “跟上它!”再次出乎意料的是,徐卫竟低声催促:“快跟上它!” 阿信一咬牙,背上徐卫就往地道深处追去,刚拐了个弯,便看见那只鳞面骨停在分叉口的背影。 它听见了来人的脚步,耳朵一转,灵巧地拐进了前面的岔路。 阿信深呼一口气,跟了上去。 就这么在地道里走走停停,阿信已经记不清来路了,低头穿过一个狭窄的洞口,忽然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就像夏天的时候把一堆生肉闷了几天,那股带着潮意的腥臭,简直是对人类嗅觉的残忍折磨。 他忍不住扶着墙面干呕出声,那只鳞面骨停在不远处回过头,目光闪动,忽然扭头拐入了右侧的走道。 阿信强忍着胃部的酸涩跟了上去,还没走几步险些一脚踩进了坑里,吃一蛰长一智,这次反应还算及时,以厘米之差堪堪刹住了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这里跟刚刚走过的地方都不一样。 地面不再是石面或是砂石质地,而是硬质的水泥地板。他举着手电筒抬头望去,天花板弯曲出拱形的弧度,表面早已锈迹斑斑,面前是一条近三米的水道,里面积水不见流动的迹象,浑浊的水面漂浮着众多不明物体,看来就是恶臭的来源。 这似乎是一段废弃的地下排水管网。 阿信扭头,发现那只鳞面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候在路口。 它离开了。 “双双?”阿信低声呼喊,话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祈求: “双双你在哪里?快出来吧!” 徐卫剧烈咳嗽了起来,阿信把他放了下来,靠在墙边。徐卫的脸色灰白得可怕,才过来这么一会,似乎透着油枯灯尽的死气。 “它不见了,是吗?”徐卫低喘几声,“看来就是这里了。” “双双不见了,我要去找她。”阿信想要说出这句话,但理智阻止了他。面对徐卫灰暗的眼睛,他的眼神也暗淡了下来,嗫嚅半晌终于没有开口。 “听着。”徐卫似乎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了下来:“阿信,小子,看着我。” “活着,才有希望。”他一字一顿地说:“所有的秘密、痛苦,那些太阳照不到的角落,都会随着死亡被埋在地下。人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明白吗?”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不害怕死亡,那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徐卫轻声道:“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那些看起来过不去的坎,终于会在漫漫的光阴里成为你的血肉,它可能会让你流血,也可能成为你最坚硬的盔甲。” 阿信垂着头不愿看他,好像预料到了什么,手轻微颤抖了起来。 “过去你遇到了一些令你刻骨铭心的人,这很好。未来你可能会遇到一些好人,也可能遇到些不那么好,但你还有机会去选择,去编织,过上你想要的那种人生。这一切的前提是,活下去。” 徐卫再次剧烈咳嗽了起来,这次竟然吐出了一口触目惊心的黑血。 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阿信霍然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好了,别说了!” 他一把拉过徐卫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肩上,手臂卡进膝弯,双腿猛地发力就把徐卫背了起来,动作带着怒意的急切,“虽然我喊你一声哥,但你还没到倚老卖老感叹自己活够了的年纪!少摆出这种阅尽千帆老神在在的样子,给自己超级加辈真的很可恶啊!你也太小瞧我了,等着吧,我会带你出去的!” 徐卫显然没料到自己戳心肝的肺腑之言会带来这样的反应,被这个看似好拿捏的后生急头白脸训了一顿,他也懵了,毫无防备地被掂了起来。 阿信闷声不语沿着水道前行,徐卫帮他拿着手电筒,趴在背上一声不吭,不知道是熏晕了还是气晕了过去。 又走了一段路,那股冲天臭气淡了下去,阿信总算得以喘息,悄悄松了口气。 这段长路遥遥没有尽头。阿信拧着眉,感觉背上的人有动静。徐卫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你看那边,那有个梯子。” 第三十五章 难以开口的问题 阿信循着手电灯光望去,果然在对墙上看见一段段钉在墙面上的梯蹬。 梯子和他们之间隔了一条污浊不知深浅的水道,需得淌过水道,才能来到对面的平台,够到垂直的金属检修梯。 他先下去试水,发现水刚好没过膝盖,除了质感让人恶心,没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阿信顺利通过水道。马上他发现了更为严峻的问题。 这段逃生梯很长,非常的长。 阿信脖子仰到发酸,只见那金属铁杆顺着墙壁节节向上,在天花板上豁开一个圆形的通道口,但这并不是这段检修梯的尽端。从这个通道口往上,还衔接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管状长道,真正的出口仿佛插进了云端——理论上存在,视线里却见不着踪影。 当然这一切只是阿信的主观感受。 这一天的大起大落早把他磨没了脾气,想出去总会有些困难,幸运的是现在已经有了方向。 然而,眼下存在着另一个客观、难以开口的问题。 徐卫眯眼打量对面:“怎么样,能成吗?” 阿信定了定神,“没问题,我马上回来。” 水道里的污水不知道堆积了多久,他们没有任何防水的措施,徐卫的伤口一旦碰到这些污水,搞不好会引发各种感染。 阿信非常小心,动作轻柔缓慢,出了浑身的汗,才把滴水不沾的徐卫送上了对面平台。 他今晚的运动量几乎抵得上去年一整年,好不容易喘了一口大气,望着头顶的检修梯,心里又开始发怵。 一层,两层,三层……这见鬼的楼梯到底有多高?又通向哪里? 徐卫在原地歇了一会,回头便见阿信眼睛发直,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提醒道:“我们该走了。” 阿信艰难地挺起身,没有动作。 徐卫察觉到了一点不对:“你还好吗?” 阿信:“徐哥,有个事,我必须告诉你。” 徐卫:“什么?” 阿信沉默片刻,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我有点那个……恐高。” “……哈?”徐卫心中万马奔腾,见阿信欲哭无泪的神色,才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他试探地问:“严重吗,能克服吗?” 总得给年轻人一点成长的空间。他拿出了十分的耐心,提出了建议:“要不试试别往地上看,或者我帮你捂住眼睛?” 阿信抹了把脸,感觉有些丢人,含糊地说:“没事,我就随口一提,我们走吧。” 吐出那口黑血后,徐卫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精神不太好,时常陷入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 攀爬时阿信腾不出手去顾徐卫,万一徐卫手滑掉落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坚持用皮带把徐卫牢牢固定在身上。 他深呼一口气,握住铁杆,开始往上爬。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等通过天花板上的圆形通道口,他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峻。 豁口后的柱状通道笔直细长,每一级梯蹬都紧紧地固定在管道内壁上。管道直径足有数米,足以容纳两个成年人轻松通过。管道的尽头隐没在黑暗中,手电光往上照去,也只能看见头顶漆黑一片。 随着攀爬的高度不断增加,越发感觉到空气稀薄。 狭窄幽长的空间形成了近乎密室的效果,四周的黑暗如同巨大的网,将他紧紧束缚在心底不断滋长的恐惧里,化身为无数双冰冷试图将他拉入深渊的手。 阿信双手紧紧地抓住梯蹬,感觉手心越来越滑,手臂打颤,小腿肚也有抽筋的阵势。 他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徐哥,我,我不行了……” “别往下看!”徐卫厉声呵道。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进眼睛,阿信用力闭了闭眼。他感觉不到自己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伸出手试图抓住上面的梯蹬。 变故在这一刻发生。 他的脚一滑,手因汗水而松动。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来不及了,补救的一脚踩空,身体瞬间向下坠去! 几乎在感受到失重的同时,徐卫反应神速,手臂肌肉瞬间紧绷,竟真让他抓住了一段梯蹬! 徐卫手臂青筋暴起,这一抓为阿信争取了时机,阿信手脚并用地勾住了最近的梯蹬,终于在徐卫力竭边缘稳住了身形。 阿信惊魂甫定,崩溃地溢出一声剧喘,“怎么办?我真的,我真的做不到啊! 徐卫没有安抚他,口吻严厉:“阿信,注意力集中在你的手上、脚上!不要仰头或者低头超过你的手部30公分的范围。” 阿信浑身一僵。 徐卫淡淡地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吗?既然你无法独立完成,那就听从我的指令。” 阿信目视前方,头不敢摆动。 “很好。”徐卫及时地给予了肯定:“接下来继续向上爬。这是个机械的重复动作,不需要你去动脑子,只要抓稳,踩稳。为了确保你的精力不被其他东西分散,我需要你跟我保持交流互动,并且希望你在互动里保持专注。” 阿信没有吱声,加快了上爬的速度。 “我需要你对我的每一个问题给予回应,可以做到吗?” 阿信马上回道:“可以。” 得到回复后,徐卫再次表示肯定:“很好。下面我将提出第一个问题。” 阿信全神贯注,听见背后的人问道:“为什么你会认为引路的那个,是许双双?” “就因为它没有发起攻击,所以你觉得它就是你要找的人?” 阿信的动作停顿片刻,攀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过了好一会,就在徐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酝酿好了情绪,缓缓道: “我和双双在高中的时就认识了。我们相识七年,相恋四年,我……非常,非常爱她。” 用裴闻声的话来说,有的人在茫茫人海里也像加了高倍滤镜一样引人注目,而阿信是那片映衬出鲜花光彩照人的绿叶。 没什么存在感,没什么爱好,不够优秀、不够帅气,不够幽默,就像绝大部分的普通男孩,却出生在一个严厉、权威,对他寄予厚望的家庭。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是很折磨人的。 阿信经年挣扎在平凡的现实和理想中让家人骄傲的好儿子的差距里,直到那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孩走到了面前——也改变不了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的事实。 “我家人并不赞同我们,其实我知道,他们真正不满的人是我。他们断掉了我的经济来源。结果你猜怎么着?毕业前,她向我求了婚。”阿信的目光落在左手的素圈戒指上。 “她向我求了婚,你没有听错。她就是这种很特别、好像活在规则之外的女孩,像风一样捉摸不透。但这就是她最令我着迷的地方。” “但我拒绝了。” “可能是所谓的男人的自尊心在作怪吧,或许我更恐惧的是其他东西。总之,我对她说了不。” 阿信声音放得很轻:“你知道吗?很多人说,对的人会让你成为更好的存在,但对我来说,这话不太恰当。” 第三十六章 那么,永别了 “你为什么总一副闷闷的样子啊?” 女孩偏头望着他,作势要去扯他的脸,“笑一下啦,老这么严肃干什么?你老是这样,等你老了,就要变成那种严肃无趣的小老头了,我才不要!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你看外面那棵树——” 阿信被她的手牵引往窗外望去。那颗原本光秃秃的树已抽出了新芽,油绿一片亮得喜人。 “快要入春了,我最喜欢这种新叶的绿色了,让我想到春天的草原。如果我没有提醒,你怕是不会注意它,错过了这段日子,就要等明天的春天才能看到这样的绿色,是不是很可惜?” 阿信讷讷地应道:“啊,是的……” “是什么?”许双双笑着扬眉。 “它才不在乎呢,你看和不看,管或不管,对它又有什么影响?它抽枝发芽,它叶落凋零,这就是它的节奏。要是今天有个人说它叶子不够大,明天有个人说它绿得太早,难不成它真要为了博一点视线而去变来变去,那还是它吗?” 她夸张地说:“如果选择活在别人的视线里,就得接受别人的批判和修正。那人生也太难了吧!我可不要!” “你就是你啊,很厉害的你,没那么厉害的你,还可以更厉害的你,不都是你吗!唔,要我选的话——我想要个会笑的,就像这样。” 女孩笑嘻嘻地用两根食指在他脸上支起一个饱满的微笑,合上他的课本。 “走啦,陪我去吃校门口新开的冒菜,就当犒劳辛苦一周的自己,快走!” “我终于得到了宽恕,尝试跟我自己和解。她让我敢于正视镜子里的自己,我就是个普通人。但那又怎样?”阿信的动作越来越快。 “你知道吗?假如坠崖案前能让我见她一面,我立刻就能认出她。真的,刚刚就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不需要证据和理由,我就认出来了。那就是她。” “现在我又开始痛恨我自己了,为什么我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我救不了她?我甚至自身难保了,我……” 他的话里带着哽咽:“为什么啊?我毕业了,找到工作了。我不用再倚靠家里,终于可以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给予她承诺。我偷偷订了一对戒指,是她喜欢的款式。” “我打算下个月在她的生日的时候告诉她,告诉她我在攒钱,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不会再逃避了。只要是她再问出那个问题,再问一次!我都会对她说,我愿意的,当时我真的很高兴。但现在,现在!……” 身后传来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好小子,不是你的错。” 阿信手脚的动作越来越快,两人所在的高度不断攀升。 头顶上的井盖已经近在咫尺。马上就要到顶了。 徐卫一手在后紧抓住梯蹬,另一手去帮阿信。 三只手撑住井盖边缘用力向外推去。井盖缓缓地移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终于露出圆形的洞口。 四周荒芜寂静,不远处的伫立着一栋黑影,是所废弃的学校。 他们竟然回到了那晚许双双遇害的地方。 漫天的黑幕点缀着零散的星星,徐卫卧在天幕下,身下是细密的草地。草梗扎在脸上,有些刺挠,痒痒的。那股青草混着泥土的味道,就儿时雨后田埂发出的气息,让人感到很安心和安全。 他仿佛疲惫到了极致,轻轻闭上了眼睛。 阿信掩面,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还没呜咽几句,他哭声一滞,想起了什么,近乎慌乱地去摸身边人的呼吸,“救护车,救护车!” 他又手忙脚乱地去找手机,想起他们的背包早丢在了地道里,只能去推徐卫:“徐哥,徐哥你怎么样了!” 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阿信猝然弹起,把身后悄悄靠近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鬼啊啊啊啊!”于小华尖叫着飞了起来,像只浑身炸毛的猫,色厉内荏地质问:“大半夜的哭坟呢!” 两人都被对方的反应吓得不轻。 阿信惊疑不定:“你谁啊?!鬼鬼祟祟干嘛呢?” “你又谁啊?”于小华毫不客气地反问回去,忽然偏头瞥见地上血肉模糊的背影,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根食指: “那是怎么回事?” “你……你……” “你杀人了?” 【别的不说,这里确实有点意思。】王章眯眼对着光翻看自己的手心,光没有穿过,落下一片阴影。 【我本以为还要更长时间才能修复,没想到这么快就凝成了实体。】 他望向肩膀上那颗毫无边界感的脑袋,目光说不上是冷漠还是怜悯。 半晌他冷笑一声:【那么,永别了。】 话音未落,沉睡的躯体忽然剧烈挣扎了起来,王章反应更是迅速,铁掌闪电般向前伸去,一下钳住裴闻声的咽喉! 骨骼在恐怖的力度下发出咔咔爆鸣。见鬼的是,裴闻声双目紧闭,身体却仿佛拥有了自主意识,狠狠地踹向了王章的膝盖骨,疼得他浑身一震手劲一松,下一秒虎口处的痛意惊得他大叫起来: 【啊啊啊!!无耻的东西!快松口!松口!!】 在意识海里的王章跟在现实中拥有实体无异,所有的感官都能清晰地调动。古怪的是,在这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制,无法使出任何的特殊能力。 不论是异象或者破围者,他们在这里就是两个普通人。 可怜这海王少说也风光了几十载,虽也曾被捕被虏,还被头身分离切了片,但还从未有人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去对付他。 千百种骂语瞬间涌到嘴边,王章一时分不清是真疼还是愤怒居多,忽地重心一斜,被裴闻声带着咕噜在沙面上翻滚,哗啦落入了水里! 【咳,咳咳!】王章呛了几口水爬出水面,还没琢磨出章鱼溺水的荒谬之处,怒火已经升到了顶峰。 他一个肘击狠狠撞上裴闻声的心口,裴闻声也一拳砸向王章挡在脸前的双腕,两人竟然就这么近身肉搏起来。 这场面实在是诡异到了极致,裴闻声眼睛还是闭着的,好像被操控的行尸走肉,动作却异常迅猛。两人都没留情面,几乎招招都是杀招。 几个回合后,裴闻声被一个手刀劈到后颈,王章也被激起了凶性,死死咬住这一间隙的破绽,趁机将他的头按入水中。 “呜呜呜!!” 他使尽了浑身力气制住裴闻声的挣扎,近一分钟后,水面恢复了平静。 王章颇有耐心地等待了一会,松开了手。 躯体漂浮在水面的,宛若一叶浮舟。 王章呼出一口气,掌心聚气,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还未深思,水面的尸体霍然暴动,就像拉人下岸的水鬼,瞬间就把他整个人拉入了水面! 似有排山倒海的巨浪拍来,脑中天旋地转,世界被翻转了过来。 王章的脑袋轰然撞上冷硬的地板,等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瞳孔骤缩! 第三十七章 回归 王章仰躺在地,后背是冷硬的地面。 这是个一望无际的荒芜世界。地面由规则的方形地砖拼接而成,每块约有三米的长宽,表面透明,像是橱窗外立面用于展示的玻璃。 地砖下栖息着无数黑影,就像一座座坟墓,但王章此时无暇顾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吸引。 头顶上的裴闻声俯身,睁开了眼,露出那双如烈焰般耀眼的金色眼瞳。 这人好像是裴闻声,又不太像是他,至少王章从没在裴闻声身上感受过如此这种久违的恐怖、令灵魂都要战栗的威压。 在他身后,那颗炽热、巨大的太阳正在缓慢升起。 王章从没见过这么大又明亮的太阳,几乎可以感受到太阳表明的烈焰在灼烧他的面庞。 他忽然感到极其的恐惧。 太阳转动了起来,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瞳孔。那只瞳孔扫视四周,转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忽然发出咯咯的嬉笑声,最后放声大笑起来。 “找到你了。”它发出宣判。 世界仿佛有意志一般活起来,给予了它回应,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它的低喃: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喂,醒醒!别睡了!” 长椅上的年轻人嘟哝一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噪音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耳边好像有几百只蜜蜂和上千只蚊子在奏交响乐,十分扰人清梦。 他听见嚼动口香糖的黏腻声响,凳脚在地上摩擦,还有老大爷喘得像老风箱一样的哭诉声: “警官我的狗丢了啊!一定是天杀的狗贩子把它拐走了,它陪我三年了!三年!我都一把年纪了,它就是我的命啊!我要查监控,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回来……” “大爷,您先别急,这个事情……” 在这片仿佛蚊子拉二胡,苍蝇吹唢呐,又不知谁一蹬腿,铛地撞响了一声锣鼓的喧闹中,他还是从不远处的电话对面分辨出熟悉的声音: “什么?!对……对,是我。” 身着干练制服的女警官转着笔,一边简洁飞快地说了什么,一边往这边瞥了一眼:“没错,就是他。他现在在这里。” 电话那头压低声音,句末回道:“好的,我马上过来。” 沙发上的裴父抬头,“谁的电话?” “没谁!”裴余鹿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往单肩包里塞着什么,想了想又折了回去,顺起书桌上的眼镜盒。 “这么着急,约了谁见面啊?”裴父状似不经意地往玄关望去,报纸后两只耳朵已经偷偷竖了起来。 “没干嘛!”不等好奇心起的老爹追问,裴余鹿抓起餐边桌上的鸭舌帽往头上一压,“走了!” 等裴余鹿赶到时,大厅里已经热闹起来,一推门就对上女警官惊叹又带着疑虑的目光。 简易的小桌上堆着小山一样隆起的塑料袋,那个年轻人正在往嘴里塞着不知道第几个包子,一咬开丰盈的汁水就淌了出来,还有一股葱香味…… 哦,是大葱牛肉馅的。 “他快把我们全科室的早餐都给吃完了。”女警官小声跟同事咬耳朵,“他不会刚醒就撑死在我们市局门口吧?” 今天凌晨在距离市局仅隔一条马路的小巷里,环卫工一声惊叫,发现了一名昏睡在地的年轻人。环卫哪里敢靠近,心想坏了不会碰上命案了吧,火速打电话报了警。 不到五分钟,对面就迅速派出了两个巡警前来查看。他们发现这人呼吸均匀,脉搏有力,就是用了各种手段都叫不醒。 应对这种疑似的流浪人口,本应有病送医院,没病送救助站,但他倒地的位置有些微妙,其中一个巡警瞅着这张脸,一拍脑袋:“这人不是那个谁,那孔道姑的徒弟吗?” 两人一合计当即把他搬回了市局,安置在走廊长椅上。 裴闻声从来不知道孔逸的名头已经响成这样,居然在这种地方也挺好使的。 他吃饭的动静很小,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速度却很快,就在女警官惊叹的间隙,又解决了一人份的早餐。 市局疑似收容了个很厉害的饭桶,这动静把老局长都惊动了。他瞅着年轻人的处变不惊的神色,灵光乍现,对围观的女警官招了招手,“快去把相机取来!” 别的不说,这烧麦做的还挺有水平,皮薄馅足,吃得满嘴油润的香气。裴闻声目光移动搜寻着什么,忽然头顶洒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对上老局长那张和蔼得笑出褶子的脸。 “小同志,我们合个影吧。” 咔嚓一声快门按下,女警官看着镜头中的影像,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画面里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即使穿着身破布一样的衬衫也极为惹眼。他毫不客气地揽过老局长的肩膀,甚至比了个欢快的剪刀手—— 对,问题就出在这里。 裴闻声对众人的要求非常配合,甚至有些太配合了。 那姿态闲适得就像在自家厨房里转悠一圈,随手拿起桌上的馒头啃了一口,还准备翻箱倒柜去找一包快过期的榨菜。要命的松弛感把本想用作“让群众吃饱穿暖”“人间自有真情在”的报告素材,硬生生变成了“慰问基层老干部”“常回家看看”的绝佳配图。 老局长对此浑然不知。 听到几声快门声响后,他转过头,对那个比他高了快半个头的年轻人亲切慰问道:“孩子吃饱了吗?不够再去食堂添,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我们人民公仆就是为你们服务的!” 裴闻声咽了口唾沫,话没出口就被打断了:“我……” “怎么回事?” 人群里走出一个神色冷峻的刑警,这人长得有些凶相,可能是眉骨比较低压迫着眉眼,让他看起来总是眉头紧锁,一脸深沉的模样。他好像刚从外面进来,手腕上挂着个塑料袋,手里还握着一杯豆浆,袖子挽起到小臂,扣子散开了两个,明明哪里都没有大问题,却硬是穿出了一身嚣张的匪气。 瞥见桌上的塑料袋,他轻哂了一声。 新来的实习生们窃窃私语:“那是我们的副支队长,十里八乡有名的刺头。”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刺头刑警眯眼打量了裴闻声片刻,竟向前伸手: “刑事侦查队,赵平白。” 第三十八章 卜卦寻物 裴闻声微笑地伸手,跟赵平白相握的几秒里,只觉得手被卡进了铁箍,又被铁棍碾上了两轮,才被再度松开。 裴闻声:“……” 赵平白扬了扬下巴,“科室的早餐不错吧,烧麦还行,包子凑合,茶叶蛋就很一般了。” 裴闻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保持着嘴角扬起的弧度。 “咱也来一张,刚好要写报告了,缺点素材。”赵平白这人真是狂得没边,顶头上司还在这里,就这么拉着裴闻声指挥上了女同事,“帮我们也拍几张,对,就在这里。” 咔嚓! 照片定格在裴闻声和赵平白勾肩搭背,和谐友爱地各竖起一根大拇指的瞬间。 不得不承认,合照里的赵平白也是一身毫不掩饰的匪气,这倒是起到了作用,没让他被裴闻声的身上那股邪门的精气神给压下去,真拍出了一点警民一家亲的感觉。 赵平白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下次再来蹭饭,让你那师傅带来,我们局里不差这几口。”他的眼中有些莫名的戏谑,“省的传出去我们招待不周,人下次就不来了!” 静态照片的坏处之一,难以拍出虚假笑容背后的暗流涌动。裴闻声神色自若地收回手,脸上笑意淡了些。 裴闻声偶然听徐明提过几次,虽然神算铺经营得不温不火,孔逸其他的生意网的铺设得很大,旁门左道颇多,甚至还跟警方合作破过几起案子。孔逸在南陵的人脉甚广这事,他到今天才有真切的认识,竟能连带他这默默无闻的徒弟也跟着沾光。 看来这一屋子里,有不少“熟人”。 追着要狗的老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老脸皱成了瓜皮。陪伴他来上中学的孙女耐心地拍着他的背,似乎在担心他会一不留神撅了过去。 人群里不知是谁悄悄说了一句:“听说那位孔道长的卜卦寻物很厉害,好几次帮我们找到了重要的物证。” 同事拽了他一下,“别说了,都是封建迷信,听听就算了!” 说者无意,那老头时灵时不灵的耳朵却听了进去,他一把拉住裴闻声的胳膊,“小年轻,你是不是会算命?你帮我算一算我的狗在那里啊?我给你钱!一条白色的大狗,耳朵那里有黑色斑点的啊!” “你们干什么啊?” 裴余鹿看不下去了,冲上前拨开三四双章鱼般缠在裴闻声身上的手,“我们要回家了!他才刚醒,你们怎么这样?好了好了快散了!别围着了!” 裴闻声也不阻止,还顺走了赵平白随手放在桌上的豆浆,任由裴余鹿杀出重围把他带到了僻静处。 他咕嘟咕嘟一下喝了半杯,渴意终于得到缓解,满足地叹了口气。 “裴闻声你要死了!你这段时间到底上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接到公安局电话都快吓死了!那么久了你为什么不联系家里,也不给我们报平安?再这样下去,爸爸那边我都要瞒不住了!我以后再也不帮你干这事了!” 一连串的问题和质问像炮弹一样射出,裴余鹿抱着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从包里摸出眼镜盒,暴躁地塞进裴闻声的手里:“我就猜到你会要这个!速速谢恩吧!这事你不给我好好解释,我就回去把所有事情告、诉、老、裴!” 裴闻声打开眼镜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副备用眼镜。 他近视度数高,没了眼镜的他,就跟没了水的鱼似的,不仅难受得要命,还很耽误事。之前他不慎弄坏过几次眼镜,很快吸取教训,常备着一两副眼镜在家里,以备不时之需。 裴余鹿这姑娘看着没心没肺的,却很清楚他的习惯。 他举起镜架,透过厚重的镜片望向玻璃门外,又放下了手,毫无遮挡地看清了裴余鹿眼下的乌青和脸上的小雀斑。 他不动神色地想,好一会没见了,死丫头还在偷偷熬夜打游戏。 裴余鹿把包往他身上一砸:“愣什么呢?我问你话呢!” 他摩挲着镜脚,片刻后还是把那副眼镜架上了鼻梁。正常的眼睛前摆上度数厚重的眼镜,眼前有片刻的眩晕。 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走了,回家!” “小兄弟,小伙子!”老人家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我狗呢?我的狗怎么办!” 裴余鹿气呼呼道:“老人家,您别再……” “东南方向,有水有木。”裴闻声回过头,弯了弯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今晚午夜之前,去吧。” 老头一愣,望着裴闻声走远的身影,中气十足地扯着嗓子:“大师!怎么收费啊!” 裴闻声摆摆手,扬长而去。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本身?还算命问卜?瞎扯的吧!” 一上出租车,裴余鹿屁股还没坐稳,就先展开了咄咄逼问:“你这么忽悠老人家,非得给人家一点期盼念想,良心过意得去吗?” 裴闻声不恼,笑眯眯道:“我好歹也是认了个师傅,孔逸会,我怎么就不能会了?” 裴余鹿:“你可别扯了,你自己说的,人孔道姑压根就没教过你这些!” 她这话倒是没说错。拜师时孔逸扬言要传授的毕生绝学,在拜师后统统不见了踪影。裴闻声也主动问过几次,都被孔逸用时候未到打发了。 但另一方面,她没限制裴闻声出入她的私人书房,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贵古籍对裴闻声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每每神算铺来访些大师名士,她也不会制止裴闻声去跟人家闲扯胡掰,看着孔逸的面子上,大多数人并不介意给他点建议。在这种环境下,耳濡目染,又有出身中医世家的徐明时不时指点一二,裴闻声逐渐琢磨出了一点心得体会。 裴闻声面不改色:“我不用算,就知道刚有人跟我八字不合。” “谁?” “赵平白。” 裴余鹿奇道:“那个跟你合照的赵警官?他怎么你了?” 早高峰还没过,车行进得很慢。又是一个十字路口,车缓缓在距离前车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住了。 人行道的绿灯剩下最后的7秒,裴闻声望向马路对面。 那是一片即将拆迁的老旧平房,人已经搬得差不多了,部分地方已经开始动工,拉了隔离带,堆起满地的砖瓦碎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裴余鹿低头去看,忽然听见车门急促推开,又被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她惊愕地抬头望去,便见裴闻声飞快远去的背影。 这倒霉玩意竟然不顾即将变红的人行道灯,拔腿往马路对面冲去! 她脑中轰然炸鸣,警报拉响到了极致—— “裴闻声!你去哪里?!” 第三十九章 孽缘啊 “滴——滴滴——” 这是条繁忙的主干道,司机刚起步,车前窜出一道残影,吓得他猛踩刹车。 后车差点追尾撞上,一连串的车接龙似地狂按喇叭,气得司机大骂:“缺德玩意赶着投胎吗?!没看到红灯还硬闯,眼瞎不要命了!” 裴余鹿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看着裴闻声有惊无险地横穿马路,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急忙结了车费,也跟着下了车。 “裴闻声你到底怎么回事!” 她气喘吁吁地追到了巷口,看见拐角处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裴闻声缓缓回过头。 裴余鹿忽然感觉他的眼神格外陌生,心底升起莫名的惧意。 场景转换,两人位置对调。恍惚中女孩的面容似乎变了,变成了另一个和她身形相似的人。 深巷后先探出一只黑色皮鞋,顽皮地勾起足尖晃了晃,又将脚背绷直拉成了一条直线。目光顺着墙檐往上,女孩探出半个脑袋,乌黑的瞳孔似乎带着戏谑和得意,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 裴闻声神色痛苦地蹲下身,嘴中喃喃地重复着什么。 裴余鹿错愕道:“你说什么?” 是了,是了。为什么他会觉得这里很熟悉? 因为在他出发前往双鞍山的前一天,他就在这条街口飞跃过栏杆,疯狂地横穿马路,追逐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热意瞬间冲上头脑,裴闻声喊出那人的名字: “许、双、双!” 这声穿透了时空,将时间拨回到两周前。 “许双双!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 剩下的话梗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女孩偏了偏头,黝黑的乌瞳似是无辜地注视着裴闻声,等他走近,又像一只灵巧的猫飞快地缩到了墙后。 “等等,站住!” 前方转角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裴闻声心中一动,放缓脚步跟了上去。 女孩没有回头,但等他加快脚步的时候,她若有所感,也加快了步伐,两人开始小跑,到最后在窄巷里狂奔起来。 裴闻声的运动天赋不错,基于两性之间的运动素质差异,按理说一个成年男性追赶上另一个女性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奇怪的是,尽管裴闻声已经全力追赶,许双双仍在前头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当他放慢脚步的时候,转角又能看见她一闪而过的背影。 “你到底是谁?别跑!站住!” 两人穿过窄巷,七拐八转地逐渐跑进小巷的内部,到了裴闻声从未到访过的街巷深处。 前面是个死胡同,女孩忽然停住了。 裴闻声刹住脚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背影。 “你引我来这里……”酷暑时分一路狂奔,他干渴得快要冒烟,勉强咽下一口涌上来的热气,“到底想干什么?” 许双双迟疑片刻,缓缓转过身。 “你是人,还是什么东西?”裴闻声上前一步,手悄悄挪到腰后。 女孩的面容和分别那天所见别无二致,又分明不一样了。明明跑了那么久,她还是面色惨白,双唇嫣红,就像画在纸上的假人。 许双双目光哀切地注视着裴闻声,双手抚脸,猩红的唇釉被蹭到脸颊上,像一道道血痕。 她发出低沉的似哭似笑的声音,忽然狞笑着朝裴闻声飞扑过去! “裴闻声,是你害我!你来陪我吧!” 裴闻声脸色一变,转身就跑,还不忘把背包往后砸去,企图阻挡身后的人。 但背包只能挡住一时,她马上追了上来,手刚搭上裴闻声的肩膀就惊叫一声。 裴闻声猛地回头,便见她捂着发红的手,惊怒地瞪着他,脸上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缝隙,血落在脸上烫得她哇哇大叫。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慌乱之中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的方向,裴闻声飞奔地绕过巷角,面前又是一条笔直的窄巷。 裴闻声感觉一阵狂风从背后席卷而来,耳边呢喃着疯狂低语:“好香,好香……” 黑风几乎紧贴着后背追赶,如楼高的幻影在裴闻声背后升起,投下大片阴影。它舔舐着唇角,露出了贪婪的面目。 疾风掠过,那怪物张着血盘大口冲他扑来! 裴闻声一个闪身堪堪躲开了致命的一击,后肩擦出血痕。 紧随即而来的是再一次扑杀,那东西一脚踩在他的胸膛上,一点点压出了他仅剩的氧气,黑雾凑近了他的面庞,沉迷地深吸一口气。 忽然,一个身影从屋顶一跃而下,手臂高举,桃木色的棒球棍带着金色的浅光,狠狠地敲打在那怪物头颅上! 清脆的碎裂声传来,怪物发出震天动地的痛呼,身形暴涨,体型拔高到三层楼高,兽尾带着凌厉的杀意甩向道士。 裴闻声感觉身上一松,迅速翻滚爬起身,闪到一边。 那人一身道袍,似乎是个道士,他没有丝毫迟疑,足见轻点踏在怪物长尾上,一个借力飘逸转身,高高抡起木棒,再次朝那怪物身上砸去! 头颅、兽吻、胸腔,木棍砸在皮肉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那怪物怒目圆睁,昂头欲吼,还没来得及发出动静,就被一个榔头砸断了最后一丝呼吸。 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塌,裴闻声踉跄几步,鼻子上的眼镜终于不堪重负掉在地上。 他眯着眼蹲下身去摸索,听见很近的距离传来道士落地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镜片碎裂的清脆咔嚓声。 裴闻声:“……” 道士:“……” 道士:“喂,喂!我跟你说,你可别乱来啊,我有理由怀疑你碰瓷的!” “裴闻声!哥,你别吓我!快醒醒啊混蛋!” 裴余鹿眼眶红了,泪在眼里打转。裴闻声半跪在地皱着眉,好像陷入了白日梦魇。 “咋了这是?”巷口晃过一个优哉游哉的身影。 那人穿着套洗的发白的蓝色短袍,腰间环着运动腰包,头发随意扎了个太极髻,站得松松垮垮,还略微有些肩胛内翻。 这一身搭配得不伦不类的,人倒是古热心肠,他大着嗓门问道:“哎,姑娘!你那怎么回事呢?” 裴余鹿含泪抬头,便见道士目光落在怀里半死不活的人身上,忽然懊恼地拊掌。 “孽缘啊,怎么又是你!” 第四十章 天生还是人为 裴余鹿眼里明晃晃写着不信任:“你认识我哥?” 不认识三个字在嘴边几乎冒了尖,良心到底发挥了微弱的作用。道士叹了口气,放弃抵抗般走上前。 他观察着裴闻声的神色,忽然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手在半空被挡住了,裴余鹿怒目圆瞪:“你干嘛?!” 裴闻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也问:“你干什么?” 道士一摊手,理直气壮:“你看这不就好了么?方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裴余鹿的怒火转移到了裴闻声身上:“你什么时候醒的?到底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裴闻声才从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回过神,脑子都是蒙的。他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应该怎么跟裴余鹿解释。 两周前我见到了本应死去的许双双,其实那只是个饿了幻化成她的模样想拿我当下午茶的异象。 随后我再次前往双鞍山,狠狠地栽了个跟头,死了两次,虽然两次好像都没死成, 现在我的意识海里住着条章鱼,我得严防死守,生怕他一不留神就占据了这具身体,把我的自主意识碾成碎片。 我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我,到底还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裴闻声。 裴闻声垂下眼睛,后退一步。 他的过去被压缩、扁平,投在纸成了一副无意义的画,路过的人都能在上面瞎写乱涂一通,最后揉捏成团,又烧成了一缕轻飘飘的灰。 心口胀起溺水般的隐痛,他下意识呼喊: 【王章,王章!】 意识海一片寂静,无人回答。 裴余鹿:“裴闻声!你到底在瞒着什么啊?说话啊!” 裴闻声避开她的视线:“你先打车回家吧。” 裴余鹿眼睛发红:“我再也不管你了!” 她说到做到,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道士唏嘘:“就这么把人家小姑娘气走了,你也太不是东西了。” 那道士不知是单纯碰巧路过,还是就爱在这片转悠,裴闻声来这两回,居然都让他给碰上了。 他贬损了几句就准备离开,裴闻声拍拍裤腿站了起来,下一句话让道士的脚步定在原地。 “你的异场是什么?这个城市有不少像你这样的人吧。” 那道士一脸震惊的转过身,手指在半空,你你你了半天,憋出一句:“啊?不是吧你?!” 裴闻声一抬下巴:“裴闻声,贵姓?” “免贵姓施。”那道士下意识接话,反应过来:“……谁跟你说的这些?” 裴闻声扯了扯嘴角:“施道长,从这里到我师傅的神算铺还有一段距离,我们时间足够,可以细细地讨论讨论。” 道士头疼道:“——无空。你叫我无空就行了。” 这怎么还有口音呢。裴闻声试探:“……大圣?” “无、空!李无上道,万法皆空!你怎么还带口音呢?!”无空一甩袖子,“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已经是那个……” 裴闻声从善如流:“你们所说的——破围者。” “你少唬我!你看你这样子像吗?你到底从哪个完蛋玩意那听的只言片语,还来诈你道爷我话呢?” 裴闻声轻笑一声,摘下眼镜:“其实你根本分辨不了破围者和普通人。在没有使用能力的情况下,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猜得没错吧?” 本想套话却被一眼看穿的无空道长不自在地蹭了蹭鼻子: “我就是觉得很没道理啊,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当时你还被那只镜傀骗了个团团转,吓得屁滚尿流……” 裴闻声懒得计较他那番“屁滚尿流”的狂言,状似无意道:“那天你说我这眼睛是人为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空眼珠一转:“我什么时候说过?” “等等!你不能就这样走了!”道士从镜傀的躯体上跨过,大步上前拽住那个欲离的身影,忽然拧起了眉:“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年轻人模模糊糊地回望过去:“高度近视,不稀奇吧。” 道士凑近打量半晌,轻咦了一声:“不对啊。我看你面相,不像是会有这种毛病的,你这眼睛糊得都快瞎了……是人为的吧?” 这下轮到年轻人惊疑不定了:“你少胡说八道!这是近视,近视明白吗,生理上的!近视这东西怎么人为?” 道士理直气壮:“你都见着镜傀了,眼神不行是人为的很稀奇吗?” “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士围着他转了几圈,末了手一揣:“你的眼睛乍一看确实没什么破绽,施术之人不简单。按照规矩,我们不能随意介入他人因果,是要收费的。” 道士比了两个指头:“这个价。” 裴闻声比着两个指头:“这个价,想起来了吗?” 无空一本正经道:“唔,这都过了好久,可能再等等,我就想起来了。” 他手指比划,“要是再多一点……” 裴闻声微笑打断施法:“那道长再等等吧,我是不急。但事先说一句,我这人善变,今天这么想,明天或许又变了。” 裴闻声:“我等你三天。要是道长想起什么,欢迎来神算铺找我。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神算铺?”无空的神色忽然有些古怪,“孔逸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师傅。” 裴闻声敏锐地捕捉到了对面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你也认识我师傅?” 无空颓然道:“算不上认识,前段时间她来我们观里出席祈福大典,我远远地瞅了几眼。” 他似乎有些懊恼,犹豫片刻又把话头扯了回去:“不是我说,你现在眼神好好的,还管那么多无从追究的往事干什么?我当时随口一提,就是想赚——” “赚点小钱”几个字涌至嘴边,施道长悬崖勒马,硬生生地拐过话头: “就是想专心致志为群众发光发热,把所学知识回馈社会!既然你问题都从根源上解决我了我就去更需要我的地方发光发热了哈哈哈哈哈哈……” 裴闻声一脸“你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的表情。 无空哈哈哈了半晌也觉得尴尬,笑容僵在原地。 坏事,这是坑到同行身上了! 不说面前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底细,人孔道姑自己的徒弟,她什么道行,真要有什么问题能看不出来吗?我这上赶着…… 道士动作一滞,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 对啊。要是真有什么问题,孔逸怎么会看不出来?除非…… “她也是,对吗?” 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无空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到底是谁,既拥有支付不设上限的账单的财力,又能接触到破围者群体,更奇怪的是,会愿意花这种代价来救我。” “这要是个彻底的陌生人就太离奇了。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是个认识的人。老裴是不太像了,排除来排除去,好像就我师傅有点可能。” 无空:“……” 无空:“虽虽虽然我没太听懂,但是你笑得好吓人……” 裴闻声一手搭在无空的肩膀上,轻声道:“如果我猜的没错,孔逸也是破围者,是吗?” 第四十一章 失联 无空马上举手以示清白:“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无空:“……” “哎呀,你那什么眼神?我和你师傅是认识,但就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啊!我就上回远远见了她一次,话都没说上一句,我哪看得出来啊?反正她是不在……” 后面的话无空含糊了过去。 他瞥了裴闻声一眼,慢吞吞地说:“这种事情你猜来猜去也不管用,还不如你自己去问她。” “你说得很有道理。”裴闻声颔首,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天,神算铺。我的条件依然有效。” 神算铺开在朝天巷附近的一栋小洋楼里,门前有个青石板铺就的院落,院中一株梧桐树亭亭如盖,下设木质的茶几圆凳。 这栋门庭冷清的小楼,今天忽然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进门时徐明正在院子里晒中药,层层叠叠的竹筐铺满了茶几和地面,像是一池睡莲。 “您好,有什么需要的……”徐卫的声音顿住了。 他望向门口的身影,手里的竹筐连带着一筐雪莲摔在地上,满眼的震惊中透着不可置信的狂喜: “小裴公子!” 裴闻声踏入门庭,身前疾风掠过,还没等他开口说出一个字,徐卫颤抖着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么长时间你上哪去了?!”徐明嘶哑着嗓子: “阿卫跟我说了双鞍山的事。这种事情你们怎么能瞒着我?他一个人回来了,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你,我们都要!……” 徐明的话止住了。身后有一只手,正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满腹的疑问和恐惧,终于随着一句“没事,我回来了”,被温柔地沉入了谷底。 徐明眼里似有水光闪过,他偏过头,很快又移回视线,强忍哽咽。 “你是不是被那个工厂扣住了?那么长时间,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这其中的经历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裴闻声避重就轻地安抚了几句,轻声道:“明哥,事情都过去了。徐卫呢?他怎么样了?” 徐明摇摇头:“他性命无碍,一醒就急着要找你,我们方法都快用尽了,最后……” 裴闻声打断了他:“性命无碍是什么意思?” 徐明斟酌道:“他受了点皮肉伤。最近我打算让他回老家修养一段时间,这几天就走。” 裴闻声叹了口气:“等会我就去看他。” 徐明欣慰道:“他非常挂念你,见到你平安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裴闻声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师傅那边怎么样了?” “……” 梧桐被拔高的声音震下了一片落叶。 “什么!她还没回来?” 徐明解释道:“先前说是三天内回,但最后一天她来电话,跟我说还有别的事情,说不准什么时候办完,让我看顾好一切。” 裴闻声若有所思:“所以那通电话之后,你们就再没联系了?” 徐明苦笑:“小裴公子,你也知道孔道姑她……” 孔逸没有子嗣,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亲友,但活的并不冷清。相反,她在业界很有名声,许多道观都来请她做法或者处理些棘手事。 她常年出门在外,神算铺几乎全权交给了徐家兄弟打理。每每办完正事,又爱去到附近游憩几天,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还不爱回消息,能不能联系上全凭运气。 这么算下来,最近这不长不短的半个月失联,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可这样一来,线索也随着失联的人断了。 裴闻声忽然问:“我师傅她知道双鞍山的事吗?” 徐明迟疑:“我不确定。你失踪那段时间,我给她打电话留言,但一直没有回复。怎么了?” 裴闻声沉默片刻,“明哥,你常忙师傅整理信件,你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信吗?” “你指的是?” “一些不寻常的地址、大额的订单回执,还有和A0009、救了么,”裴闻声抬眼,停顿片刻:“以及跟破围者这类的字眼有关的信件。” “……” 徐明微微挑起了眉。 “我来了!小四眼,小四眼!快来迎接!” 于小华把铁门拍得框框作响,在引来邻居报警之前,门里伸出一只暴躁的手,嗖地一下把门外这尊瘟神拉了进来。 “哎哎哎,手劲真大!”塑料袋里装着一包包红枣枸杞桑葚桂圆,于小华嬉皮笑脸地扬了扬手里的袋子: “你开门好慢,哎别打!我来送补给的,看!这一袋子全是补气血的!” 阿信一把扯过袋子,面色不善地压低声音:“你是猪吗,嚷嚷什么呢?徐哥还在休息!” 于小华偷偷往内间望去。 卧室里静悄悄的,隆起的被子下依稀描摹出人的轮廓,他连忙做了个给嘴上拉链的动作,噤声了。 阿信瞪了于小华一眼,放轻脚步靠近卧室。 被里伸出两条舒展的手臂,徐卫皱着眉俯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好像沉浸在了梦魇之中,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阿信心里莫名担忧,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转头发现于小华早就自来熟地坐到了客厅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捧着他那相机乐呵呵地看着什么。 相机里是一段视频,画面有些模糊和晃动,像是偷拍的视角。 屏幕先是出现了堆成小山的塑料袋,而后移动到清瘦的下颚。 那人张嘴咬下一口包子,露出里面汁水充盈的内馅,这样生动的画面很有让人看下去的欲望,紧接着一闪而过,记录了那人望过来的瞬间。 视频里裴闻声往镜头方向看了一眼,吞下了不知道第几个包子。 最新的素材有了,那标题叫什么呢? 市局大胃王极限挑战?不够刺激。 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我对帽子叔叔又吃又拿!不行,有点敏感。 逆天!岳母把我赶出家门,沦落街头要饭?情感版块,但是不是太雷同了? 于小华撇撇嘴,便看见一杯白开水从天而降,横在了他眼前。 “你愣什么呢?”阿信握着塑料杯,伸了伸手:“拿着啊。” 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阿信不等于小华伸手,径自放下水杯,转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他的眼睛倏忽亮了。 裴闻声往屋内走了几步,于小华偏头睨了一眼,忽然觉得这个客人有些眼熟。 他低头看了看相机。 于小华:“……” 好家伙,这是遇上正主了! 沙发上人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跃而起,飞快把相机翻盖一合,坐直了身。 “嗨,下午好啊!” 于小华对上来人的视线,扬起热烈的笑容。 第四十二章 DAVID “你就是裴闻声啊。”于小华心虚地移开视线,“哈哈,真是太巧了。” 裴闻声环视四周:“徐卫呢?他不在家?” “他还在休息,最近他睡得不好,好不容易能睡着,就让他多睡会吧。”阿信捧着杯子深呼一口气,“你呢?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裴闻声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于小华,“这位是?” 于小华如梦初醒,笑嘻嘻地伸手:“于小华,职业狗仔,兼职新闻人。多指教,多指教!” 阿信解释道:“那晚我们从工厂逃出后遇到了于小华,还是他帮我们叫的车送到镇医院,后来一番周折,我们才终于回到南陵。” 裴闻声望向于小华:“那晚你也在工厂?容我问一句,你去那里做什么?” 于小华挠挠头:“那几天我看到了女大的坠崖新闻,你也知道我们狗仔嘛,就是靠小道消息和挖掘大家伙爱看的东西来挣钱。” “然后我就觉得这个新闻,还挺有挖掘的看点……” “你这是吃人血馒头!”阿信忽然暴怒。 于小华哎呦一声哀嚎道:“你先别激动,先听我说完!” 阿信收起手,缓缓坐了下来,目光不善地瞪着于小华。 “那段时间刚好我在网上接了一个委托,让我拍那家工厂的照片。我一朋友告诉我,前段时间你们去双鞍山时发生了点怪事,我就觉得有点意思,这一趟没准能成两件事,所以也没多想,就这么想办法混了进去。” 裴闻声挑眉:“那晚我们在工厂地下室楼梯遇到的人,是你?” 于小华沮丧地点点头,“其实我在村里看到你们了,一见你们也来了,我就知道多半是来对了。楼梯间里我就脑子一下短路问出那些话,没别的意思。” 阿信冷冷道:“那天你跟我说,你是路过。” “这么说也没错……”于小华讪笑,“我很快就被他们发现赶出了门,他们连我内存卡都扣了下来,还不接送!我只能走回村口,所以经过了那所学校,这不巧了,碰上了你俩。” 阿信深呼一口气。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他倏忽站了起来,手指门外:“你明知道我在意双双的事情,还瞒了我那么久!我没法招待你了,请你离开!” “我不是……”于小华望着阿信寒冰般的目光,一时无言。 他自知理亏,灰溜溜地走了。 阿信抹了抹脸,“你不是想见徐卫吗?他就在那间房里,这段时间他睡得沉,你动作放轻一点,他就不会醒。” 裴闻声欲言又止,还是起身离开了。 房间里的冷气开得正好,空气微凉让人很舒服。 裴闻声坐在床边的板凳上,静静地望着徐卫沉睡中没有血色的面庞。 徐卫这人感官敏锐。他在神算铺看店时,中午常会摇椅上打盹。但只要一有来客,人还在院子里,他就能马上察觉,睁眼就是一片清明。 但现在裴闻声推门而入,坐在了他身旁,他却没有半点反应。 徐卫的呼吸沉重,背部的曲线随着呼吸起伏,就像沉眠的山脊。他缠着一身白纱布,纱布上隐约可见血迹。 裴闻声轻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身后模糊的嘟哝:“……小裴公子?” “小裴公子,是不是你?” 他连忙回头,俯身握住徐卫冰凉的手:“是我,我回来了。” 阿信先用酒精喷过双手和工具,随后小心翼翼去解徐卫身上的纱布。 “我不爱上医院,闻到那味就难受,最近都是阿信帮我换药。”徐卫抬头,虚弱一笑:“辛苦你了。” 阿信一看就是熟能生巧,手脚十分麻利:“徐哥你再说这话我可不乐意了!要不是你,我还能这么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吗?” 裴闻声站在一旁,看着徐卫后背和腿上的露出的狰狞伤口,不由暗暗心惊。 距离徐卫他们离开工厂少说已经过了一周,但徐卫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的迹象。大片的摩擦伤还未结痂,血液混着组织液渗出,隐隐有发炎的迹象。 察觉到裴闻声的担忧,徐卫安慰道:“没事的,只是看着吓人。” 裴闻声:“徐卫,我还是建议你去医院。” 徐卫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医院没用。” 他示意阿信把他扶起来:“这几天我计划回一趟老家。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 裴闻声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 徐卫拍拍他的手背:“小裴公子,能看见你回来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你不用挂念我,去忙自己的事吧。” 裴闻声皱了皱眉,忽然一瞬间头重脚轻,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徐卫担忧:“小裴公子?” 裴闻声摇摇头,勉强把脑袋的眩晕感甩了出去,忽然感觉嗓子干渴得厉害,整个人莫名焦躁。 阿信也奇怪道:“裴闻声,你怎么了?” 裴闻声定了定神:“没事,刚晃了神。” 裴闻声和阿信退出房间。 裴闻声压低了声音:“最近辛苦你照顾他了,但必要的时候还是带他就医吧,或者请医生上门,所有的费用我来承担。” 阿信苦笑:“徐哥脾气倔,劝不动的。当时他住了几天的院,确实作用不大。后来他哥也来了,两人合计了一下,说要回老家调养。我想他这么说应该有他自己的道理,还是遵从他的意愿吧。” 裴闻声纳闷地想,徐明竟然也这么说? 阿信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阿信这段时间住家照看着徐卫,客房已然成了他的房间。房间面积不大,挤下一块巨大的白板,更显得无处落脚。 白板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地图,如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便签标记,地图上标注了不少红点,分散在全国各处。 阿信打开投影,墙上马上罗列出密密麻麻的地址和工商信息。 “……这是?” 阿信抬了抬下巴,“回来后我根据模糊的线索搜索和那家工厂有关的信息,发现那根本不是所谓的工厂,而是一家研究所。” “基于研究所的信息,我顺藤摸瓜,在国内找到了二十多家类似的研究所,发现他们都跟那家叫David的公司有关。这家公司的注册地址在海外,是一家资金庞大的跨国企业,主要业务是生物制药。” 可不是吗。裴闻声心中冷笑,我可亲身深入试验过他们的业务,从内到外。 阿信:“话说回来,多亏了你提供的信息,如果没有David这个线索,我还没法那么快锁定这些研究所……” 裴闻声莫名:“我?” 阿信:“不是你跟我说的,去查和David有关的信息吗?” 裴闻声喉间一紧:“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在去双鞍山前啊。出发前你忽然跟我说,原来那个信息是David,你查到研究所和这家公司有关联,看起来特别激动。”阿信疑惑地抛出了另一个惊雷: “不是因为这个,你才改变主意,愿意跟我去双鞍山的吗?” 第四十三章 不完美的完美 裴闻声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而且是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夏季本应天黑得晚,但估计快要下雨了,天空被厚重的乌云压得低沉。 这个时间到处都是刚放学的孩子,走在前面的女孩拉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手,一边笑着,一边扬起那年轻又无忧无虑的面庞。 裴闻声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嬉笑声,回想起白天神算铺里徐明的话。 “小裴公子,你提到的那些,我并没有在孔道姑的信件里见过。”徐明缓声说:“但我最近寄出了一封特别的信,你或许会想知道。” 裴闻声摆出愿闻其详的神色。 徐明:“当时你失踪多时,我们又联系不上孔道姑,忽然阿卫提醒我,孔道姑很久之前给我们留过一个地址。” “什么地址?” 徐明回屋里翻找片刻,找到一张只印了地址的黑白名片,“就是这个。” 裴闻声接过名片。 这个地址在南陵城郊,依稀记得那边附近有座山,被开发成了风景区,但比较小众,游客不多,大部分是附近的本地人去游玩。 徐明:“孔道姑曾说,如果遇到十分棘手的事情,可以联系这个地址。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把那时的情况写在信里,寄了出去。” 裴闻声:“后来呢?” “信寄出后并没有回音。我还去找过这个地址,发现那片是没开发的森林。我什么都没找到,空手而返。后来又等了几天,我们都快绝望了,没想到你突然回来了。” 徐明吐出一口浊气:“我不知道那封信到底发挥了什么作用,但现在你平安回来了,我心里的大石也终于放下了。” 裴闻声一脚踢飞了路边的石子,石头咚一声撞到墙上,又咕噜咕噜滚回脚边。 身上的束缚是卸下了,但他心里却压着更为沉重的大山。除了救了么订单的编号主人身份不详,眼前还有更令人费解的地方。 他明明被一发子弹打进胸膛,但不仅没死,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更奇怪的是,王章消失了。 他可不会天真地认为那条章鱼自愿放弃了争夺这具身体。 那王章到底去了哪里?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熟悉的街道,抬头发现家里的灯已经亮了。 裴余鹿正窝在沙发上刷小视频看得咯咯乐,忽然听见了门铃声。 “这才下单呢,这么快?”她疑惑地嘟哝几声,跳下沙发去开门,“来了来了!” “来了!我的外……卖?” 门外的人不仅两手空空,还长着一张她今天刚列入黑名单的脸。 裴余鹿满腔兴奋被一把凉水浇了个透心凉,她翻了个白眼,抱着手往屋里走。 裴闻声自知理亏,默默跟在身后关上了门。 老裴今晚有应酬还没回来,留着裴余鹿自己在家作威作福。客厅冷气开的很足,大投屏电视正在放着电影,进度已经过半,茶几上摆着满桌的膨化零食,这里赫然成了某人的快乐老家。 裴余鹿不自在地坐回沙发上,一把揽毯子,假装专心地看着屏幕。 裴闻声率先打破沉默:“吃饭了没有?老裴不在家,咱们出去吃?” 裴余鹿头也不回:“不要。” “叫外卖了?”裴闻声一哂,“叫的什么?” 裴余鹿咬了咬下唇,不耐烦道:“炸鸡。” “光吃那些油炸食品多单调。给你烫个粉?” 裴余鹿看电影看得更专注了。看她这幅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外卖八成只叫了自己那份。裴闻声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飘来酸酸辣辣的香味,这小滋味闻着就特别开胃。窗外的雨终于开始下了,裴余鹿竖起耳朵,听见陶瓷碗轻碰桌面的声音。 “来吃饭。”裴闻声招呼。 裴余鹿在沙发上装死,无声拒绝来自黑名单的嗟来之食。 裴闻声也不催促,径自吃了起来。裴余鹿听着餐厅传来细微的咀嚼声,感觉肚子开始咕咕作响,偷偷吸了一口酸辣粉的香气。 那该死的外卖怎么还没到呢? 窗外雨势渐大,噼里啪啦敲打在窗上。 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裴余鹿瞬间接起电话,听着听着脸黑成了锅底,应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这场雨怕是要下一晚,还可能淹水泡街。我回来时,很多车还堵在路上。”裴闻声放下筷子,气定神闲地擦了擦嘴。 外卖落空了,裴余鹿终于放弃抵抗般坐到了裴闻声对面。她低头一看,眼前除了裴闻声面前的海碗,桌面空空如也。 她勃然大怒:“你压根没准备我的份啊?” 裴闻声再次进了厨房,不一会就端出一碗温度正好的酸辣粉。 粉条被鲜红的汤汁浸润,其上撒了点香菜和葱花,还卧着一个色泽鲜亮的荷包蛋。 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裴余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吃人嘴短,她也不好再端着脸色,无意挑剔道:“蛋不是溏心的。” 裴闻声今晚出奇地耐心,再度转进厨房。 三分钟后,裴余鹿吃上了刚煎好的鸡蛋。 她偷偷观察裴闻声的神色,忽然升起莫名的勇气:“还是不行。” “太生。” “太老。” “有点咸。” “加点糖吧。” 各色各样的荷包蛋因种种原因被挑剔出局,裴闻声似乎也明白了她在借题发挥。 在裴余鹿随意咬了一口刚出锅的煎蛋,说了一句“蛋白煎太焦了”的评价后,他没有再次进入厨房。 裴余鹿重复道:“蛋白煎太焦了,有股糊味!” 裴闻声看了一眼餐盘里堆积如山的煎蛋,“小鹿,不要浪费粮食——家里鸡蛋快用完了,还剩下最后一个。你还有一次机会提出更细致的需求,如果还是不能让你满意,很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裴余鹿沉默片刻:“不用了,我不想吃了。” 裴闻声摘下围裙,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其实第一个煎蛋味道也可以,就是放得久了,里面蛋黄都凝固了。”裴余鹿搅动着粉条,睨了他一眼:“第一个煎蛋和最后一个吃起来也没什么的区别。” 裴闻声心里哦了一声。这是点我厨艺毫无长进呢。 她忽然问:“为什么你不能一开始就告诉我,那就是你已经尽力做出的煎蛋呢?” 裴闻声叹了一口气:“在没有尝试之前,我没法说出‘尽力’这样的话。假如我做得更完美一点,起码能让我身边的人高兴一点,是吗?” 她定定地注视着汤面漂浮的红油:“裴闻声,你又不是厨师。就是再厉害的厨师,也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她抬起了头,眼眶红了。 “我要的也从来不是一颗完美的煎蛋。” 第四十四章 玻璃坟墓 “没人需要你做得完美,反正我不需要。” 裴余鹿抱着手,垂下眼睛:“徐叔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但我都明白。我不是小孩子,你有权保持沉默,我也不需要你费心编一段假话哄我。” 裴余鹿看着就像在良善家庭里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小时候她总是睁着鹿般纯净天真的大眼期盼地注视着别人,那亮晶晶的眼神让人很难拒绝她的请求。 但裴闻声知道,鹿不仅有多情的眼,还有锋利的角。 多年前他们举家搬到南陵,邻里街坊很快知道了,这户人家有个男孩,是个木讷的哑巴。 这孩子常常在院子里发呆,不知道看什么东西,一看就是一整天。 后来坐在院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几个孩子找到了他们的新玩具。 他们围在发呆的男孩旁边,先是偷偷地指指点点,后来胆子大了起来,开始推搡他,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 那男孩连嘲笑的话也听不懂,只是木木地盯着树梢。 每当这时,总会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愤怒地冲出来。 她路都还走得不稳,但气势汹汹,走出了千军万马的阵势。她挥舞着拳头,细声细气地威胁道: “快走,别欺负我哥哥!不然我打你们了!” 裴闻声有些恍惚。 一眨眼,那个总挺着胸膛护在他身前的小姑娘都长那么大了。她的眼神不再柔软与好奇,多了一份成人的坚定。 有多长时间,他们两兄妹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地谈话一场话了? 裴闻声终于做了某种决定。他摘下眼镜,凝视着裴余鹿的眼睛。 裴余鹿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 “如你所见,我现在能看见,也能听见了。” “其他的事情,等时机合适。”裴闻声说:“等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你一切。信我。” “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别人。”他想了想,补充道:“包括老裴。” 裴余鹿没有追问,掩饰般抹了抹眼角,应道:“嗯。” “裴闻声。” 在裴闻声收拾餐桌的间隙,裴余鹿叫住了他。她犹豫片刻,小声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裴闻声正在擦桌面。他动作不停,把桌上不小心溅上的油点擦干净,才神色从容地抬头:“叫哥,没大没小的。” “还有。”裴闻声抬了抬下巴,“桌上你点的煎蛋,自己密封好放冰箱,那是你明天的早餐了。” 他微笑道:“不要浪费粮食。好、好、吃、完。” 裴余鹿:“……” 哥哥什么的,裴闻声果然很讨厌! 天仿佛漏成了筛子,雨势猛烈而密集。 “爷爷!雨太大了,太危险了,您别去了!” 老人家撑着伞被风刮得如一叶浮萍,固执道:“你没听见那个大师说吗?今晚午夜之前,再晚就来不及了!” 孙女埋怨道:“什么大师,我看他就是随口胡诌的,哎!您等等!” 这天上瓢泼大雨到处都是水,小区里的绿化带都找过了,有水有木的条件都满足了,但两人从天黑找到现在,什么都没发现。 “有水有木,东南方向……”老人家喃喃。 这个小区东南角是一片高层住宅,绿化不多。孙女艰难地涉水走过去:“爷爷,我看他就是个蹭吃蹭喝的骗子!咱们先别找了,现在雨越下越大,太危险了!” “您再这样……我,我就跟爸爸告状!” 老人家恍若未闻,忽然一锤手:“我知道了!” 这个小区的周边的绿地和公共服务设施规划得不错,顺着大门出去往南走不到100米,就有一个免费的公园,里面有一大片水域湿地。 “来福!” “都隔着几条马路呢,来福怎么会跑来这里?”孙女无奈,只能跟着大声呼喊:“来福,来福你在哪里?快出来吧!” 她喊了一阵子,忽然觉得不对。这雨夜让白天生机盎然的公园平白添了一分恐怖,她有些害怕,转头发现老人不见后,这股恐惧攀升到了顶峰。 “爷爷,爷爷!” “爷爷你去哪了?我害怕!” 轰隆!天边炸响一记惊雷,就在这时,水边传来细微的呼喊:“乖孙,乖孙……” 女孩拨开树枝,踩着草丛走了过去,发现老人家正蹲下身子,伞略微前倾,听到脚步声后回过头。 草丛里白色的皮毛沾了泥点,小白狗变成了小脏狗。 它被雨水打得瑟缩,却掩饰不了眼中的兴奋,湿漉漉的尾巴剧烈地摆动着,但后爪以怪异的方式垂了下来,阻止了它飞扑到主人身上。 按照这个雨势,不出两个小时,这一片很可能会被上灌的湖水淹没。 时针指向了夜晚十点,倾盘大雨,湖边云杉林。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老人搂住了失而复得的狗,热泪纵横。 裴闻声是被身下冰凉的触感给冻醒的,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地醒来。 他又来那块烈日悬空的荒芜原野。 他慢慢坐了起来,目光无意间扫过地下,当即愣住了。 通透如玻璃的地砖下,埋着一个人。 说是埋,但他更像是悬空在那里,裴闻声很快想到了一个准确的形容——就像漂浮在水底。 那人紧闭着眼,眉心和脸颊两边都有一道纺锤形的深缝,那是他的辅眼。 裴闻声见过它们睁开时的样子,跟那人如海面的夕阳般流光溢彩的主眼截然不同,这三只眼睛纯黑无白,深如泼墨。 王章沉睡着,好像被冰封在停滞的时间里。 裴闻声伸出了手。 手碰上石面的瞬间,冷硬的地砖竟像水面漾开涟漪,他握住王章手臂,用力把他从地底拽了出来! 哗啦!王章破水而出,但还是紧闭着眼,没有呼吸。 就在这时,天空开始闪烁了起来,红光落在通透的地板上,又反射回天空,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回应这些耀眼的红光。 闪烁时间或长或短,每隔几次还有规律的停顿。 这是摩斯电码! 短,短,短,长——V。 短,短——I。 裴闻声慢慢拼读着,V,I,D…… 这是什么意思? 闪烁戛然而止。 不,不!刚开始的闪烁裴闻声还没来得及解读,他努力回忆着一开始的情形,长,短,短…… 接下来是什么?快想想,快想起来! “哥,哥!快起了!”裴余鹿一把推开门,便见裴闻声触电般弹起:“David!” 裴余鹿疑惑:“……什么?” “答案是David!它早就做出了预示,只是我自己忘记了!” 裴闻声胡乱抓了抓头发,哗啦一声拉开床头的抽屉掏出一个本子,抓了只笔就在本子上涂画了起来。 “等等等等!”裴余鹿急忙按住他的动作,“先别忙你那画了!你知不知道你出名了!” 第四十五章 包子仙人 事情的起因是昨天傍晚市局非常高效地发了一条动态。 这条动态以生动诙谐的形式赞颂了新时代城市公共治安的先进实践和对人民群众的深切关怀,其中一张合照无意拍到了桌面上吃空的塑料袋。 到此为止,这只是一条大家喜闻乐见的社会动态,直到网上不知从何冒出几张高清照片和视频,引起了轩然大波。 堆成山的塑料袋,消失的豆浆,快乐的剪刀手,热心网友根据零散的片段拼凑出真相。 哦哟,是个帅哥。 哦吼,还是个饭桶型帅哥! 哇哦,他竟然蹭饭蹭到市局去了! 正当网友就一次摄入近二十人份早餐的真实性和吃播有点小帅展开热烈讨论时,一段小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视频,把话题的热度带到了顶峰。 【家人们谁懂啊,这是遇上真大师了! 昨天陪爷爷找狗,大师提了三个线索:东南方向,有水有木,午夜之前。 当时我还不信,结果当晚十点多,就在家东南方向的公园湖边真给找到了!分毫不差! 爷爷当场眼泪就下来了,要我网上发视频找人,想重谢大师!欢迎家人们提供线索!】 网友的眼睛亮了,饭桶、帅哥还会算命!这个赛道新啊! 一时间,众多评论开始在各个视频和照片下刷屏: “能不能帮我算一下小猫去了哪里?已经走丢了一周了……” “我也求个大师联系方式,我要点一千个包子外卖给他!纯日行一善!” “听说这帅哥是个道士,有个很厉害的女师傅[星星眼]。” “他这么能吃,养起来一定很贵吧。[可怜][委屈]。” “谢谢已经脑补了年轻道长下山打工为求饱腹的万字短剧了。#男人当自强。”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网友一锤定音:“这哪里是大师啊,分明是包子仙人啊!” 包子仙人,怎么会有如此精妙又生动的词! 此刻新上任的包子仙人皱着能夹死苍蝇的眉头刷着视频下的评论,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余鹿啧啧赞叹:“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干饭天下知。你打算怎么办?” 裴闻声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眼神,哗啦一下掀开被子,就像抖下赖在被子上的猫,把裴余鹿抖离了床边: “什么怎么办?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哼!”裴余鹿退到一边,忽然说:“对了,妈妈准备回来了。” 裴闻声下床的动作一滞,意外道:“真的?什么时候?” 赵晚意女士常年远居海外,是个雷厉风行的女战士。当然女战士只是个形容,她的本职工作也很酷,在一所顶尖私立大学做研究员,成功问鼎这个家里的学历巅峰。 赵女士工作繁忙,手里有个大实验室要管,还有众多学生嗷嗷待哺,相比之下,老裴这种搞艺术的闲人就显得清闲多了。 每逢假期,常常是老裴带着一家老小远赴海外去跟赵女士团聚,行李箱里塞满了这一年为妻子准备的爱心节日礼物。 礼物送出后,老裴收获爱妻香吻一枚,甜蜜地忘掉一年异地的苦楚和看顾两个不省心神兽的烦恼,品味着被召幸的余韵,又回家过上独守空房的日子,年复一年。 裴余鹿常在背后骂他是恋爱脑。 但如今,赵女士居然要回国了,而且这次一回很可能就不走了。 “听老裴说是有工作调动,最近那学校和这边要搞个联合办学,她就申请调回来,应该就在这几天。”裴余鹿耸肩: “老裴可给乐坏了,一大早就忙活起来了。” 等裴余鹿退出房间,裴闻声坐在床边打开了画本。 本子画了近半,记录了这半年梦魇所见。 裴闻声速写不错,从第一页阴森森的的幽灵,到后面人面狐身的鬼怪,这本小绘本就像《民间志怪》《都市怪谈》集合录。 他草草翻动几页,又把本子扔回抽屉。 没有翻开的最后一页,是在他再度前往双鞍山前画下的一只渗人的眼瞳。 就像梦中死寂的世界里,高悬天空的太阳。 裴闻声推开房门,差点和迎面而来的老裴撞上。他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你手怎么了?” 客厅桌面一束香水百合含苞待放,沙发布也换了新,连常年堆积杂物的柜子也被清理得一尘不染,此刻却无人问津。 裴余鹿正风风火火地找创口贴,老裴竖着滴血的食指讪笑道: “刚才整理书柜时看到一沓废纸,没想到那纸的边缘那么锋利,手一摸过去就给划着了。” 裴闻声瞥了一眼他的伤口,莫名涌上酥酥麻麻的渴意,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咽了口唾沫。 “找到了!”裴余鹿掏出一包新的创口贴,一边帮老裴贴上,一边埋怨: “幸好伤口不深。您也是,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老裴呵呵笑着,对女儿半是撒娇的抱怨很受用。 突然一声巨响,客厅里的水桶被哗啦一声撞翻,淌了一地的水,两道视线齐齐朝裴闻声望去,便见他按着太阳穴踉跄几步,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一瞬间,裴余鹿觉得自己为了这个家真是操透了心。 “闻声?你没事吧?”裴父走上前,裴闻声站直了身,竟像见到极其恐怖的东西般急退一步,厉声喝道: “别过来!” 裴余鹿也察觉到不对:“哥,你怎么了?” 家门被砰的一声甩上了,只留下两父女面面相觑:“大早上的谁惹他了?” 走出一段距离,那股灼心的焦躁感才慢慢退去。裴闻声捂着脸,慢慢在路边蹲了下来。 接二连三,他要是再察觉不到自己的异样就未免过于迟钝了,而两次的反常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见到了人血。 如果不出意料,他应该是进入了所谓的“渴灵”状态。 在研究所应该把那瓶固灵液喝下去的,而不是把它浪费在爆炸里,当燃料一把烧了。裴闻声挫败地想:现在该去哪里弄那种东西呢? 口袋里的电话震动起来,裴闻声看也不看接起电话,有气无力:“说。” “小裴公子,神算铺这边有个突发情况。” 裴闻声一下清醒了:“怎么了?” “今早有个小孩来到店里,点名要找你。”徐明停顿片刻: “她说她叫张灵玥。” 第四十六章 我回不去了 裴闻声匆匆赶到神算铺时,只看到徐明在店里忙碌。 “张灵玥呢?” 徐明站在梯子上,正费力地搬柜顶的纸箱:“刚还在这里。她好像说要买什么东西,又出去了。” 南陵的天气就是那么怪,昨天还是倾盆大雨,今天又放晴了。 天气好的时候徐明总是忙个没完,晒完药材又去晒书,好像总得把什么东西放在太阳底下暖暖,才不浪费这大好日光。裴闻声不好在这打扰他干活,便说道:“我也去外面转转。” 裴闻声走出院落,抬头便看到神算铺门庭挂着一对笔力遒劲的桃木门联。上书: 顽石不灵法元无法 天道轮回空亦非空 横批:万法归一 裴闻声驻足欣赏了一会,转头往古玩街方向走去。 神算铺所在的街道安静得甚至有些冷清,但仅隔一条马路,就有条热闹非凡的古玩街。裴闻声还没走多远,就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小姑娘走在人群里其实挺显眼,消瘦高挑,脊背直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纯黑双肩包,像棵执拗的小树。她停在了一家便利店旁,犹豫片刻拐了进去。 不一会随着叮铃的欢送声,她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老冰棍。她找个街角垃圾桶旁的位置,就这么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蹲在路边吃了起来。 裴闻声刚想出声,忽然见她快速用手背抹了把眼角。 擦脸的间隙,手里的冰棍化了,融化的糖水落在手上,她腾手去翻裤兜,一时狼狈不已。 “这里。”一片阴影落下,她抬起头,半晌才伸手,接过裴闻声手里的纸巾。 “我还以为你得再过个十分半小时才到。”她咕哝了一句,转头就把冰棍扔进了垃圾桶,掩饰般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裴闻声:“这才几公里,倒是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张灵玥背着包站了起来,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是听说你回来了,出于人道主义来看一眼。” 裴闻声:“那你准备呆多久?” 张灵玥慢吞吞道:“我的钱已经在来的路上花的差不多了,现在剩下……” 她掏出兜里有零有整的钞票快速数了一遍:“56元5角。” 张灵玥似乎很好商量:“这段时间我是回不去了,如果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也没关系,现在天气热我睡桥洞也可以。” 裴闻声高高扬起了眉。 酒店大厅,张灵玥递过身份证,裴闻声回着对面的消息,瞥了一眼前台背板的价目表:“给她办入住。” 前台姑娘接过身份证,目光在两人间逡巡:“先生,您是她的监护人吗?” “他是。” “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前台姑娘疑惑道:“到底是不是?她是未成年人,按规定需要有监护人陪同才能住酒店。” 在张灵玥灼灼目光中,裴闻声无奈改口:“我是。” 张灵玥随口胡诌:“他是我哥,不,是我舅。” 姑娘:“如果是,您需要相关证明来证实监护人身份。” 张灵玥祈求道:“姐姐你行行好,我真的很需要入住,不然我就要流浪街头了。” 姑娘神色严肃起来:“我们必须核实监护人信息,这也是对你安全的保证。” 她转过头问裴闻声:“既然你说你是她的监护人,那我问你,她家住哪里?” 裴闻声试探道:“双鞍山的……某个地方?” 未成年女孩和一个并不熟识的成年男人单独来到酒店,姑娘看裴闻声的眼神愈发不善:“先生,如果你不能给出你们关系的合理解释,我们就要报告公安机关……” 那姑娘的话顿了一下,她望着裴闻声,忽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嗯?你不是那个……那个包子……” 裴闻声无声望了张灵玥一眼,张灵玥福至心灵。 下一秒,张灵玥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奔去!裴闻声在后头闪电般抽走姑娘手里的身份证,边往外跑边喊道: “不好意思我们不住了!” 灼灼烈日,一路狂奔。 “这可怎么办?我们再找其他的酒店碰碰运气?”直到再也看不见酒店的门牌,张灵玥才懊恼地一踢墙面。 “你不是知道我家在哪吗?我们回双鞍山调查时,你就住的我家民宿!” 裴闻声理直气壮:“你买冰棍也不会注意生产地址啊!我问你,你刚吃的冰棍哪产的?” 张灵玥暴躁:“……好吧,好吧!那我今晚住哪?!” 裴闻声看了看表:“现在还不到中午,你说来看我也看到,没别的事,我下午送你去火车站——放心,我给你买票。如果下午上车,今晚你就能住家里了……” 张灵玥神色激动地打断了他:“不行!” 她嗫嚅半晌,终于说了实话:“我跟家里大吵了一架。我回不去了。” 包子仙人的视频乘着互联网的狂风飞向各个角落。 在世界的另一边,一根枯瘦的手指滑动着屏幕,忽然停在了一段视频上,发出了疑问的声音:“咦?” 他坐直了身,短短的视频反复看了几遍,似乎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他突然狂笑了起来,兴奋拊掌:“有趣,有趣!居然没死!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 张灵玥躺在柔软的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从酒店仓皇逃跑后,裴闻声没尝试第二家酒店,直接将她带回了神算铺。 “今晚住在这里?”徐明神色有些意外,但还是尽责解释道:“房间是够的,二楼还有两间客房最近刚打扫,收拾一下就能用。” 裴闻声在仅有一墙之隔的开放书房里不知道忙什么,门缝透着书房的微光。张灵玥闭眼尝试酝酿睡意,十分钟,半小时,她一掀被子,顶着凌乱的鸡窝头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身体很困顿,脑子却很清晰。这在“世界上最难受的状态”竞选中里也能排得上号。 她打了个哈欠,余光掠过窗帘,等反应过来是什么,寒意猝然从脊梁骨传来。 窗帘上一个巨大的黑影摆动着头颅,伸出了细长的舌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似乎有两三层楼高,晃动间隐约可见有足小臂长的犬齿。 她手指关节发白,紧紧地抓着被单,快压不住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就在这时,窗外黑影一闪,顷刻间消失了。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投过窗帘的缝隙朝外望去,忽然听见隔壁窗户推开的轻微声响。 有人踩上窗台,从二楼一跃而下,像猫一样无声落在地面。他飞快地朝一个方向追去。 她从缝隙里看得分明,那人是裴闻声。 第四十七章 狩猎时刻 开放书房的长桌上,堆积着关于民间志怪的新书古籍,还夹杂着几本山川游记,孔逸最近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虽然现在她人不在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裴闻声还是根据她走前的吩咐,尽心做着整理和记录。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能感觉自己的呼吸比以往更烫,眼睛酸涩得难以睁开,整个人充满疲惫和困顿。 “得赶紧想办法弄到固灵液。”他迷迷糊糊地想,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脸逐渐靠近桌案,最后找到了支点,趴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地面在缓慢的融化,世界在热浪中扭曲。 对于这半年来频繁出现在各种莫名其妙的梦境,裴闻声早经习以为常。 他伸手挡在眼睛前,勉强挡住了一些直射入眼底的光。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狂风卷携着他瞬飞直上,冲破围绕在太阳周边的黑雾。 眼底满是耀眼的白光,他听见皮肤表明滋滋作响,与此同时脚下的黑雾暴起,探出了无数的手。 这一幕仿若地狱里的场景,厉鬼争相把过路的生魂拖入深渊,试图跟他们一起沉沦在无尽的炼狱。 他低下头,终于看清了那团黑雾的面貌。 里面是无数的焦骨,焦骨间还有顽强蠕动的生物,说是生物,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古怪了。 里面依稀可以分辨出人类的身影,还有有鸟面人身的怪物、青苗獠牙的巨兽、鳞片炸开的青蛇,猪头蝎尾的异兽、甚至还有几段焦木。 他们都在追逐这个太阳,但胜者只会有一个。他们都会为此而死。 他心底忽然升起奇异的想法: 真的有胜者吗? 烈日当空,万物竞而逐之。 心头燃起一簇火,快要把灵魂焚烧殆尽。他的声带融化,手指飞快地变红、焦黑、露出白骨,直至消融成一滩软烂的泥。 不!不!!! 【哈!】耳边的讥讽惊雷般将他从混沌里拉了出来:【短短几天不见,真是狼狈得可怜啊。】 裴闻声猝然惊起,便看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巨大黑影。 那个声音恶意道:【嘘,有东西盯上你了。】 裴闻声惊疑不定:【王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孱弱得快无力自保的人,被当成猎物简直再合适不过了。】王章不答反笑,居高临下地问:【你快把自己渴死了,要求我救你吗?】 裴闻声头痛欲裂:【刚才窗外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王章悠悠道:【但我知道除了固灵液,还有另一种方法能缓解渴灵。】 【而且那种方法,现在自己送上门来了。】 裴闻声疾行在夜色中,在前面的路口一转,拐进了一条漆黑的暗巷。 裴闻声:【能感受到吗?】 王章摇头:【气息消失了。继续往前走。既然它找上门来,就不会轻易放弃。】 王章感叹:【我能感觉到附近有异象活动的痕迹,本以为全球清除计划后它们都消失了,其实只是藏得更隐蔽了。】 【这个城市藏着很多异象?】 【谁知道呢?】王章无所谓地耸耸肩,透过裴闻声的眼睛遥遥望向漆黑的天际:【专心点,狩猎时刻马上就要开始了。】 狩猎法则一:不要在黑暗中暴露自己的行踪。 【呵,那是刚入门的菜鸟才会信的鬼话。】王章冷哼一声:【兜兜转转要拖到什么时候?想办法把它引出来。】 【怎么引?】 王章淡淡地说:【找个偏僻无人的地方,要有风。】 作为生命树孕育的顶级异象,王章多年前仅凭一己之力在海陆掀起血雨腥风,靠的不是恐怖的杀伤力,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能力。 凡所应召,皆从驱遣。 这个能力,名叫使徒。 这是一种恐怖的、能像病毒快速扩散的能力。它没有直接的攻击性,但能像孢子一样散播,流动的空气将施术人的信令传达到每一个角落,以感染的方式挑选出合适的使徒。 只要施术者付出相应的代价,不论被感染者是人类、变异株,或者说异象,都可以在特定的条件下被施术者操控。 裴闻声发现了疑点:【既然‘使徒’那么厉害,你怎么会困在研究所多年?你随便找个通风管道抖一抖,不就能称霸了吗?】 王章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当时我受限于抑制环,如今脱离原本的躯体,又修养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恢复了部分力量。】 【等等。】裴闻声琢磨出了点不对劲:【你当时受制于抑制环。】 【不错。】 【所以当时你使用不了能力。】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闻声深吸一口气:【不巧,我也是。】 王章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闻声:【所以我现在跟普通人没差啊!要真把什么引来,是它狩猎我还是我狩猎它啊混蛋!】 深夜公园里不见人影,只有树影重重,枝叶随着吹过的风沙沙抖动。风声忽然变得尖锐,裴闻声直觉一股杀意从身后逼来,忽然听见一声恐惧的惊叫! 裴闻声猛地回头,便见张灵玥一脸惊惧地倒在地上。 糟了,她怎么跟出来了! 一个银色的魅影闪电从她身边蹿过,足有近有三层楼高,狐面狰狞,杀气腾腾地冲裴闻声扑来! 裴闻声眼睁睁得看着巨狐慢动作一般冲他扑来,但却没有任何方式抵挡,只感觉腹部猝然受到重击,瞬间飞出几米远,轰的一声撞到树上! 碎叶细枝稀稀拉拉落下来,耳边嗡然轰鸣,原本清晰的声音又变得模糊不清,像极了原本的他丢失助听器后的样子。 那只异象缓缓朝他靠近,他几乎感觉湿润的气息喷到脸上。 张灵玥在远处急切挥手。 跑,快跑! 那声音仿佛隔着群山遥遥的呼喊,忽然耳边嗡的一瞬,声音穿过了层层水面,透过厚重棉花。 在瞬间的清明中,他听见张灵玥惊惧的呼喊: “——跑!” 那狐狸被呼声吸引得回过头,舔了舔嘴角,忽然改变主意,转头往张灵玥的方向跑去! 张灵玥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她不熟悉路,竟跌跌撞撞朝迷宫方向跑去! 【王章你不是说使徒能控制它吗?!】 【使徒可以,但这充其量只能算个引诱的小把戏罢了。】王章漫不经心地说:【我现在只恢复了半成。没有躯体,就无法使用全部力量。】 裴闻声瞬间反应过来,怒骂道:【王章我真信了你的鬼话!一醒就没憋好屁,你还没死心呢?!】 王章轻笑一声。 【狩猎法则二。】 【不要相信任何人。】 第四十八章 玉面青丘狐 距离公园不到三公里,集聚着全市最高端奢华的商业商务中心。 男人风风火火地冲进顶层的酒店套房,额角绿色挑染的头发高高翘起: “老大!刚才检测到特殊的能量波动,就在附近的那个公园……老大?” 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坐在办公桌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头也不抬:“你们的机器太次了,江监察早发现了。五分钟前就出发了。” 男人有些心碎:“怎么又不叫我!” 女孩白了他一眼,口香糖嚼得滋滋作响:“江监察给你的任务是盯紧研究院,你资料收集完了吗?动态监测好了吗?地方关系打点到位了吗?他对这次的清查行动非常重视,你想要好好表现也该挑重点……” 男人头顶的绿毛沮丧地垂下来:“这不是快开城了,这会出现异动可不是好兆头。万一耽误了时辰,或者有东西不小心闯入关口……” 女孩耸耸肩:“那又怎么样?就算闯进去,它也进不了城,不鸣城的那条水道可不是吃素的。再说了,这事怪也怪不得咱头上,监察会又不是什么都要管。”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尖锐的厉鸣。与此同时远处黑雾闪动,但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女孩脸色微变:“你听到那声音了吗?刚才怎么回事?” 迷宫围墙约两米高,和异象庞大的身形相比就像个玩具,估计只能到它的小腿高度。 裴闻声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并没有见到那只银狐,也没有发现张灵玥的踪迹。 这并不是个好迹象。 【玉面青丘狐,擅幻象,性情狡诈,嗜食人肉。】王章念书般平静地说:【《异闻录》里对它的记载。】 此刻裴闻声对王章的信任值已经跌倒了谷底,并不想理会他。 似乎是夜里起雾,四周一片朦胧,可见度极低。 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渴灵的缘故,他的视力和听力在刚才一摔后陡转急下,快要跌回成为破围者前的水平。 眼前有两条路,他在通往湖边的小径前迟疑片刻,还是走进了迷宫。 没走几步,他来到第一个分岔口,选择了左边的路。 墙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影子随着他的动作前行,悄声无息地停住了。 黑影脱离了主体,像是活了起来,它伸展了一下脖子,而后轻快一闪,悄悄地跟在裴闻声身后。 影子跟随着他前行了一段,突然快步追上了他,融进了脚下。 黑影从后脚挪到前脚,再次脱离了主体,以更快的速度窜到前头,拉出一条狭长的黑影,一眼望去像某种动物的影子。 裴闻声抬头望去,前方伫立着一个黝黑的门洞。门洞上垂下两个尖角,静静地等待着迷雾中的的人走近。 如果裴闻声能看清眼前,就能看见门洞后隐约可见的舌头和鼓动的咽喉,门边闪过两个的金色铜铃,又迅速隐匿进黑暗中。 一只巨大的银狐俯趴在地上,兽口大张,形成一扇窄小的门。犬齿是门洞下垂的尖角,闪烁着森然寒光,静静等待着猎物进场。 裴闻声毫无察觉,在门前抬起了脚。 平静的湖面咕噜咕噜冒起了一串气泡,巡夜的人打着手电筒,正大声外放着小说走过。今天是他第一天夜班,满脑子都是宵夜吃啥,并没有半点注意力分给周边。 水面哗啦一声破开,湖面先钻出一个脑袋,然后是整个身体。她全身被水浸透了,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脸,披散在肩头看不见眼睛。此刻她手脚并用,正朝着巡夜人所在的方向朝岸边爬。 似乎注意到岸边的视线,她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巡夜人:“……” 巡夜人惨叫:“鬼啊啊啊啊!!!!” 手电筒碰一声摔在木栈道上,他急退几步夺路狂奔,猝不及防一头撞上来人的胸膛,感觉撞上了铜墙铁壁。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走路没声的吗?! 前辈说这地邪门果然没错!他连手电筒都顾不上,吱哇乱叫一溜烟跑没影了。 张灵玥拖着湿了水的鞋子爬上岸,脑子好像都灌进了湖水,觉得今天真是衰透了。 刚才那怪物在背后穷追不舍,她一个脚滑滚落台阶,哗啦落了水。奇怪的是,那怪物只是虎视眈眈站在岸边,没有下水去抓她。 莫非它怕水?她急中生智,一个猛扎沉进水里,憋气了一会,感觉到岸边身影离去,才气竭浮出水面。 岸边男人身形高大挺拔,双手插袋,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能感受到无形的压迫感。手电筒灯光下,那双熠熠双眸倒映着湖光,隐约可见其凌厉逼人的面庞。 她的目光停在对面霜雪般的银发上,瞬间舌头和脑子一块打了结。 她伸着手指,哆哆嗦嗦:“这,这是……” “……狐狸成精了?” 银狐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目光紧紧锁定裴闻声。 猎物已经近在咫尺,涎水在它的嘴角疯狂分泌,它的身体几乎因渴望而战栗。 再近一点,再走一步。 它牙根泛起酸意,望向裴闻声的目光露骨又渴求:“好香好香,只要吃了他,只要吃了他……” 盘旋在脑海中的痴念越来越清晰,它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本能。 腥气扑鼻的长舌如同一条毒蛇般猝然弹出,卷住了裴闻声的腰间。裴闻声的重心一歪,那股巨力不容抗拒地将他拖向门洞深处。 即使五感锐减,裴闻声依旧反应神速,顷刻间以惊人的柔韧性后仰,借力凌空一跃,狠狠一脚蹬在门洞的尖角上。 狐狸惊得痛叫一声,裴闻声的后腰上的手如同闪电般抽出,他的手握成拳,指缝间夹着一枚吊坠,猛地刺向狐狸的眼睛。 拳头落在眼眶的瞬间,手心吊坠燃起灼灼金光,竟然在手里燃烧起来! 砰的一拳正中眼眶,瞬间内陷血肉模糊,竟是当场废了一只眼睛。怪物舌头一松,连退数步,痛极凄厉惨叫! 这声尖锐肃鸣几乎刺穿耳膜,它凶相毕露,以同归于尽的阵势朝裴闻声撞来! 王章癫狂地大笑起来。 铜铁般的头颅以闪电的速度撞入怀里,裴闻声眼前一黑,脚下腾空,几乎当场呕出一口血。 裴闻声死死揪住它的皮毛,心头窝着一把愈燃愈烈的火,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突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力,将那怪物凌空掀翻,以浑身重力奋然下压,势不可挡地砸向地面! 下一刻天旋地转,银狐脊背轰然撞上冰冷的地砖,灵魂突然如被撞钟狠狠敲打了一记,惊惧地僵直了尾巴。 空中烈日高悬,地下冰封万里。 裴闻声竟然将银狐带入了梦中的那个世界! 第四十九章 无尽坟场 烈日当空,银狐嘶声扭动,想要挣脱身上人的桎梏。 裴闻声被一个不慎掀翻在地,手死死揪住银狐颈部的毛发,连带着它翻转过来! 天地再一次颠倒! 脊背狠狠撞上碎石地面,仿佛一座巨山压在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银狐金瞳如铜铃,瞳孔后方乌云渐渐散去,一轮明月悄然升起。 一人一兽就在地上激烈扭打起来,围墙被撞得七零八落。 日升日落,月起月伏。 场景不断在迷宫和梦境中翻转切换,让人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再一次烈日灼身时,裴闻声占据了上风,小臂用尽全力死死压制银狐的咽喉! 就在这时,银狐脑袋后的地面咔嚓一声细响,裴闻声瞳孔微缩,感觉身下一陷,地面如破冰般裂开,裂痕以银狐为中心向四周蔓延。 “嗷呜呜吼吼!!!” 银狐似乎也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威胁,近乎疯狂地要去咬裴闻声的手,然而它越扭动下沉速度越快,地下似乎是某种黏稠的液体,仿佛有吸力一般,一沾上皮毛,便裹着它迅速下沉。 它的头颅沉入了水底,这时挣扎幅度明显小了,接着是身躯,最后是硕大的尾巴,直到全数没入地下。地面恢复了平静,看起来又是冷硬完整的玻璃表面。 裴闻声力竭摔倒在地,眼前发黑,耳边嗡鸣。 他喘息片刻,才跪在地砖边缘朝下望去。 银狐眼眶焦黑,这看着不过三米长宽的地砖,竟能轻松埋下整只银狐。它似乎遗留在停滞的时间里,维持着冰封前的生动面容。 触碰到地砖的位置隐隐发烫,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涌到心脏。 裴闻声一惊,看了看发烫的掌心,试探地又把手贴了上去。 那股暖意不是错觉,熨烫得人眉头舒展,周身都轻快起来。 裴闻声眼睁睁地看着手臂上的摩擦伤快速愈合,眼前逐渐清晰,耳朵里的嗡嗡声也消失了。 与此同时,地下的银狐也仿若枯萎了一般,皮毛的亮色迅速黯淡了下去,仿若枯死。 裴闻声吃了一惊。所以刚才那股暖流,正是银狐的被夺取的生机! 王章曾说,想要缓解渴灵,还有一种更原始的途径。 这种方法在异象之间非常常见,通过攫取其他的异象的灵力,来补充自身的力量缺口。其中运用的手段也很简单—— 王章轻描淡写:【就像饿了就要吃肉,渴灵就去吞食有灵气的东西。弱肉强食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裴闻声环顾四周,缓缓站了起来。 他来过这里很多次,还是第一次仔细地观察地砖下的重重黑影。 冷硬的玻璃反射着太阳光,地下的生物瞪大了眼睛,眼珠是死寂的灰暗。那东西肢体扭曲地蜷缩在小小的空间里,面目狰狞,外貌像老虎,大小如同牛般,长有一双翅膀。 他狂奔起来,寂静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一声声的脚步声。 这个也有,那个也有…… 他不是这里唯一的存在。 一望无际的荒原下,埋着不计其数的尸骨。 裴闻声喃喃:“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裴闻声,裴闻声!人呢!” 张灵玥大声呼喊,偷偷瞄了一眼隔壁。旁边的男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已经跟了她一路,一路走到主道附近。 七十二个心眼儿,九十六个转轴儿,张灵玥从小在充斥着鸡零狗碎、动荡不安的家庭里长大,就像只羽翼未丰的小兽,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警惕,早早养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这人看着不像坏人,周身气质特别板正,是一种让人望而却步的威严,但也绝不像什么良善之辈。 她不敢跟人家搭话,故作镇定地往前走,在前面转角拐了个弯,若无其事地往另一个岔路去了:“裴闻声!奇怪,跑哪去了?” 裴闻声隐约听见有谁在喊他的名字,一睁眼又回到了现实。等看清眼前的景象,恨不得再闭眼昏死过去。 周边被激烈的打斗折腾得一地狼藉,粗略数过去撞倒了三面围墙和无数篱笆,满地的碎石残渣,简直无处下脚。 故意破坏公物,还是大面积的毁坏。这得赔多少,又该怎么跟人解释?! 这才刚从市局出来,就又要回去了吗?裴闻声仿佛看见银手铐在朝自己招手,心里一片绝望,忽然遥遥听见张灵玥的呼喊。 声音越来越近,他从断了半截的墙壁间隙望去,张灵玥正从昏暗的小道走过来,他刚想开口喊她,下一秒话梗在了喉咙。 张灵玥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有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裴闻声嗖地把头缩了回去,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江何?!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可不会忘记这人“即可斩杀”的判决和望向他那冰冷残酷的眼神,要是发现他没死,这回碰上恐怕小命难保! 张灵玥看见迷宫的断壁残垣惊讶了一瞬,急切地加快了脚步:“裴闻声?!”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碎石走了进去,还没走几步,忽然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呼声,有人埋伏在这里,将她一把扯进了墙后! “嘘,嘘!!” 一见是裴闻声,张灵玥放松下来,瞪大眼神表示疑惑:“你干嘛?” 裴闻声没有出声,示意张灵玥跟着他走,轻手轻脚地绕过满地残砖。 他对这个公园十分熟悉,很快就找到了迷宫的出口,当即朝另一方向夺路狂奔。两人脚步不停,一直跑出公园,还有一条街就要回到神算铺的时候,裴闻声才停了下来。 张灵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做贼呢?跑那么快干什么!” 夜晚街道静悄悄的,偶然有经过的车辆。 裴闻声左顾右盼,见没人追上来,才稍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你和刚才那人是怎么碰上的?” 张灵玥:“不知道啊,我从水里出来,他就在岸边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张灵玥摇摇头:“没有,他没跟我说话,但一直在附近徘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说实话,我觉得他有点吓人。” 裴闻声还想问什么,似有所感,余光无意瞥向对面的楼顶。 第六感的警报声在脑海中轰然炸响,在空气被高速破开的瞬间,他猛地扑向张灵玥! 几乎同一时刻,方才站立的墙角炸开了一个大洞,滚滚泥沙如瀑布般扑面压来! 第五十章 诡异的咯咯笑声 “啊啊啊啊!!” 张灵玥尖叫地扑倒在地,头差点磕上路边的树坛:“怎么回事,恐怖袭击吗?!!” 对面顶楼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神情。望着楼下两人仓皇欲逃的身影,他举起了手,打了个响指。 啪嗒!一瞬间街道两侧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窗户玻璃在爆炸的冲击波下纷纷破碎,建筑的外墙也瞬间被破裂,碎片如同无数锋利的刀片,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飞射而去。 异场点位爆破,可任意设置爆破点,精准控制爆炸的地点和范围。 裴闻声终于明白,这人压根没想留活口! 爆炸把楼上沉睡中的人给吓醒了,惊慌所措的尖叫与怒骂此起彼伏。 黑衣男人似乎对他制造出的混乱很享受,他挑起嘴角,压低帽檐,毫不留恋的转头,忽然看见不远处立了个人,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 他心中一惊:“谁在那里?!” 对面戴着一张厚重的金属鬼面,连头发丝都遮得严严实实,沉凝半晌,居高临下的开口了:“是谁下令要你这么做?” 男人后退一步,“你谁啊,别多管闲事!” 楼下的爆炸声渐止,好奇的人们终于敢下楼去查看,发现满街残骸充满了后怕。 远处传来的警笛声,蓝红相交的灯光越来越近,裴闻声半边脸藏在阴影里,转过头看张灵玥:“你没事吧?” 爆炸突起的那一刻,裴闻声再次进入了梦境,带着张灵玥极其幸运地躲过了最猛烈的一波爆炸。这次的停留只有短短一瞬,马上他们又回到现实,出现在距离爆炸中心十余米开外的地方,仅仅受到了余波的冲击。 张灵玥的脸被熏得发黑,没有明显的外伤,但低头抱着手抖得厉害,好像吓得丢了魂。 裴闻声就比较倒霉了,手臂和后背插入了好几片玻璃,正哗哗流血。他帮张灵玥挡了绝大部分的冲击,虽然此刻不能使用能力,但毕竟是破围者,这些伤对他来说并无大碍,只是看着吓人。 他稍稍用力,把混合着血肉的玻璃拔了出来。 张灵玥看着他的动作,终于缓过神来,眼睛都直了:“医院,医院!” 她颤抖道:“你在流血,好多的血!我们快去医院!” 裴闻声摇了摇头。 “可是!”她还想说这么,忽然收住了话音。 她眼睁睁地看着伤口的血止住了,皮肉飞快地愈合,不到片刻,又恢复成一片光洁的皮肤,瞠目结舌:“这……这……” “嘘,别声张。”裴闻声说:“不能回神算铺了。跟我来。” 天台上气氛焦灼,一触即发。 男人手中悄悄动作,忽然感觉手腕被抓住了,低头便见一个半透明的鬼影钳住了他的手。仿佛注意到他的视线,“它”抬头,似乎对他笑了笑。 男人:“……” 紧接着四肢头颅都定在原地,无数只“手”制住了他,耳边似乎听见群鬼乱舞的嬉笑声。 好邪门的能力,居然悄无声息地控制了他所有的动作! 鬼面人款款走近,停在面前,“最后一次,是谁指使你的?” 男人憋红了脸,怒目圆瞪,对面“哦”了一声,抬了抬手。 一瞬间,男人又能发出声音了,马上怒骂道:“劝你别多管闲事!别痴心妄想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唔唔唔!!” 鬼面人封了他的嘴,似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路面上的人神色激动,绘声绘色地跟做笔录的警官描述着当时的情景。很快他们听见了对面街道传来第二声巨响。 意外的状况一个接一个来,人们被吓得收了声,忽然听见有人惊叫起来,大声呼喊着“救命”“救人了”的话。 就在刚刚,一位不明身份的黑衣男子从楼顶一跃而下,头部着地,当场毙命。 没人知道,在他断气前,耳畔一直回旋着诡异的咯咯笑声。 “我们要去哪里?”张灵玥小声问道。 “人多的地方,越多越好。”裴闻声低声道:“他们不敢在普通人多的地方有动作,如果我们运气好蒙混过关,他们认为我死了,趁这个间隙,还可以暂时脱离他们的视线,做些别的事情。” “‘他们’是谁?” “不知道。”裴闻声忽然停住脚步:“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张灵玥紧张起来:“什么声音?” “水声。”裴闻声侧耳细听:“奇怪,这离河岸很远,怎么会有水声。” “没,没准是下水道呢?”张灵玥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快走吧,不是你说的人越多越安全吗?”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妙。裴闻声略一思索,还是打算继续朝着大路方向走去。 然而世间的奇遇就是这么美妙,我不就山,山却来就我。 寒风骤起,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一推,两人齐齐朝地面栽去,倏忽亮光一闪,两人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半晌,巷道里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头戴鬼面的人停了下来,捡起了遗落在地上的吊坠。 他对着月光举起吊坠赏玩了片刻,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眯起了眼睛。 他把面具摘了下来。 如果裴闻声在这里,想必要一拍大腿:真是冤家路窄! 江何摩挲着裴闻声遗落的吊坠,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那眼神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沙漠行走三天的人突然碰见行囊充足的旅者,眼底闪烁着近乎残忍的渴求。 裴闻声眼前白光闪过,似乎有一个巨浪将他卷进了海底,脚上似乎绑着沉重的河石,让他无法控制地下沉。 模糊间周围一下亮了起来,岸边有人在齐声高歌着什么。 他明明是会水的,但在这里却使不出力,呛进了几口凉水后,求生欲促使他拼命去抓所有能让他浮起来的东西。指甲划过了木板,碰到了一个坚硬又庞大的东西。 是船! 救我,救救我!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喊出声了没有,快要精疲力尽的时候,似乎有人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还没等他看清面前的人,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五十一章 生境不鸣城 “李良屹,你好了没有?” 屋里没人回应。木门轻轻一碰就被推开了,梅朵抬脚走进房间。 房间主人的单身汉属性分明得地快要写告示贴脸上昭告天下,一入门就能看见床上堆着乱糟糟的衣服,包装还没拆的零食物什堆了满桌,一个没注意脚下踩到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搁楞声响。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瓶子,是一瓶开封过的薄荷糖。她随时把糖瓶扔在床上,抬眼就对上一道视线。 她看着从浴室探出的脑袋,微微抬起了眉。 李良屹很少有穿得这么人模人样的时候,一套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搭配丝质衬衫,袖口上还佩戴着一对蓝宝石袖扣,衬得人精致又挺拔。 “啊呀,你动作那么快!”李良屹拿着梳子,还在手忙脚乱地捯饬自己的头发:“你先坐,随便坐!我弄完头发就好。” 梅朵环视四周,实在不知道该在哪里下脚,最终还是拿起床上的小册子,站着翻看起来。 “对了梅朵,上次咱那单提成到账了没有?”李良屹敞开浴室门,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梅朵翻着册子,头也不抬:“没有。” 他好像非得看着别人才能讲话,还没说两句又把头伸了出来,目光灼灼:“你说这都好几天了,提成什么时候能到账?你之前做的那些订单一般得多久?” “三五天吧。” 李良屹默默数了日子,拔高了嗓门:“这已经是第五天了!索特里亚不会要破产了吧?!” “A字头订单涉及的金额大,核算慢一点也正常。况且没有拿到丙方签字,这单能不能算数还是一回事呢。” 李良屹大怒:“什么?!我拼死拼活把人救出来,怎么能不算数呢!我可是对他呵护备至,一路亲自送回去,还留了指纹为证,简直就是不能更完美的营救活动!我第一次出任务不能这么坑我!” “人家心口中了一枪,幸亏命大没死成。要是他死了,别说提成,搞不好还得背责任。”梅朵白了他一眼:“你急什么啊少爷,又缺钱了?” 李良屹悻悻地抹去额头沾上的发蜡:“还不是席勒斯那个告状精,忒不要脸告到我哥那去了!” 梅朵“哦”了一声:“你哥罚你了?” 提起李怀嵩,李良屹脸上闪过一丝得意。李家兄弟的和睦在世家中传为佳话,虽是同父异母,但逐渐接手家族的李怀嵩对这个弟弟疼爱非常。更况且李家和沃克家并不是友好结盟的关系,其中的暗流涌动,就连没真正参与家族事务的李良屹也有所耳闻。 这回研究所告到门前,李怀嵩给他挡了下来,处置方式也是重拿轻放,象征性地罚了李良屹两个月的零花钱,让他闭门思过了几天,这事就当过去了。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不好对外人道也,李良屹冷哼一声,避重就轻地抱怨:“可不是!况且我哥最近还在忙一个重要任务,哪里有功夫搭理他!” 他大声叹了口气:“我的零花钱一扣,这次进城还花了大笔费用,现在兜都快比脸干净了!” 梅朵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 李良屹终于收拾好了头发,又开始找他的腕表和领带夹:“不鸣城这次日光节规模挺大,听说易道那群老牛鼻子也要来。”注意到了梅朵手上的小册子,他抬了抬下巴:“今年有什么新鲜玩意吗?” 梅朵手中的小册子展示了今晚拍卖会的部分藏品,她随便翻了翻又丢回床上:“老样子,不过我听说了些有趣的事。” “什么?” “今年百花盛典的竞技赛的头筹变了。除了和去年一样的1/3奖池和永生花,还能额外得到一个奖励。”梅朵抬起眼睛:“来自境主的承诺。” 李良屹一哂:“境主?还真有这人啊!” 破围者通过顿悟获得“异场”,从而拥有对区域内某种力量的控制能力。天赋者将这种能力强化便形成了“领域”,领域内异场的效果可成倍增强。领域进化到极致,便形成了质变,创造出允许外来者入内生存、独立存在的空间“息壤”。 而不鸣城便是比“息壤”更高一级的存在,拥有稳定能量源,状态稳固,遵守独特运行规则,这样几乎是被创造出的新世界,称为“生境”。 对于生境的来源现在还没有明确的定论,有人说生境神遗之地,几乎超出了人力可为。 异场,领域,息壤,生境,每一个获取的难度都直线上升,拥有领域者已是凤毛麟角,而历史记载中,拥有息壤的破围者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顶级天才。 其中最近一个被记载在册的破围者就非常有名。虽然此人多年前就成了一捧飞灰,但其独裁统治阴云在他死后数年,仍然阴魂不散地笼罩在索特里亚学院上空,成为众人讳莫如深的“禁论者”。 此人正是索特里亚那位声名狼藉的前任院长,姬天释。 梅朵抱着手懒洋洋地说:“境主只是没出现,不代表不存在。如果生境无主自转,那跟不鸣城外的现实世界又有什么区别?” “嚯!你说到点子上了!没准我们以为的现实其实也是一片很大很大的生境,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李良屹随口接了句调侃话,终于找齐了他的物什,“好了久等了!赶紧出发吧!” 拍卖场离这里不远,这段时间不鸣城访客众多,拉车的木精都要跑不过来了,两人打算步行过去。 好巧不巧,李良屹的不靠谱特性再一次稳定发挥,半路发现忘了东西,让梅朵先去,自己急急忙忙往回赶。 等梅朵赶到会场时,又办好手续,拍卖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一楼是普通大厅,二层则是为重要贵宾准备的包厢。 梅朵今天没有任务在身,纯粹是来凑热闹的,拿了瓶水就在附近转悠,走着走着就到了存放拍品的仓库。 拍卖前,这个仓库兼展厅大门敞开,可供客人们远远看一眼今天的拍品,如今拍卖会即将开始,几名侍者正在把大门关上。 梅朵一路听着过往的客人议论这场拍卖的藏品,隐约捕捉到了关于“铁笼”“异象”之类的零星碎语,她无意往仓库一撇,一眼就看到里面几个巨大的铁笼,缠着宽大的布条,隐隐笼内似乎有人的轮廓。 “那是什么,我能看看吗?”她问道。 侍者歉意一笑:“小姐,拍卖会很快就要开始了,屋里的拍品都会一件件展出,您不妨回大厅等等看?” 大门被从里面关上了,梅朵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门后铁笼内的年轻人耳朵一动,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眼皮颤了颤。 第五十二章 09拍品 梅朵百无聊赖地想,不鸣城的境主一定是个无趣的老古板。 生境和现实世界有一大不同,不讲道理,但讲规则。这个世界不仅遵从境主的意志运转,更围绕规则运行。 目前梅朵观察到比较一些明显的规则,首先就是不能使用电子设备。 这是一座又老又新的城市,城市规划遵循着古城的制式。或许是受到现代社会的熏陶,不鸣城增了不少诸如霓虹灯、发光巨屏的新东西,但一方面,又守旧地拒绝了网络信号。 所有的电子设备来到这里都只能单机,而仅有的通讯方式是—— 梅朵招招手,招来了一名站在门边的侍者,低声道:“麻烦帮我留意一下,外面可能会来个年轻男生,姓李,他一来就告诉他,我在这里等。” 侍者从容地收下小费,点点头。 其次,不鸣城存在着一种特殊的植物类异象,木精。 拍卖台上的木精灵活地勾住玻璃匣的边缘,将玻璃匣连带着里面的藏品吊了起来。 “07号,宋代官窑青釉八方弦纹盘口瓶。” 拍卖台上戴狐狸面具的男人空中一伸手,声音激昂:“1号包厢女士加价12万灵源!后排出价13万灵源!14万灵源在哪里?” “14万在前排,要不要加到15万灵源?” 藏品在二楼的贵宾席边绕了一圈,又被平稳地放回桌面,很快展开了新一轮的报价竞拍。 梅朵支着脑袋感叹:打工人打工魂,它的手是比我稳。 木精在不鸣城承担了绝大部分的体能性任务。 不论是拉车的马、耕地的牛、看门的狗、打更的人——这些任务木精统统可以胜任,而且其造型多变,全年无休,毫无怨言,只需要一点支付灵源就可以获得服务,堪称不鸣城的多比小精灵。 不鸣城的通用货币是灵源,主要通过固灵液兑换,也可以用外界的钱币,但兑率很高,并不划算。外来客支付的灵源,大部分通过各种市场交易,重新流回了那位不知名的境主。 毕竟这片生境是人家的,每一块土地都写着人家的名字,收点税和保护费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估计还是个富得流油的周扒皮,梅朵颇为眼红地腹诽。 明天就是百花盛典,即将举行的年度竞技赛,也是外来者少有的可以在不鸣城使用能力的时刻。 领域、息壤内,外来者的异场一定程度上会受到压制。而在不鸣城这样的生境里,境主的权力达到顶峰,几乎能无条件全面压制进入生境的人。 整个不鸣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抑制环。梅朵打了个哈欠。 “09号,今天的特拍品。其中独特之处,请各位自行甄别。” 梅朵往台上望去,手顿住了,忽然瞪大眼睛,猝然坐直了身子! 狐面男人抬了抬下巴,示意木精动作,但木精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一反常态,像只鹌鹑般犹犹豫豫地蜷缩了起来。 这时候就显现出人工服务的重要性了。 左右的人迅速上前,粗暴地拎着展品的胳膊,迫使他站起来展示了一圈,又把他按回了跪坐的姿势。 “好了,展示环节结束,接下来是激动人心的自由报价时间!起拍价——500灵源!” 裴闻声的头很疼,好像有个风箱在太阳穴边嗡嗡轰鸣,吹得脑中热意上涌。他闭着眼,忍耐着血液在僵硬的四肢里飞快流动带来的酥麻感。 一记鸣锤如雷贯耳,把他从昏沉中惊醒了,却发现细碎的嗡鸣不止是脑中激荡的回音,而是从四面八方来的。 梅朵脑海中掀起惊涛骇浪,一瞬间把她砸得晕头转向。 要死了!!李良屹怎么还不来!!!!! 难怪补贴不到账,完美营救对象都上拍卖台了,这算什么事!! 梅朵头疼起来。500灵源的起拍价倒是还在承受范围内,要是能现在买下…… 起拍价一出,大多数买家还在踟蹰观望。片刻有人报出第一个价格:“550灵源!” 很快又冒出了第二个:“600!” 梅朵:“700!” “900!”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从容举牌。她是一个专业买手,在外兼任拍卖会的藏品鉴别专家,她看上的东西,大多都拍出了令人眼红的价格,因此她也成了业内的风向标。 议论声更喧杂了:“这人什么来头?她怎么举牌了……没准真有好货,我们也加价玩玩!” 报价声此起彼伏,以火箭般的速度增长。 “1200!” “2000!” “4500!” …… “老子继续跟,9000!”男人大吼一声,激动地站起身:“还有谁出价?” 狐面男人赞叹道:“诸位真是热情非常,看来大家都觉得09号很有潜力!还有想要加价的客人吗?特拍品有价无市,错过这次,下次又要等好久好久,等到花都谢了,也不一定会上架哦!” 人群里发出稀稀拉拉的哄笑声,狐面男示意屏幕的镜头切换,画面转到拍摄展品的摄像头上,刚好拍到裴闻声不耐烦地蹙眉躲闪的画面。 他长得俊美秀气,此时脸色雪白,脖颈绷紧的曲线一路延伸到凌乱的衬衫下,和脊背一道形成绷直的弦。和狼狈不堪的模样截然相反,眼神却带着自矜的怒意,亮得要燃烧起来。 狐面男拍拍手,把注意力吸引回场上:“热场结束,接下来继续竞拍!大家不要吝啬你们的举牌,为你们的眼光报价吧——” 话音刚落,台上的包厢外挂的壁灯亮了。 狐面男咧开嘴角,面具后的赤色双瞳露出了一点兴味之意:“哇哦,我们迎来本场第一个“+1”,事情变得有意思了!原价9千,3号包厢的客人‘+1’一次,加价1万灵源!” “现在是1万9千灵源,还有更高的吗!” 拍卖场包厢里的贵客有种特殊加价方式。这个加价方式也被戏称为“+1”。顾名思义,不论现价多少,都在数值前加上“1”,这样每次加价都是是原价的2倍到10倍不等。 梅朵眼前一黑。 二层包厢的人也下场了,这下麻烦了!账户余额快要见底,拍卖场不接受赊账,就是现在紧急去调资金,怕是也来不及了! 怎么办?! 身后脚步匆匆赶来,李良屹跑得一头热汗,侍者指示位置后转身离去。他敏锐地察觉到氛围不对,还没坐稳就被一把抓住袖子。 李良屹扭头,对上梅朵倏忽亮起的眼睛。 第五十三章 第二次亮灯 本场第一次出现“+1”,现场氛围被点燃了。 那个做专业买手的女人再次举牌:“追加1000。” 梅朵压低声音:“你账号还有多少灵源?” 李良屹抓狂:“入城就花了干干净净,余额还没你多呢!我早说了兜比脸干净你怎么不信呢!现在都到2万灵源了,我看这样子还能再涨一波,我哪来那么多钱!” 邻座的人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心道两个穷鬼,眼神轻蔑地往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露出看笑话的神色。 梅朵迅速道:“只要短时间能调来资金周转就行!你别忘了,甲方的条件是不设上限!现在账单还没结算,只要追回订单,现在还算在执行期间!” 李良屹马上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是了,期间产生费用不设上限,但要是人没救出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现在从哪弄钱呢……”李良屹一边翻找着钱包,一边抬头伸长手臂去呼叫门边的侍者:“你好,对!就是你!你来一下!” 侍者笑容可掬地上前:“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要更换支付账户!”李良屹从钱包最隐秘的夹层掏出一张卡,“用这个卡!” 邻座眼尖地瞅见卡面的样式,先是讶然,随后神色古怪地别过脸。 侍者恭敬地接过卡片,仔细查看片刻,微笑道:“先生,请稍等。” 侍者转身走开了。 李良屹稍稍松了口气:“幸好我哥怕我入城手头紧张把卡借我了,希望他的账号余额够用。” “4万5灵源!4万5来自后排!要加到5万吗?” 现场的价格还在不断攀升,梅朵捏了把冷汗。 二层包厢呈环形围绕着拍卖台设置,在这里可以清醒地看到楼下人的一举一动。 包间阴影处,年轻男人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眼尾的一颗红痣在烛光下明艳得令人心惊。听着楼下一声比一声高的报价声,他啪地收起了扇子:“唉,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他笑着摇摇头:“加价。” 包厢再一次亮起了灯,狐面男眼前一亮:“第二次‘+1’!这次是来自7号包厢!看来今天大家对09号拍品十分看好!” “现价是——15万8千灵源!” 众人哗然。 按照现实的货币与灵源的兑换比率,现价折合货币已经达到了千万级别。如果再有下一次亮灯,将刷新拍卖场的特拍品的价格记录,成为拍卖场历史价格最高的特拍品。 一个不明身份、不明能力的人,凭什么卖出这样的天价? 全场鸦雀无声。接连两次亮灯震慑,一时竟然无人再敢举牌。 梅朵不由心里发怵:“真是疯了。” 李良屹不安地频频望向门外,侍者终于再次出现,“先生久等,验资通过了。二楼还有空余的包厢,是否需要带您上去呢?” “不用不用!”李良屹如蒙大赦:“我就坐这,这挺好!” 李良屹正欲动作,梅朵忽然按住了他的手:“你想清楚,这可是十几万灵源!你哥知道这事吗?回头你要怎么跟你哥交代?!” “15万8千灵源,第一次!” “而且订单追回只是猜测!”梅朵沉声道:“我没试过,也没有把握。” “15万8千灵源,第二次!” 李良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忽然一名侍者快步上台,在拍卖师耳边低语了什么。 拍卖师犹疑片刻,高声道:“由于货源调整和条件变更,09号特拍品保留15万8千灵源售价,现在开始中场休息!” “诸位,我们10分钟后见!” “货源调整,条件变更?”梅朵沉吟道:“我看不会是有人钱不够了,故意买通拍卖场,趁这个间隙去筹钱吧?” 李良屹:“有可能。” “想不到那小子这么抢手,是谁想花大价钱去买他?”梅朵一顿:“不会又是那个冤大头甲方给了谁委托吧?”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7号包厢。”李良屹晃晃手里的卡片:“走吧,我们上二楼。” 二楼的装潢比一楼更加奢华,随处可见墙上的名家真迹,转角就是半人高的白玉雕像。珠宝、玉雕、木件、金器,琳琅满目,简直是一个私人展廊。 李良屹一眼就看见转角红木架上摆放的西洋钟,不论样式还是做工都是大师水平,和索特里亚图书馆珍藏的上世纪西洋钟是同一制式。 行走在这里的人,会感觉自己似乎拥有了某种权力,可以把人类历史上最珍贵的结晶随意拿在手里把玩赏弄,野心便会无限膨胀,直到深沉的钟声响起,震碎这个傲慢的美梦。 即使是中场休息时间,也不见包厢里的人出来走动。李良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房门紧闭的7号包厢,跟着侍者来到了13号房。 “二位贵客,请进。” 房间烛火跃动,是温暖的亮色。李良屹缓缓走进房间。 房间尽头有一个露台,正对着拍卖场的看台。露台上有一扇鎏金屏风,站在露台可以看到对面一圈房间,部分房间的人走到屏风前,李良屹眼尖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梅朵一个个数过去:“茅山、龙虎山、武当山,易道那群人果然来了。还有研究院那边……”梅朵不知道见到了谁,突兀地收了声,下颚不自然地紧绷。 李良屹朝视线方向望去,几个穿喇嘛服的男女正绕出屏风争论着什么。梅朵倏忽闪到屏风之后,似乎有些情绪低落,但还是抱着手,佯装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李良屹关切道:“你怎么了?” 梅朵反问:“什么怎么了?” 3号房的人始终隐在屏风后,7号房在视觉盲区,李良屹正寻思要怎么打听房间主人的身份,楼下两声锤响,拍卖再次开始了。 “09号特拍品,15万8千灵源起拍价继续——” 李良屹先下手为强,加价100。 包厢的加价方式比楼下更隐蔽,如果不想在自由报价环节现身,可以通过木精直接将报价信息传递到拍卖师手上。 狐面男高声道:“现在是来自包厢的报价,15万9千!”他一个不察看花了眼,及时纠正过来:“抱歉,是十五万八千一百灵源!” 这绝对是本场包厢的最少的一次加价了!虽然有点寒酸,但确实合规,毕竟起拍价只有500,100的加价也在合理范围内。 众人默默地想:哪个包厢来了这么个抠门的主? 这时,7号包厢再次动了。 第五十四章 加价一时爽 7号一反常态,保守地仅仅加价1000灵源。 狐面男:“现在是十五万九千一百灵源!要不要加到十六万?” 场上无人举牌,都在观望着局势。 李良屹面不改色,再次加价100灵源。 “又一次来自包厢的报价,十五万九千二百灵源!现场似乎陷入了僵持,09号最终会花落谁家呢?我都有点期待了!” 狐面男话音未落,又收到了新的报价: “包厢加价一千!09号特拍品突破16万灵源,现价十六万二百灵源!” 全场听着两个包厢你来我往的加价,不论7号包厢加价1000、2000还是5000灵源,李良屹岿然不动,每次稳定加价100灵源。 简直像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黏黏糊糊忒的烦人,还有完没完了? “十六万八千五百灵源!” 7号包厢里,男子手指一下下扣击桌面,放下翘起的左腿,又换了交叠的腿,轻啧了一声。 房门外响起了三下的敲门声,黑衣男人接到主人的指示,马上前去开门。 门拉开了,外是标准露齿微笑的侍者:“先生,3号包厢的客人让我给您一句话。” 软椅上的男子看着折返的下属,抬起头:“他说什么了?” “随他。”黑衣男人缓慢地重复:“那位大人说,随他。” “7号房的人不加价了?”梅朵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手心都浑然不觉。 “十六万八千五百灵源,第一次!” 到此为止,真的不争了?众人屏息等待。 “十六万八千五百灵源,第二次!” 裴闻声若有所感,逆着光看向二层的包厢。除了发光的壁灯,所有的细节都仿佛隐藏在雾霾后,只看得见阴影垂落,犹如死神的脚步将临。 “十六万八千五百灵源,第三次!” 锤落,成交! “……” “……” 梅朵不可置信,过了足足十秒才反应过来:“李良屹,成交了,成交了!7号没有再加价,我们拍下来了!” “李良屹?!” 李良屹呆坐在原地,仿佛灵魂出窍。 他一个激灵,出走九天之外地魂魄忽然归了位,好像没电的玩偶接上了高压电源,几乎一跃而起,发出哀嚎般的呐喊: “十七万灵源!!” “十七万啊啊啊啊啊!!” “我哥不得扒了我的皮!!!!” . 距离拍卖场不远的一座庭院内,男人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停在第三间房门前。 他先敲了三声,停顿一会,又敲了两下。 “少东家,订单成交了,成交价十六万八千五百灵源。拍下的人是李家小少爷李良屹,用李怀嵩的账号付的款。” 过了一会,里面冷淡地嗯了一声。 屋内烛光柔亮,暗香浮动,琴师正奏着《春江花月夜》,琵琶清脆,二胡低沉,笛声悠扬,箫声绵长,和着低吟浅唱,声声入耳。 他并没有离去,安静地候在门边。 一曲奏毕,门从里面打开了。 男人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走了进来。 珠帘摇曳,发出细微的叮咚声,帘后纱帐半掩,一个人正从贵妃榻上坐起来,帘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继续回去盯着。故事还没结束。” “回来后,把所有的细节,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 “我们现在就要见人……啊不是取货,09号。”梅朵问:“我们都付款了,为什么不行?” 侍者温声道:“客人您别急,本场拍卖还有几个拍品就要结束了。等拍卖结束,您就可以来仓库带走您的宝贝,或者留下地址,我们将在两日内送到府上。” 末了他贴心地询问:“09号属于活体特拍品,需要提前为您做好镇定,或者准备其他安抚的东西吗?” “不,不用!什么都不用做!”半晌李良屹理解了他的意思,疯狂摆手:“我希望他是清醒健康活泼又完整的,别磕碰了,最重要的是手指务必保护好,确保能签字……” 梅朵飞快给了他个手肘,假笑道:“麻烦你了。” 侍者优雅地接过小费,又在转角一路目送他们离开仓库。 左右还要再等一段时间,两人回到拍卖场,坐回了一楼的位置。 邻座的人看见他们返回了脸上更臭了,扭过头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 李良屹无心关注。他满脑子都是刷卡时不到一秒就从账户上划走的17万灵源。 谁让你头脑发热逞英雄! 加价一时爽,付款火葬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李良屹!! 拍卖场上,狐面男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木箱上的黑布,又掏出一把金属钥匙对准锁孔,随着手腕转动,箱子上的锁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什么东西,这么如临大敌?众人翘首,看着狐面男戴着白手套,从箱子里庄重地捧出了…… 一截手腕粗细,平平无奇的树枝。 狐面男郑重其事道:“这是本场第二件特拍品。起拍价,1灵源。” 众人:“……” 众人:“??”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木箱打开的瞬间,3号包厢屏风后的男人浑身剧震,五指蓦然紧收! 与此同时,仓库里的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笼里,裴闻声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环抱在身上的手抓紧了领口,眼睫剧烈颤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众人看了又看,左思右想,实在看不出这根树枝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地方。 本着对拍卖场信誉的信任,还是有人稀稀拉拉地报了几次价,大部分是玩笑似地报的1灵源、5灵源,最终这件特拍品以114灵源的价格成交,被一楼的不知名猎奇买家带回了家。 梅朵支着脑袋,一个个数着拍品,计算还有多久才能收工回家。新的一件拍品上场,她眯起眼睛,推了推李良屹。 “喂,你看台上!” “我没钱了!”李良屹张嘴就来:“你就是晓之以情动之以武,我都不会再头脑发热买单了!17万啊,17万灵源!!我的心可太痛了!” 梅朵呵斥:“别说烂话!你睁大眼睛看看那是谁?!” 李良屹漫不经心地抬头,慢慢眼睛直了,嘴张成了O形。 下一秒,他按下了加价的按钮。 第五十五章 初代涌泉计划 “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李良屹晃了晃脑袋:“我倾囊相救,你也要礼尚往来嘛!你只需要动动手指,帮我们写个证明,就可以……” “什么,李怀嵩秘密出海了?!什么时候的事?” 李良屹正捏着小酒杯往里倒酒,忽然听见隔壁议论起熟悉的名字,定在原地竖起耳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当状况频出,一波三折的拍卖会走向尾声,屋外日柱早已降下,天际一片昏黑。 这里的夜空就像拉上黑布的影棚,没有星月银河,单调得有些乏味。 但把视线从头顶转到眼前,地面却热闹得过了火。 开设在城中心的酒肆众多,云海楼是其中翘楚,向来生意红火。恰逢日光节城门大开,外客如云,更是人声喧杂,座无虚席。 虽然云海楼出品上乘,但毕竟是不知道何时修建的古建,隔音一般,依照破围者的耳力,可以清晰地听见隔壁的谈话。 “上个月出发的,最近传来消息,好像快回了。你们说他突然出海,会不会和‘涌泉计划’有关?” “涌泉计划?”一人冷哼一声:“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老事了,而且当时是往中部走的,这回他是往南出海,非要说着这两者有什么关联,未免过于荒谬了。” “哈哈。”似乎是察觉到气氛微妙,有人干干地笑了两声: “咱们一桌好酒好菜,聊这么严肃的话题……明天百花盛典竞技,上回是陈家拨得头筹,这次你们看好哪家?” 一人沉吟,又把话题拐了回去:“其实对于涌泉计划,我也略有耳闻。” “当时计划由索特里亚主导,易道的诸多能人异士也参与其中。张兄说得不错,确实是往中部走的,最后在神农架附近发现了灵源主脉。我曾听家师提起,该计划牵涉甚广、战况惨烈,是继全球清除计划后,破围者死伤最多的一个行动。” 窗边的道士摇摇头:“索特里亚向来不行无谓之事,这次出海,一不为捕杀异象,也没听说什么怪事,却派出了大批精锐,倒像是去找什么东西。我还是觉得这事不寻常。” 一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示意众人聚拢:“各位同道,我听说些隐秘传闻,你们可千万,千万别对外声张!” 李良屹心道你这么说我可来劲了,伸张脖子侧耳细听。 “我听说,就在这短短三十年,中部主脉已经开发殆尽,索特里亚冒险向海域探寻,乃是不破不立的无奈之举。” 似乎是怕别人没听明白,那人按着桌子,指尖发白,一字一顿地说: “固灵液,快要不够用了!” 沉寂半晌,隔壁桌子猝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什么?!” “荒谬,太荒唐了!” “张兄!虽然我一直信你,但你这话未免……” “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 固灵液作为破围者的力量来源,不论是在破围者孵育、基因等级提升的阶段,都绕不开这种“生命绿液”。 这个话题一下戳中破围者最敏感的神经。往小了说,是资源短缺问题,往大的看,就牵涉到生死危机、命运存亡。 李良屹挑了挑眉。 旁边一席人被这小插曲一闹,登时没了兴致,草草几杯酒水下肚,就各自散去了。 李良屹听完好戏,优哉游哉地坐了回去,见桌上两人动也不动,大手一挥: “动筷子啊!别愣着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他给裴闻声夹了大块雪白的鱼肚,“所以那个声明……” 裴闻声:“可以。” “爽快!”李良屹的欢喜还没爬上嘴角,裴闻声又补了一句:“但我有个不情之请。” 李良屹:“是什么?” 裴闻声擦了擦手:“有个叫张灵玥的小姑娘,很可能跟我一起掉了进来。我怀疑她也落到了拍卖场手里。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需要你们帮忙,帮我找到她。” “所以只要帮你找到张灵玥,你就配合我们写声明,直到我们垫付的‘过程费用’全部报销到账?” 裴闻声:“……并且把我们安全送出不鸣城。” “成交!”李良屹欢天喜地:“好极了,我们现在就回客栈!” 客栈三楼朝外的房间里,床榻上睡着一个女孩,面色红润,眉头皱起,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估计是打了镇定剂,药效还没过。”李良屹抱着手站在一边:“所以那个声明……” “我既然答应,就不会反悔。”裴闻声问:“什么时候可以送我们出城?” 李良屹“啊”了一声,犹豫道:“可能得明晚之后。明天一早百花盛典,我还有场竞技赛。要是现在出城,明早我怕是赶不回来了。我都爆刷了我哥的卡,要是再不干点正事,我就有大麻烦了。” “而且张灵玥这个状态,还是先修养一晚,等稳定再动身比较好。” 裴闻声几次尝试想唤醒张灵玥,但都被小姑娘不耐烦地避开了,身上无意识地动作,眼睛却一直没有睁开。 看来还是得等人清醒后,再做打算。 “再加上——你现在也是破围者了,你对破围者的世界一点都不好奇吗?明天百花盛典也是破围者少有能聚在一起切磋的时候,里面不乏有高阶破围者,混个脸熟对你没坏处。” 混脸熟这事裴闻声没有多大热衷,但这次盛典或许是个契机。 他进入不鸣城绝非偶然。 不论是谁引他来,谁想要他的命,谁又在暗中相救,在明天破围者的盛会中,藏在暗处的人或许会露出蛛丝马迹。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如今临近百花盛典房源紧张,这所客栈早就没了闲置的房间。 张灵玥被安置在梅朵房中的长榻上,李良屹则大方地表示,可以分出半张床榻给裴闻声。 “来,走一个!” 窗边、泥炉、烛台、小盏,就是缺了一分月色。 李良屹仰头一饮而尽。 他喝酒容易上脸,三杯下肚,双颊就飞出两坨红晕,也不知道醉了没有,语出惊人: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裴闻声:“……” “我让你跟我走,你不走!你知不知道那飞机多晃,他们也真没管你死活啊,直直就这么往地上拉!我都快吐出来了!” 裴闻声:“你不是还要参加竞技赛吗?今晚醉了,明天怎么办?” 李良屹大着舌头,倔强道:“我没醉!” 裴闻声:“……” “这酒名叫忘忧。”李良屹支着脑袋:“三杯下肚,忧愁皆散,明早起来,神清气爽。不碍事,不碍事的啊……”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裴闻声扭头望向窗外。 一辆木精拉的车停在隔壁客栈门前。一路回来,见了不少在各自岗位勤奋工作的木精,但再见木精枝条团成的“车轮”,还是会感到惊奇。 车上下来了两个黑色制服的人。这个客栈的门口有两名黑衣警卫把守,车上下来的人和他们低语几句,才被允许入门。 隔壁客栈非常安静,甚至有些空荡,一眼望去不少房间是黑的,没有住人。 这种房源供不应求的时候,有人把一整栋客栈包了下来? 裴闻声伸手去拍李良屹:“旁边客栈住的谁?” 李良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木讷地望了好半天,才答道: “哦,旁边住的……好像是江监察。” 第五十六章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住的……监察会的人吧,你看那衣服就像……” 李良屹勉强撑起脑袋咕哝了几句,手中支撑一散,又像软骨头一样趴回桌上。 案几上是喝了大半的“忘忧”,瓶身质朴,就是一个棕色的陶坛,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裴闻声抿了一口酒液,入口清冽顺滑,莫名地有些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从云海楼开始,身上一直难以自抑地躁动,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李良屹?” 怎么回事。他又不是李良屹这种酒品不佳的菜鸟,这也没喝几口,怎么会燥热成这样? 这小子不会往酒里下什么东西了吧? 裴闻声松松领口,桌上的人忽然诈尸般弹了起来,手指对面: “你有两个脑袋!嘿嘿嘿!” “坏东西!” 台词念完,李良屹的脑袋一歪,眼睛一闭趴回桌上。这次响起了轻微的鼾声,眨眼的间隙他就睡了过去。 裴闻声:“……” 自从患上梦魇的毛病,医生劝诫他放松身心,规律作息。遵医嘱的裴闻声戒酒戒腥,早睡早起,把自己养成了和尚。 左右这小子不像是暗中给酒下料的脾性,况且自己都醉成掉酒缸的猫了,还能作什么妖? 裴闻声摇摇头,把自己的异样归咎于长时间戒酒后突然破戒的不适应,认命地拽起李良屹,把他拖到床上。 李良屹睡如死猪,一倒下床动也不动,紧接着响起酣畅淋漓的鼾声。 果真是忘忧忘愁,都醉成这个死样子了,脑子还能记得什么? 裴闻声坐在床边,感觉自己也有些醉了。 酒意上涌,身体不由舒展放松了下来。 朦胧间,似乎有什么把他的意识往下拉,带着他沉入深渊。 下拖。 下沉。 下陷。 万籁俱寂。 . 子夜。 无人的大街上,车辙缓缓驶过,手腕粗细的枝条上挂着铜锣。这辆木精化作的“更夫”延伸出细长的枝条,枝条敲打在铜锣上,发出铛的声响。 在它身后,还跟着管梆子的“同事”,枝条甩在竹筒上发出邦邦的声响。 两只打更木精一前一后,底座团成球形作为行动的车轮,就能完成东城区的这一片的打更。 两位勤勤恳恳的“更夫”一边敲锣打梆,一边驶过街口,又缓缓朝两栋客栈中间的石道行进。倏忽头顶黑影闪过,它们疑惑地抬头“看”向天空,只看到漆黑一片的夜幕,并无异样,又继续向前去了。 李良屹梦呓一句,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伸直。床上另一边带着体温的余热,但床榻已经空了。 监察会的重要常任监察外住,安保拉到最高警戒标准。各个出入口都有两人以上把守,客栈内外还有不间断的巡逻。 午夜换班的间隙,头顶冷风吹过,身穿黑色制服的实习生低头打了喷嚏。 监察会虽然给的多,活是真不轻松啊。他揉了揉通红的鼻子。 江监察并不是第一次外住,今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安保尤为戒严?他一寻思,觉得也有道理。 如今不鸣城里破围者众多,其中高阶破围者并不罕见,万一碰上了有能力的破坏分子,这不比呆在普通人堆里危险多了! “辛苦了,接下来交给我吧。”扎双马尾的女前辈抱着手走到跟前。 听说这位前辈很受江监察重视,还是江监察的学生,刚毕业就加入了监察会,等实习期一过,很快就要转正了。 本人真是漂亮又温柔啊。 实习生怔怔地看着她,傻笑着回去休息了。 前来换班的梅朵抬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李良屹房间的露台,里面漆黑一片。 她摇摇头,招呼同伴:“走吧,该巡逻了。” 就在低头那一刻,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潜入了客栈,直奔顶层江何居住的房间而去。 窗户被吱呀一声推开,房内还点着灯,隐约可见两人在门外守卫。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径自走入房内。 他目标明确,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半掩的内室门。 内室床边亮着盏微弱的灯,床上半卧着个人,眉头紧蹙,衣襟半拢,听到脚步声微微睁开了眼。 擅闯者对床上投来寒冰般的视线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掀起灯罩,将灯拨得更亮了一些。 他转过头,半边面庞被烛光映上暖色。 “哥哥,别来无恙啊。” 江何身形未动:“滚出去。” “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摸样,”那人停顿片刻,俯下身极其缓慢地说:“我真是——痛快极了。” 看着江何闭上眼睛,“裴闻声”直起身。 明明是同一张脸,王章做出微笑的神情时,眉目总带着一丝阴郁,笑容也像是浮在虚伪的假面上,掩盖不住内底透出的恶意和疯狂。 “感受到母树的气息时,我就料到你会是这个下场。”王章环视四周,“常任监察官,这个身份不错。那么多年,你终于学聪明了。” “那些愚蠢的人应该想不到,当年他们扬言要屠戮殆尽的异象,如今潜伏在身边,还假惺惺地充当正义的保护伞吧?” “不管那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我要嘉奖他把母树的圣枝带到我面前。它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们共同诞生在生命树上的时光。” 江何眼睫轻颤。 王章扬起嘴角:“现在回想起来,那本来就是个错误。” “臣民说,你会是我的兄弟,我最忠诚的附庸,我的命定伴侣。但今天我终于可以确认,你只是个附带的残次品,我才是被承认的王。” “一个背信弃义,妄图僭越的叛徒。” 王章居高临下地看着江何。 “神罚的滋味不错吧?向我求取宽恕,我准许你一个痛快。” 江何胸膛起伏片刻,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裴闻声的意识,在哪里?” 王章面色阴沉,隐隐在动怒边缘。 江何从王章的脸色明白了什么,缓慢地坐直了身。 “为什么你会不惜风险急于确认,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一个你本来就坚信的东西?” 江何轻笑一声。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王章。” 第五十七章 虚空领域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话毫不留情地挑开了兄弟间默契的薄纱,把藏在心中暗面的龃龉暴露在阳光之下。 王章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裴闻声那张总是保持疏离又体面笑意的脸,如今像是打翻的颜料盘,露出挑衅、阴暗、愤怒交杂的丰富表情。 烛火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曳,无风自舞。 四周霎时陷入昏黑,一道黑影如蛇般在暗处快速蜿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猛刺向床榻! “铛!”触足与利刃在空中激烈相撞,金属碰撞声尖锐刺耳,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门外的人察觉到了异常:“江监察?您还好吗?” 刀锋仅抵挡了短短瞬间,阻挡便消失了。触足在虚空中绷直若突刺,如利箭破空,直刺隆起的被褥! 那看似虚无的触足杀伤力不容小觑,竟将床板捅出一个窟窿! 屋内传来轰隆的倒地声,似有打斗的铿鸣划击,守卫心中一紧:“江监察!” 他急忙冲上前,一咬牙想去拉门查看,门刚拉开一条缝隙,一股狂风便从门内猛烈扫出,将门狠狠撞回。再拉,门却死死卡住,就怎么都拉不开了! 床上的人影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章知道江何还在室内,收拢触足,似千手佛法相,将触足以身体为中心怒张紧绷,警惕着各个方向。 身后忽然传来轻细的动静。王章身形未动,触足如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身后的人形黑雾被触足精准刺穿,瞬间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阵诡异的咯咯嬉笑声。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 “嘻嘻,你看看他!” “快来抓我呀!” “你没法用海洋赐予你的能力对付我。”王章被这诡异的嬉笑声扰得心烦意乱,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别像个懦夫一样躲躲藏藏,滚出来!” 那些鬼影嬉笑声愈发猖狂,身影闪动得愈发飞快,从外面看,王章仿佛被一团浓密的黑雾紧紧包裹。王章怒火中烧,触足如暴雨般疯狂扫射四周,终于让那些声音暂时消停了下来。 世界安静了下来。 王章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打更声已经远得几乎听不见了,门外拉门的喧哗声也戛然而止。 他上前一步,脚似是踏入了虚空,漾起一丝涟漪。 身后传来金属抖动的哗啦声,王章猛地向后腾空一跃,两根腕足缠绕绷直,宛若一柄锋利的长矛,毫不畏缩地直迎而上! 手腕粗细的铁索以破空之势击来,王章瞳孔骤缩,他竟然做出了误判,铁索并非来自身后,而是从侧身方向飞出! 他反应奇快,一根触足迅速应击而上,仿若长剑出鞘,铁肉闪电般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划鸣声! 就在一击已毕,置空翻转落地的瞬间,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破空之声。 四根铁索如离弦之箭,同时朝王章袭来! 雕虫小技! 王章冷笑一声,触足紧绷到极致,不料方才一击后,那条铁索并未疲弱,反而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扭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缠住王章的一根触足! 王章只觉触足一紧,整条触足传来酥麻之感,他的动作瞬间僵硬。 铁索猛地一拉,王章身躯腾飞,四面八方的铁索也闪电般袭来! 王章当机立断,触足全数收拢防卫在身侧,然而那些铁索并不似预期路径飞来,反而毫无章法地置空停住了! 这是玩哪一出? 眼前忽然陷入昏黑,就在这时,无数铁索在极近的地方如银蛇窜出,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旋转,几乎瞬间缠住了他的颈部、躯干和四肢,将他悬空吊了起来! 王章幡然醒悟。 这不是异场! 不可闻,不可视,不可知。 这是江何的领域,虚空! 虚空中一个人影缓步走出,在王章身后停住了脚步。 “王无须亲临战场,只要稳坐高台、诏令各方。所以海洋赐予你‘使徒’。” “而我是一把刀。”江何抬起头,“王章,你还不明白吗?” 需要足够锋利,再抹上见血封喉的毒药,以拱卫高高在上的王座。 “江监察,江监察!” 守卫的呼声吸引了巡逻的人,就在众人一筹莫展,准备踹门而入的时候,门忽然从里面拉开了。 实习生差点一个没刹住扑到来人身上,神色慌乱地叫了一声:“江监察!您……我们听见屋里面有异动……您没事吧?” 门开了一条缝,江何高大的身形将众人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他神色淡淡:“没事,散了吧。” . 裴闻声眼皮下动了动,感觉头痛欲裂,喉咙干渴得厉害。 喉结滚动:“水……” 那瓶忘忧怕是假酒,怎么后劲那么大! 亮光从窗边的竹帘后透了进来,他强忍不适支起身子,“李良屹,李良屹!有没有水……” 身旁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水哗哗注入杯子的声音,不多时一只手伸在面前。 “……谢谢。” 他伸手去拿杯子,忽然觉得屋内的陈设有些陌生。 他抬起头看清来人的面孔,足足愣了十余秒。 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他霍地一跃而起,慌乱中手一陷,碰翻了什么东西,被劈头泼了一身冷水,胸口蔓延到裆部的凉意,瞬间将他从迷茫拉回了现实。 “你,你!……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 裴闻声目光蓦然顿住了。 手腕上赫然是两圈红痕,像是捆绑后的痕迹。 老天啊,这简直是酒后醒来最恐怖的场面了!! 床板上的窟窿足有碗口大小,可以清晰地看到地面铺设的木地板。裴闻声回过头,江何抱着手站在床边,似乎在等待他的发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我偷偷潜入了你的房间?”裴闻声头疼道:“我醉过去后一睁眼就在这里了。我们打了一架?” 王章在脑海中疯狂谩骂:【江何你这不要脸的伪君子,叛徒!小人!!@#%#¥%……】 江何放下杯子,单刀直入:“大王章鱼是一类高危异象,如今它的恢复速度远超我的想象。如果本体意识再次陷入混沌,就很可能被趁虚而入,轻则躯体被控,重则本体意识泯灭。” 裴闻声试探:“你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将其封印。”江何摩挲着杯沿:“以身为器,意识永封。只要付出一点代价,就可以让他的意识永远沉眠。” 王章的谩骂一滞,忽然爆出惊天怒吼: 【江何,你敢!!】 第五十八章 感染 “只要付出一点代价,就可以让他的意识永远沉眠。” 这话似乎非常有诱惑力,只要一点代价,就可以永远摆脱身体里虎视眈眈的章鱼,重新获得自由。 王章:【你别信他!】 江何:“你意下如何?” 裴闻声:“在这之前,我想知道代价是什么。” 江何毫不掩饰:“你将永远无法拥有领域。” 领域是普通破围者和高阶破围者之间的分水岭。如果不能拥有领域,就意外着通往至高顶峰的大门永远关闭。 然而对于大部分破围者而言,拥有异场的破围者已经是其中翘楚,领域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另一方面,异场和领域并不代表着绝对的战力。 进入二阶后期甚至三阶的破围者,即使没有异场,凭借夸张的身体素质、完全掌控能力和思维殿堂,一样可以秒杀低阶的异场所有者。 “你不必着急决定,可以回去慢慢考虑。”江何不急不缓地说:“但如果你不能阻止大王章鱼现世,我会遵循最初的判决。” 即刻斩杀。 “明白了。”裴闻声挑眉。 “你的提议不错,我已经决定了。” . 李良屹神清气爽地醒来,正准备去吃早餐,听见门吱呀一声轻响,无故落跑的室友偷偷摸摸地回来了。 李良屹呼啦一声从浴室跳出来,把门口行迹诡异的人吓得一震:“裴闻声!一大早你上哪去了?” 裴闻声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有些心虚地说:“没什么,我就去逛了逛……看看有什么早餐。” 李良屹眼前一亮:“声啊,你真是深知我意!早餐呢?” 裴闻声心力交瘁,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撂。 李良屹往桌面瞥了一眼,惊喜道:“你真是第一次来不鸣城吗?这是周记的早点,他们家很有名的,每次都要排长队。” 裴闻声心道我不是,监察会的人倒像是常客。 人素质多高啊,那几个人见我从楼上下来跟见鬼了一样,震惊之余还不忘招呼我拿几份桌上的早餐。 哦对了,里面还有个咱们都认识的姑娘。 屋外有人敲了几声门,梅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袋东西。 “你也去了周记啊!”李良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切换,忽然福至心灵,赞叹道:“你们真是太有默契了!” 梅朵和裴闻声对视一眼,默默移开了视线。 裴闻声清了清嗓子:“都过去十几小时了,药效也差不多了吧?我去看看张灵玥。” “她怎么还不醒?” 张灵玥双眼紧闭,面色反常地潮红,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痛苦。 梅朵翻看了她的眼睛,又去探额温:“不太对劲,她开始发热了。” 李良屹心里些发怵:“拍卖会不会给她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梅朵摇摇头:“不清楚。但她这状态……” 她回过望向李良屹:“百花盛典快要开始了,典礼结束马上就要抽签分组了,你还不赶紧过去吗?” 李良屹挠挠头有些迟疑。 裴闻声开口道:“你先过去吧,先把事情办完。这里我看着就好。” 家中长辈的叮嘱犹在耳畔,李良屹松动了:“好吧。我先去梧桐广场,有事来喊我!” 一直到李良屹离开,梅朵都一语不发。裴闻声察觉到气氛沉重,问道:“她怎么了,这里有医院吗?这么长时间不醒,我们送她去看看吧。” “裴闻声。”梅朵神色凝重:“张灵玥不是普通的发热。” “我怀疑她……被感染了。” 裴闻声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明白她说的“感染”意味着什么。 破围者的诞生主要分为两类。 通过专门引导、经孵育而成的破围者称为纯育种,而未经过孵育而成的破围者称为自化种,或者叫野化种。但曾有人提出“野化种”带有歧视意味,故在常规社交场合,也不会去提野化种这个称呼。 外压和内驱都有可能导致基因锁松动,而纯育种大部分是通过接触一种特殊的东西进行感染,才能开展下一步的培育和引导。 这种东西,叫做触媒。 裴闻声先是被自己可能是个“野化种”的事实砸得脑子一懵,随后马上升起疑问:“触媒能引起基因锁松动,那拥有触媒就意味着能制造出大量的破围者。这么厉害的东西,应该不常见吧?” “也不尽然。触媒触媒分为很多类型,有些非常危险,可能会对感染者有性命威胁,而特性温和的那些触媒,是非常罕见且珍惜的,价格高昂。” 裴闻声:“目前来看,张灵玥或许在拍卖会时接触到了某种触媒。” “可能吧。我没法确定她是通过什么触媒感染的,危险性怎么样,这些我们通通都不清楚。””梅朵深呼一口气,坚定且沉重地说: “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马上、立刻,搜集大量的固灵液。” . 不鸣城又称不明城,不论是几点,这里的天永远都是黑的。 “这里没有太阳,但有代替太阳的东西。” 远处的巨型顶部旋开,散发着强烈白光的莹白巨石从中央推出,把四周照得明亮一片。 立柱就像在幕布下亮起的白炽灯,在四周洒下柔和的白光,一时间天上仿佛多了个太阳。 真真是白昼如夜,夜亮如昼。 梅朵说:“看到那根发光的石头了吗?那叫天柱,每时每刻都在燃烧大量的灵源,才能维持这种亮度。平时它在早上八点升起,日光节会提前到六点。推出来的石柱越长,就越亮,等到了下午四点,它就收回去了。这种柱子除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还在中央城处有,一共五处,不知道一天得烧多少钱。” 拐过几个小路,车便驶到一条宽阔笔直的长街。 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走动,大都穿着现代的服饰,也有不少不鸣城原住民夹杂其中。往来的男子通常身着简洁的长袍,颜色多为深蓝或灰色,腰间系着布带,有的还会系上小巧的皮囊。女子则穿着色彩较为丰富的裙袍,花纹和刺绣各异。 道路上的车流逐渐多了起来,缓慢跟行了一路后,前面再无挪动,彻底堵住了。 “前面怎么堵住了?”裴闻声从车窗处探出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不远处男人那张哭成老橘皮的脸: “救命啊,救命啊!!!我的儿子啊!!!!” 第五十九章 吵吵勿入 “救命啊,来人救命啊!” 男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中,稀稀拉拉有路人围了过去,眼尖地看见车帘后伸出一条青红交加的斑驳手臂,皮下血管暴突。 车厢内,男孩倒地剧烈抽搐,脖颈上的青筋暴起,皮肤上是触目惊心的大片红斑。他此时双眼紧闭,已失去意识。 路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孩子怎么了?” “你看他的脸!都是红点!” 一人犹疑道:“他这是……感染了吗?” 男人眼中满是绝望,祈求地向众人伸手:“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他才八岁啊!” 四周喧哗更甚,这下路彻底堵住了。 裴闻声一眼就认出,男孩的症状与研究所那些基因崩溃的实验体如出一辙。 他身上的红斑蔓延迅速,已经爬上了手臂和脸颊。要是掀开衣服,大概能看见心口位置,早已细细密密地布满皮下血管破裂晕开的血花,一路朝着四肢蔓延。从躯干开始大量皮下渗血,这意味着他已经错过最佳引导时间,基因崩溃进入后期。 这个孩子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了。 如此相似的症状,莫非研究所的手已经伸到了不鸣城?张灵玥的感染会和他们有关吗? 然而眼前绝大部分人,似乎对这种情形并不熟悉。裴闻声头脑飞速运转。 梅朵仍在皱眉打量着伸出车厢的手臂,忽然被拉到了角落。裴闻声压低声音:“从这里到购买固灵液的地方,大概还有多远?” “东市和西市都有,我们离东市更近,还有十来分钟的车程吧。但现在堵成这样……” 按照木精的行进速度,十分钟的车程,快得话能在半小时内步行到达。裴闻声当下有了决断,低声道:“走!不能再等了!” 两人一路狂奔,把拥堵的车群抛在身后。 这一路人不少,等两人赶到东市的时候,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粗略数过去有近三四十人。 裴闻声心中一紧。 梅朵说过,不论是孵育还是自化的破围者,在冲击基因锁的期间,对固灵液的需求会达到顶峰,甚至是成熟破围者用量的千百倍。正所谓天赋不够氪金来凑,充沛的固灵液会让转化的成功率大大增加。 “假如有人天赋一般,转化时固灵液又不够,那会怎么样?” 梅朵言简意赅:“会死。” “在我们之中,很多人天生就是破围者。他们很容易解开基因锁,只需要稍加引导,就能掌握身体里的‘灵’。至于孵育,则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人为引导的蜕变新生。” “孵育费用高昂,而且并不适用于所有人,需要通过基因测试。普通人几乎不可能接触到触媒,而能接触到触媒、又负担得起孵育费用的人,怎么会不提前准备足够的固灵液?” 裴闻声不死心地追问:“所以只要有充足的固灵液,真的可以逆天改命吗?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孵育都成功了吗?” “哪怕准备再充分、技术再完善,风险只能降低,不能抹除。”梅朵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孵育失败的案例确实罕见。即便真的出现,也不会有人承认。” 队伍挪动缓慢,大部分人是为了应对渴灵,只购买了一两瓶。 裴闻声发现前面十人里有四人购买了大量的固灵液,而且拒绝了送货上门的询问,要求当场提货带走。 “嘿,赵老板!”男人提着沉重的箱子,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那人咧嘴笑道:“赵老板!一下买那么多固灵液干什么去?” 男人仓促回头,嘴角不自在地提拉了一下:“没什么,我有事先走了!” “赵老板?赵老板!改天再聚啊!”等男人走远了,那人唾了一声:“奇奇怪怪的,什么东西!我呸!” 裴闻声摸了摸下巴。看来不鸣城里感染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队伍再往前了一段,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了争执声:“凭什么?前面的人一箱箱买走,凭什么到我们这里就限购?!” 一听到“限购”二字,队伍后方也隐隐骚乱了起来。裴闻声看着店里的木精搬出一个木牌,上面用黑笔写着几个大字: 固灵液每人限购两支。 “什么?!”柜台前那人几乎要扯着店员的衣领打起来,木精眼疾手快,枝条嗖地卷到那人腰间,把他吊了起来扔在了队伍之外,还像是撇去什么脏东西一样在地上气呼呼地甩了一记。 木精啪啪敲在木牌上,犹嫌不过瘾,又回去卷了支朱笔圈大大地出“两支”,还在下面写道:“吵吵勿入!!” 突如其来的限购打乱了两人的计划,队伍前的人中反响最剧烈,后面的人倒是安静地一揣手,默不作声。 蚊子再小也是肉,要是不限购,他们可能连两瓶固灵液都排不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裴闻声提着四瓶固灵液走出店门。 队伍已经排得很长,在街角还拐了个弯,一眼望不到头。 梅朵拧着眉:“这个量远远不够。” 裴闻声刚刚往店内瞥了一眼,剩下的固灵液库存不多,恐怕连队伍内的人都不够分。 有人买到后马上折回队尾继续排队,还有人试图高价购买前排的名额,甚至有打斗争执的声音,被闻声寻来的木精扔出了队伍。 “我们去西市碰碰运气?”梅朵提议。 裴闻声摇摇头,望向队伍后提着固灵液满头大汗的男女:“不用去了。他们就是从西市来的,那边情况可能更糟糕。” “那继续排队?”梅朵呼出一口气:“可算能再买到一次固灵液,我们也只能拿到八瓶,还是不够。” “别排了,按照队伍的长度,是买不到的。”裴闻声敏锐地察觉到有视线在朝这边张望,目光凌厉地回望了过去,一边用严实的布袋把固灵液装好,“走,我们先回去。” 昨晚的街道还是热闹和谐的景象,如今却氛围紧绷,似乎隐藏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老板,五个肉包!” 转角的早点铺前,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看着却精神矍铄,中气十足地伸出一个手掌。 “哟,老焦!”店老板是个嗓门洪亮的胖子,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开的菊花:“好久没见,今儿个可算露面了!新上的香干,送你一个尝尝?” “包上,包上!”老头毫不客气,大手一挥:“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你们家的包子最对我的胃口!” 老板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包好了肉包。焦老乐呵呵地伸长手去拿肉包,余光瞥见了什么,猝然一惊。 街角一个年轻人双手插兜,目光沉沉,不知道在那看了多久。 “怎么了?”梅朵下意识伸手接住塞到怀里的布包,抬头一看,老头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仿佛见了鬼一样,身子微微后退几步,突然一把抓过胖老板手上的袋子,健步如飞,撒腿就跑! “喂!你干嘛去?”梅朵抱着布包,目瞪口呆地看着裴闻声留下一句“你先回”,像一阵旋风般疾驰而去,瞬间消失在转角。 裴闻声怒吼:“老焦!你他娘地给我站住!” 第六十章 百花盛典 一见此人,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 哦,他们没有新仇,因为他们最近根本没有见过。 裴闻声那时灵时不灵的脑子再次运转,翻翻找找,终于把那段带着臭味和灰霾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了出来。 被王章的幻化触足一把洞穿心口后,有一段时间,他完全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似乎真正地走入了死亡。 意识回归时,他先是听见耳边有人在哭。 那破铜锣嗓哭得撕心裂肺,甚至还破了音,真真扰人清梦,十分难听。那人似乎一边哭,一边拨弄他的头发,还拿什么东西往他脸上抹。 “贤侄啊!你死的好惨啊……” 随后恢复的是嗅觉。 垃圾场的熏天恶臭直冲天灵盖,熏得他一瞬间眼神清明,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什么味道!呕……” 裴闻声才刚看清面前人的老脸,便见焦老一个屁股墩摔在地上,惊得呆在原地,出乎意料地,忽然飞扑上前用力捂住了他的口鼻! 这一口气还没喘顺,忽然全部被堵了回去,搁谁谁能忍得了! “好小子,好小子,你乖,听话!是老夫对不住你!你睡吧,睡吧!现在不是该醒的时候!” 裴闻声疯狂挣扎,趁其不备一个搬砖拍在他的头上,当即逼他撒了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知道焦老这人贪财又吝啬,但对他不错,还是孔逸身边的老伙计,平时能称一声焦叔,没想到刚一醒就痛下杀手,心思狠辣至此! 孔逸外出的那段时间,焦老也不在店里,不知道是不是陪着她去了祈福大典。要是焦老在这里,孔逸也会在这里吗? 眼见焦老七扭八转如山猪逃窜,他这脊骨都弯成衣架的身形,腿脚居然异常灵活,一个急转拐进前面的小巷,没了踪影。 裴闻声心脏狂跳,远远地看见了什么,猝然刹住脚步,转入了右侧的小巷,几乎把速度提到了极致,他大喝一声: 【就是现在!动手!】 斜靠在墙壁的竹竿仿佛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哗啦砸了满地,把前方的路挡住了。 焦老反应迅速脚步急停,猝然扭头欲跑,不料裴闻声紧追而来,这下坏了,前后的路都被堵死了! 前头瘦窄的肩膀一震,焦老缓缓转过身,对上来人锐利如刀的视线。 裴闻声森然一笑:“焦老。真是不巧,又见面了。” . “李兄,李兄!好久不见啊!” 李良屹循声望去,一个娃娃脸男生毫不见外地大步向前,自来熟地揽住他的肩膀。 娃娃脸神神秘秘地低声问道:“李兄,昨晚的滋味怎么样?今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一夜春宵蚀骨香,食髓知味了吧!” “神经!”李良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胳膊:“什么昨晚春宵的,你瞎嚷嚷什么呢!” “哎!”男生夸张地叫道:“这你就见外了吧!谁不知道你昨天的英勇事迹,怒发冲冠为红颜,还硬是在两个‘+1’的包厢里杀出重围,重金从拍卖会救下一个美人!那叫一个帅啊!人很漂亮吧?不然怎么心急如焚,当晚就把人留房里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扯得没边了! 李良屹正欲发怒,忽然话头一滞,阴恻恻地拍了拍他的脸:“是吗?你倒是知道不少啊,谁跟你说的,嗯?” 娃娃脸笑道:“你刚出拍卖场,这事就就传出去了。今年你是开了个先河,威风死了,不少人眼红呢!” 每年的百花盛典中,除了常规竞技之外,还设有特殊奖,奖励同样丰厚可人。 其中一年,特殊奖评比的是“感动不鸣城人物”。摘得当年特殊奖的桂冠的,是个半途退赛但有医疗异场的姑娘,一路帮助了不少负伤的破围者,众人赞其心地善良妙手回春,凭着超高人气,成为当年最出乎意料的胜者。 自此以后,舆论战也成为百花盛典无硝烟战场的一部分。 退一步说,人缘好点总没坏处,指不定哪年,就要选一个最佳人气奖呢? 李良屹咬牙切齿,心道哪个瘪三造谣造到你爷爷头上了,就该扔到拍卖场被流拍一万次,居然这么抹黑老子名声! 李良屹哼笑两声,面色一沉:“造谣也不打听清楚,那‘美人’是个男的!还春宵一度,怒发冲冠为红颜?再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舌头!” “男……男的?”娃娃脸一下懵了,结结巴巴道:“李,李兄,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喜好了?” “……” 李良屹怒极反笑:“再敢给老子造谣,下一个宠幸的就、是、你、了!告诉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再让我听见这话,我就一户一户地找上门,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春宵苦短日高起!” “劝你一句,少说闲话多做事!滚!” 娃娃脸套近乎不成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忙不迭地地滚了。 就在这时,中心城传来三声长钟,众人收敛嬉笑之色,神色肃穆地各归各位。 百花盛典的游街仪式结束,车架巡城归来,停在广场前方。足有十米的花车百花齐放,各色各样,简直让人看花了眼。 几名汉装的女子迎上前,小心翼翼地搬下一盆颜色素净的花。 李良屹对花一窍不通,只觉得这花虽然枝形优美,但在或是绮丽鲜艳、或是雍容富贵的百花中显得淡雅了些,花也小小的,还是含苞待放的状态,不够大气。 那盆花被小心地护送到看台,摆放在看台中心的高位。众人心下了然,这便是今年的花王,百花盛典的头筹。 李良屹看着那小小的花枝,忽然越看越品出些特别,莫名顺眼了起来。 参赛者站在圆形广场中央,抬头看见一位目中精芒内敛的老妇站在台上,旁边还有一众评委,江何也赫然在列。 妇人朗声道:“诸位同道,今年百花盛典的竞技赛有所不同,竞技不止步于赛场,更在规则之外。下面先进行首轮的淘汰赛,诸位可以看向手中的名牌。” 李良屹低头,手中的名牌上逐渐浮现出一个黄色的正方形。 他瞥了一眼旁边,有的名牌上是黑色波浪,还有白色圆形、红色三角形和绿色长方形。 中土、玄水,西金,雀火,春木,一共五组,和往年大差不差。 “下面请移步对应分区,确认组别划分。分组确认后,首轮淘汰赛即刻开始。” 不到十米处,地面浮现出各色标志,中土的位置刚好在正中间。 李良屹朝着花车方向走了数步,就踏入了分区范围内。地面的黄色方形闪动一下,表示确认人员分组。 李良屹暗暗观察自己的对手。这组熟识的人不多,那个娃娃脸居然也分到了中土。 他磨了磨牙,阴暗地想:造谣造到老子面前了,等会看我第一个收拾你。 参赛者已经大部分就位,李良屹忽然听见不远处熟悉的呼声。 “老焦,你个老狐狸给我站住!!” 这个老焦忒油滑,一不留神又让他溜走了! 裴闻声一路狂奔追到广场,竟然无人阻拦,等他察觉氛围有异的时候,就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裴闻声!”李良屹目瞪口呆地看着裴闻声冲进广场,一脚踩到了圈内,“你怎么过来了?!” 就在这时,地上的中土标识闪动了。 第六十一章 中土,首轮淘汰赛(1) “裴闻声你怎么来了!” “追一个熟面孔,没想到追到这来了。”裴闻声后退几步,即将踏出圈外时被升起的光幕挡住了。 众人神色各异,暗暗打量着这个擅闯者。 这人面生得很,并不像世家出身,手里也并没有名牌,但地面的标识却实实在在地闪动了一次,确认了他的参赛身份。 “这人谁啊?”留着火红短发的小伙子上前一步,替众人问出心中的疑问:“他没有报名参赛吧?连名牌都没有,为什么把他分到我们组?” 评委席共有十人,其中监察会有两人出席。 薛明文在左手扳指上一敲收拢了折扇,偏头对旁边的人低笑道:“是个熟面孔啊!江监察昨天叫我收手,是早料到今天会有这一出吗?厉害,厉害!这下一分钱没花,人也见着了,你说这不是巧了!” 江何神色淡淡地晲了他一眼。 “百花盛典竞技赛历来是统一报名,然后竞赛淘汰,要是人人闯进来就能加入,不就乱套了吗?”说话的是个挺着啤酒肚的秃顶男人。 男人姓高,人称高老板,虽然是普通人,但由于各种原因,在破围者界中非常活跃,在研究院也很有话语权。最近他又目光投向了监察会,似乎有在监察会谋职的野心,为此热心投身破围者的公共事务,积极在众人面前刷脸。 “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抱虚山人捋了捋雪白的山羊胡子:“他突然闯入,但分组的大阵承认了他。这个参赛名额,是认或是不认呢?” 这话是冲着老妇人问的。这种中途加入竞技的案例实属罕见,评委席上的几位也好整以暇地观望着,等待她的决定。 嗡嗡的议论声如潮水涌来,老妇人环视四周,举起手中拐杖,不轻不重地往地上杵了一记—— 碰!强烈的威压以她为中心,向四周飞速蔓延扩散,场上的参赛者似有巨浪铺面,实力稍弱的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一瞬间全场寂静,鸦雀无声。 “不鸣城日光节举办百花盛典,是邀请天下英豪同聚同庆,来者是客,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虽然这个距离甚远看得不真切,红发小伙后退半步,在顶级强者的威压前不敢直视其目光:“既然分组大阵已经确认身份,中土组增一人,算是添个彩头。今天的首轮淘汰赛,就从中土开始!” 地面的黄色方形标识绽出耀眼金光,光墙迅速向四周飞快膨胀,碰到四面高起的围墙时如气泡破裂,消失在空中。 众人再次睁眼,场上只留下中土组的参赛者,其余四组被瞬移到了看台各个区域。这个阵法居然瞬间就完成了清场和赛场布置! 裴闻声:“喂!我没说要参赛啊!没人问一下我的意愿吗?!” 话音刚落,地面剧烈震动起来,脚下有什么徐徐升起,升到距离地面约三米处停住了。 裴闻声陡然一惊,迅速镇定下来稳住身形,待脚步站稳向四周望去,便见众人被升至半空,站在地下升起的立柱上。立柱表面平整,但面积很小,仅能容纳一人站立。 有人十分警惕,在脚下异动时迅速躲开,仍然站在平地上。他的立柱在旁边升起,顶部无人站立,孤零零地竖在原地。 裴闻声粗略一眼扫过去,场内约有四十余人。 中土标识扩大,在外围划出一掌宽的黄色实线。 “下面宣读竞技规则。现场内共有立柱四十三,每一回合开始前,立柱将降入地下,隔两分钟后再次升起,数量渐减,最后余柱八根。” “赛场以黄线为界,出场者败。立柱再次下降前,未能立于柱者败。多个回合后,场上余八人晋级,首场淘汰赛结束。” “以上即为本场规则!”看台上男人声音洪亮地宣告: “中土组,首轮淘汰赛,开始!” 地面剧烈震动,立柱迅速降下。 裴闻声在离地半米的地方跳了下来,李良屹也后一步落地,双手握拳护在胸前,警惕着周围人的举动。 人群不知是谁爆出一声尖锐的哨鸣,拉响了战争的号角。 不过片刻,天边大片阴沉的乌云扑面压来。云层移动速度极快,隐约可听鸟类的啼叫,裴闻声瞳孔微缩,那不是乌云,分明是大片攻势迅猛的飞鸟! 黑压压的飞鸟如炮弹般砸向人群,喙部尖锐,利爪如刀,一旦抓到机会近身,就近乎疯狂地扑咬撕扯,前赴后继地把人朝黄线外拖去! 【驭兽师,一阶中期。等级不高,能召唤的动物有限。】王章轻哼一声:【但对付一些菜鸟,也够用了。】 身旁的一名武士服少女抬手,抽出头发上两把造型夸张的扇形的发簪,神色是和年轻面容不符的冷静肃穆。她稍一屈膝,弹起数丈高,两把发簪一前一后横在身侧,竟然像道飓风置空飞速旋转起来! 那发簪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韧性极强,锋利无比,高速转动的扇面仿若强力切割机,将一切临近之物切成碎片,稀稀拉拉地落了满地的血液和断羽。 【二阶初期,没有感受到异场。但凭借自身强劲的身体控制力高速旋转形成风墙,一样有杀敌之效。】 不远处面容青涩的男孩一个闪身,躲开另一个浑身肌肉的男人劈头袭来的攻势。 他口中不停,吹奏着小指长短的骨哨。男人的速度比他更快,眼看一掌杀招朝天灵盖拍来,哨声猝然急促起来,发出几声短促有力的嗡声! 千钧一发之际,数只穿越熊熊焰火的鸟惨烈嘶鸣,奋不顾身地高速朝男人撞去,巨大的冲力将男人一下撞飞在半空,狠狠砸在地上滑行了几米! “啊!该死的畜生!!” 在战场上倒地是极其危险的,只要短短几秒的弱势,就能让对手抓住机会发动致命的攻击。 男人身形未定,几只燃着烈焰的火鸟飞扑到他身上,疯狂地啄咬,十只百只飞鸟见状即可调转攻势,直冲男人门面而去,登时男人身上层层叠叠地压满了黑羽。 那群鸟类发狂起来威力不容小觑,本来他们就处于赛场边缘,它们竟将其一路拖拽,硬生生地压到了黄线! 压线出局! 男人身形一闪,连同身上的飞鸟一并消失了。 【一阶后期,那个男人的异场似乎跟力场有关,可惜露出破绽慌了神,什么都忘了。】 “啊啊啊!!” 对面赛场边缘传来数声惊叫,那个火红短发的小伙子扬手一挥,从指尖蔓延成面燃起冲天火光,几个参赛者猝不及防,一下被汹涌的气浪轰出场外,身形消失了。 只有一个女孩神色镇定,一个后空翻撑地缓住退势,无畏火光疾步穿越焰火,速度几乎快出残影,身上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金光。几乎瞬间,和红发小伙近身交手,发出类似金属碰撞的轰鸣,一下把他击得后退数步! 【二阶中期,金光护体,有点意思。】王章啧啧赞叹,忽然厉声呵道:【你身后!】 鞭声呼啸而至,裴闻声侧头一偏堪堪躲过,毫不恋战拔腿朝圈外方向跑去,一边大叫:“停手,停手!我不是来参赛的!!” 他可没没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何况脖子还戴着条抑制环,身体里的灵气如一潭死水,无法调动分毫,要是现在停下跟这群杀红了眼的疯子硬碰硬,他才是真的疯了! 持鞭之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诧异,竟然真的停下了动作,没有再追过来。 李良屹轰然一拳砸向男人的腹部,紧接着一个上勾拳直击下额! 这两拳完全达到了专业拳击手的水准,如果有个仪器测试,每一拳都达到了上千磅的恐怖数字。这个力道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钢板铜墙,将一头健壮的公牛一拳打死,即使对手是破围者,这一击也能让对手瞬间倒地! 然而这排山倒海的两拳落了空,对面身形一闪凭空消失了。 李良屹还未收手,忽然感觉身后有异,猝然警觉! 那人虚空一跃瞬移到他身后,狠狠地一拳砸向李良屹腰眼处,又抬脚飞踹,狠狠地将他踹向黄线边缘! 妈! 的! 不讲武德的孙子! 李良屹浑身巨震,腰眼一酸失了力气,不受控制的飞扑向前! 生死存亡之时,忽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卷带着他重重砸到地上,两人滑行片刻,眼见就要撞上光幕,那人不知如何使出奇劲,硬生生地急停在黄线边缘! 有了片刻喘息的间隙,李良屹迅速反应过来一跃而起,看着地上那张眉头都要拧成麻花的脸,他不知是惊还是喜居多:“裴闻声!” 那人眼见李良屹这种情况还没出局,眉头一压想要上前补刀,才刚上前一步,地面震颤起来。 两分钟已到,立柱再次升起! 这次的立柱位置集中在对角区域,数量比起初始明显减少。场上剩余的众人当下停止打斗,争先恐后地朝立柱奔去! 那人冷哼一声,放弃了追赶,一个瞬移转到了空置立柱上方! “裴闻声,快起来!”李良屹一把将裴闻声从地上薅起,“快走!” 裴闻声拧着眉站起来:“你去吧,我要退出……” “少废话!你留下帮忙!既然来了,还不玩个痛快!快走!” 裴闻声朝剩下的人群扫去,场上还有27人,仅仅第一回合已经淘汰了16人,超过三分之一。 然而场上的立柱似乎是计算好的,只升起了21根。 立柱数量不够。 这意味着在下一回合开始前,这个场上还要再淘汰6人。 第六十二章 中土,首轮淘汰赛(2) 每一回合立柱升起,谁也不知道立柱会升起几根,又能保持升起多久,一切都充满了未知与变数。 立柱再次下降前,未能立于柱者败。 必须马上抢夺立柱! 驭兽的男孩如离弦之箭,飞快地朝立柱方向奔去,嘴里发出两声短促而尖锐的哨音。 他奔跑着展开双臂,空中投下大片阴影,一只展翅近两米长的巨鹰如黑色闪电俯冲而下,锐利的爪子精准地抓住他的肩膀,带他飞离地面,朝立柱方向疾驰而去。 裴李两人一路狂奔,忽然身侧厉风扑面! 李良屹五感提升到了极致,几乎瞬间预测到落棍的轨迹,猛地将裴闻声推开,后仰空翻,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下一秒金棍横扫而来,以毫厘之差从门面擦过,带起一阵刺骨的劲风! 李良屹没有片刻迟疑,一跃而起攥拳直面而上,对面的灰色长褂的僧人反应极快,斜棍一插抬腿飞踢,棍影如蛇,腿风如刀,凌厉至极! 但李良屹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个滑铲擦地而过,灵活如泥鳅,一手勾住金棍顺势下拉跃起,那僧人也不是善茬,借此力道后退两步落地,长臂一展将金棍向李良屹捅去,却被顺力一拉偏了重心。 下一秒,李良屹重达千磅的一拳轰然而至,拳风如雷,当即把他打得踉跄后退了数步,鲜血从嘴角溢出! 裴闻声被李良屹大手一推,本意是让他远离战场,不料好心办了坏事。 裴闻声一个不察撞上裸着半边臂膀的僧人身上,仿佛撞上铜墙铁壁,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眼见只剩下5根空余立柱,裴闻声毫不恋战,当即撇下僧人朝立柱奔去。 就在这时,僧人双手合十,掌中金光流动,强大的气场瞬间从他身上爆发而出,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扭曲变形,一掌卷携着可怖的威压,在空中形成了巨大的手,以地崩山摧之势朝裴闻声劈头拍来!掌风所过之处,草木皆伏,尘土飞扬! 王章厉声咆哮:【二阶后期的般若心掌,快躲开!!】 这一掌狠厉至极,全然不见慈悲与智慧,只有雷霆万钧的强势镇压,若是击中要害,即使是破围者,也要不死即残! “裴闻声!!”李良屹呲目欲裂,想要去救已经来不及了。 裴闻声退无可退,在极致的威压中本能挥拳! 拳掌相接的那一刻,一道耀眼的白光在中间炸开,裴闻声瞬间被震飞出去,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排山倒海的力量如潮水般涌入体内,心口酸胀得几乎爆炸,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只差一点就要冲开封印,释放出牢笼后的恐怖凶兽! 沉寂如死水的湖面漾开涟漪,水还未流入脉搏,颈上的抑制环一闪,死死地将所有的灵气按回体内,迫使这股无处可去的蓬勃力量,流向了另一个地方—— 混沌深处,高悬的太阳绽出灼热的光芒,仿佛一个永不满足的黑洞,将所有的能量吸入其中,地面的玻璃砖也随之颤抖起来! 场外人只看到场上的刺眼白光,碎石尘土纷纷扬扬,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片刻尘烟云散,露出赛场上的场景。 众人一滞,下一刻纷纷议论炸开了锅。 般若心掌一出,那人重重撞上立柱,还把立柱上的肌肉男也震了下来。 “哟,没死!”薛明文看戏般深长脖子,“这小子命大啊!” 江何悄然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李良屹一拳击退持棍的僧人,急忙飞奔过来:“裴闻声!没死吧?!” 裴闻声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上衣被掌风撕成几片破布,但四肢完好,呼吸平稳,不像是重伤的模样。 李良屹心情大起大落,一肚子的温情话憋到嘴边,出来一句:“裴闻声,你还是退赛吧!” 裴闻声不知道是不是被一掌震慑住了,说道:“你说得对。” 李良屹悄悄松了口气:“那现在……” 出乎意料的是,裴闻声笑了:“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玩个尽兴呢?”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打断了李良屹的未竟之言:“别磨蹭了!赶紧上柱!” 刚才裴闻声被掌风横扫,一撞把立柱上的人给撞了下来,如今柱上刚好留出一个空位。 李良屹一愣:“那你怎么办?” 裴闻声没有回答,伸手抓住了李良屹的衣领。 他的力量虽然被抑制环锁住,但经过本能唤醒成为破围者,身体素质和反应能力还是保留着开发后的状态。 他手臂发力,挥臂向上扬手,将李良屹甩到了半空。 李良屹马上意识到裴闻声的用意,空中一个轻盈翻转,宛如一只灵动的燕子,就要落到立柱上之时,忽然身下一沉,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向下拉拽,几乎瞬间膝盖重重磕到地上! 被无意撞下来的肌肉男抱手冷笑:“你们是真没把我当回事,当着我的面就商量上了。” 【重力控制,一阶后期。实力不强,异场还算能用。】王章刻薄地点评:【姓李的快二阶初期,没有异场。虽然刻苦,但天资一般。】 李良屹咬牙腿部发力,肌肉紧绷到极致,硬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肌肉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吹了声口哨:“4倍重力下居然还能站起来,身体素质不错。” 男人扬手的瞬间,裴闻声感觉头顶有如泰山压顶,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李良屹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可惜你们运气不好,遇到的是我。”男人背着手从他们中间走过,语气中满是得意:“6倍重力,不好受吧?” 他摆摆手:“你们的游戏时间结束了,滚吧。” “……”肌肉男脚步一顿,愕然低头,便见把自己撞下立柱的那个年轻人竟然抵住压力,抬手抓住了他的小腿。 “喂——” 扇面边缘锋利如刃,武士服女孩双手各持一扇,把两把发簪舞成两把短刃,动作快如闪电,利面噌地划过头顶,斩下一缕红色的发丝。 红发小伙一摸头顶,怒不可遏:“你个妹子讲不讲礼貌,怎么乱动别人发型呢?!” 女孩双刃回收,后退半步屈膝,一跃而上,就想抢先占领立柱。 红发小伙“嘿”了一声,掌心聚气熊熊烈焰,向女孩拍去,立柱上方霎时燃起骇人的焰火,把女孩逼退下来,红发小伙当机立断,趁着间隙抢先占领了立柱。 肌肉男忽然不明缘由地倒地惨叫,众人还没分辨出事情始末,地下沉处传来嗡嗡震动声,把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立柱马上就要下沉了! 第六十三章 中土,首轮淘汰赛(3) 趁着肌肉男倒地的间隙,李良屹瞅准机会跳到立柱上。 赛场另一边,扎着小辫的男人站在立柱上,那条小辫子远看像是在脑门后长了根鼠尾。他偏了偏头,和地上瘦小的男人交换了神色。 不远处的唐门女孩所有所感,忽然脚下一陷,立柱迅速下沉,与此同时,又一根立柱在远处飞快升起。 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间隙,那个枯瘦的男人飞快朝向新升的立柱奔去! 明明还没到立柱下降的时间,那个鼠辫男竟利用异场控土术操控场上立柱,强行夺取他人抢先占领的立柱,分给自己的队友! 看台见状哗然。 “这犯规了吧?还能动立柱吗?这不是道具吗?” “还能这么玩!别人只会抢现成的,他倒好,自己造了一个!” “太不要脸了!专挑人家姑娘欺负呢!” 就在瘦小的男人跃上立柱的一刻,一道突如其来的黑影从旁边窜出,巨大的冲力狠狠将男人撞翻在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一刻,立柱被忽然出现的裴闻声抢占了! 咔哒一声,机关开动,立柱开始下降。 仍在地面的几人为淘汰者,瞬间被移出了赛场。 这最后几秒的反转再反转,把看台上一众人看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该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还是感叹善恶有报,大快人心。 哈哈,强盗团伙竟然被截胡了! 李良屹看着裴闻声最后一刻有惊无险地站在立柱上,跳到喉咙的心脏堪堪收回胸膛。 立柱争夺最后被淘汰的6人中,有一半人在开始就落入败局,包括使扇面发簪做武器的女孩,和一对攻击性不强的兄弟。 然而还有一半人抢到了立柱,最后被各种原因挤下了台,包括召唤禽鸟的男孩、唐门用机关术的无辜女孩,还有飞来横祸的肌肉男。 裴闻声摩挲着手心,陷入沉思。 自从公园截杀银狐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梦境,真的只是梦境吗。 刚才他触碰到肌肉男的身体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他的手掌中传来,对方的力量在接触的瞬间被夺取,源源不断地流向那片诡异玻璃地砖铺设的世界里,被天上贪婪的太阳尽数吞噬。 那个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立柱降下,场上剩余21人。 “操!就是这个混账小子,抢了瘦子的柱!” 鼠辫男活动着手腕,旁边是背后瞬移袭击李良屹的吊梢眼,两人神色不善地靠近,唾了口浓沫:“不懂规矩是吧?什么路数,让哥俩领教领教!” 好啊,这群人不仅抢劫,还要群殴! 不是随机分组吗?那么快就抱团组队上了? 裴闻声纳闷地想,身下猝然异动,一道土盾从地下升起,扬起满天烟尘,以要将他活埋的阵势,劈头盖脸地压来! 本能唤醒,恢复毫秒之间的反应力,裴闻声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躲开地上霍然升起的土墙。他单手撑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急拐绕过土墙,猛地抱住了鼠尾男旁边的一脸错愕的吊梢眼! 跃起的剧烈冲击,让两人倒地轱辘连续滚了几圈。 这人袭击李良屹时他看得分明,异场似乎和空间有关,能够瞬移,但现在带了个甩不掉的狗皮药膏,不仅难以施展手脚,还让观战的队友不知如何下手。 裴闻声简直要为自己鼓掌,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轰!”拳头与土墙相撞的瞬间,黄土在强大的冲击力下四分五裂。 无数碎石泥土如烟花飞溅开来,锤出的大洞后,伸出一条筋肉贲张,青筋暴起的手臂,李良屹狞笑:“来啊,也来领教领教大爷的路数!” 裴闻声铁臂如钳,抱着吊梢眼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然而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身下还是粗糙的石地,天上也没出现那个炙热的太阳。 难道是触发条件不对? 裴闻声略一思索的功夫,身下的吊梢眼剧烈挣扎起来,想要一个手刀劈向裴闻声后颈。裴闻声迅速侧头躲过,不耐烦一勾脚卡住关节,在他脸上来了一拳,顺势臂膀一卡钳制他的咽喉! 紧接着,他卡着吊梢眼的脖子,玩似地又在地上滚了几圈。 看台众人:“……” 看台众人:“??” 转到第三圈时,吊梢眼终于抓住破绽,给他一个狠狠的肘击,这一击含怒带怨,裴闻声闷哼一声松了手。 吊梢眼迅速爬起来,双手护在胸前,脸色铁青:“你有病啊!” “轰隆!”李良屹数拳锤爆土墙,一把抓住那人的领口,硬生生把他从墙上的豁口拖了过来! 鼠尾男虽然有控土的异场,但本身只有一阶后期,对上肌肉、神经和五感都得到大幅度强化的二阶破围者,尤其是力量和速度在同等级破围者中已臻致顶峰的李良屹面前,几乎被完全压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再加上鼠尾男最后一招移花接木的强抢行为惹得众怒,参赛者在李良屹出手时默契地退让,甚至默默相助,很快鼠尾男被李良屹扔出黄线外,被判出局。 李良屹解决了鼠尾男,又去帮裴闻声。 两人背靠背地互为防守,吊梢眼瞬移功夫厉害,但本身实力只到二阶初期,一对二打起来,一时找不到可乘之机,也不愿和两人浪费时间周旋,恨恨地瞪了裴闻声一眼,一溜烟跑了。 红发小伙大手一挥,地上瞬间燃起一道火线,顺风一吹,浓烟滚滚。烈火中困着一个娃娃脸男孩,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睛,神色怯怯地四处张望。 小伙心道:谁家小孩怪委屈的,速战速决吧! 火势愈烈,他掌中带焰,猛然发力燃起数米高的火枪,想用气浪将男孩逼出黄线之外,就在这时,他忽然心口泛起难言绞痛,浑身力道尽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噼啪的火爆声中,娃娃脸背着火光走近,嘴里默念着什么,目光沉沉,像蛇一样森然冰寒,赫然是狩猎者的眼神。 对上他的视线,男孩偏头,微微一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睡吧。你出局了。” 第六十四章 熵减归原 立柱落下不到一分钟,场上瞬息万变,转眼就淘汰了几个人。 渐渐地有人放弃单打独斗,开始有意无意抱团,想集中火力把威胁性高的人率先排除出局。 “李兄,李兄!组队吗?” 李良屹闻声回头,看着娃娃脸笑嘻嘻凑上前,身后跟着一个步伐优雅的猫脸女。 那个女人两颊长有明显的络腮胡,尖尖的三角形猫耳从发中冒出,耳上有簇毛,皮肤上灰黄斑纹若隐若现。 【一阶后期的兽灵媒,算是请神明灵的低级版吧。】王章只瞥了一眼,就做出了判断。 娃娃脸扬了扬下巴,示意众人望向远处:“你们跟那边两个和尚接过手吧?他们实力强,异场也厉害,配合起来就更难对付了。我们先联手把他们踢出去,怎么样?” 两个僧人一上一下,叠成一座坚不可摧的人塔,金刚棍配合般若心掌,攻防都拉到了极致,霸道至极,几乎毫无破绽。两人一路披靡,几下就把一个傀儡师逼出黄线,淘汰出局。 这个娃娃脸碎嘴,还常常若有似无地越界,似乎在步步试探别人的底线。面对他时,李良屹总有种如芒刺背的窥伺感,潜意识这人感到非常不爽。 但这种紧迫关头,联合大于独斗,娃娃脸说的不无道理。 他没有异场,本身不占优势,再加上裴闻声这个不稳定的战斗力,就算两人合力,也未必能在这些人身上讨到好处。 不如先答应下来,起码熬过这一回合…… 想到这里,李良屹做了决定,“好”字还没蹦出来,手臂就被一旁的人紧紧拉住了。 裴闻声摇了摇头。 李良屹身形一动,手上拉住的力道更大了。虽然不明白裴闻声的用意,他还是配合地说:“不组。” 娃娃脸笑容一僵。 一股强烈的气浪从远处呼啸而来,众人急忙伸出去挡,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向动荡来源处望去。 虚空中般若心掌金光大绽,五指巨山压顶,金刚棍同时斜飞而出,如同出海蛟龙,以破空之势挥来。异场中流动的灵浓稠到似乎能看到实体,这道杀意凌然的一击,是冲着黄线附近的年轻人去的。 风暴中心的身影忽然动了,一个太极起势,退后半步,忽然大喝一声,八卦掌出! 两力相击,白光耀眼到了极致! 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没有扬起的漫天尘土。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将触碰到波纹的力量消减、分散,一切动荡束缚在无形的牢笼之中,归于寂静。 风波骤止,裴闻声放下挡在面前的手,眯起眼睛。 凌厉的掌力和棍风触碰到无形的屏障,力量明显削弱,轨迹扭曲,冲击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人什么来头,居然轻易地化解了两人的攻击! 王章幽幽:【我说是谁,冤家路窄啊。】 看台上抱虚山人拊掌大笑:“好,好!是蒋家的小子吧?蒋家绝学熵减归原,果然名不虚传!颇有蒋老爷子当年的风范啊!” 席上面容清瘦精致的女人笑道:“真人谬赞。我这外甥自幼刻苦,最崇拜他爷爷。要是知道真人这么夸他,回去得高兴好几天。” 异场是破围者通过感悟和学习领会到的特殊控制力,跟基因一样,具有一定的传承性。 然而基因这种东西,稳定性与可变性并存,能成为破围者的人已经是其中佼佼,异场更是可遇不可求。如今能传承下来的异场寥寥可数,大部分存在于显赫的世家。 “他怎么回事?” 问话的是索特里亚的另一位代表,人称老卡尔。男人看着像中东人,看着不修边幅,头发连同大把的胡髯花白,嘴里不停地嚼着烟草,脸上是一副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墨镜。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场上的男孩堪堪躲过一次迎头痛击,爬起来后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 他不像有异场,实力也没突破二阶,追赶他的女孩半边臂膀强化成了金属,不论是力量还是速度远都在他之上。 这本身一场毫无悬念的打斗。 但不知道为什么,男孩总能在最后关头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躲开了致命一击。 尖叫,摔倒,爬起,抱头鼠窜。 这个流程重复了三回,女孩的金属臂轰然砸到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壮士!英雄!美女饶命啊啊啊!!”男孩吓得屁滚尿流,再一次踉跄爬了起来。 女孩把手从满地碎石里拔出来,手中一握,幻化出两个金属大锤,邦邦敲打了两声,后退半步助跑起来。 男孩还没跑远,忽然听见身后暴怒的喝声,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吓得腿一软扑倒在地。 一步,两步,铁锤的黑影投在脸上,男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咚!铁锤狠狠砸下! 男孩浑身巨震,脚边是两柄铁锤,紧紧毫米之差就会落到他身上,紧接着就是女孩想要吃人的眼神。 真是见鬼的邪门!她奔跑时不知怎么绊了一跤,居然平地摔倒了!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男孩怔愣了片刻,哇哇大叫跳起来跑了。 “这孩子可能有某种特殊的异场。”薛明文摇了摇扇子,说道:“逢凶化吉,几次三番,已经不是偶然的问题了。” “他的异场,应该和气运有关。” 薛明文挑眉:“哦?魏老天师对此有所了解?” 魏老天师徐徐道:“传闻多年前,不鸣城有一场动乱。当时境主身边有个能纵道改运的术士,在决战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最终扭转战局,转败为胜。” 薛明文奇道:“这有点玄乎了吧!就靠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气运吗?照这说法,这境主该让条好命的锦鲤来当,保得不鸣城长治久安,和平安泰!” 江何清了清嗓子。 薛明文立即反应过来。这里好歹是不鸣城境内,在此议论境主,多少是有些不尊重,容易挑起是非之争。 他掩饰般轻咳一声:“不过魏老天师的传闻,也了说明了一个道理。异场没有绝对的强弱之分,只有能否擅用之人!” 第六十五章 贪吃蛇 “不错。”抱虚山人笑道:“薛监察的想法和我们易道理念不谋而合。异场只能决定下限,潜心修炼,勤学不辍,才能探知到极限所在。” 就在这时,立柱升起了。 裴闻声急退一步,刚一闪开,原本站立的地方就有立柱缓缓升起。 “快上柱!”裴闻声反应迅速,和李良屹各自跃上一柱,等到站稳看着林立在半空中的人,感觉到一丝不妙。 第二回合开始时,场上余21人,两分钟内出局5人,还剩下16人。 升起的立柱零零散散分布在各处,场上异常和谐,无需争斗,无一人留在地面。 所有人都找到了立柱。 这一回的立柱不多不少,和人数一致,为16根。 难不成是上一回合淘汰过多,设计者想拉长战线,或者是心软了,想给他们片刻的喘息时间? 不对。 裴闻声还未想出合理的解释,脚下的立柱忽然晃动了起来。 不是吧,才刚升起,马上又要落下了吗? 立柱动了,但不是上升或者下降,而是平行移动。第一根立柱向左上角平移,在距离李良屹的立柱约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下一刻,李良屹的立柱也动了,裴闻声的立柱仿佛被绑上了牵引绳,和李良屹的立柱一齐动了起来,保持着一米不远不近的距离。 紧接着李良屹的立柱碰上了娃娃脸的,娃娃脸变成了打头的牵引者,继续移动,连上了猫脸女的立柱。 就这样立柱节节相连,打头的立柱拖着条长长的尾巴,继续去连接下一个人。这条贪吃蛇很快游走全场,将16根立柱全部连接在一起。 最后,贪吃蛇游走到距离看台最远的黄线附近,停在了距离黄线不到两米的赛场边缘,不动了。 整个过程中,众人稳住下盘,保证不在移动中被甩下来,等动静终于停歇,心头不由浮起疑问。 这是闹哪一出? 众人挺立如桩,齐齐地随立柱站成一排。 每个参赛者之间的距离十分微妙,即使是普通人,这个距离之下伸长了手也能触碰到隔壁。谁也不知道立柱会在什么时候降落,在此之前,需要一直保持在立柱上,才是确保通关的手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立柱还是没有下降的意思。 随着时间流逝,躁动的氛围扩大,立柱上的人心涌动,如脱缰的野马,奔向各种不可预料的方向。 裴闻声心中一动。 现在立柱的位置距离黄线不远,假如这时候有人使坏,只要趁人不备用力一推,就可以轻易将身边的对手淘汰出局。 念头刚一闪过,马上就听见队中的位置传来一声惊叫。 “啊!”男人倏忽飞下立柱,一越过黄线,身影即刻消失了。 有了第一个案例,气氛瞬间紧绷起来。人群蠢蠢欲动,既想把对手推下台,又要提防自己被暗算一记。 队末女人感觉身后被人重重一推,一个不慎跌落立柱,但她反应十分迅速,马上后空翻急刹,堪堪止住退势。 她抬头望向始作俑者,吊梢眼也毫无悔意地回望过去。她眉峰一压,神色带了愠怒,右手向一侧甩出,啪的一声带着电弧的长鞭打到地上,她一抬手,长鞭狠狠的向吊梢眼甩去! 凌厉一鞭如长蛇破空而来,带着噼啪作响的高压电流,然而一鞭落了空,吊梢眼的瞬移异场发动,身影蓦然消失了。 这狠辣的一鞭啪地落在了立柱上,瞬间石屑飞溅,立柱竟然被劈成了两截! 女子飞跃而上,抢在吊梢眼瞬移回来前,占领了完好立柱。 吊梢眼吃了闷亏,心知她不是个善茬,眼睛一转,瞬移到一身T恤牛仔裤的男生后方,狠狠一脚踹向他的后背! 男孩只注意提防两侧,谁料队伍里混入颗到处乱窜的老鼠屎,这一脚踹得他毫无防备飞扑上前,嘴里蹦出一句极脏的国骂。 眼见就要撞上光幕,他手中结势,忽地掌中燃起大火,两力相抵缓住前冲的速度,嘴里同时默念着什么。下一秒,他手中黄符无火自燃,竟然不用借风,就地飞了起来! 好啊,原来是个符箓师! 那男孩有仇立报,以牙还牙,一纸定身符将吊梢眼定在原地,一脚飞踢狠狠踹向腹部,把吊梢眼踹飞在地,滑了几丈远! 到底是个好孩子,只把他往赛场上踹,没有直接让他出局。吊梢眼偷鸡不成蚀把米,悻悻地瞬移回第一个被推落男人的立柱上。 然而平静被打破后,潜藏在深处的暗流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般若心掌一出非同小可,如狂风扫落叶,连带着近半数人扫落在地,当即出局了三人。 使电鞭的女子才归位,又受无妄之灾,终于遗憾出局。 地上剩余几人迅速爬起,那个幸运的小子再一次受到眷顾,只要再向前一点,就会触碰黄线出局。他心知自己争不过,不敢立刻上柱,躲到无人立柱附近,企图把自己藏起来。 裴闻声站在另一边的队首,旁边只有一个李良屹。他们这边或许因为有蒋湛严在列,他的熵减归原天然克制般若心掌,震慑僧人使其不敢轻易出手。 蒋湛严抱手旁观,那个僧人见状冷哼一声,掌中聚力,意图再次对地上的人出手! 现在已经出局了4人,剩余12人。 只要再淘汰4个人,剩余的人就能全部晋级! “又来了!有完没完啊!”幸运儿崩溃大叫。 吊梢眼几次作恶终于倒霉,和他一起被扫落在地的还有另一个女孩。眼见那僧人蛮横至极,想要再次出掌,吊梢眼身形一动就想闪开,忽然女孩悍然横他身前,举起了手。 “喂,你个小姑娘不要命了!”吊梢眼升起微薄的善意,飞扑上前,想要带女孩一起瞬移飞离。 这时,一面巨大的镜面在她身后升起,倒映出般若心掌的金光神威。炙热霸道的气息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吊梢眼若有所感,微微战栗起来。 下一秒,一股同样至刚至阳的气息从镜后飞出,令人恐惧的威压穿过了镜面和现实的屏障,又一个般若心掌横空出现了! 那女孩竟然通过镜像,复制出来一个般若心掌! 第六十六章 八根立柱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两股至刚至猛的力量在空中猛烈相撞,气浪翻涌如啸,金光闪烁如日,瞬间将整个空间照亮得如同白昼。 一时间天地俱颤,冲击如飓风过境,狂暴地扫向四周的立柱。 碎石横飞,蒋湛严双臂交叠,就在碎石即将弹到门面的一刹那,异场熵减归原发动! 强大的灵力瞬间从他体内爆发而出,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周围的时空扭曲。在他眼前,碎石仿佛被按下了减速键,沿着飞出的轨迹缓慢退回。 下一刻时间流速恢复,强烈的气浪猛地将他掀翻向后飞去,足尖滑过两个立柱,双臂一挣稳住了身形,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女孩急剧喘息,脸色苍白如纸,脚下的石面被气浪冲出两个浅坑。 两个般若心掌打了个平手,但调动异场镜面反射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大半的人被震落离柱,从蒋湛严身后的符箓师到娃娃脸无一幸免。 不知道是前面的人挡住了大半冲击,在这混乱之中,裴闻声居然还留在柱上! 他并不是一个人。 在李良屹向后仰倒的瞬间,他死死地拽住了李良屹的胳膊,两人一个在柱,一个悬吊在半空中,形成格外别扭又引人注目的组合。 场上一片人仰马翻的慌乱情形,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立柱突然动了。 大量立柱瞬间沉入地底,场上只留下6根——不,还有4根新的立柱出现了,出现在对面看台侧的黄线附近! 然而立柱总量减少了,从12根减少到了10根,这意味着有人将被淘汰。 众人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抢。 吊梢眼第一个瞬移到对面的立柱,幸运儿和召出镜像的女孩紧跟其后,金光护体的铁臂女孩一愣,也跟着跑了过去。 更多聪明人脑中闪过第二个更现实的念头:跑去对面的时间里,立柱随时可能落下。 于是他们有了第二种策略——抢占距离最近、保留在原地的6根立柱。 目前6根立柱已有3根被占,分别属于裴闻声、蒋湛严和拥有般若心掌的僧人。 娃娃脸迅速爬起身,眼神中闪过一丝贪婪,想要抢先占领蒋湛严身旁的空置立柱。 然而想要抢占的不只他一个,李良屹飞奔上前,身形如猎豹般矫健,一个凌厉的贯拳将娃娃脸逼离立柱。忽然身后传来划拨空气的锐音,李良屹猝然反应,侧身抬腿便踢,寒光烁烁的尖爪堪堪擦过咽喉,瞬息之间就跟来人交手了数回! 娃娃脸趁此机会抢占了立柱,用金刚棍的僧人反应极快,占了般若心掌僧人旁的空柱。 那娃娃脸给她灌什么迷魂汤,这猫女居然不顾自己,这么拼命帮他抢占立柱! 李良屹恨恨地抹去脸上的血痕。就这样拖延的间隙,最后一个空位也被符箓师抢占了。 场上只有猫脸女和他还留在地面,这下别无选择,想要通关,只能将立柱上的人拉下场。 李良屹往左挪动一步,猫脸女也往左挪动,往后退一步,猫脸女紧跟过来。明明没有表现出攻击娃娃脸的意图,猫脸女还是寸步不让,防范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良屹:“……” 李良屹无奈:“你帮你那不靠谱的队友就算了,逮住我一个人拦着图什么?再这样下去你自己也要被淘汰了!” 猫脸女表情木然,沉默不语。 “好吧,好吧。”李良屹妥协道,忽然后退半步,似乎想要屈膝跃起。 他的动作让猫脸女瞬间紧张起来,兽化成尖爪的手寒光闪过,朝他飞扑而来,没想到这是个假动作,李良屹一个滑铲就地一滚,就和猫女位置对调,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轰然锤向蒋湛严所在的立柱! 蒋湛严事不关己,正悠然自得地站在一旁乐得看好戏,忽然被失火的城门殃及,身下立柱碎石簌簌抖落,从一拳击中的地方蜿蜒出黑缝,伴随着清脆的石裂声,猝然裂成了两半! 蒋湛严当机立断飞落在地,在他脱离立柱的瞬间,断裂的立柱迅速收回地底。他破口大骂:“李良屹你要脸不要?!” 李良屹面不改色,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和蒋湛严动手的时候,他忽然闪电般伸出双手,狠狠地将蒋湛严往后一推。 蒋湛严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而李良屹则以雷霆之势,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撞向娃娃脸所在的石柱! “轰!”“轰隆!” 两声巨响几乎同时响起,尘土弥漫,碎石如暴雨般倾泻而下,裴闻声收拳落地,在蒋湛严满是疑惑的视线中,缓缓拍了拍手。 怎么还有人自己把自己弄下了柱? 裴闻声的立柱本不该碎,但在蒋湛严撞上来的瞬间,他一拳轰向身下立柱,两力合击下,立柱终于皲裂四散,碎石纷飞。 场上立柱的数量瞬间减少,只剩下7根。 本场胜者8人,但眼下只有7根立柱,这该怎么判? 蒋湛严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眯起眼睛冷笑道:“好啊,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地面再次震动,又一根新的立柱从场地中央缓缓升起,两边的7根立柱也移动起来,七星归一,朝中央新升的立柱聚拢。 8根立柱,8人晋级。这次在8人在立柱上站定的时候,很可能就是本回合立柱下沉的时候! 这就是最后的决战时刻! 李良屹头也不回地朝场中冲去,猫脸女紧随其后,蒋湛严上前一步,忽然目光一转,注意落在了另一个身上。 身下的立柱正在迅速移动,符箓师全神贯注稳住下盘,防范被一个不慎甩下柱。 忽然身后冷风吹过,他猛地回头,瞬间身动,万千只金光纸鹤从他袖中飞出,如同金色的风暴,瞬间将周围的空间填满! 半空中蒋湛严双手做螺旋状旋转,由内向外,再由外向内,如同太极中的“云手”动作,仿佛在虚空中捧起一捧无形的能量。 “璇玑引!”他大喝一声,双掌棚劲推出,刹那间仿佛时空停滞,万千纸鹤悬停在半空,唯有他是这片冰封时空中唯一“动”的存在。 金光纸鹤在触敌时会迅速炸裂,但蒋湛严穿越万千纸鹤如若无物,在符箓师凝固在脸上惊愕中,一脚飞踢在他胸口! 第六十七章 剪刀石头布 蒋湛严毫发无损地穿过符箓师的金光鹤海,一脚飞踢在他胸口! 下一秒,停滞的钟摆再次摆动起来。 “轰隆!”半空炸开漫天焰火,符箓师被一脚狠踹,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砰一声重重撞在了身后使金刚棍的僧人身上! 两人就像是多米诺骨牌瞬间失去平衡,被撞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带得向后仰去,重重地摔倒在地! 符箓师和僧人双双落柱,蒋湛严则稳站柱上,被立柱飞快地带往场地中心。 僧人一跃而起,眼见立柱远离,回头看见摔了个七荤八素的符箓师怒火更甚,大手一伸召出金刚棍,竟用了十成的力道冲他门面砸去! 棍子砸到身上的一刻,符箓师惨叫一声,身形一闪消失了。 看来除了越出黄线,或将对手挤下立柱,直接击杀也可以让对手出局。当阵法感应到杀意而参赛者无力抵挡,为了减少伤亡,会率先将弱势一方移出赛场。 保其性命,但也宣判出局。 僧人眼前倏忽亮了起来,忽然感觉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记。 他回过头,娃娃脸背着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张天真似孩童的脸上虽是笑着的,却带着一丝阴狠和诡异。 “你也发现了。”这是肯定的语气。 娃娃脸神色惋惜,一脚踢飞脚边的石头,“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里没有我的同类,本来还有些失落,既然如此——” 他说“太好了”的时候,脸上根本不像在表达喜悦之类的正向情绪,反而眉间闪过一丝阴郁,笑容更甚:“既然如此,我就笑纳,心安理得地享用了。” “你在嘀嘀咕咕地说什么鬼?!……唔,额!!!” 僧人心中莫名不安,猝然呼吸一滞,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命脉,整个人僵直在原地。他唇角抖动片刻,乌拉一声吐出大口的黑血,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你?!……你对我……!!!”僧人满眼不可置信,瞳孔扩张,垂下了头,没了声息。 娃娃脸舔了舔嘴角,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愉悦:“多谢款待。” 他抬头望向场中,耳边的红珊瑚石坠无风自摆。 远方天柱已升到最高处,往后就只会缓缓降落,等所有光亮被收入地下,迎来一个漫长的黑夜。 这场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靠!要不要下手这么狠!” 李良屹双臂交叉于胸前,衣诀翻飞,浑厚的灵力蓬勃涌出。 他用了各种方式想要靠近立柱,但猫脸女却像一道阴魂不散的鬼影,不论他闪避或者正面迎击,猫脸女都紧紧缠绕在他身边。 李良屹已是二阶,对上一阶的猫脸女,理论上虽然需要费不少功夫,但也不至于纠缠那么久。 但猫脸女完全是疯狂不要命的打法,不仅对李良屹几个狠下死手的招式毫无畏缩,还不顾身体损耗,将灵压缩到极致,以换取短暂的能力突破,一时间战力和二阶相差无几。 李良屹被她的疯劲唬得心里发怵。她的爪子锋利如刃,速度更是惊人,一爪狠狠挥向李良屹的面门,险之又险地被阻挡在灵力凝起的无形屏障之外,不可寸进。 “她真是盯上我了!裴闻声你赶紧去占个立柱!” 李良屹眼神一凝,身体瞬间侧倾,以毫厘之差躲过猫脸女的致命一击,突然以不可思议的扭转动作调整了重心,右腿猛地向前一踢,如同一道铁鞭狠狠抽向猫脸女。 “哪有人净往别人脸上招呼的!”一腿方出,紧接着铁拳如锤砸出,强大的力量让空气都发出了爆鸣之声,李良屹怒喝一声:“还讲不讲道理了?!” 猫脸女的身体如同没有重量一般,轻巧地在空中翻转,躲过了李良屹的重拳,同时她的爪子再次挥出,划向李良屹的后背。 她似乎是只针对李良屹行动,并没有阻止裴闻声的动作,裴闻声跃上中心的立柱,眼见娃娃脸就要赶到,到时两人合力,李良屹就更难讨好了! 【王章!那个猫女是怎么回事,怎么净追着李良屹打?】 王章懒洋洋道:【一个女人针对一个男人,无非是前仇旧怨,爱恨情仇,欠钱、欠命、欠情,多少欠一个呗。】 裴闻声怒道:【李良屹根本不认识她!】 王章不以为然地哼哼两句,忽然又“咦”了一声:【那个猫女好像是有点古怪。】 【怎么?】 王章:【我在她身上,听到了不止一次的应召回音。】 “李兄。”娃娃脸不知合适赶来,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真热闹啊。” 见娃娃脸到来,猫脸女迅速停手退到立柱旁。她并没有要登柱的意思,只是防备着别人靠近,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号令。 裴闻声心中的怪异感越发强烈。 “李兄,只剩下一根立柱了。”娃娃脸感叹:“只要我们任何一个人登柱,这场游戏就结束了。” 李良屹不搭话,防备着他的一举一动。 “别这么一脸提防,真伤人。”娃娃脸耸耸肩,“我们来猜拳吧,三局两胜,只要你赢了,我立马掉头走人,绝不废话,好不好?” “剪刀石头布!” 李良屹出剪刀,娃娃脸出石头,娃娃脸胜。 “剪刀石头布!” 这一次两人的手几乎同时伸出,两个“布”在空中相对,平局。 “剪刀石头布!” 李良屹出石头,娃娃脸出剪刀,李良屹胜。 一比一平。 “再来!”娃娃脸笑道:“剪刀石头——布!” 最后一个布字的说出的时候,娃娃脸忽然闪电般出手,握住了李良屹举在半空中的拳头! 娃娃脸笑容瞬间绽放:“布包石头,我赢咯!” 李良屹说:“等等,我还没有出拳!” 娃娃脸笑容淡了:“三局两胜,李兄,别破坏规矩啊。” 李良屹大怒:“明明是你先抢拍的!” 娃娃脸淡淡道:“三局两胜,就是三局两胜。” 这人不仅抢拍,还理直气壮,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李良屹猛然甩手,想要把娃娃脸的手甩开。娃娃脸身形单薄,看似寻常地一握,李良屹竟然一时没能挣开。 娃娃脸忽然收手,把他拽得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李兄,你没有感觉到吗?” 李良屹动作一滞,忽然脸色变了。 第六十八章 不止一次应召 娃娃脸挡在李良屹的身前,裴闻声看不见他们的具体动作,只看见娃娃脸凑近似乎说了什么,李良屹身形晃动了一下,忽然像是站立不住,半跪下地! 娃娃脸拍拍他的肩膀,径自往最后一根立柱走去。 裴闻声大叫:“李良屹!你怎么回事?!” 蒋湛严皱起了眉,看向娃娃脸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王章忽然说:【不对。跟猫女一样,我在他身上听到了不止一次应召。】 【他的身体里,不只有一个‘他’存在。】 娃娃脸跃上最后一个立柱,猫脸女依旧守在柱下,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然而预料之中的胜利并没有出现。 娃娃脸回头一看,挑起了眉。 中央立柱上空无一人,裴闻声不知什么时候跳下了柱子,试图把李良屹拉起来。 这两人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娃娃脸面上闪过一丝不耐,指尖微动,发出了指令。 猫脸女抬头愣愣地望着娃娃脸,忽然倒退几步,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 娃娃脸眉心一跳。 裴闻声观察片刻,手伸到李良屹面前,打了个响指。 这一声犹如一记警钟,李良屹一个激灵,从混沌中挣扎出片刻的清醒。众人见他立在原地,忽然一副怒不可遏地模样飞扑向娃娃脸! 就在这时,场上的僧人长出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 娃娃脸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人完全失控了! 猫脸女和李良屹几乎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向娃娃脸袭去。娃娃脸面色铁青,无处可退,只能急跃下柱!这下两个立柱空置了出来! 猫脸女抢先占有了娃娃脸空出的立柱,裴闻声占据了另一个,忽然地下啪嗒一声轻响,似乎触发了某个机关,什么东西转动了起来。 裴闻声伸长了手,李良屹拔腿狂奔,僧人手中幻化出金刚棍,举棍横舞出一道惊人的气浪,气势汹汹地扫向众人身下的立柱。 就在这时,情形突变。 幸运儿毫无防备地被身后恶意一推掀翻落地,娃娃脸鸠占鹊巢,再次抢占立柱,李良屹也屈膝飞跃起身,拉住了伸出的手—— 金刚棍的气浪扫向立柱的那一刻,裴闻声轰然翻滚落地,立柱猝然剧震,开始降落! 边缘黄线金光大放,将场上异动瞬移出场。 薛明文刷地摊开了扇子:“八强已经选出。老夫人,请公布吧。” 裴闻声站在看台上,看到了正在被担架抬走的符箓师,还有各种程度负伤的参赛者。 幸运儿撑着脑袋,在围栏边看着场下的八名晋级者,眼睛发亮,似乎带着一丝艳羡。 “会感到可惜吗?”裴闻声忽然问:“最后一秒被从立柱上推下来,你当时在想什么?” “啊。”男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了这人在对自己说话:“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 男孩羞腼一笑:“你也知道我的异场是随机触发幸运值,非常鸡肋。我能一路撑到最后才退场已经是超常发挥,即使真的晋级了,也不可能凭一点运气走到最后,那对其他人来说太不公平了。” “倒是你——”男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看见你拉他了,你为什么要把晋级的机会让给别人?” 裴闻声一本正经道:“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赢来的。既然我不需要,不如把机会让给更需要的人。” 男孩小声说:“哦。” 他犹豫了一会,说:“我觉得,你有点奇怪。”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他疯狂摆手:“不好意思,我不是在骂你!我的意思是,你很特别。” 裴闻声“哦”了一声。 男孩见他神色坦然,继续往下说:“我见过的破围者,大多对‘赢’非常渴望。更准确地说,对实力的提升是近乎本能的追求。内驱是破围者的重要精神内核,尤其是自化种,强大的内驱促使他们走向了破围者的道路。” “那是并不是单纯的性格或者喜好,而是刻在基因里的渴求。但在你眼里,我没有看到这种东西。”男孩犹疑道:“很多本身不是破围者的人,见识到破围者的世界后,也会千方百计想要成为其中一员,但你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裴闻声大大方方地说:“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你之所以这么想,就因为我拱手让出晋级的机会吗?” 男孩嗫嚅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因为在你身上,我感觉到了很相似的东西。这种感觉困扰我很久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我们之间可能会有共鸣……” 裴闻声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别想太多了,我们是不一样的。” 男孩:“啊?” 裴闻声仰头望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让出晋级机会吗?” 男孩:“你不是说,你不是为了赢来的吗?” 裴闻声:“那只是一部分原因。” 男孩:“所以是?” 裴闻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当然是因为——他是我债主啊!” 男孩:“……” 裴闻声强调:“我欠他钱,一大笔钱!” 男孩:“…………” 望着男孩落荒而逃的背影,王章啧啧感叹:【好一颗破碎的少男心。看到他我就想起江何小时候那孱弱、天真得愚蠢的样子。】 裴闻声对王章见缝插针踩江何一脚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我实在没工夫跟个青春期小孩玩交心游戏。对了,刚才谢了。】 王章哼笑一声:【雕虫小技罢了。那个娃娃脸的异场很特别,和使徒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但限制更多,威力也小。他通过某种方式获得了对方短暂的操控权,但状态不稳定,而且需要某种特定的信号。】 【特定的信号?】 王章说:【根据观察,我怀疑那个信号,是对施术者的肯定。】 是了,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猫脸女同意了娃娃脸的组队邀请,语言和内心赋予双重肯定,因此被操控的程度最深。僧人对“你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在内心是承认的,因此反噬吐血。李良屹一直都是不明朗的游离态度,被控时间最短,影响程度也低。 王章轻笑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你拒绝了江何建议的事实,确实让我很意外。】 第六十九章 和平协议 王章:【我以为你会答应江何的提议。】 裴闻声反问:【你觉得我应该答应吗?】 王章:【如果封印我的代价仅仅是个摸不着影的领域,这个条件对你非常有诱惑力吧?我想不到你拒绝的理由。】 裴闻声对场上的李良屹挥了挥手:【一个两个的,似乎都觉得很了解我啊。我看起来就是个清心寡欲,对力量毫无渴望的人吗?】 王章不置可否。 裴闻声突然笑了起来:【还记得在研究所里,我们的‘和平协议’吗?】 王章:【当然。我保护你的大脑,你承诺为我找一具新的躯体。】 裴闻声:【这个协议依然奏效,前提是你遵守诺言。保护我的大脑,代表保证我的精神完整,而你上次趁我醉后操控我的身体,就已经踏过了红线。】 王章一滞,寒声道:【怎么,你是要质问我,撕毁协议吗?】 【王章,你和江何正面交锋的那一刻,我们在他眼里已经是一张明牌了,你还不明白吗?】裴闻声语气平和,不急不缓。 【就算成功夺舍,你猜猜看,江何需要多长时间就会发现异常?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什么身份成为人类监察官,但从他动过即刻斩杀的念头来看,他一定不希望事情被捅到监察会。所以他会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先一步解决掉你。】 【对,你不怕他,或者他也没有动杀心。那他背后的监察会呢?以你一人之力,你能逃脱监察会的罗网多久?那么多年,你终于从研究所走了出来,站到阳光底下,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裴闻声压低声音:【现在有一种可能。如果成功了,你就可以瞒天过海,以一个全新的身份生活。这个机会,对你有诱惑力吗?】 沉默半晌,王章松动了,从牙关挤出一句:【说说看。】 【方法和之前一样,只要秘密找到一具合适的躯体。】 在知情人眼中,王章存在于裴闻声的意识海里,与裴闻声共生共存。 意识海这种地方隐秘又难以探查,只要裴闻声还是以其主体意识行走世间,外界都会认为王章仍然留存在他的意识海里。事实上,找到新躯体的王章早已逃之夭夭,留下裴闻声吸引全部的注意力。 虽然前后两个和平协议的内容没有改变,但主导者和优势方悄然发生了转换。 之前裴闻声用承诺换取庇护,现在轮到王章抛出筹码,来换取一个自由的可能。 王章一下明白了其中关窍,他冷笑一声:【我倒是小看你了。你的条件?】 裴闻声说:【在找到躯体之前,我们是同盟了。除了不再进犯我的意识,我希望你全力帮我,就像今天在竞赛场一样。】 王章略一思索,爽快道:【成交。】 沉吟片刻,王章试探:【所以江何那边……?】 裴闻声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吧,比起你,我更不信任江何。而且……】 裴闻声未竟的话被一脸兴奋摆手的李良屹打断了,“裴闻声!” 李良屹乐呵呵地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真有你的,最后一刻我都以为要输了!那娃娃脸不知道使了什么黑手,当时动都动不了,脑子一片空白,你说他不会给我下什么迷魂蛊了吧?” 他表情有些后怕,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记得最后没立柱了,他抢了谁的?” 裴闻声:“是个有被动幸运值异场的男孩。” 李良屹咂舌:“果然运气好也逃不过下黑手啊!下一场我非得先想办法把他弄出局!” 说话的时候,娃娃脸正从场上往外场走,若有所感地抬头望向看台。这个距离看不真切,可能是李良屹心有所信,觉得他的眼神非常怨毒,心中一片恶寒,甩甩头把他抛到脑后。 “下一场竞技赛在后天,走吧,回去收拾包袱,送你和张灵玥出城!” 裴闻声问:“你之前不是说晚上吗?” 李良屹笑道:“那是保守估计,万一我们组抽签在最后,那不就要留到晚上了!对了,首轮淘汰赛还有复活赛,就在明天上午,你要不要再试试,万一一路直通决赛,那就赚翻了!” “不了。”裴闻声摇摇头:“张灵玥那边恐怕出事了,我要尽快带她出城。” 李良屹眼神一凝。 按照天柱伸出的长度推断,现在已经到了正午时间。 梧桐广场距离东市不远,回客栈经过东市距离最近,裴闻声经过时,发现售卖固灵液的店铺门前空无一人,门口已经挂上“售罄”的牌子。 “固灵液不够用?”李良屹喃喃道:“不应该啊。” 正午时候大部分的商铺已经开张了,几个门店小桌往摊外一摆,炉子咕噜咕噜地响动,飘散出诱人的香气。 “现在不鸣城里,普通人和破围者的比例大概在1:30。入城者大都用固灵液兑换灵源,平均每人携带三瓶兑换,三十人就是九十瓶。就算全城的普通人都感染了,不鸣城本身也没有储备固灵液,光是这几天兑换的数额,减去破围者的日常损耗,给每个普通人分配八十瓶还是绰绰有余的,基本足够渡过感染期,怎么会不够呢?” 忽然他脚下一顿,一个小女孩踮起脚尖,手里高高地举着镂空网袋,每个网袋里都装着数个竹筒。她不说话,睁圆的眼睛无声问道:买吗? 李良屹从兜里摸出点零钱给她,换回了一个网袋。他摸出一个竹筒,随手把剩下的塞给裴闻声:“不鸣城的特色竹糖,味道还行。” “会有人提前购买了大量固灵液,导致缺货吗?” 李良屹撕开竹筒的封口,捏住竹筒一侧被预先削开的豁口,撕出一条半硬的竹条竹筒作碗,竹条作勺,挑出的凝膏喂进嘴里。 “如果真有,那这人就很可疑了。不鸣城的物价不便宜,如果不是刚需,很少人会在这里购入固灵液,大量购入就更少见了。除非他未卜先知,提前预知到感染的发生。” 李良屹看着裴闻声若有所思的模样,耸了耸肩: “别想太多了,等会我送你们出城,你给我写证明。固灵液我让人给你送过去,80瓶固灵液比起那17万灵源简直不是个事……” 裴闻声瞥了他一眼,脸色有些古怪。 李良屹警惕地把手往后一缩:“你要吃袋子里多的是,别看我的。” 裴闻声问:“这个竹糖是不鸣城的特产?” 李良屹:“当然!外面买不到的。” 裴闻声忽然说:“可这个糖,我曾经吃过。” 第七十章 不该存于世间之地 李良屹不以为意:“可能你身边有人来过不鸣城吧。这也不是什么违禁品,带点糖出城不是大事。” “……” 裴闻声想起跑得无影无踪的焦叔。老焦明显是不鸣城的常客,他会是破围者吗?又为什么痛下杀手?神算铺里的其他人又是什么身份? 更有他急切想要知道,又怯于问出的疑问:孔逸对这一切知情吗?她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存在? 走到窄巷的尽头,前方的视野豁然开阔。 三面的建筑围合出的广场,中央有一颗需多人环抱的古树,伸展的枝条上挂满了祈福的布带。 古树四周聚集了不少人。 他们双手合十举至胸前,深深地低下头去,叩拜得缓慢,好像年久失修又没上润滑油的老机械。 裴闻声往他们叩拜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天柱高耸入云,顶端巨石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淡淡的银辉之中。 光亮洒在广场上空,却被古树遮挡落不到地面,落下重重的阴影。 “他们为什么要跪天柱?” 李良屹咬着竹条含糊道:“谁知道呢,可能把它当成某种祈福之物,日常拜拜求个平安吧。据说天柱不仅仅作照明塔使用,还是很多原住民的力量来源。” “原住民?为什么他们需要天柱的力量?” 李良屹说:“原住民在不鸣城长久地居住,很早之前就存在了。至于天柱的存在众说纷纭,其中有个大师的版本最离奇。” 多年前大师初来宝地,被吓得不轻: “噫吁嚱,噫吁嚱!尔等还不速速离去!这里乃阴阳分隔之地,煞气极重,只有地下黄泉,可以与之媲美!” 大师见了原住民更是惊得两眼一黑,直言他们个个都是不该停留人间的孤魂,不是魂魄有缺,就是记忆遗漏,极度渴望生人精气,这座不鸣城就是个吞纳生魂阳气、夺取气运的大阵! “这就是个极阴极邪、不该存于世间之地!” 裴闻声摸了摸下巴:“这和原住民跪天柱有什么关系?” 大师定言,杀鸡取卵为下策,不鸣城境主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做竭泽而渔、焚林而田的事。 气运这东西,取个一点半点很难察觉。但若在每人身上抽取一点,积少成多,数目惊人。 境主设置天柱掩人耳目,无数灵源的燃烧而生的能量可以弥补孤魂之渴,让他们行事低调,不引人怀疑,从而达到广纳天下人气运的目的。 如此一来,天柱就成了原住民的生命之源,跪拜一下以表感激和崇敬,也理所当然了。 “那个大师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些话,他前脚刚说完,后脚就被请出不鸣城,终生不得入境。你猜最后不鸣城原住民对他说了什么?”李良屹还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乐起来: “他们说,敝埽自珍,且去勿留!” 裴闻声一哂,这是骂人扫把星呢! “对了!”李良屹忽然一锤手:“除了东西市,还有一个地方可能储备了大量的固灵液。” . 遥遥地攒动的人头,裴闻声看见拍卖场门口的巨大招牌。 “没错,就是你下海的地方。”李良屹拽着险些被人群冲走的裴闻声,大声说:“拍卖场流动资金大,固灵液的流转量也大,你看这些人,都是来买固灵液的!” “我苦命的儿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他怎么会突然感染了!肯定是你们这里有问题害了他!” 队伍前端,一个女人踩着细高跟,手里紧紧拽着侍者不放:“肯定是你们的东西有问题!你们赚着黑心钱,现在又扣着固灵液不放,就是想要坐地起价,奸商!” “我儿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人群里传来了一个弱弱的男声:“我妹妹昨天来过这个拍卖场,她也感染了。” “对啊,对嘛!我就说是他们的问题!”女人得到支持,眼睛瞬间亮了。 议论声渐起:“你昨天来过这里吗?” “好像是啊,难道真是拍卖场有问题?” 有人迟疑片刻,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我觉得……” 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和那些愤懑的怒骂、尖锐的哭喊和离奇的小道消息相比,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谁都没有听他说话,嗓门更大,音量更高的唾骂声马上盖过了原本的声音。 那人被旁边的人挤得一个踉跄,又被不知是谁的手拍到了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再一开口,万马齐喑,声恃风雷! “诸位!” 宛如石破天惊,声音清晰地被送到每个人的耳膜上,带起嗡嗡的震动,止住了人群的争论。 周边的人不约而同拉开距离,露出了中央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缓慢地绕着人群挤出的内环转了一圈,看着众人渐渐平静下来,才扬声道:“我知道来到现场的各位都很着急,我也很急。这两天我和我师弟一直在客栈没出过门,就在昨晚他忽然高热感染了。现在不是争论责任归属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不鸣城里到底还有多少固灵液,又怎么分?” 他转过身直面拍卖场的大门,行了个拱手礼:“事出紧急,大家都是为了亲人朋友而来,等着固灵液救命。拍卖场是不鸣城的脸面,我们作为外来者,自然遵守主人家的规矩!” “封闭关口,好,我们留下。固灵液不足,行,我们协商协商。这个意外来得突然,但我们相信主人家的气度和风范,想必不会趁火打劫。还希望贵方能尽快决断,妥善处理此事,也不要辜负我们的信任,让大家伙安心才是!” 场面寂静,鸦雀无声。 忽然有人激烈鼓掌,紧接着潮水般的掌声响了起来。 “好!道长说得在理!” 一人正在鼓掌叫好,忽然被身后的年轻人一把拉住了:“他在说什么?什么封闭关口?!” 那人回头看着裴闻声,眼神有些莫名。 “你不知道吗?不鸣城封城了,就在一小时前。” 第七十一章 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鸣城居然封城了!” 李良屹在房里来回踱步:“固灵液真不够用了?还真让云海楼隔壁那几个乌鸦嘴说中了!” 裴闻声坐在床边,看着梅朵用筷子撬开张灵玥的牙关,轻手轻脚地灌进去半瓶固灵液,又换下她额头上的湿毛巾。 张灵玥面上的红晕退去了一些,但仍然眉头紧锁,不见苏醒的迹象。身下的床单汗湿出人形轮廓,她双手无力地搭在床边,手指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已经用了快两瓶固灵液。剩下的量最多只能支撑到明天早上。”梅朵抬起头,“你们不是从拍卖场回来,那边什么情况?” “好,施道长说得有理!” “我同意!拍卖场到底还有多少固灵液,怎么分,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更多人起哄嚷嚷:“拍卖场快出来给个说法!” 裴闻声一眼认出中心慷慨陈词的道士是个面熟的。他对无空也来到了不鸣城并不意外,但他身边竟然也有个疑似感染的普通人。 无空这番话说得进退有度,把拍卖场高高架起,又贴心地给了台阶。如此一来,拍卖场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紧闭的大门转来卷轴转动的声音。门底的缝隙扩大,一掌宽的厚重门扇缓缓向上升起。 场外推搡的客人并没有能因此前进半分,寒光铄铄的长矛枪将他们严防在外,持枪人身披银甲,簇拥着那个从门后款款走出的身影。 远山黛眉下朱唇轻点,一身古绿唐圆领袍,正是拍卖场的大管家胡幼娘。 自不鸣城建立之初,她就一直管控着拍卖场的大小事宜,茶余饭后闲人对她的年龄、籍贯、婚配有诸多猜测,至今也没有个确切的结果。 女子朗声道:“诸位久等!经过紧急的库存清点,我们已确定剩余固灵液数量。” “只有不到四百瓶!还要抽签摇号,中签的话才能买两瓶!这么大的拍卖场只有不到四百的固灵液,像话吗?” 李良屹抱着手愤愤地靠在椅背上,脸上闪过一丝愧疚。 “要是昨晚送你们出城就好了。或者今天早上的淘汰赛我没拉着你,你一开始就退出去赶渡口,没准能赶在今早封关之前出城。” 梅朵冷静道:“就算我们从东市出来后马上赶往渡口,也来不及了。今天排队出城的人很多,根本排不上船,不少人还在岸上等着,那边城门就关了。” 裴闻声若有所思:“这不鸣城,以前封过城吗?” “在记忆里从来没有。”李良屹摇摇头,叹了口气。 “看来这次感染非同小可,估计不鸣城很快会开始排查。这里破围者居多,对触媒的反应微乎其微,剩下少量对此的普通人感染,就已经要引起恐慌了。万一触媒泄露到外面……” 李良屹没有说完的话,在三人心中俱是沉甸甸地一坠。 裴闻声站起身,轻声道:“既然感染已经发生,封城就是必然的选择。我们再去纠结那些错过的机会已经没有意义了。” “梅朵,辛苦你照顾张灵玥一段时间。” 梅朵颔首:“小事。” “李良屹,你对不鸣城境内的人和事物都熟悉。对于固灵液数量的计算,你的推测很可能是对的。如果我预料得不错,一定还有大量的固灵液藏在这个城市里,而且不只有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 李良屹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 “做好最坏的打算。”裴闻声望向窗外,沉默了近十秒,才呼出一口气:“在这之前,希望还能有时间,让我们做充足的准备。” 梅朵下意识朝裴闻声望去。 在他们三人之中,裴闻声明明是距离风暴中心最近的人,但他却显得最镇定冷静。 这人平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当眼底收敛笑意时,气质忽然沉淀了下来,似乎把一切情感抽离,以一种近乎冷峻的态度审视一切,权衡利弊。 就好像……他曾无数次置身于悬崖边缘,立于风浪之巅,即便游走钢丝之间,也有应对一切的底气。 . “胡总管,请留步!” 女人踩着高跟鞋追了上来,她身着一袭湖蓝长裙,裙摆随风轻摆,颈间月牙形银链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她停住脚步,目光如水,扫过四周的侍者,笑盈盈地未发一言。 胡幼娘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后,方才淡然抬手,示意身旁的侍者们退下,只留下一个低头不语的小姑娘守在一旁。 侍者们抬着沉重的箱子渐行渐远,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见胡幼娘没有让小姑娘离去的意思,女人终于开口,笑着说道: “胡总管,我们是老朋友,就不跟你绕弯子了。听说拍卖场要对外出售近四百固灵液,这些固灵液,我们东家愿意出高价购入。我们也不多要,只要两百瓶,不论是价格还是其他方面都好商量,不知道胡总管意下如何?” 她刻意在“其他方面”四字上加重了语气,似是抛出一枚诱饵。 胡幼娘仿佛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想买这固灵液不难,也不需要跟我商讨。不论是谁,欢迎到广场登记摇号,凭号购入,公平公正。” 海妖的眉梢微微挑起:“胡总管,规矩我懂,可有些时候,规矩也得看人来定。你我合作多年,彼此心照不宣,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满呢?” “摇号购买,但凭运气。”胡幼娘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忽然话锋一转: “如今固灵液紧俏,你们前后大量购入东西市的固灵液,如今又盯上了拍卖场的库存,打的什么主意?如果想趁乱坐地抬价,我劝你们早点放弃,不鸣城绝不会姑息此事!” 海妖眼中异样一闪而过,最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胡总管何必动怒。你的意思我懂了。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再纠缠。你我多年的情分,日后若有需要我海妖的地方,尽管开口。” 胡幼娘目送海妖离开,目光带着一丝冷意。 “姐姐,这事要上报境主吗?”姑娘轻声问。 “不必。这种小事,没必要惊扰大人。” 姑娘犹豫半晌,蹙眉问道:“姐姐,境主真的在不鸣城吗?如今百花盛典,为什么还是不见其现身?” 第七十二章 顽石不灵 “你要忘忧干什么?”李良屹狐疑地抱着酒坛,“打击过大,借酒消愁,还是想背着我们偷懒!” 说着说着,李良屹声音渐大:“你知不知道楼下那个臭道士都摇到号了!我们运气都这么差了,一个号都没摇到,你还不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我东奔西走打听消息,你却要撇下我去喝酒寻欢……” 这孩子没喝怎么就醉了,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闻声毫不客气把酒坛拎过来,无奈道:“行了老李,那些人只认你,我去刷脸也不管用啊!” “能者多劳,辛苦您老亲力亲为。你看着一天下来,结果还是很喜人的,弄到了两瓶固灵液,等于摇到一个号了!现在名单上还有二十家,要是勤快点跑,今晚就能全部问一遍,快去吧!” 李良屹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所以然。裴闻声没给他思考的余地,又来一记重击:“要不梅朵还跟我夸你厉害,人缘又好,李家小少爷这招牌拿出去多少人给面子!” 裴闻声在瓶身上弹了一记,发出铛一声清脆声响:“等事情结束,你那证明要多少钱我给你写多少,报销一下来,面子里子全到手了!我听说你还没毕业,第一次任务就拿下A级订单,这回危难关头,再英勇出手,救下一个小姑娘性命,回去得多少人夸你前途无量,明日新星啊!” 李良屹被一堆糖衣炮弹劈头盖脸砸来,眼见裴闻声抱着酒坛走出房门,他终于想起来问一句: “你干什么去!” 裴闻声摆摆手,头也不回:“笨鸟先飞!” . 入夜天柱降下,庭院点起了盏盏吊灯,投下浅黄的光影。 顶楼外廊响起不徐不缓的脚步声,卫兵停在一间有两人看守的房门前,互相颔首示意。 “江监察,人到了。” 屋内焚香烟雾拉成一条直线,小桌上是整理成一垒垒的档案文件。男人坐在长桌前,捧着一本小册对着油灯批注着什么。 江何头也不抬:“进。” 屋外卫兵推开门,示意裴闻声走进门内,又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百花盛典是破围者一年一度的盛事,也是事故频发的时候。每年临近盛典,各类琐事和突发事件急剧增加,如今两位大夏的常任监察官都在不鸣城,谁也脱不开身,只好把事务带入境内处理,远程指挥。 裴闻声走进屋里,就看见案前一身白色丝质长袍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框眼镜。 裴闻声几次和江何打照面,他总是穿着白色的制服,纽扣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要么就是带着青色的鬼面,去处理些不方便“江监察”露面的任务。今天这身光泽柔和的居家服饰,暖色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尖锐骇人的棱角似乎都藏了起来,恍惚中给人一种可以亲近的错觉。 “坐。” 江何言简意赅,手里的文件翻到了最后几页,轻啧一声,用红笔在末页栏目上写下意见——“驳回”。 裴闻声抱着酒坛站在桌前,没有坐下。 江何抬头放下笔,即使是一种放松的姿态,他依旧脊背笔挺:“什么事?” 裴闻声把酒坛放在桌上,“这个酒叫忘忧。” 江何不发一言,静静地等待他的后话。 “那天我喝了酒,酒意上头后,王章的意识占据主导,控制了这具身体。后来的事情你我都清楚。但那天我失去意识后,感受到一种很奇妙的状态,让我有些在意。” 裴闻声抬眼望向江何,乌黑眼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我想试试能不能找回那种感觉。我失去意识后,王章极有可能占据身体,对你,对我,对不鸣城来说,都是个不小的风险。” “所以我想,我们或许都会希望,失去意识的过程能在你的监视之下。” 【你在干什么?!】王章警铃大作:【我们可不是这么商量的!】 江何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玩味,半晌他说:“可以。 “那边的软榻,茶杯,你都可以使用。我会坐在这里,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江何起身伸出手,很慢地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口。 随着他站起的动作,阴影投落在裴闻声的脸上。一瞬间裴闻声觉得他的眼神充满了邪性和侵略感。不知是对谁说的,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放心,我会看着你的。” . “……” 谁在说话? 好吵。 有人在骂。 “逆天而行,背弃世人,徒添灾祸。你不仅不知悔改,反顽固己意,终成大祸!” 有人在劝。 “纵你意决,也是一人独往,又能改变什么?!” 有人在笑。 “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因果!何必,何必呢!” 有人哈哈大笑。 “世间枷锁本是我,无形无相亦无我!哈哈哈哈哈……” “……” 声音怎么越来越杂了。 别吵了! 忽然有人一声暴呵,如惊雷乍鸣:“顽石不灵,你又何必执念!” 裴闻声猝然惊起,眼前发黑,背后一片冷汗。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屋里烛光闪动,但长桌后却不见人影。 “江何?” 他坐起身,屋里一片寂静,楼下却传来越来越嘈杂的动响。 “江监察?” 江何不在屋里。 裴闻声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快步下了楼。 楼下一片刺眼的火光,大晚上竟然集聚了不少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裴闻声拨开人群,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路上听见人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那是什么东西?” “太可怜了。” “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裴闻声挤到前排,看清眼前的一切后,瞳孔骤然紧缩! 青石路上满地的血迹。 赤红一片中,一对夫妻跪在地上哭得几乎断气。女人紧紧地抱着一个已经没了气息的孩子,那孩子胸口血肉模糊,不知道被什么穿了一个大洞,半只手掌还被暴力撕扯了下来,脖子也有啃咬的痕迹。 江何站在附近,对着赶来的卫兵轻轻摇了摇头。 裴闻声木然被人挤得倒退两步,忽然感觉胳膊被人抓住了。 他缓缓回头,看见梅朵焦急的脸。 “裴闻声你上哪去了?!张灵玥不见了!” 第七十三章 艮为山 “张灵玥不见了!”梅朵压低声音:“跟我来。” 她把裴闻声拉到角落僻静处,看了看不远处的人群。 “刚才我听见屋外的动静,就去走廊看情况,就看见这里出事了。结果就离开的一会间隙,等我转头回房的时候,张灵玥已经不见了。” 裴闻声皱起了眉:“当时只有你在场吗?屋里有其他人来过吗?” 房间里,床单晕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被子被掀翻在地,地上的鞋子留在原地。屋里的陈设简介干净,桌上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唯一不安分的事物是窗边的窗帘,被晚风轻柔地托起白色的薄纱。 裴闻声站在窗前,沉默良久。 “屋里没有打斗的迹象,这里只有门口和窗可以进出。我回来问了一圈,走廊上的人都说,没看到有人走出房间,所以她很可能是从这扇窗出去的。” 裴闻声忽然问:“今晚你查看她的状态时,她有转醒的迹象吗?” 梅朵深呼一口气:“没有,她一直在昏迷之中。她处于感染状态,这个阶段瞬息万变,随时都可能结束。有时解开基因锁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假如她真的在短短的间隙里突破成为破围者,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她真的突破了,这时候离开又会去哪里?” 梅朵:“不知道。从离开的时间推断,楼下孩子遇害没多久,她就消失了。凶手很可能还在附近,不论她是真的突破后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她,恐怕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李良屹匆匆赶来:“可算找到你们了!不鸣城来人了,都到街口了,他们要封锁这一片,要求我们全部回屋,接受逐一排查!” 从窗户往外看去,一群身披黑袍的人从街道的阴影中走出。 李良屹眼尖地认了出来:“那是不鸣城的玄行卫!” 玄行卫是不鸣城最为神秘的一支卫队,他们常年戴着黑色兜帽,帽檐低垂,遮住了大半张脸,不见其真容。长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之气,仿佛地面都震动了起来。 杯子里的水波漾开,桌腿发出了抖动的声响。 裴闻声扑倒向前扶在窗沿上,回头看到烛台摔在地上,李良屹惊慌失措地去踩灭火苗,又因为地面的晃动一个踉跄,滑稽地像个路都走不稳的醉汉。 “……这,这是?!” “怎么回事?!地怎么在晃?” 梅朵大叫:“地震了!” . 这场前所未有的震动将沉睡的不鸣城唤醒了,到处可见穿着睡衣的人和抱着行李的人聚集在楼下空旷处。 推的、挤的、喊的、骂的,四面八方的声音如潮水般把所有人拍打在风浪中。 如果此时有人能从极高的视角俯视,就能看见这场震动以中心城为核心,如同树枝的根系向外拓展,一直蔓延到不鸣城外的边界,伸展进漆黑的浓雾里。 远处山林群鸟惊鸣,黑压压的一片被从密林的间隙里震出,扑腾着翅膀飞向远方。 玄行卫开始紧急疏散人群。 地震突发,屋里的人涌上街头。慌乱中的人哪有方向目标,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 倒是动物在这种境况中更敏锐一些,挣开了绳,就朝背离中心城的方向夺路狂奔。 不知谁带的头,慌乱四散的人群忽然有了方向,如千人行军朝梧桐广场方向压来,渐渐汇成了一条湍流,从中心城方向源源不断地向远处流去。 只有少数人选择了和大多数人截然相反的路径,朝巷道深处一路狂奔,把玄行卫遥遥地甩在了后头。 这场地震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就像拙劣的厨子在颠一口盛满了豆子的锅,豆子甩了半锅弄得满地狼藉,他却连火都不关,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余震已经基本平息,街道上零星几盏长明灯高悬。 李良屹气息未平,觉得人生充满了预料之外的刺激,他边跑边笑道:“你们说,等那群玄行卫回过头来查房,会不会觉得我们负罪潜逃了?” 梅朵没有理会他,大叫道:“就算张灵玥真的自己走了,遇到地震也更可能往广场方向疏散,为什么我们要往这个方向找!裴闻声!” 裴闻声猝然刹住脚步,在前面停了下来。 刚刚震动暂止的间隙,三人迅速跑下客栈。正当三人准备往梧桐广场疏散时,裴闻声突然听见了王章的严厉警告: 【别过去,快离开!】 【没时间解释了!趁现在那群黑袍子顾不上你们,赶紧脱身!】 “穿过这条巷子,很快就到中心城附近了。”梅朵走上前,“从刚刚开始,你一直有目的地带我们往这个方向跑,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 是啊,去哪里? 裴闻声自己也说不清楚。 上一次梦境里出现异常的闪烁,他通过摩斯密码解读出David的答案,顺藤摸瓜找到研究所背后的David公司。 今晚陷入昏沉后,梦里的天空再次出现了异常。 这一次浮现的,是先天八卦中艮卦的卦画。 艮为山,代表险阻,停止,也代表东北方。 不鸣城的中心城不在城市中心,建设在中轴线上的最北方。 中心城其实是一座孤峰,山峰陡峭,崖壁如削。山脚有一条天梯可攀爬至半山腰,据说有步阶九百九十九级,再往上的山峰被中间一道天然的裂缝一分为二,此后山路分为两支,最终汇聚到峰顶的“天生桥”。 据说境主的住所就建在天生桥后。 至于东北方向,建设了不鸣城最为繁华的商业街,一路众多酒肆客栈,其中就有他们第一天去过的云海楼。 那个梦到底想要传递什么信息?是想给他指引方向,还是告诉他前方艰险,适可而止? 中心城方向传来肃穆的钟声。紧接着不知哪里闪过探照灯似的白光,一瞬间照亮了众人的面孔。 白光只停留了一瞬间,周遭就再次陷入了黑暗。 梅朵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表:“钟怎么这时候响了。地震已经过去了,停在这也不是办法,我们先回去看看张灵玥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再从长计议。” 【等等,就是这里!】 王章忽然肯定地开口,咧开了嘴:【那东西就在这附近。我已经闻到它的气味了。】 第七十四章 断头尸 裴闻声宛如雕塑定在原地,死死盯着前方的墙面。 李良屹和梅朵若有所感,倏忽止住声音。 前方墙面上突兀出现了一个庞大狰狞的影子,影子投射在墙面上,被拉得长长的,胸前是饱满的仿若蜂尾的尖刺,后面接着蚂蚁般的节节躯干,难以和任何一种所知生物匹配上。 地面发出沉闷的咯楞声,又似在粗粝的砂纸上摩擦,刺耳惊心。 影子由远到近,越来越大,最后吞噬了整个墙面。 它缓缓踱至转角。 就在这时,李良屹蓦然动了,闪电般击向墙后! “砰!”拳肉相撞,墙后传来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惊叫! “啊打!!!!!!!!” 幽密的鳞片在眼前一闪而过,李良屹感觉自己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浓郁血腥味铺天盖地袭来,下意识干呕起来。 对面显然也吓了一跳,猝然出手反击,虽然动作慢了半拍,但他身上的生化攻击实在骇人。 李良屹防备不及,被轰得撞上墙,墙头的碎瓦稀稀拉拉落下。 墙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梅朵和裴闻声同时惊叫:“李良屹!” 裴闻声心一紧,绕过墙角,便见一个外袍都没穿好露出里面睡衣的道士。那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从满地的碎瓷片中嗷一声蹿得老远。 “我靠你们谁啊?!怎么乱打人的!” 他肩上扛的东西啪嗒落到地上,身后的青石路面一片黏腻而湿滑,蜿蜒血色红线。 混乱血迹的源头,是一只通体布满细密蓝色鳞片的怪物。 它身后拖着一条畸形带倒刺的尾巴,一节一节仿佛蝎尾,刚才众人在墙面上,看到就是道士拖着它的尾巴行走,组合成一幅诡异画面。 “呕——”梅朵胃里翻江倒海,猛地捂住了嘴。 这是一具断头尸。 断口边缘参差不齐,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色,白的红的血肉翻出,蹭上了一路的石屑灰尘,清晰可见血洞里被硬生生斩断的颈骨。血从断头处流出,汇成小血印,又迅速与前面血迹汇合,拖成一条长长血迹。 “怎么又是你!”无空看见裴闻声,随手把尾巴扔在地上:“你们大半夜跑这干什么?” 李良屹一脸不忿:“你又来这干什么?这东西你杀的?” “不,我就一后来捡漏的。”无空拍掉衣服蹭上的灰:“我来的时候,它已经没头没脑地躺在那里了。” 梅朵蹲下身,强忍不适观察着它的尾巴,“这是什么东西?是它杀了楼下的那个孩子吗?” “有可能。你看他的尾巴,大小刚好对得上。”无空朝胸前比划了个捅入的手势。那孩子的心脏被洞穿,血洞的尺寸和怪物的尾巴相差无几。 那边凶案事发,没想不到一晚上的功夫,凶手就这么轻易被找到了。 但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又被谁用如此凶悍的手法斩杀? 李良屹仍是一脸怀疑,望向无空的目光带上沉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是使棍的,没有弄出这种切口的作案工具。” 无空抽出背包里的球棍,棍身是光滑木质,尾部缠着红布。展示完毕,他随意把球棍插回背包里,露出一小截手柄,“好了,既然你们的疑问已经搞清楚了,那就轮到我来提问了。” “第一,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别跟我说你们是为了避震慌不择路跑来的。这场地震从中心城朝外扩散的,这里的情况如你们所见,都跑差不多了。这里离客栈不算近,而且玄行卫的人要求逐个排查,你们现在跑到这里算什么个事?” “第二,我前脚刚找到这东西。”无空踢了踢脚边粗长的尾巴,扫过众人的面庞:“后脚你们就出现了。不得不说,你们真的很可疑啊。” “我看你还更可疑呢!”李良屹反唇相讥:“这两个问题反问一下你自己,你又怎么回答?!” 一直沉默的裴闻声忽然开口:“我们是来找人的。” 李良屹眼珠一转,噤了声。 “你察觉到了什么,才匆匆往这边赶吧。”裴闻声说着,和无空并排蹲了下来,叹了口气。 “我们冒险出来,是为了找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她感染后昏迷至今,但就那孩子遭遇袭击的前后间隙,她莫名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师弟也不见了,对不对?” 无空收敛起脸上嬉笑之意,目光定定地注视裴闻声。 “我们都是为了同样的目标才来到这里,却把时间浪费在互相猜忌上。现在‘凶手’突然死了,线索也断了。晚一分钟,那些孩子就多一分的危险。”裴闻声的话停在这里,目光流动凝视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无空蹲在地上撑着脑袋,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中心城的钟声很久没响过了,不鸣城这回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 梅朵:"我们去哪里?" “能打听消息的地方。” 梅朵:“可这不是饭店吗?” 无空回头神秘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吃喝拉撒睡,人生五大事里这里就占了两。饭桌闲聊,茶间谈话,酒后诉衷,有交流的地方就有信息,而很多秘密,就藏在这些信息之中。” 裴闻声抬头看向高悬的门牌。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震动,又已经是深夜时分,云海楼内仍然灯火通明。 入门是宽敞的庭院,庭院中央有一座假山,山间流水潺潺,都成了舞台的背景,蒙面的舞女在台上翩翩起舞。迎面的风带着幽淡暗香,熏得人要醉倒在暖色的烛光中。 无空说:“这里是不鸣城最大的饭店,也是最大的情报站。只要你付出足够的代价,就可以在这里买到任何想要的消息。” 梅朵狐疑:“任何消息?” 无空:“这里是不鸣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如果在这里都无法买到的消息,那从其他地方获取的机会微乎其微。” 美貌的侍女笑盈盈地将众人迎入门内,然而还没往里走几步,门外的一派祥和宁静的氛围就被尖锐的呼声打破了。 第七十五章 云海楼 “你们最好给我说实话,人到底去哪了,怎么会凭空消失!” 女人拧着眉怒道:“固灵液弄不来,现在人也丢了,干脆把命丢了算了!等我先找到位置,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两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被训斥的两人几乎把头埋进了胸口,大气不敢出。 侍女正引着众人往大厅走,忽然队末的裴闻声一个拐弯,朝假山后去了。她连忙叫到:“公子,请往这边走!” 裴闻声恍若未闻,径自绕到假山之后。 上次他们来吃饭,一进门就跟着侍女引导往楼上包间去了,经过假山时只是随意一瞥,没想到山后竟然别有洞天。 假山后是一面数米高的墙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钉子,巴掌大的各色木牌挂在钉子上,宛如纵横交错的棋盘。 墙面前有一个吧台,木精从吧台后的缝隙伸出,枝条延伸向上,取下木牌,数秒后做出判断,一部分放在各色的竹筐内,一部分收入缝隙之内,不知道送往了什么地方。 裴闻声只看了一眼,就被一股柔和但不可抗拒的力量推了出去。 “裴闻声呢?”李良屹奇怪地回头看。 假山后先后走出侍女和裴闻声,侍女把裴闻声拉出来仍然面不改色,微笑道:“各位贵客,请跟我来。” 一楼大厅已经坐满了,二楼外廊还有几个空桌。这个视角可以清楚地看见楼下的歌舞台。 “刚才一路过来,我听见至少两人提到了身边人的失踪。”无空神色凝重,“这些人跟我们一样,都想借助云海楼的力量来找人。” 李良屹:“看来张灵玥的失踪不是个案,加上我们听见的两个案例,现在失踪人口已经有四人了,其中可以确定两个都是感染者。感染,失踪,这其中会有什么关联吗?” 从进门开始,裴闻声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李良屹问:“裴闻声,你怎么看?” 裴闻声说:“不对劲。” “这里当然哪哪都不对劲。”李良屹挫败道:“从触媒出现,到感染,地震,钟声,甚至连今年的百花盛典竞技赛那几个怪人,处处都透着反常。” 裴闻声望向无空:“你是怎么找到那怪物附近的?” 无空坦然承认:“我算了一卦,算的是我师弟的位置。” “但你并没有找到人,反而找到了一具断头尸体。” “奇门不一定每次都奏效,只能作为辅助判断,虽然没找到人,起码还是有所收获。”无空耸耸肩,“怎么了?” 裴闻声:“我一直想一个事情。” “什么?” 裴闻声:“我都来到不鸣城那么久了,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李良屹先是困惑,看着裴闻声认真的神色,怀疑地憋出一个字:“……啊?” 李良屹大为不解:“……等等,我怎么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裴闻声深吸一口气:“等人找到了,这些疑问或许就能解释清楚了。” “既然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那就见识一下云海楼的情报网,到底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一样厉害吧。” . “一小时前不鸣城突发震动,但疏散及时,没有伤亡,只是坍塌了些老旧危房。” 男人眉眼低垂,“这次突发震动把人惊醒,众人一下警觉了起来。那只外逃的鳞面骨伤了几个人,杀了一个孩子,但很少人见到了它的行踪。刚刚在中心城周边,我们发现它被人击杀,斩下头颅。” 帘后的人问:“是谁?” 男人声音如珠落银盘,不急不缓:“还在追查。从断骨的截面来看,这人似乎并不擅长用刀,或者是武器不锋利,断口不平整,也可能是因为多次砍伐导致。我们推测,这人可能是个女人。” “嗯。”帘后的人应了一声,片刻后漫不经心道:“不鸣城有多久没有地震了?” 男人思索片刻,恭敬回复:“少东家,在我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不鸣城作为生境,不像外界会受到自然地理限制,也没有所谓自然灾害。自开城以来,不鸣城只有人祸,没有天灾。” “只有人祸,没有天灾。” 帘后人把这几个字细细咀嚼,忽然笑了。 “这个办法不错,不必现身,密集的人群本身就是一道自守防线。不得不感叹,这一步棋确实聪明。我真是越来越好奇这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了。” 男人眼观鼻鼻观心:“少东家,研究所这一步过于冒进,需要敲打敲打吗?” 帘后灿然一笑:“不必。生境不同外面,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境主的视线之下。如果境主有这种肚量,我又何必着急。” "研究所那边不偏不帮,把人都收回来,不必再盯着了。左右不过是一个旁系,真的出事也牵动不了筋骨,他既然有这个野心,就随他折腾去。" 男人说:“是。” “索特里亚那边继续盯紧了。尤其是李怀嵩那边。”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李良屹买下的那个特拍品,先不要动,也不要让别人动。” 男人回道:“是。” 帘后的声音闪过一丝愉悦:“接下来要只要坐山观虎斗,静待好戏了。如果闹到那种境地还是无人出面,我真的要佩服境主的气度了。” “又或者——这个不鸣城,根本就是无主之境。” . 梅朵头一低差点磕在桌沿,打了个哈欠。 她先前在江何那里巡查守夜,一晚上几乎没睡,白天忙活了一天,又接连发生了各种事情,到现在也合不上眼睛,早已眼皮发沉,重得当场就能昏睡过去。 她目光迷茫地扫向四周,发现一桌人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她迷迷糊糊地问:“还没好吗?” 云海楼的情报生意已经全然市场化、规模化。 向侍女表示来意后,侍女呈上各色的带着吊穗的木牌,在木牌上陈述事情始末,就又由侍女端走木牌,递送到幕后。 如果木牌上的吊穗被归还,说明这个信息可以交易,只需要静等结果。 梅朵揉了揉眼睛,望着窗外。 窗外还是一片昏黑,地震平息后陆陆续续有人返回,屋子里亮起零星的灯。 她看了一眼大厅巨大的时钟,忽然目光一凝,头脑清醒了起来。 时针已经指向了早上六点。 百花盛典期间,天柱升起时间会从八点,提前到早上六点。五根齐齐升起的天柱,将昭示着新一天的到来。 现在已经到时间了,为什么天柱还是没有亮起来? 第七十六章 等 梅朵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李良屹的脑袋一歪,在头磕在桌沿上的瞬间惊醒,像被针扎似的弹了起来:“怎么了?有消息了?” 说着,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侍女捧着木牌款款走近。 裴闻声把吊穗归还,换得一个红色的木牌,侍女又将托盘上的另一个蓝牌交给无空。 裴闻声接过木牌,等看清木牌上的字迹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对面无空的脸色微变,带着一丝被戏耍的愠怒和嘲讽,千言万语,最后化作唇边的一声冷笑。 “你木牌上是什么?”裴闻声问道。 无空将木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几个脑袋立刻凑了过去,只见木牌上只写着一个大大的字—— 等。 “等?”李良屹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干等着?” 无空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向侍女:“云海楼就是这么敷衍客人的?我们等了一晚上,就等来这么一个字?” 侍女依旧面带微笑,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几位贵客,木牌上的信息便是我们经过推演得出的结论。如果您有其他疑问,可以继续提交新的木牌,等待下一次回音。” “砰!”无空一掌拍在桌上,茶杯里的水溅出大半,李良屹手忙脚乱地扶住杯子。无空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师弟的下落,不是来听你们打哑谜的!如果你们没有消息,大可以直说,别这么浪费我们时间!云海楼是把我们当猴耍吗?!” 侍女依旧神色如常,微微欠身:“客人,信或不信,全由您选择。” 裴闻声目光落在手中的木牌上。红牌上没有文字,只用黑色的笔触,画出八卦中的“艮位”卦图。 和梦境里的指示相差无几。 裴闻声摩挲着木牌,思绪浮动:或许梦里想要提醒他的并不是卦象本身,而是——云海楼,或是这个卦象背后的人? 争执的期间,门外走进了几个客人,其中有个一身黑色外袍的女孩快步走进了门。 她或许是这里的熟客,也可能本就是云海楼的人,门边几个侍者对她很恭敬,上前说了什么。 女孩比划了几个手势,无需侍女引导,像只灵巧的蝴蝶飞到二楼,径自在裴闻声旁边的空桌上坐了下来。 无空的耐心濒临耗尽,他深吸一口气:“我们走!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李良屹跟着站了起来,正准备跟上,却见裴闻声举起手中的木牌:“如果我想见给出信息的人,需要什么条件?” 侍女说:“抱歉,云海楼只提供情报,不做解答和外客接待。” 裴闻声似乎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不紧不慢地说:“我在木牌询问张灵玥的位置,你们给出是一个艮位的卦图。” “会给出这种回复的,大概本身就是个术士。艮位在八卦中指代东北方位,又象征着高山。东北、高山,这个回复看起来指向明显,几乎直指中心城一带。但你们看外面的天空——”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天边是一片低压压的黑,仿佛一只无形的巨兽蛰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潮起潮落,只能通过日柱的判断时间,光起而作,光灭而息。封闭、自洽,很好,可以让人想当然地认为,这里和外面一样,是个有始有终、合乎逻辑、稳定的地方。” “封闭,所以让人丧失对方位和时间的感知。如果我猜的不错,不鸣城的时间与空间每时每刻都在改变。而奇门遁甲所依赖的,正是相对稳定的时间与空间坐标。这种就是导致奇门错算误算的主要原因。” 无空惊愕地望向裴闻声。 裴闻声站起身,“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不鸣城中,即使我们知道艮位所指的方向,也确定不了我们寻找目标的确切位置。你们给出的这个艮位卦图在实际的寻找过程中,无法为我们提供明确的行动方向,更无法帮我们定位张灵玥的下落。” 裴闻声目光沉沉:“所以我有点好奇,这个画像背后的人,是怎么敢在这个混沌、流动的生境里,给出如此肯定、确切回复?” 侍女怔愣片刻,下意识后退一步。 裴闻声继续说:“这栋楼的大厅坐满了人,有不少人向木牌询问了失踪人的去向吧?我刚刚误入假山后,木精整理的满墙木牌中,我看到了不少这样的红色或者蓝色的木牌。” “那我继续猜猜看,这满墙的木牌里,到底有多少个木牌,得出了和这一样似是而非的回复?” 后桌的女孩百无聊赖地支着脑袋望向楼下,听见裴闻声一番话,倒水的手顿在半空中。 忽然,屋外远远地传来了两声钟声。中心城的钟声再次响起了。 女孩放下手里的杯子,安静地下了楼。她绕到假山后,在楼上看不到的视线盲区,对一旁的侍女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带他,来。 楼上,无空骂道:“骗钱玩意!” 李良屹:“算了算了,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两人在那边同仇敌忾,梅朵抱着手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闻声把木牌扔在桌面,正准备转身离开,一个侍女匆匆赶来,叫住了他:“这位客人请留步!” 裴闻声回过头。 她说:“这位贵客,画师回话,请您下楼。” . 对于突如其来的邀请,裴闻声设想了很多场景。 最不幸的可能——画师对那通真假参半的话不屑一顾,并就其言行对云海楼的名誉损害要求追责,当场把他扣下,皮鞭辣椒水小黑屋伺候! 最魔幻现实主义的可能——画师被忽悠得涕泗横流,掏心掏肺表示要结为异姓兄弟,给予全副家当投奔,裴闻声在男频爽文的路上一发不可收拾,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那他到底是坦白从宽,还是火速答应呢? 假山后有一片水幕般的屏障,穿过屏障,又来到了云海楼情报点的“工作后台”。木精勤劳分拣的木牌墙面,再往里走,还有一个仅容两人并行的楼梯。 顺着楼梯下楼,时间太短,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眼前的一切就突兀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没想到,下楼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个几近疯狂的赌徒。 第七十七章 红灵坊 裴闻声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脚尖轻触柔软的地毯,就被一阵尖锐的笑声利箭般刺入耳膜。 他从不知道人能发出这样有杀伤力的声音,本就昏沉的脑子仿佛在太阳穴被狠狠踢了一脚,登时清醒了。 “哈哈哈哈哈哈!老子转运了!!!赢了,赢了!!!!” 一对一的赌桌边忽然爆出尖锐狂笑,男人戴着面具,面具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兴奋得几近癫狂。 “去年你把老子的灵都快抽干了,老子差点死在街头!哈哈哈哈哈,现世报来了吧!老子今天非得连本带利地拿回来!按住他,别让他跑了!” 赌桌对面的人眼下青黑一片,听到这话,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两腿战战地摔倒在地。 周围人声鼎沸,骰子碰撞的声音、牌九翻飞的脆响,赌徒们或高声叫嚣、或窃窃私语的嘈杂,奏响了狂欢夜曲的前奏。 裴闻声这才意识到,这云海楼下,竟然藏着一个巨大的赌场! 周边看客对此习以为常,不乏有落井下石之人嬉笑道:“赌的那么大,这人要倒大霉咯!” “吃人的赌约年年有,偏就是有人心存侥幸,又贪心不足!” “哈哈哈,这下有好戏看了!” 赢牌那人一把揪住输家的衣领,输家战战兢兢地求饶:“饶了我吧,一下取那么多,我会死的!我……我把我女儿抵给你怎么样?她很快就要参加孵育了,到时候一定能还上的!” 赢家狞笑着把他往钱庄压:“少废话,有多少都给老子吐出来!” 侍者提着红色的摇铃,在场地内环绕一周。他一边走动,一边敲打着手中拳头大小的金铃,拉长了嗓子:“时辰到。时辰到——” “客人,要玩一局吗?” 裴闻声回头,带他下楼的侍女笑道:“红灵坊在天柱落后开局,如今天柱未亮,自动续场。恰逢百花盛典,今天的胜者还有特别的头筹,要试试看吗?” 裴闻声不为所动:“我是来见画师的。他在哪里?” 侍女吃吃一笑:“客人,您先别急。您看,来红灵坊的人各有所求。” “有的是求财的。” 醉醺醺的大汉着布袋从钱庄出来,依稀可以从布带的凸起的轮廓来看,里面装的是叠叠钞票。 “有的是求灵的。” 钱庄的上空可见一个巨大膨胀的球状,里面似是几乎液化的浓雾,球体白光闪动,王章轻啧了一声:【有意思,居然收集了这么多灵。】 裴闻声:【那是什么?】 说话间,两个牛高马大的大汉从钱庄走出,中间架着一个面白如纸,奄奄一息的男人,正是刚才赌局里输得涕泗横流跪地求饶的男人。 侍从架着他把人扔在门外,男人挨了一脚,被那大汉粗声威胁道: “把你家娘们喊过来,你的债还没平呢!有借契在手,别想着跑!” 这个赌场似乎并不局限于眼前的一小片房间,楼梯下来后,还有一扇门通向外部,隐约可见门外的一条巷道,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 王章被眼前的一切刺激得兴奋起来:【固灵液可补灵,人身上自然也有灵,极端情况下可以抽取,供给他人使用。你这是进了个黑赌场,居然把人身上的灵作为筹码。啧啧,这个云海楼敢做这种缺德事,东家怕是不简单啊。】 侍女抬手说:“客人,除了求财求灵来,眼前剩下一半的人,是为了见画师。画师知晓不鸣城的一切,只要付出相应的筹码,你就可以换来——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提着红铃的侍者走到第三圈,两个大汉麻利地把长桌搬到房间中央。 这张桌子比赌场内任何一张桌子都要宽大,上面盖着一层红绒。 “请看,”她指向盖着红绒步的赌桌:“那是我们的‘一把胜’台。只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共赢六局,并在‘一把胜’台上赢下第七局,便可以成为我们的座上宾,前往红灵坊任何一个地方,包括见到画师。” 她的声音低沉婉转,循循善诱道:“这里是全天下最快乐的地方,只要你运气够好,就可以实现任何的愿望。” 话音刚来,后门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佝偻,宽大的黑色斗篷让他显得更加瘦小。 他目标明确,在赌桌边上坐了下来,没有掀开围帽,双手支在桌上,长袖下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过了几分钟,又一个人在他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荷官开始发牌,比大小。 黑袍人今晚手气极好,连赢三局,对面那人原本还有些打瞌睡,输得脸色发青,还是强自镇定地说:“继续。” 黑袍人真是坐在吉位上了,又赢一局。 对面彻底清醒了,手抖如筛糠,后背全然汗湿了。 黑袍帽檐下的眼睛深陷在阴影中,仿佛审视猎物一般,闪烁着狡黠而冷酷的光芒。 “还赌吗?” 豆大的汗珠滴进眼睛里,那人睁着眼睛木在原地,游移的目光定在斗篷上,半天才找到了焦点。 他颤抖地说:“继……继续。” 对面细长的指甲在桌上一点一点,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你拿什么赌?啊?!你有多少能赔?去去去,打发走!” 门边那两个彪形大汉闻声而动,伸手就要来抓人,那人死死地扒住桌檐,挤出几个字:“我……我自己!我自己来做赌约!” “你自己?”帽檐下传来古怪的笑声,半晌冷哼一声,轻蔑地说:“那就再来一局。”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手缓缓伸向最后那张牌。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赌场的钟声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终于,他用力一掀,牌面翻转,露出了它的真容。 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眼中瞬间浮动着泪光。 “赢了,赢了!” 黑袍人一言不发,甩袖而去。 裴闻声:【这人输了那么多把还是不肯停手,赌瘾这么大?】 王章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只要还没下牌桌,输赢就只是数字。一旦这人中途下来,按照他这连输几场的阵仗,当场就能把他的灵给抽干,是一点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过是一个语焉不详的艮位图,神神秘秘的。”裴闻声冷笑一声:“这个黑赌坊凭什么认为,我会参与这个荒唐的游戏?” 第七十八章 排查,感染者 “你们画师架子挺大。” 裴闻声抬头打量四周,眼神微微一凝,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他主动邀请我下楼,现在却说,想要见一面还得先赢七局。这门槛比起古代待嫁闺中的千金小姐用于招婿的层层关卡,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裴闻声勾起玩味的笑容,又摆出诚心发问的样子: “这不鸣城从上到下,怎么都在藏着掖着,遮遮掩掩不肯露面。奇怪了,你们是有什么‘被人看到正脸就要倒霉三年’的忌讳吗?” 侍女依旧保持着亲切但不谄媚的笑容,仿佛经过专业训练,无论客人说什么,她都能从容应对:“客人,画师邀您下楼,您就是红灵坊认定的贵客。不论您是否决定要参与游戏,您都不受约束,来去自由,但想要见画师,或者是换取其他的东西,就必须参与赌局。” 烛光在地面晕出一个个模糊的投影,女人的声音如夜莺般婉转,“画师的邀请我已传达。应或是不应,全凭您自己选择。” 侍女留下话后,优雅地转身离去。 王章突然“咦”了一声:【你看那边。】 一对夫妻模样的人从钱庄走出,手里提着一个小箱,隐约听见玻璃瓶碰撞的清脆声音。 裴闻声微微皱眉:“他们拿了什么东西?” “当然是固灵液。”一个轻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娃娃脸抱着手停在不远处,“没想到你居然收到了邀请。那个李家的小少爷也在?” “我说你一天有事没事怎么老盯着他,你俩什么渊源?”裴闻声定定地注视着娃娃脸,不等他回答,话锋一转: “这红灵坊里有很多固灵液?” 娃娃脸耸耸肩:“堆积如山。现在外面固灵液紧缺,黑市上都要卖出天价了,自然会有人铤而走险,来这里碰碰运气。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裴闻声淡淡道:“愿意上赌桌的人,无非是为钱权名利。这些东西,谁不喜欢呢?” 说话间,又有一个人从钱庄换了固灵液,小心翼翼地将细长的玻璃瓶装进背包最隐秘的夹层,然后匆匆从红灵坊的大门出去了。 如果有人提前囤积了大量固灵液,那这人就很可疑了,因为他极有可能预料到感染的发生。李良屹的话犹在耳畔,裴闻声不动声色地问:“你倒是熟客,对红灵坊的情况很清楚。看样子你不像为固灵液来的。你图的是什么?” 娃娃脸指甲掠过脸颊,毫不掩饰地说:“你也知道吧,一个时辰内共赢七局,就可以前往红灵坊任何一个地方。我就是为它来的。” 他缓步上前,烛光下红唇如耳边的红石耳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他伸长脖子,蛊惑般轻声问:“我有一个必胜的方法。合作吗?” . “道长,你要继续等,还是现在就去找人?”李良屹拣着盘里的花生米咬得咯吱作响,频频往楼下看:“裴闻声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有回来?” 无空掐指算了半天,喃喃自语:“邪门了,太邪门了!” 梅朵打了个哈欠,对李良屹说道:“我们干等也不是办法。张灵玥那边分头去找吧。一个人在这里等裴闻声的消息,一个人回去看看有什么线索。” 虽然没有分配任务,李良屹自觉揽下跑腿的活,又去看无空:“道长你算好了没有?你要是不等了,咱一块回去看看?道长?” 无空眉头紧蹙,长叹一口气,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不去了。就按照木牌说的,等。” 这人刚才还凶巴巴呵斥云海楼贩卖虚假信息,现在忽然又听劝坐了下来。李良屹头一回见如此善变的道士,不由上下打量了几眼,思考他被鬼上身的可能。 他感觉两道灼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怔:“啊?所以现在要我自己回去查线索吗?” 无空像是早等着他这句话,迅速从黑色双肩包摸出一串钥匙,就在这时,梅朵仿佛见到了极为可怕的事物,倏忽跳了起来,顾不上险些绊倒椅子,一闪身缩到了桌子底下! 桌下梅朵神色紧张,食指比划在唇上,急促地“嘘”了一声,止住李良屹的问话。 无空先是听见一声声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回头望去,楼下已经喧闹起来。 近十名玄行卫鱼贯而入,手中银枪寒光烁烁。余震停息后,他们一路从梧桐广场向中心城方向搜查,终于在清晨查到了这里。 身披绛红色僧袍的男女跟在后面进了楼。 为首的是一个神色倨傲严肃的女人,头发编成粗大的辫子垂在背后,袍身宽大,袖口和下摆绣着繁复的金色纹样,腰间系着深黄色的绸带,带子末端垂下一串小巧的铜铃,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正是声音的来源。 玄行卫代表境主意志,一路过来畅通无阻,没有侍者上前询问或者阻拦。一进门,他们就守住了出入口,剩下的人迅速开始逐个排查感染者。 他们用的是一种金属仪器,有小臂长。仪器顶端在手腕上一点,就滴滴地播报出了数值。 大厅的一个女人先伸手,仪器反应了一会,亮了绿灯。 检验通过,玄行卫马上开始检验下一个人。 绿灯,正常。 绿灯,正常。 黄灯,轻度感染。 一旁男人下令:“带走。” “不!我怎么会感染?!”男人抗拒大叫:“一定是搞错了,我没有感染!你们的机器有问题!” 大厅如冷水下热锅,一下沸腾起来。 “有人感染了?!” “放松,只是轻度而已!” “啊,快把他拉走!” “连山大人!”听到声音,背手的黑袍人回过头。 喇嘛上前,双手合十微微一鞠:“连山大人,不鸣城感染的事情你们应该有听说了,昨晚地震之后,天柱也没有亮起来,不鸣城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城里人心惶惶,都想问一句,这不鸣城到底是什么状况,几时才解封?” 低垂的帽檐下,一双锐利的眼睛若隐若现。 连山的面容刚毅,剑眉斜插入鬓,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脸上从左眼下侧开始,斜斜地横穿过脸颊,一直延伸到右嘴角附近的一道伤疤。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凶相,小儿夜啼的恶名,一半是因他脸上的狰狞疤痕而起。 连山目光一掠,穿过人群望向漆黑的夜空:“解封一事,需视不鸣城城内情况而定。感染一日不除,城门就一日不能开启。” 玄行卫动作极快,转眼间就用仪器滴滴地扫了一圈,大厅有三人测出轻度感染,全部要被带走。 那群身穿僧袍的男女一一接受了检测,幸运地全亮绿灯。 眼见玄行卫就要上二楼,李良屹用半蹲下身,用气音问:“梅朵你怎么回事?人马上要上来了,你快出来!” “不行,不能让人看见我!”梅朵眼珠一转,“往里走!你帮我挡一下!” 李良屹:“……” 李良屹活了二十几年,虽然说不上多正人君子,起码是光明磊落,如今像是做贼一样立在墙边,还欲盖弥彰地把一个女孩子藏在身后,一时间不知道该给这个行为起一个什么称呼。 温热的身体若有若无地碰到后背,还有极轻的呼吸打在脖子上,仿佛刚从山间晨雾中走来,带着露水的凉意。李良屹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不知所措地冲玄行卫挤出一个微笑。 “她怕生,呵呵呵。”李良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感觉舌头有些僵直,伸出手臂:“我先测,我先测。” 当机器移向李良屹的手臂时,李良屹没缘由地眉心一跳,还没做出反应,警报声就疯狂地响了起来。 滴滴滴滴滴滴! 表盘的指针瞬间扭转了过去,伴随着顶端橙灯闪烁,显示屏的数字从0开始急剧攀升,数字跳到了1000,停了一会,最终停在了2130。 李良屹轰地脑子一片空白:“等,等等!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橙灯,中度感染。 众人哗然,连山当机立断下令:“拿下!” 玄行卫迅速按住李良屹的胳膊,掏出镣铐,啪的一声扣在手腕处。 梅朵懵了一瞬,紧接着她的测试结果也出来了。 “轻度感染,带走!” 梅朵和李良屹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不知道为什么,梅朵忽然表现得非常不安,“不行,我……!”她剧烈挣动手臂,马上被玄行卫拧住了手,痛出一声闷哼。 李良屹大喝道:“别乱动!” 二层只有两人感染,很快就被玄行卫带了下来。 无空望向楼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转眼的功夫,两个跟他同行同桌一晚上的人就这么被拿下了。 梅朵和李良屹被一前一后押下了楼,走到楼梯中段时,她浑身一僵,忽然放弃了抵抗,深深低下头。 “这些感染的人要送到哪里去?”有人颤颤巍巍地问。 连山扫过众人的神色各异的面庞,抱着长枪一拱手:“叨扰。” “带走!” “且慢!”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连山回过头,看见为首的红色僧袍女人走上前,停在了队末的女孩边。 李良屹听见女人用他听不懂的话问了句什么,只捕捉到了“桑吉梅朵”这个古怪又透着熟悉的发音。 空气凝滞片刻,过了几秒,他看见梅朵缓慢抬起头,声音发凉,极其冷静地叫道: “母亲。” 第七十九章 一站到底 “按照他们的规定,只要共赢六场,就可以达成条件。” “其实通关的条件已经写在规则里了。要么是运气够好,要么就是本金足够,多次参与。想要走到这个‘一把胜’台前,一路上暗藏的坑可不少啊。” 裴闻声微微仰起头:“所以红灵坊就是变着法地引诱参与者缴纳高额的‘入场费’。粗略按五成的胜率计算,平均参加十二局才能达成条件,在‘一把胜’台提出他们真正的诉求——” 而大部分人可以给出的“入场费”,就是自己身上的灵。 裴闻声看向钱庄上空闪烁着白光的玻璃球,不需要靠近,就能感受到蓬勃的力量从球体逸散出来。这是抽取了多人人身上的灵,才能形成这样震撼的情景? 这红灵坊到底和研究所是什么关系,他们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 “继续。”远处的黑袍男人目光在赌桌上游移,再次做出了选择。 娃娃脸甜笑着说:“红灵坊的刺激之处在于——‘一站到底’。连胜的次数越多,赢数会成倍增长,假如能连赢六局,翻倍的数额足以让人一夜暴富。一旦输掉一局,先前的翻倍也会化为泡影。同样的,连输的赔率会成倍增长,但连输后赢局,翻倍的赔额也可能一笔勾销。” 骰子和骰蛊在桌面上被一一展示,下注完毕,规律的骰子碰撞声响起。 翻转、碰撞。 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扭曲的期待。 灼灼目光中,骰盅啪一声拍在桌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响声。 谜底揭开,是三个“1”。 这是骰子可以投掷的最小点数,只有1/216的几率可以投出这个点数,大约是0.00463,或者说是0.463%。这是一个相对较低的概率,这也是为什么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人们会感到十分惊讶。 这个惊讶在男人面上,变成了一种极其狰狞的惊悚。男人的瞳孔猛地收缩,几乎同时,长桌被砸出悚人的声声震颤——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发瘟玩意!!!!!!!!!!!” 在大多数情况下,为例确保庄家优势,保证长期盈利,往往会设置一些特别的条件。例如,如果出现三个1或三个6,通常算作庄家赢。 赢五把又连输三把,这种大起大落安在谁身上,都很难让人保持平静。前面过于一帆风顺,男人尝到赢头,义无反顾载进了甜蜜的陷阱。 看似仅差一局的胜利悬在头顶,就像毛茸茸狗尾巴草在脚心来回扫荡,勾起人心中的瘾,激起人心底的欲,让人理智尽失,把什么都忘在脑后。 娃娃脸撩起耳边的碎发,恬然一笑。 “这人都把之前赢的赔进去了。但他不会停手的。你的估算没错,但赌徒的欲望是不可计量的。因为贪婪,他们会一直投入,直到输光筹码。这里的大部分人,根本坚持不到第十二局。” 【喂。】裴闻声回过神,王章懒洋洋的话把他的思绪拉回眼前:【那个娃娃脸赢两局了。】 裴闻声靠在吧台边,抬头望向不远处的赌桌。娃娃脸连赢两局,筹码翻倍,露出一点自得的笑意。 这人声称有必胜之法寻求合作,只要两人不追求翻倍,轮流输赢一局,如此进行十二轮,刨除赌场的抽成,能确保两人最低成本登上“一把胜”赌桌。 裴闻声问:“怎么确保每一局的输赢?” 娃娃脸神秘一笑:“我自然有办法。怎么样,要试试吗?” 裴闻声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转眼的功夫,娃娃脸又赢一局,红光满面。 【你要上场,还是要走?】王章百无聊赖:【我刚还说红灵坊的东家不简单,但现在看来,这里的人倒不怎么高明。】 裴闻声:【为什么这么说?】 【那个娃娃脸一直在出老千。】王章说:【那人没察觉,你也看不出来吗?】 . “唉……”李良屹撑着脑袋坐在床边,不知道叹了第几次气。 他们被玄行卫带到拍卖场附近的别苑。虽然别苑处处房门紧闭,但从他们走进庭院那一刻,就察觉到四面八方探出的窥伺视线。 除了限制行动,这里的守卫并没有为难他们。人一进屋,就送上了热乎的早餐和茶水。 感染者数多而房间少,新来的人得拼房。轮到李良屹和梅朵时,刚好剩下一间双人套房。 梅朵点头同意下,李良屹和梅朵分到了一个房间。 李良屹偷偷扒拉窗子往外看:“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也不说到底怎么处理……哎,你看!有人提着箱子来了!” 身披银甲守卫一人提着箱子,一人持刀跟在身后,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梳着垂挂髻的女人。她在对面的房门敲了两声,一个人来应门。 女人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液体交到了那人手里,又去敲另一户的门。 “他们在发固灵液。”李良屹心中百味杂陈。不鸣城限制感染者的行动,但确实送上了紧缺的救命药。在这种严峻的情况下,集中管控确实不失为一种选择。 就在这时,两个守卫又送进来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一头黑长直发,不使用异场时兽化特征散去,露出一张素净冷清的脸蛋。 李良屹一眼认出,这是竞技赛同分到中土组的猫脸女。她竟然也感染了! 虽然李良屹实战经验不多,但李怀嵩常年奔走在一线,执行过不少高危任务,时常跟他提起任务中一些可公开的经历。 高危触媒并不罕见,在异象频出的地方,出现的概率也会成倍增长。 然而,这些触媒对于破围者而言并不构成威胁,只有普通人存在感染风险。因此前线活动的,几乎都是不受影响、战斗力更强的破围者,普通人会选择留守后方,充当后勤或是“智囊”的角色。 李良屹手指在窗沿上轻轻敲击,陷入了沉思。 这不鸣城到底藏着什么触媒,竟然波及到了破围者? 第八十章 一把胜 进屋后,梅朵抱着手坐在窗边一言不发。 “饿死我了。”李良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拿起盘子里的包子看了看又放了下来。他问梅朵:“你要包子,鸡蛋还是油条?” 梅朵摇了摇头。 李良屹挑挑拣拣选了根油条,咬了几口咽下去,点评道:“不好吃。也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送来,先凑合吧。你说他们会给咱发固灵液吗?现在有吃有住,要是还给发一瓶,我们就赚翻了。” 李良屹像个看不懂人脸色的愣头青,梅朵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还没脸没皮地往人身边凑,像只嗡嗡乱叫的蚊子,在人家耳边忧心忡忡地嘀咕。 “普通人感染了,突破成破围者就没事了。但破围者感染了怎么治?这算一种病吗?” 李良屹原地转了一圈,又跳了几下,“不对啊,说我中度感染,可我既没察觉症状,也没有渴灵。你说会不会是机器坏了,或者他们蒙我呢?把我们关这图啥啊?” 李良屹:“梅朵我不会病入膏肓要死了现在回光返照吧?” 李良屹:“梅朵……” 梅朵终于忍无可忍:“闭嘴,吃你的饭!” 李良屹被喝了一声,讷讷道:“梅……” 梅朵眉头一拧:“梅什么梅!我比你大一届,你该叫学姐!” 李良屹委屈:“可这个油条真的很难吃……” 梅朵挑眉,李良屹从善如流:“学姐。” 李良屹这么胡搅蛮缠一闹,梅朵酝酿半天的情绪像漏气的气球瘪了下去。她没好气地白了李良屹一眼,倒了杯茶,在李良屹殷切的目光中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梅朵呼出一口气:“这个别苑约有二十五间房,假如房间住满,大概能容纳五十人。全城感染的破围者和普通人加起来,应该不止这个数目。这附近还有其他安置感染者的地方。” “玄行卫把不鸣城查了个底朝天,会不会把张灵玥和那道士的徒弟也带了过来?” “不知道。”梅朵说:“他们排查看似声势浩大,其实只查了表面。裴闻声被邀请下楼,楼下有谁,还有多少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玄行卫也没有察觉,直接跳过了对地下的检查。” 李良屹目光一动:“对啊,裴闻声还没出来。那个断头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至今也没有定论。我们现在都被困在这里,张灵玥那边……” 梅朵沉默下来,她一安静,李良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齐齐闭嘴,气氛沉闷了起来。 李良屹拨弄着手指,半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出了这些事,不知道百花盛典还开不开了。来之前我都做好打复活赛的准备了,没想到今年直接出线,还是裴闻声误闯赛场,拉了我一把。” 梅朵抱着小腿,头枕在膝盖上,目光很空,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门外敲了三声,停顿了半晌,那人扬声高呼。 “桑吉梅朵!桑吉梅朵醒着吗?有人来探望!” . “继续!” 娃娃脸再次压在了“大”上,忽然身后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把筹码放在了同他一样的位置。 娃娃脸回头,看见裴闻声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待娃娃脸发作,骰蛊就开始摇了起来,他无暇顾及裴闻声,回头紧盯着荷官的手。 一开摇蛊,果然是“大”。 一局结束,娃娃脸没有马上下场,转头抱着手说:“怎么,改变主意了?” 裴闻声把新赢的筹码在手里一抛,圆盘在空中转了个圈,又落回手里。 他越过娃娃脸耳上的红坠,往桌上堆成小山的筹码掠了一眼,“看你玩得尽兴,也有些手痒了。这骰盅里的东西那么合你心意,不介意带我一个?” 娃娃脸一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你干什么?!走开!”黑袍人不耐烦地一甩袖子。 他经历了一番周折,差点把自身的灵都压作筹码,才险之又险地赢下第六局。正准备往“一把胜”台去,他迎面撞上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被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她一把拽住黑袍稳住身形,双手并用,在半空比划着什么。 “唔,唔——” 这种中途受阻、横生波折的情况,往往被视作不吉利的征兆,黑袍人以为她要讨说法,更是怒火心起,揪着她的衣领就要把她粗暴扯开。 “她在问,你是不是要上‘一把胜’台。” 黑袍人回头,看见长桌边气定神闲的年轻人说道:“她想跟你一起上台。” 哑女没想到这有人能看懂她的手语,点头表示肯定。 “一把胜”台边除了戴面具的荷官,还静静地伫立着一个木偶人。 木偶人用暗色木头雕成,漆面已经斑驳,嘴角上扬,深陷的眼睛闪烁着幽绿的光。凝视它的人,有时能看到眼里的流光,似乎在这具无生机的躯体里,藏着一个人的灵魂。 凡是参加“一把胜”局的人,要先陈述自己的所求之物,随后报出筹码,一旦经过荷官同意,则契约成立,正式开局。 “你要上‘一把胜’?” 黑袍人狐疑地打量着哑女,直到看到她手里刻着“六”的木牌,才确定这个瘦削不起眼的女孩真的赢了六局,拥有上台的资格。 “一把胜”可以选择和木偶人作赌,也可以多人同时进行,同样是通过摇骰子定胜负,只有“单”和“双”两种选择。 假如是单人局,不论来者选择哪一个,木偶人都自动选择另一个选项,而多人局可以选择押同一个,也可以做相反选择,根据所求之物大小,来确定各人不同的筹码分量。 黑袍人拒绝了。 裴闻声冷眼旁观。能站着赢下六局的人不多,今天这个黑袍人是第一个。无论怎么看,“一把胜”对红灵坊来说赢面都很大,而且摇骰子这种老旧的方式,对于有绝对本场优势的庄家来说,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愿意奔赴这场赢面悬殊的游戏? 荷官语气平和地问:“这位客人,您想要什么?” 黑袍人沉默片刻,缓慢地脱下外袍。 今天首场“一把胜”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当他们看到厚重外袍下的躯体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说:“我用身上的所有筹码作赌。” “我想要,一具完整无暇的躯体。” 意识海深处,王章猝然瞪大了眼睛。 第八十一章 不成功便成盒 “我用身上所有筹码,赌一具完整无暇的躯体。” 荷官望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如果您求的是这个,筹码可能不够。” 脱去黑袍,男人露出了他原本的面貌。他的皮肤呈不自然的暗红,半边脸仿佛融化的蜡烛,凝结出斑驳的肉块。大片皮肤被烈火灼烧后拉扯,生长出新的疤痕,从颈部一直延伸到手臂,覆盖了整个背部。 右腿膝盖以下是金属假肢,他上前一步,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不够?那我再加码!赌上筹码,和我一半的灵!” 荷官说:“这个愿望,筹码恐怕还是不够。” 男人咬了咬牙,语气决绝:“加码!我……我赌上全部的灵!” 周围瞬间寂静了几秒,紧接着众人哗然。 “哇,全部的灵!”一旁的人惊呼:“赌这么大,他不要命啦!” 更多人啧啧赞叹:“刺激,太刺激了!” 一旦这人输掉本局,按照契约,红灵坊能当场把他抽成人干。他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之意来的。今天要么如愿离开,要么愿赌服输,横死当场! 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扫过他狰狞的疤痕,有些人目光中带着同情和惋惜:挺着这样的身体确实难捱,还不如上台拼一把,万一赢了,可就是逆天改命,重新来过了! 荷官的余光瞥向木偶人,几秒后点头:“契约成立,请下注。一局胜负,落手无悔!” 似乎到了这一刻,男人才有了一局定命的压迫感。他双手颤抖,半空中凝滞片刻,选择了“单”。 荷官开始晃动骰盅,碰撞声一下一下,在忽然安静下来的红灵坊里清晰可闻。 【完整无暇的躯体,传说中神仙才能做到的活死人肉白骨,这红灵坊什么神通,这种承诺也能答应?】裴闻声话锋一转,去骚扰意识海里沉默良久海王:【心动了?】 王章冷笑一声:【他的身体还在,不过瑕疵多了点,修复起来是麻烦,但也不是全无可能。这顶多算小修小补,比起塑造新躯体,差得远了!】 王章沉吟片刻,接着说下去:【如果能做到从无到有,捏一具新躯体,背后的人绝对是登峰造极的强者。这么多年来,我所知道的人类或异象没有谁能做到。如果画师真有这种力量,他很可能就是不鸣城的主人。】 骰盅啪一声落在桌面,荷官掀开木盅,露出底下的两颗骰子。 那人眼中满是血丝,伸出了脖子去看。通红的眼睛瞳孔扩张,撑在桌子上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猛地跳了起来,欣喜若狂:“是单数!我赢了,我赢了!!!!!!!!” 众人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起哄了几声散去了,仅有几个好事的人留着原地想看后续。 裴闻声喃喃:【红灵坊真让他赢了。】 荷官勾起嘴角:“恭喜您在一把胜局获胜。您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 一直等候在旁的侍女喜洋洋地上前,身后跟着两个大汉:“这位客人,画师有请,请随我来。” 黑袍人把外袍往身上一披,遮住了可怖的伤痕,他环视四周,压下帽檐跟着侍女离开。 裴闻声下意识上前一步,王章催促:【快跟上!】 娃娃脸看到裴闻声穿过大厅,没心思关注这人为什么离席。他把目光收回到牌桌上,手指并拢,在长桌下似乎无意一捻,半晌忽然察觉到了异样。 侍女在前,黑袍人居中,两名大汉跟着最后。四人穿过大厅,朝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去。 一个年轻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入口有两个身披软甲的卫兵把守,侍女对两人低语几句,四人被放行。 走廊两侧墙面挂着油灯,散发着暖黄的光。地上铺着红色的厚重地毯,走几步就有一闪厚重的木门。 黑袍人跟着侍女继续往前,忽然听见身后的喧哗声。 “干什么的?!这里禁止入内!” 话落,争吵声戛然而止。 两个大汉突兀地停了脚步,黑袍人还没回头,身后疾风骤至,忽然后颈挨了一记重击!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膝盖一弯向前扑去—— 高大的身影扑面压来,遮蔽了眼前的光线。侍女的尖叫刚溢到喉咙,眼前的人仿佛谁止住动作,黑袍翻飞向一旁退去,一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食指从袍后突出,直指眉心! 她猝然定在原地,想要发出呼声的嘴微张,和瞪大的眼睛一并凝固在惊惶的脸上。停滞片刻,她踉跄两步退在一边,双目灰霾,忽然像个无机的木偶一般,垂下了头。 就在男人跪倒的瞬间,一只手拉住他的肩,在把他往后抬起的同时,一手闪电般扯下他的黑袍。 男人被“碰”一声按到木门上,在朝一旁歪倒之前,门被从外面打开,那手把失去意识男人往里一推,又把门咔哒一下关上。 黑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披在了另一个人的肩上,垂落下来。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就在短短几秒间完成了身份调换。 裴闻声单手拽住胸前的黑袍,扭曲地比划半天,都没能把两根细绳系上,而无故出走的右手在半空翻转舒展,拇指咬上食指,跳了两下“孔雀点头舞”,又五指一下下收拢张口,仿佛恶狗咆哮。 【……】裴闻声低叱:【王章!你玩什么呢?!】 右手似乎不情愿地一抖,终于恢复了感知。 裴闻声迅速用两只手系好了外袍,“可以了。” 似乎有人无声地打了个响指,侍女眼中的灰霾散去。她抬起头,和身后两个大汉对上视线,眼神俱带迷茫,有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黑袍人的话打断了他们茫然的回想:“可以带我去见画师了吗?” 侍女眼神聚焦在面前藏起大半面孔的男人身上,定了定神。 半晌,她扬起熟练的微笑:“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过关了!黑袍下的裴闻声暗暗松了口气。 走廊之外,赌桌旁的娃娃脸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在荷官揭开骰蛊的那刻,他脸色铁青,骤然失去了血色。 一站到底,连胜三局,第四局他把所有的筹码压了上去。 如果能再次连胜,他的奖金将翻四倍,但这次却……这次却!!!! 他输了! 该死,该死!!“应心蛊”失效了!!!! 第八十二章 右手使徒 “桑吉梅朵?桑吉梅朵!” 第三次呼唤时,紧闭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拉开。 应门的是个漂亮女孩,打扮得新潮个性,一头蓝色长发,耳朵戴着一堆耳饰,姑娘低头,看见撑在门上的手也戴着四五个金属戒指。 人是漂亮,可惜木着脸,似乎不太高兴:“什么事?” 门外姑娘笑着问:“是桑吉姑娘吧?外面有人来探视,她说是你母亲。你要见她吗?” 屋里另一个人从门缝里伸出头,带着点傻气的兴致盎然:“这里还能探视?我还以为严禁对外沟通呢!” 姑娘掩唇一笑:“这里又不是在关禁闭,之所以把大家聚起来,只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更好地照看罢了——桑吉姑娘,你要去见她吗?” 梅朵肩膀微微耸起,后槽牙肌肉不自觉地紧绷。这是一种紧张不安的动作。她顿了近十秒,才说:“不,我不想见她。请让她离开。” 姑娘没有追问缘由,体贴地说:“好的。这段时间辛苦两位呆在房间里,不要出去,也不要随便走动。我们三餐管饱,其他如果照顾不周,还请多担待。虽然你们暂时不能出去,但允许亲友探望,如果如果缺点什么,可以托人带进来。” 李良屹苦恼:“没人探望怎么办?我自己进的城,在这里没有亲人……你们可以帮忙往里带东西吗?” 梅朵面无表情,一把将李良屹按回房里:“不用管他。多谢你了。” “不用谢。”姑娘笑眯眯地看着门在面前关上,转身离开庭院。 前厅里,一个不施粉黛的妇人专注地鉴赏墙上的挂画。听见走廊的脚步声,还没等人进门,她就先回过了头。 她没有穿厚重的僧袍,头发披散下来,上身是宽松的淡蓝色圆领上衣,下身一条长及脚踝的藏式长裙,这身简单柔和的装束,似乎也被穿成了冲锋的软甲,掩盖不了她身上凌厉如锐角般的气场。 看见姑娘一个人回来,她神色并不意外,眼神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 姑娘歉意地说:“抱歉,桑吉姑娘现在不方便见您。” 妇人从容不迫地冲她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她往门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侧过头:“麻烦你跟她带一句话。” 姑娘:“您说。” “告诉她,出城后,我会带她回墨脱。” “还有,你可以叫她梅朵。” . 【那个娃娃脸就是通过一种类似‘蛊虫’的东西来控制别人?】裴闻声目不斜视:【所以你在李良屹和猫脸女身上听到的几次‘应召’,就是他们身上的‘蛊虫’在回应。】 【答对了。】王章说:【这种‘蛊虫’能在外界短暂生存,体积又小,很难被发现。刚才娃娃脸连赢,就是它在骰蛊里帮忙出千。这个娃娃脸实力一般,东西还凑合,我就顺手帮他把‘虫子’拿走了。】 裴闻声的视线落在前面,侍女似乎一无所察。他余光草草瞥了身旁两个沉默如雕塑的守卫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同为操纵术,娃娃脸的“应心”和王章的“使徒”有一定相通之处。 在王章没有躯体,实力恢复不到三成的情况下,“蛊虫”成为王章在短短几秒里,将“使徒”的“信令”发挥到极致的关键助力。 短时间控制四名守卫,使其失去对危机和变化的判断力,再借助“蛊虫”控制走在最前面容易察觉端倪的侍女身上,就可以利用片刻空白间隙偷梁换柱,让裴闻声借黑袍人的身份接近画师。 王章说,即使有蛊虫,没有实体的情况下,“使徒”也没法做到同时控制五个人,其中还有四个身手不凡的守卫。 于是裴闻声借出了一只右手。 这条走廊又深又长,让人联想到蜿蜒的蛇腹。 侍女终于停下,在一扇和其他房间别无二致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画师大人,有客人来了。” 裴闻声大半张脸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下,下巴缩进立领里,只露出一双黑润的眼睛,暖黄的灯光下宛如倒映月光的湖。 使徒,全胜时期可顷刻屠城。他想起那个研究员的话。 王章恢复的速度远超想象,不到三成功力,就能轻易制服一群高手。 使徒本身没有杀伤力,但它能化生命万物为己用,应召之人,都会成为王章的刀,斩向所有挡在面前的荆棘。 迟早有一天,他能控制更为强大、恐怖的存在……裴闻声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难怪研究所对王章如此重视,又心怀忌惮。 第一次敲门,门里无人回应。 侍女再次敲了敲门,恭敬地问:“画师大人?” 半晌,门里传来一个拖长的声音,听着像是半睡不醒,还躺在床上。那人打了个哈欠,高声道:“进来嘛!” 侍女推门,请裴闻声入内。 裴闻声一进门,就看着窗边一把粗壮结实的藤编躺椅。 为什么强调椅子粗壮结实,因为上面躺着占据整个椅面的男人。他缓缓伸了个懒腰,躺椅被压得“吱呀”一声,让人不得不担忧椅子会不会塌掉。 椅上的人身材圆润,肥头大耳,圆润的肚子高高隆起,上盖一把卷边褪色的蒲扇,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被肚子托举,扇子高度几乎可以和脸持平。 “呦,客人来了哦,坐嘛!”画师一口川都口音,他拨了把乱糟糟的头发,东倒西歪,像被风吹过的小麦田,“你们也不用等了,回去吧!” 侍女笑着欠了欠身,把门关上离开了。 画师自顾自地扑在桌前,裴闻声隐隐闻到一股酒味,果然在躺椅脚边看见一个酒坛。 画师给自己倒了水,又给客人倒了一杯,抬起头:“一把胜赢了,不简单哦?对了,你要啥子嘛?” 裴闻声坐在桌边,“你就是画师。” 男人咂咂嘴,摸了摸肚子:“我不像嘛?” 裴闻声:“在提出诉求前,我可以先问几个问题吗?” 画师大咧咧地说:“嗨,我说是啥事,你问嘛。” 裴闻声轻声问:“这个红灵坊里,是不是蓄养着一种布满蓝色鳞片、长着蝎尾的怪物?” 画师喝水的手蓦然顿在半空。 第八十三章 不要腿,要触足 画师本就滚圆如黑豆的眼睛一瞪,“红灵坊是赌坊,不是养殖场!再说了,你找那东西干啥?” 这话一出,房间里的气氛隐隐紧绷。黑袍人似乎一无所察,顺势坐下来,随着俯身的动作,凝滞的气氛仿佛也被无形的手拍散,再度缓缓流动起来。 “他们说,画师知道不鸣城的一切。” 黑袍人一边说着,一边将画师喝了一半的水杯重新倒满,“昨晚我不见了个女孩,今早一路找过来,什么都没找到,只在中心城附近发现了那具怪物的尸体。我走投无路,就来云海楼买情报。谁知道巧了,发现那怪物的跟木牌上的卦图一样。” 画师“唔”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没有接话,等着他说下去。 “但我要找的是人,找到个血糊滋啦的怪物算什么事?我就想来问个情报的售后,上面卦图是什么意思,那女孩现在在哪?” 画师清了清嗓子,高深莫测地把手一揣,良久后答道:“艮在东北,指代高山,她的具体位置在不断变化,但按照推演,最可能出现在中心城周边一带。” 对面低压的帽檐一动,传出疑惑的声音:“东北方,明白了。那么大师,现在北方又在哪里?” “……” 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画师丰润的脸上肌肉一颤。两条粗黑的短眉挑了起来,“找不着北?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你就对着东市西市往外面一站,自己比划比划,不就找着了吗?” 对面帽檐微抬,阴影中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如果这里是固定的,找到北方自然简单。但坏在这里是个一直变化的奇门大阵,我到现在还没摸清规律。你发出‘艮位卦图’,又给另一半人写了‘等’,不就是在暗示,要等下一次艮位落回中心城吗?” “大师,我是诚心来找人的。”黑袍下重重叹了一声,“或者我换种问法,我需要等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屋外悠扬的钟声再度响起。 咚,咚,咚——这次响了三下。 钟声从上方传来,悠远空灵,绕着房梁蜿蜒而下,震起杯中涟漪。 等钟声停歇,画师摸了摸唇边的小胡,一副神棍模样语焉不详地说:“等就是等。可能在白天、下午、晚上,甚至是几天后。” “还有,你到底要啥玩意?再绕弯子,你的一把胜就当是兑现完了!” . 当意识回归时,男人第一个反应是迷茫:我在哪里? 无窗的房间一片漆黑,靠墙堆着几个大箱子,这里似乎是个仓库。 身上的黑袍不见了,男人摸了摸表面凹凸不平的胳膊,站起身来,甩了甩头拉开房门。 一出门,他踩到了厚重的地毯上,险些和经过的侍女撞了个满怀。 “谁?!你是……”侍女一惊,立刻从这人独特的外形辨识出他的身份:“客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您已经见好画师了吗?” 男人猛地抬起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烛光下的目光难掩阴冷狠厉,侍女被他眼中的愤怒和仇恨惊到了,下意识退开一步。 “一具新的躯体?!” 这个要求过于出乎意料,以至于画师第一时间怀疑的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个可恶的年轻人是打定主意,要一次性把他好不容易积攒的耐心和精力耗尽。 他遇到很多客人,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画师问:“你要新躯体干什么?你对现在有什么不满吗?” 裴闻声顿了三秒,洋洋洒洒拉开了话闸:“我想要一具更高大英俊的躯体,不是说现在不够好,但可以做得更完美。比如——身高拔高到……两米,八块腹肌,精壮有力,肩宽像双开门冰箱。鼻子挺一点,下巴尖一点,眼睛小一点,还有下面那玩意更……你究竟有什么不满?!” 王章补充:【不要腿,要八条触足。】 黑袍下的人含糊地骂了句什么,画师没有听清,只觉得耳边轰鸣如天雷滚滚,整个人木在原地。 “就这些,有希望吗?” “……就这些?什么叫就这些?!年轻人,这不是化形术,我也不是许愿池的王八!而且你这审美……”画师婆口苦心,欲言又止:“你,你要不再想想?” 裴闻声咧嘴森然一笑:“您误会了,我要的是‘一具新躯体’。不是在现有的身体上调整,而是从无到有,创造另一个‘生命’。” 凝滞片刻,画师突然一拍桌子,勃然大怒:“玩我呢?” 桌面的杯子被巨力拍成粉齑,画师怒火更盛:“你这个不诚实的年轻人,真是狮子大开口!红灵坊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你给我站住,我现在就把人叫回来,问问你到底赌的什么?!” 与此同时,走廊传来喧杂的争执声,隐约听见有人高喊“画师”,呼声带着一声比一声高昂的怒火。 裴闻声蓦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画师听见动静,绕过桌子要去开门查看,裴闻声立在原地兀自防备,忽然听见王章大喊一声。 【不好!那个黑袍子醒了,要来算账!】 裴闻声大惊:【他不是晕过去了吗?那么快就醒了?!】 【别问了,人都要追到门口了,再不走就穿帮了!】 画师还没碰到把手,另一只手先一步帮他拉开门,年轻人这回倒是上道,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画师冷哼一声,迈出房门。 “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你就是画师?”男人阴鸷的目光上下扫过,打量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面容憨厚的男人。 又一个人从门里走出,招呼都没打,径自往走廊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仪态从容,像是在花园漫步,不疾不徐地迈步而去,只留下一个挺拔翩然的背影,转眼就要消失在拐角。 虽然两人没有真正打过照面,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样子,但敏锐的第六感和滔天恨意发挥了作用,男人马上认出了这个陌生的背影。 他一把推开画师,手指前方,厉声怒吼—— “抓住他!他是个骗子!!!” 第八十四章 一波三折 男人大吼:“站住!” 这时候谁站住谁傻瓜,裴闻声哪里会听,拔腿就跑! 远远的正有两个侍者一左一右提着重工木箱往前走,听到声音下意识回头,只看见黑影一闪,耳畔风声刮过。 那人长腿一迈,就从巨大的木箱上空飞过,头也不回地往飞奔而去! “站住,你这个杂种!” 这片走廊是回型结构,只要顺着走廊往前走,绕一个环,就能回到最初的入口。 男人膝下一条金属义肢,跑起来却丝毫不见逊色,动作摆动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他双目通红,怒发冲冠,铁了心要把前头的骗子除之而后快! 走廊细长,跑一圈的时间耗下来,足够给红灵坊留足抓捕的准备,真要跑回出口,还不知道会设下怎样的天罗地网,就等着他自己撞上去! 前有狼后有虎,现在怎么办?! 【身体借我,我来治他!】王章急呵道:【快!!!】 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木门,耳边是沉重的呼吸。裴闻声脚步不停,突然放声高呼,与此同时一把拍上房门! “着火了,走水了!!!快来人,着火了,走水了!!!” 男人愈跑愈快,眼见就要抓到前面人的衣领,忽然前面的木门一开,探出个人头。 姑娘眼见就要被撞上,惊叫出声。 黑袍人虽然气红了眼,但是理智尚存,脚步急刹,以毫厘之差停了下来! 越来越多人被呼声引出来,男人的速度被一个个走出房间的人拖慢,眼睁睁地看着裴闻声消失在下一个拐角。 转角出,一个侍者问道:“喂,那边怎么回事?” 另一人回答:“好像是走水了!” 另一侧走廊喧哗四起,两名侍者一前一后上前,想要前去查看。突然紧闭的房门一开,一只手闪电般掠过,把走在后面的男人拉进了房里! 前头的侍者余光瞥见黑影闪过,回头就看见空荡荡的走廊。 “人呢?” “老四?!”他倒回去查看,“奇怪,人呢?” 他听见身后房门微响,还没来得及回头,忽然眼前一黑。 四下混乱,没有人察觉到这个插曲。 侍者头歪倒在一边,裴闻声迅速把他拖进房里,并排放到另一个躺在地上的侍者旁。 裴闻声草草打量两人的身形,略一寻思,挑了左边的那个。 侍者双眼紧闭,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裤子被一件件扒了下,露出白斩鸡般的胸膛和两条细瘦的腿。 王章一路冷眼旁观,哼笑:【你敲人脖子倒是越来越熟练了。】 幸好红灵坊挣得不少,还舍得花钱雇人,打手和侍者都是专职专用,分工明确。侍者大部分是武力不高的原住民,要是两人都是充当打手的卫兵,就很难那么顺利把人撂倒了。 他火速换好衣服,扯了扯衣领。侍者的衣服不算合身,袖子和裤脚有点短,胸膛处略微紧绷,让人不太舒服。 现在挑剔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趁乱离开这里才是上策。 裴闻声深呼一口气,再一睁眼,仿佛就成了红灵坊的小侍者。他面带微笑的推开门,不急不缓朝出口走去。 走水一喊,不过是想引人拖住黑袍人的小伎俩。房里的人出门查看一圈,发现周遭正常没有异样,又纷纷掉头回房。 裴闻声一出门,转角就迎面走来一群守卫。他微微低下头,步伐不改,稳健而轻快地向前走去,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谦卑的姿态。 领头的守卫身穿软甲,腰间别着长刀。这人目光如炬,视线落在了前方,一边上前,手一边垂下按在了刀柄上。 一步,两步。 裴闻声感觉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落在了身上。他微微弓着背,往墙面靠,让出中部的通道。 守卫经过身旁。 一个,两个。 最后一个守卫经过时,裴闻声嘴角微微抿起。他抬脚往前走去,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喝令,“等等!” “前面那个,停一下!” 裴闻声脚步一滞,缓缓回过头。 . 红灵坊的房间等级分明,按照房间的大小、装潢、设施,供给不同需要和等级的贵客使用。 走廊尽头的房间面积大,且少有人进过,最适合一些私密的谈话。 尽头处的房间装饰得雍容华贵,各种奇珍摆在架子上充当点缀,是红灵坊内规格最高的套房。 然而再华贵的房间,红灵坊位于地下,窗扇也只能做成假窗,用明亮的油灯挂在帘子后,模拟白日阳光照射的情景。 窗边的人挽起衣袖,露出结实精壮的古铜色手臂。 这时传来轻微的衣衫摩擦声,红裙上是一只纤细的手,此刻正轻轻地抚在那人的肩膀上,肉蔻色的指甲红颜得晃眼,仅仅是通过那根根如削葱的纤纤玉指,就可以推断这只手的主人一定是个美人。 “先生——”女子气如幽兰,素手轻抬,点燃了男人嘴边的烟。 “崔先生近日舟车劳顿,进城后我们也没能好好招待,真是过意不去。这几天封城,让我来带先生游玩,好不好?” 崔先生坐如定钟,不为所动。 他吐出一口烟雾,似笑非笑地撇了她一眼:“我是个粗人,像你这种美人,就该端坐高台,跟着我在外面风吹雨淋的,就不好看了。” 房里男另一个男人接话,语调又细又软,百转千回,简直是个人形黄鹂鸟:“先生,我对不鸣城还算熟悉,哪里的东西好吃,哪里姑娘漂亮,哪里有些好玩的,我都算是清楚。崔先生要是想要个体贴人作陪,我也毛遂自荐。” 俊男美女殷殷相邀,这等美事,男人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他转动了一下脚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崔先生,东西到了。” 房门打开,屋外几个侍者抬着沉重木箱鱼贯而入。队末的裴闻声抬了抬木箱,眼观鼻鼻观心地进了屋。 刚刚他被一个侍者叫住,就在他以为身份要被揭穿准备动手的时候,侍者却并没有认出他,把他当场了一个新人。这人要他去抬箱子,给一位贵客送货。 裴闻声低着头,听见队首的侍者问:“崔先生,这就是所有的货品,您需要验货吗?” 走进房间的人可以一眼分别这里最中心的人物。 那个人闲适地翘着腿,身着剪裁合身的衬衫和西裤,衬衫下是难以掩饰胀鼓鼓的肌肉。领带被随意地松开,露出古铜色的肌肤,透着一股不羁的野性。 裴闻声眼神一凝,在抬头的间隙看见了男人身旁,站着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迅速低下头,状似无意地往后藏,试图遮住自己的脸。 心中霎时掀起轩然大波:海妖怎么会在这里! 第八十五章 崔先生 原本宽敞的房间涌进一群人加上十余个的木箱,显得有些拥挤。 这些木箱长度超过一米,高度及膝,足以容纳一个蜷缩起来的成人。 这种敏感时期,崔先生购入了什么? 海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恢复平静。她知趣地退后一步,“崔先生,既然您还有要事,我们就不打扰了。” 崔先生缓缓起身,摆了摆手,侍者立刻退开,为他让出一条通道。 他抬手一挥,房内的箱盖“砰”地一声轻响,尽数被无形的气浪掀开。 箱子里堆满了一卷卷包好的画卷,有的箱子满满当当,有的却只铺了个底。 崔先生随手拿起一卷展开,对着烛光细细端详。那是一幅清雅秀丽的山水画,笔触细腻,意境深远。 原来只是些文玩字画。海妖莫名心中一定,悄悄松了口气。 这位崔先生活跃于东南沿海一带,不知道做着什么生意,据说在当地颇有权势,是个黑白通吃的狠厉人物。几天前他低调入城,直到有人发现他出没于红灵坊,才流出些许行踪。 除了不鸣城这两天的各种反常情况,另一件潜藏暗流之下,仍引得各方高度关注的,就是那空穴来风、不知真假的“涌泉计划重启”一事。如今局势紧张,任何新势力的介入都会引发倨守场内的狩猎者警惕,他这次突然进城,有人怀疑他带着特殊目的来的。 但这几天观察下来,这人的表现却让海妖有些摸不着头脑。 崔先生看着一副风流做派,生活作息却出乎意料地规律,海妖绞尽脑汁想了个贴切的形容——就像个常年携带保温杯,养生佛系的退休老干部。 这人纯粹像是度假来的,保持着严苛精准的作息。每天清晨六点准时起床,独自前往东市遛弯,喝茶听曲,偶尔看戏。不到中午,他准时回到住处,房门一关,再无动静,既不见会客,也没有访友,还是最近一两天,才勉强放话,愿意接待海妖一行人。 这人剩下大半天在房里的做什么,他们一无所知。海妖曾试图打探,每次都被他身边那个木讷的随从阿贵拦下。 “崔先生喜欢水墨画?”海妖上前一步,笑意盈盈,“我们东家也喜欢收藏大师墨宝。他早就听说崔先生风雷叱咤,百煞俱消的名声。要是知道崔先生志趣相投,想必更想结识一番。不知您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见上一见?” 崔先生“哦”了一声,温文地回应:“他喜欢这些。那你喜欢吗?” 海妖微微一笑:“这种风雅之物,自然是喜欢的。” 他随手把箱子顶上那副画拿出来,海妖以为他要把画递过来,连忙伸手去接,谁想画轴在半空转了一圈,又被收回手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两下。 “很好。你们越喜欢,出去卖得越高。” “……” 海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中暗骂:这个攀风附雅,不解风情的木头! 一旁的男黄鹂鸟赶紧上前打圆场:“哈哈,没想到崔先生文武兼修,还涉及古玩字画行业,佩服,佩服!古玩这行最讲眼力,崔先生目光老练独到,想必能生意兴隆,如鱼得水啊!” 崔先生不置可否,随手把画卷扔进另一个箱里,背着手绕着厅内的箱子一一查看。 转到一半,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间扫过屏风,裴闻声做贼心虚,觉得那目光停留了一瞬,让他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迅速侧身躲到屏风后。 崔先生再次抬手,箱盖“嘭”地一声合上。他挥了挥手,示意侍者们退下:“行了,你们先出去吧。” 裴闻声低着头,混在人群中快步离开。直到走出房门,他才长舒一口气:居然这么轻易就过关了! 虽然不清楚海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她的出现证实了一个猜测。红灵坊和研究所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他人单力薄,赶紧离开才是上策,一旦再落入研究所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本来就是临时被拉来帮忙的,跟在队伍后面脚步放慢,借机脱身,迅速朝出口奔去。然而,越往前走,喧闹声越大,裴闻声心中的不安也随之加剧。 门口早已戒严,守卫们对出入的人逐一检查。不仅是客人,连刚才搬箱子的侍者们也被拦下。黑袍人站在一旁,目光阴鸷,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 “查仔细点!”领头守卫厉声喝道,“刚刚上报发现两名昏迷的侍者,那家伙很可能混在我们中间!一旦发现异常,立即扣下!” “你们几个,把自己的编号和名字报上来!” 【你还说我没处理好那个黑袍子。】王章幸灾乐祸:【你自己下手也不怎么样嘛。才多久就被发现了!】 裴闻声刚探出转角,马上缩了回去,他一边避开行人往回走,一边快速打量四周,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咱半斤八两,谁也别赖谁!再说了,那黑袍子是自己醒的,我头一次敲人脖子,就是坏在没藏好而已!这里巡逻的太密了,当时不该一推门直接扔地上,太容易被发现了!】 王章嘎嘎笑了几声:【那行啊,下回你藏好点,藏柜子,藏茅房,要不直接片成片冲下水道,起码得有个一天半载才能发现呢!】 【你少在那说风凉话!】裴闻声说:【现在门口查那么严,硬闯不行,换装也不管用了,先找个地方藏起来,避过风头再说!】 他快步穿过走廊,耳边传来守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裴闻声手心微湿,强压下拔腿就跑的冲动,依旧保持着正常的步频,转眼拐过一个转角。 前方,几名侍者正低声交谈,神色紧张。 “好像要查我们,有人混进来了!” “听说小方被那歹徒剥光了衣服,噫!真是流氓!” 裴闻声脚步急刹,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摆弄着墙上的油灯。待那几名侍者拐过转角,他当即迈开腿,大步疾行而去。 守卫忽然喝令道:“等等!你们几个过来一下,接受检查!” 第八十六章 我的癖好比较特殊 几个侍者面面相觑,还是顺从地上前。他们很快通过排查,守卫挥手放行,继续往前搜查。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如实质的压迫感愈发紧逼。裴闻声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转眼到了崔先生房间附近。 就在这时,他听见门扇打开的声音,女人娇柔的声音从敞开的缝隙里传来:“那我们先告辞了,崔先生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们。” 糟糕!海妖怎么这时候出来了! 身后守卫将近,要是再迎面碰上海妖,腹背受敌,无处可逃! 黑色的长靴踏出门槛的瞬间,裴闻声别无选择,迅速拉开最近的一扇门,闪身躲了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但很快,他意识到这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裴闻声猛地抬头,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走廊尽头。 门外走廊铺着猩红的地毯,像幽深的蛇腹,一不留神就能把人吞食化骨。跨过薄薄的木门,门内又是一条走廊,冷硬的木质地板,仿佛困兽囚笼,恍惚中有种时空交杂,让人永远迷失其中的错觉。 走廊尽头的会客厅烛光明亮,房间的布局、陈设无一不眼熟,地上还有一个他亲手搬进来的箱子。 这个套间有两扇门。 海妖前脚刚从会客的通道出去,他后脚就闯进了另一边。这扇门更像是留给主人出入的隐蔽通道,距离卧室仅有一条走廊之隔。 崔先生站在尽头,一只手正伸向衬衫的纽扣,露出脖颈上紧绷而微微凸起的肌肉线条,看起来准备回房换衣服。 他停下脚步,单手插回兜里,神色有些意外。 王章跃跃欲试:【怎么样,开打吗?】 裴闻声缓缓站起来,身后拳头悄然紧握。 这位崔先生不知实力深浅,但显然比外面的守卫难对付多了。即使加上王章的使徒,也不一定能短时间制服。况且四下严查,万一动静吸引了外面的注意…… 还没等他下决定,崔先生招了招手:“愣着干什么,过来。” 正在收拾桌面的阿贵闻声而来,从背后探出脑袋,看见一个穿着不合身制服的年轻男人。 这个年轻人姿态紧绷,看起来有些紧张,烛光将左半边脸照得立体清隽,更显得睫如鸦羽,眸泛细光。 阿贵不明所以:“崔先生,这位是……?” 裴闻声尚在犹疑,紧接着对面一挑眉,抛下一记重磅。 “红灵坊效率不错,才刚提一嘴这里的新人,就这么快送过来了。”崔先生挑剔地打量年轻人的面庞,微微一哂:“呆呆愣愣,就是脸还算能看。行了,既然来了,过来陪我吃饭。” 阿贵看看崔先生,又看看裴闻声,忽然一拍脑袋,如梦初醒:“哦!先生稍等,东西马上就收拾好了,你们先坐!” 八成是包子仙人那诨名犯了哪路神通的忌讳,最近那点糟心事,都和早上那餐脱不开干系。 裴闻声身心俱疲,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不管崔先生打的什么主意,既然他没有发难的意思,裴闻声顺着他的意思坐在了桌边,陪他演上了这出好戏。 阿贵手脚麻利,不一会就摆好了桌。 锅盖被蒸汽轻轻顶起,缝隙中透出的光泽让人食指大动。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锅中的辣椒片在翻涌跳跃,热腾腾的蒸汽烫得人心头都暖乎了。 啤酒锅、烧烤小串、冰镇啤酒,就是这桌清淡早餐的全部内容。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个男人似乎把他当成了红灵坊派来的作陪。 裴闻声对破围者的世界一知半解,自然不知道姓崔的在外的赫赫名声,只觉得这个男人第一眼看上去矜贵冷漠,不近人情;第二次再见,没聊几句,就由衷感到—— 这人还挺能装,一瓣心眼子能掰成八瓣使,绝对是个千年老狐狸成精。 侧敲旁击的追问下,崔先生把裴闻声现编现用的故事当成了下酒菜。 一个身世凄苦的小白花因赌博而欠下巨款,被迫进入红灵坊打工还债,最后警醒世人远离黄赌毒的故事,硬是编出了起承转折,荡气回肠的哀思愁情。 也不知道他信了没,崔先生听得兴致勃勃。 “往事不堪回首,崔先生见笑了。” 男人的笑容愈发诡异,眼中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裴闻声在他的目光中生出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这种感觉一闪而过,崔先生正色,举起酒杯:“大好少年,怎么误入歧途,太可惜了。来!再走一个!” 这顿早餐吃得是主宾尽欢。 酒饱饭足,崔先生慢条斯理地擦着嘴,硬朗的轮廓也显得柔和起来。拢在脑后的头发垂落下几根发丝,并没有削弱他身上邪乎的压迫感。 半晌,他慢悠悠地说道:“既然红灵坊送你来,你也应该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吧?” 裴闻声擦嘴的动作顿住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现在是白天,刚吃过饭,崔先生是要休息,还是想出门走走?如果需要我按肩捏腿,我还是手熟的。不客气地自夸一句,我手法很好,可以助眠安神,包您一觉睡到天亮。” 崔先生笑眯眯道:“不打紧,现在天柱不亮,也当是晚上。红灵坊跟你说过没有?我的癖好比较特殊,但一顿饭下来,你勉强还算合我心意,我可以考虑温柔一点。” “……”这要是还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裴闻声就真是白活二十多年了。 他的脊背瞬间僵直在原地,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一只宽厚干燥的大手上前,轻轻包住了他放在桌面的左手。 男人诱哄般低喃道:“你厌倦了现在的生活吧,我可以给你全新的、超乎想象的体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章乐不可支,笑得快要断气,【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你也有今天!】 阿贵摆好一桌饭菜后早就躲到了房里,偌大的厅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呼吸声清晰可闻。 裴闻声面上异常平静,垂眸带着年轻男人的局促和青涩。殊不知心里的小人早已暴跳起身,举着扩音器发出尖锐爆鸣。 【我靠我靠我靠!!!!这是家黑店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八十七章 箱子里的秘密 已知被爱让人幸福。是否可以推论,意料之外的爱也让人幸福? 裴闻声定会第一个反驳:臭不要脸!那叫见色起意! 扪心自问,他算是个讲道理、重情义的人。张灵玥陷身不鸣城,如今感染又失踪,性命危在旦夕,他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所以不惜身入险境,只为增加一线她的生机。 但如今这种场面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可以像个战士一样冲锋沙场,流血流汗,但不代表他愿意去满足饱暖思那啥的老男人,贡献出自己的节操! “你考虑得怎么样?” 崔先生丝毫不知自己在裴闻声心里,已经从没眼光的文玩贩子,饭量不错的老男人,转变到荼毒青年的祸害。 一只大手悄然凑到腰后,热意透过衣服渗入,还有越来越往下的阵势。裴闻声心底在煮着一锅冒泡的岩浆,咕噜咕噜地几欲沸腾,就等着一日勃发,泼到这不要脸的人身上! “啧。”这人不仅要上下其手,他还要点评一二。 崔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揶揄,说出的话很不庄重: “身材不错,但还是要节制饮食,勤加锻炼。” “你是第一次做这行吗?算上来,年纪不小了吧?” “别紧张,放松点……” 最后那句话带了轻颤的气音,呼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就像情人的耳边喃语,引得裴闻声耳边发热,泛起桃花初绽般朵朵红晕。 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时不爆发更待何时! 裴闻声猛然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把凳子一抡起来,把这个不要脸的狂徒砸得抱头痛哭,门外响起几声敲响,他眼神一凝,瞬间清醒过来。 屋外人问:“崔先生在吗?” 崔先生直起身子,不动声色地把手一收。 门一敲响,阿贵不知道从哪闪现出来。他询问地望向崔先生,得到应允后,前去应门。 门敞开一条缝,阿贵问:“先生已经休息了。什么事?” 守卫抱了抱拳,说:“打扰了。今天红灵坊有个小贼闯入,我们担心会惊扰到贵客。所以过来问问,您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或者听到特殊的动静?” 阿贵想了想,肯定道:“没有。” 守卫照例问了几句,最终点点头:“既然无事,叨扰大人了。” 还没走几步,阿贵叫住了他:“等等。” 阿贵说:“今天崔先生要换住所,我们东西比较多,还订了十几箱货,等会我给你们个地址,你们派几个人来帮忙送一下。哦,还要一辆车。” 守卫恭敬地记下:“好的。” 阿贵回屋,对崔先生汇报道:“先生,您的要求已经吩咐下去,一个小时后我们动身,至于这些货,稍后红灵坊的人会帮忙送过去。” 崔先生一点头,两人似乎对红灵坊误闯的小贼毫无兴趣,只字不提。 片刻后崔先生起身,“阿贵,你先收拾行李。我去洗个澡,一身火锅味。至于你——” 崔先生目光移向裴闻声,似乎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叹了口气,“我这人讲究情谊相投,心甘情愿的。既然如此……唉,罢了,罢了!” “你回去吧,好自为之!” 阿贵先去给崔先生准备洗澡水。 地下设施未全,不鸣城又是仿照古制建造,水电管网一概全无,只在屋里竖起个屏风,屏风后摆上水桶,浇上兑好的温水,便成了一个澡堂。 主仆二人去了内间,片刻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完全没有顾及裴闻声的意思。 【趁现在,走吗?】王章问。 裴闻声环视四周,目光房间的角落。 一刻钟后,几个侍者携带木精来送货。 阿贵检查了每个箱上的锁扣,确保都已经上锁。 崔先生穿着一袭黑色浴袍,一边从内室走出,手里一边系着腰带。他的头发还在淌水,水珠有的落在领口,晕染出一片片深色的水花,有的滴在胸膛上,又马上滑入衣襟内的深处。 侍者低着头,眼睛不敢乱瞟。 崔先生环视四周:“人走了?” 他没有指名,阿贵却马上听懂了,点头说:“走了。” 阿贵回头,拍了拍卷着两个木箱,一根顶两人用的木精:“辛苦各位,送到后,通通有赏钱。手脚麻利点,别磕碰了,去吧。” . 箱里阴暗、压抑、沉闷。摇摇晃晃了一路,终于被放到了平地上。 一阵喧杂后,周围的声音消失了,又等待片刻,箱盖的缝隙深处一条游丝般的黑线,钻入锁孔,啪嗒一声锁应声落地。 “咚”!里面的人撞到了箱壁,似乎想一脚把箱盖踹开,又心有顾忌,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地把顶盖掀开。 刚一露头,裴闻声大喘了一口气。 屋里的陈设比起红灵坊的套房逊色不少,点着一支昏暗的蜡烛。窗没有关严实,没有灯罩的烛火摇摇欲灭。 屋里空无一人,只齐齐地码着十来个箱子。看来这是一间专门用来存储的库房。 开箱时,他记得这些箱子不少都只装了一半。 他趁崔先生两人走开,把一个箱子里的字画挪到别箱,自己躺了进去。没想到事情顺得出奇,就这么躲过红灵坊的盘查,回到了地面。 咯吱。身下的东西被压出动响,好像是碰到了箱板。 当下他应该做的是尽快脱身,把箱子还原后立即离开,但撑着箱盖的手迟迟没有放下。 开箱时着急躲藏,没来得及细看,只是粗略地把东西扫到一侧就躺了进去,如今终于看清这些硌了他一路的东西。 箱底静静躺着众多盾牌形状的骨牌,每个有巴掌大小,表面光滑且略显透明,中部有一条明显的纵向纹路。 裴闻声依稀记得神算铺里也有这种东西,取自一只雄鹿的头骨。 不论是人还是其他动物的头骨,都有自然生长的骨缝,将头顶分为三个界限,因而这些骨牌也被称为"三界牌"。 收藏者认为动物往生之后,天顶盖集中了天地灵气精华,三魂七魄,是极阳之物,极为殊胜。三界牌这类的文玩争议颇多,有人认为血腥,有人认为这和吃肉取鹿茸没什么差别,都是产业链上的一个商品罢了。 看来这位崔先生喜欢骨质文玩。采购如此大量的三界牌,不像是用作私人收藏,更像是个文玩贩子。 裴闻声想着,目光停留在箱底的小珠子上。珠子闪烁着玻璃般的光泽,五颜六色,每个有指甲盖大小。 凭借多年帮孔逸打理古玩生意锻炼出来的眼力,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这是舍利子。 舍利子一般是高僧圆寂后火化所得,被认为是圆满大德的圣物。这一箱的舍利子成色上佳,如果是在古玩市场交易,每一颗都能卖出不菲的价格。这么大的箱子浅浅铺了个底,粗略估计也有近百颗珠子。 喜欢骨制品的人不算罕见,收藏舍利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两者组合,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那满箱的字画只是障眼法,这个崔先生真正要的,是箱底的东西。 奇怪,他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又为什么把它们藏在字画下,试图掩人耳目? 第八十八章 忘忧酒肆 房里的箱子堆得满满当当,眼前只铺了底的三界牌和舍利不过是冰山一角。 其他箱子的字画底下,又藏着什么? 裴闻声刚伸手,楼道里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他迅速合上箱盖,锁扣“咔嗒”一声扣紧。推开窗,他瞅准时机,飞身跃下,稳稳落在青石路面上。 街道冷清,行人裹紧衣物,低头匆匆走过。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发现怪物的地方。 青石板还带着湿意,血迹早已被冲洗干净,怪物也不见了踪影。 他向周围打听,原住民们却一脸茫然。昨晚中心城附近震感强烈,附近的人都跑了,直到今早才陆续回来。 看来他们前脚刚走,断头尸的痕迹就被迅速清理干净了。 “不鸣城从没出过这种事,现在天柱也不亮了,唉……这可怎么办?”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面色苍白,语气里满是忧虑。 尽管天不亮,生意还得照做。门口支起小摊,锅里煮着绿色的根茎,闻着像肉,却看不出是什么。 裴闻声抬头,看见古朴的牌匾上写着“忘忧酒肆”,门口摆着几个眼熟的酒坛。 “这是我们家的招牌,忘忧。”老妇人低咳几声,指了指锅旁的姑娘,“哦,那是我小女儿——” 姑娘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很大,瞳孔漆黑如墨,却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她握着木勺,既不揽客,也不回应,就这么一下一下搅动着锅。 香气卷着白烟迎面吹来,带着温热的暖意。裴闻声扇了扇烟,正想问什么,屋里传来一声怒吼:“酒呢?怎么还没上!” 老妇人“哎呦”一声,急忙应道:“马上来!” 姑娘动了,她讷讷地抱起酒坛,半垂着眼睛,“阿娘,是我忘了。我去送吧。” 老妇人目送她进屋,目光隐带担忧,回头对裴闻声笑了笑:“见笑了,昨晚她吓得不轻,谁知道……” 话音未落,酒肆里传来“哐啷”一声,紧接着是醉汉的怒吼:“你这臭丫头,眼睛瞎了,撒了老子一身水!” 男人一拍桌子,酒杯震得跳了起来,酒水洒了一地。同桌的酒鬼们起哄:“老大,她是没把你放眼里呢!”“笨手笨脚的,还不赶紧拿东西给我们擦擦!”“嘿嘿……该罚,当罚!” 男人衣襟黏湿,醉眼朦胧地扯着姑娘的袖子,姑娘被扯得踉跄几步,仍然是一副游离在状况之外的模样。 他忽然一眯眼:“嚯,长得倒是挺漂亮!我也不计较……你,你给大爷赔一杯!这事就当……就当过了!” 一旁的人心领神会,马上斟上满杯的酒送到男人手里,男人拽着姑娘的胳膊,含糊地说:“来……来喝……” 满杯的酒被一只修长的手接过,另一只手搭在男人手腕上。那男人只觉得手腕如同被铁钳夹住一般,痛得松了手,酒醒了一半。 “我陪你喝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人一饮而尽,杯子“啪”地扣在桌上,“满上。” 倒酒的男人一愣,忽而勃然大怒,跳起来指着鼻子骂道:“你算哪根葱?敢管大爷的闲事?” “酒喝多了,还是早点回去吧。”那人语气平静:“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倒酒的人嘭一声摔下酒壶,“多管闲事是吧?老子今天让你知道厉害!” 他挥拳打去,拳头还没碰到对面,就被一把抓住,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几尺开外,半天爬不起来。 同桌的酒鬼纷纷起身,气氛一触即发。 老妇人急忙上前,护住姑娘:“几位客人,小女不小心冲撞了各位,今天的酒水免了,全当老身赔罪!” 酒肆其他的客人也帮腔:“人家都赔罪了,别不依不饶了!” “她就是不小心嘛!一个姑娘,干嘛这么为难人家?” 那人转了转手腕,目光凌厉,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迟疑的呼喊:“……徐卫?” “你不是回老家了,怎么来不鸣城了?对了,你的伤怎么样?”裴闻声婉拒了姑娘送上的“忘忧”酒,笑了笑:“白开水就好。” 满桌狼藉和地面的碎片被店里的伙计迅速扫净,姑娘慢悠悠地放下一壶茶,又飘飘然地转身走了。 “已经好了大半。”徐卫伸了伸胳膊,活动自如。 才短短几天,他就从卧床难起,恢复到能一只手撂倒一个成年男人,前后反差巨大,裴闻声不由多看了几眼。 “我来不鸣城买点东西,碰巧封城,干脆在这修养。”徐卫倒了杯茶,轻描淡写地问,“你呢,小裴公子,你怎么来了?” 裴闻声简单说了这几天的经历,隐去了王章的部分:“我在红灵坊碰到了研究所的人。他们在地下建了个规模不小的赌坊,用‘灵’做赌。我怀疑,全城感染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徐卫点头:“你现在什么打算?” “在外面有人追杀我的时候,我就明白,研究所的问题不解决,我出城也过不了安生日子。”裴闻声苦笑:“我想回去查清楚,但红灵坊戒严,再想原路进去恐怕难了。” 徐卫放下杯子:“其实,想要进红灵坊,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 徐卫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台,递给柜台前的老妇人一个东西。 老妇人眯眼仔细看了半晌,提起灯招了招手,带他们走到后院。她掀起靠墙的木盖,露出一截幽深的楼梯。 徐卫接过油灯,冲裴闻声一伸手:“请吧。” 楼梯下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走到尽头,一扇被帘布挡住的窄门出现在眼前。 裴闻声掀开厚重的帘子,似有无形的屏障拉开,一片繁华景象瞬间涌入眼帘。喧哗声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叫卖声、谈笑声、哭喊声交织,震得耳膜发麻。 徐卫站在身后,扬声道:“欢迎来到不鸣城的另一面,地下城。” 第八十九章 地下不夜城 眼前是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 头顶悬着各色灯笼和彩带,高高低低在挂在细线上,落在地上形成片片光晕。 这才是真正的不夜城。 街道两边是形形色色的商铺和小摊,比起地上冷清的街巷,地下简直称得上群魔乱舞,热闹非凡。 走在街上的人大多戴着面具。 徐卫拿出两个面具,一个挡额,一个挡嘴。他先挑了挡上半脸的,裴闻声默默拿走另一个,像江洋大盗只露出两个眼睛。 这里的摊主有卖艺的、卖货的,还有卖身的。 裴闻声经过墙角,一个人蹲在那里,前面木牌写着:什么都杀,管杀管埋,多杀多送。他旁边另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也立着牌,上面写着:什么都偷,货到付款,童叟无欺。 裴闻声微微汗颜,这年头就业不易,这种特殊职业都出来挂牌了。 一路上还有些大大小小的笼子,摊主吆喝着,售卖笼里那些像人的动物,或是像动物的人,甚至还有活生生的人。 【现在还有人抓异象买卖。】不需要看见王章的脸,就可以想象他说这话时的冷冽神色:【人和异象装在一样的笼子里,真是讽刺啊。】 前面人头攒动,人群围着几个杂技人啧啧赞叹,除了胸口碎大石、吞剑、口吐火焰这种常规戏码,还有一些具有当地特色的猎奇比拼。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一边小摊支起本场赌局,围观的人纷纷下注。 两个人在挑战生啃木精。 一只木精枝条上系着一条分界线,夹在两人中间痛得翻滚扭动,这效果跟活吃章鱼也不遑多让。两个男人分别从两头啃起,吃得黏糊糊的满嘴绿色汁液,俱是面目狰狞。 裴闻声看得眉头直皱。木精看似温柔无害,但作为异象,生命力顽强,即使断裂嚼碎,在胃里也没有完全失去活性。 一个人一口咬下,囫囵吞进了肚子里,忽然感觉胃里翻腾,哇一声忍不住想吐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急不可待的木精从另一个方向找到了出口,撑破胃壁,撕裂腹腔,从男人的胸膛钻出一片郁郁枝芽! 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缓缓跪倒下去。 全场寂静。忽然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带头,掌声潮水般响起。主持高举另一个惊呆了的参赛者的手,欢呼道:“欢迎我们本场比赛的冠军!” 忽然有人大叫:“等等!那木精还活着呢!不算,不算!!!” 众人一怔,忽然兴奋起来,嘎嘎乱笑:“哈哈哈哈哈哈!对啊,挑战还没完呢!可不能这么走了!” 男人脸色灰白,忽然哇一声吐了满地。胃里的东西统统倒腾了出来,稀烂的汁液里,还有几根小枝条顽强地蠕动,好像八爪鱼的小触手。 就在这时,前头传来哇哇乱叫的声音。 一只木精团成球疾驰而过,撞到了一个卖饮料的小摊,摊主火冒三丈,刚想去追,又被后头追来的人一脚踹在地上,还顺了一瓶东西跑了。 每走一段路,就有一个全副武装摊主,小小的门面摆着几瓶乳白色像气似水的东西,跟刚刚饮料的小摊上的东西很像。 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也不叫卖,经常有人停下购买。摊主接过灵源,把桌面的瓶子交给他。这些人坐在硕大的木箱上,当桌上的东西卖空,就再从箱子里拿出新的瓶子摆在桌面。 【他们卖的是‘灵’。】王章说:【这满街的东西,大部分都是这几个小摊的陪衬罢了。】 再往前走,便看见一面平安墙。 木精缠绕在门柱上,疯狂扭动着身子揽客,时不时伸展出枝条,试探地蹭上过客的肩膀。有人往它的“手”里扔一点灵源,它就从墙上给他取下一条红福带,抽离时还不忘亲昵地勾勾客人的小指。 这满墙的“福”“平安”“吉祥”,在这里显得尤为诙谐。 “还有人在这里求平安。” “正是因为不安定多了,才越发心有所求。就像天柱落下来,才知道光的可贵。”徐卫扔给木精一块灵源,换来一根紫色的飘带,“要试试吗?” 飘带上写的是“如愿”。 裴闻声顿了半晌,接过飘带。 整面墙几乎都挂满了,找不到能落手的地方,徐卫忽然伸手,把一个福袋和“富贵”扯下来,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篓里。 木精背过身,装作看不见的样子,继续招揽着经过客人。 “挂这里。”徐卫说:“这里有一个空位。” “想要如愿,必然要铲掉一些沉疴。可能是谁的富贵,又或是别的什么。”徐卫帮他把飘带系牢,低低地说:“小裴公子,我会站在你这边。” 越往前走,裴闻声越是心惊。当时他进入红灵坊,就已经感叹规模宏大,没想到那仅仅是冰山一角。 这个地下城几乎打通了中心城的东西一片,顺着人流一路往西走,很快就看到红灵坊门边高挂的红灯笼,还有门前那条匆匆一撇,没有走近窄巷。 几个守卫立在门口,看来戒严还是没有接触,一旦进了门,搞不好就会马上被发现。 不能硬闯。 “小裴公子,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徐卫问。 王章忽然深吸一口气:【等等,你的九点钟方向。】 裴闻声转过身,看到红灵坊隔壁一家灯火通明的酒馆。 【这里面有某个东西,我能感受到强烈的感应。快进去找找,我需要找到那个东西!】 裴闻声站在原地:【是什么东西?】 王章说:【我不能确定。】 裴闻声:【既然不能确定,那就事急从权,先去查红灵坊。】 王章忽然急道:【等等!】 他迟疑半晌,妥协地轻声道:【裴闻声,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我能感受到它离我很近了,帮我一次。这个东西,很有可能也和研究所有关。】 裴闻声沉声道:【如果你不能相信我,我也没法帮你。】 【……】王章咬牙:【我隐约感受到,我的身体。】 裴闻声一怔:【你的身体不是被研究所切片了吗,竟然运到了这里?】 【切片的是下半部分的触足。】王章继续说:【我怀疑我的上肢躯体的一部分,就在这里的地下。】 第九十章 那是我的心脏 徐卫刚迈出一步,被旁边一只手拽住了。 他回头,裴闻声笑眯眯地指了指头顶,“徐卫,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笑声和杯盏碰撞声透过门底的缝隙传来,酒馆的地下室混着酒香和尘味,堆满了陈旧的酒桶和杂物。 【你确定在这吗?】 王章肯定道:【对,我能感受到它就在附近。】 “十步,十五步。这里已经是外墙的位置——”裴闻声上前几步,在墙面规律地敲动几声,听见一阵细微的颤动从墙的另一侧传来。 “……空心的?” 按常理来说,墙后应该是巷道的位置,地下也是实土,不该有这种声音。他凑近墙面,手指沿着砖缝一点点摸索,忽然,指尖触到一处凹陷。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砖被轻松抽了出来。 裴闻声:“……” 这什么豆腐渣工程! 他迅速清理出可供一人通过的洞口。墙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没走几步,又是一扇门。再往前,就要到红灵坊范围所在的地下了。 这条窄道显然已经闲置许久,为什么他们要建一条多余的通道?没等裴闻声想出个结果,王章急切地催促裴闻声推开了门。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门缝中倾泻而出,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随着门缓缓打开,光线逐渐扩散,映出一间圆形的密室。 密室的墙壁上镶嵌着无数油灯,火苗跳动,将裴闻声的影子投射在四面八方的墙面上,层层叠叠,无数个剪影在同时行动。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悬浮在半空中的三颗血色圆珠。 王章呼吸一滞,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那是我的心脏!】 章鱼有三颗心脏,一颗系统心脏位于身体中央,另外两颗鳃心脏则紧贴鳃部。裴闻声见过王章的触足,大王章鱼几十米的庞大本体,心脏石化后被炼成法器,只剩下鸽子蛋大小的三颗血红色圆珠。 血珠并非凭空悬浮,一根细如血管的线从天花板上垂下,将它们串联起来。那细线随着某种规律舒张、紧缩,仿佛拥有生命一般,随着呼吸起伏。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王章声音中充满压抑的愤怒:【那群杂碎,打的这个主意!】 密室地面仿佛受过剧烈撞击,裂出无数细缝,但中心的刻印依旧清晰可见。那是个巨大的五角星芒,每个角都延伸出一条螺旋状的路径,最终汇聚于中心的一个圆形。 刻印上有斑驳的深褐色痕迹,半晌裴闻声放下手,“是血。”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用你的心脏?” 王章没有回答,透过裴闻声的眼睛看着血珠,心中升起滔天恨意。 他的躯体被物尽其用,而他自己却只剩一缕残魂,龟缩在别人的意识海里苟延残喘。他甚至连无法驱动一根手指,伸向那团早已不再跳动的血肉。 就在这时,裴闻声忽然开口:“需要帮你拿回来吗?” 王章一怔。 裴闻声屈膝跃起,伸手拽住了那条翕动的血管。三颗血珠被他一把拽下。 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四周的烛火骤然熄灭,一股灼热的气息从裴闻声的手心沿着筋脉涌入心脏。他惨叫一声,头痛欲裂,仿佛整个脑袋都要炸开。 不属于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清醒地陷入了一个诡谲的梦。 五角星芒中央坐着一个苍老的男人。五星芒的每个星角顶端,分别坐着一个穿着黑袍的人。 血珠在空中向延伸舒展,血管般的细线三头分岔,一头有白色的灵在其中涌动,一头不知道连接到了哪里,隐隐透着血色。 这两头的东西尽数归到血珠之中,白色和红色的液体混合,细线最后一头接到男人身上,把所有的养分输送给他。 他听见水滴落的声音,一滴温热的东西滴下来,落在了他的脸上。 谁的脚尖在头顶上方轻轻的晃动,原来一个吊起来的人。 很多个吊起来的人。 这些人在阵法外围成圈,红色的液体不断从颈脖处留出。 他低下头,发现手边按在地面凹陷的肌理上,红色的血正顺着凹槽流入中心,进入五星芒和螺纹的刻印,流到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身上。 男人的身体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汲取着四面八方输送的养分。 渐渐地,他的皮肤肿胀起来,脸色狰狞,指甲变得尖锐如兽,嘴里伸出獠牙,脸上长出了蓝色的鳞片。他的四肢膨胀到极致,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皮肤。 黑袍人停下了动作,神情凝重地站起身。 那人好像痛苦到了极致,但身体还在源源不断地汲取养分。他挣扎起来,肌肉紧绷青筋暴起,但却没有挪动分毫,只能牵动面颊上的肌肉。 “吼!吼吼吼!”他爆发出尖锐的利鸣,吼声如同雷霆,随着剧烈的挣扎,星角上的五个人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他们要控制不住他了。 压抑到了极致是勃发,跃起的瞬间,他发出凄凌的吼叫,完全不像是人类会发出的声音。他的尾椎里东西要挣扎而出,只一点,只差一点…… 裴闻声静止在原地,瞳孔骤缩。 一条节状的东西从那人的尾椎处长出,像是蝎子的尾巴。它已经彻底陷入疯狂,长尾甩动,打翻了数个油灯,尾巴狠狠甩在地面,瞬间石面粉屑四散,皲裂开来! 一人当机立断,抽出一副钩镰,利爪直奔蝎尾而去,一击即中,五爪狠狠地刺入血肉,锁在脆弱的骨骼关节处! 黑袍人在长尾扫过的瞬间跃起,但还是有人避之不及,被回旋的尾尖重重打在背上,扑倒在阵台上,瞬间发出了骨骼断裂的轻响。 怪物一身痛吟,眼睛染上血色,兴奋起来,竟拖动着钩镰向前,蝎形的节状长尾高高扬起,撞上天花的石壁,蓄力完毕,就要狠狠地朝石阵上卧倒的人捶打! 裴闻声看得分明。 眼前的怪物,和袭击孩子后被在巷口击杀斩首的那只一模一样! 第九十一章 走畜 男侍从院子里走过,忽然听见微弱的呼喊声。 他四处张望,看见一个年轻人鬼鬼祟祟地将门打开一条缝,冲他笑得一脸荡漾,“你!对就是你!你来,来一下!” 李良屹看看左右,偷偷摸摸拉过侍者的手,往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这个给你,拿好了。就一直在叫卖那家冰糕,馋死我了,你去帮我带一点进来,好不好?” 侍者下意识想拒绝,李良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们那饭一点滋味没有!这里无聊的很,我又没人能帮忙带东西,就想吃口甜的……你就帮帮忙,剩下的——”李良屹拍拍他的手,压低声音:“这里剩下的都是你的!” 侍者紧了紧手心,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李良屹关上门,欢天喜地地往床上一蹦,摊成一个“大”字:“唉呀,终于舒坦了。梅朵——学姐你说,都一天过去了天柱还没亮,这不鸣城不会要完蛋了吧?” 梅朵睨了他一眼,“对啊。天崩地裂,世界末日,想好遗言了吗?” 李良屹翻过身,双手枕在脑后,一本正经道:“这我可得好好想想。” 他思考片刻,竟然真的条条数了过去,“我最担心的肯定是我妈了。我要是没了,她会不会把我爸踹了啊……但李怀嵩应该会帮我照顾她的,我哥那么能干,总是照顾所有人。” “至于我哥和我爸,他们厉害得很,就不用我操心了,还得让他们帮我操心那17万灵源的账单。唉,世界末日唯一的好处恐怕就是账平了,一了百了!” “话说回来。”他侧身支起脑袋,懒洋洋地说“我活了二十多年,连女孩的嘴都没亲过呢!要是这么死了就太亏了,不行不行!” 他掀起杯子盖在脸上嘟囔了几句,渐渐声音低下去,像是睡着了。梅朵盘腿坐在窗边,没有理会他。 “我的冰糕怎么还没回来?那人不会卷钱跑了吧?!” 李良屹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翻下床径自往门边走,梅朵抬头,“你干什么?” 李良屹:“末日是不可能的,首先——我要拯救我的冰糕!” 李良屹从门缝里伸出脑袋张望片刻,“奇怪,那个卖冰糕的怎么不喊了。都快半小时了,那人怎么还不回来?” 他哀嚎一声:“他不会把我给骗了吧,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梅朵呼出一口浊气,“这里人手不多,院子来人的频率低,今天也就送餐的时候有人,其他时候基本见不着人影。估计是临时排了什么任务,一下脱不开身了。” “好吧。”李良屹垂头丧气,忽然眼珠一转:“既然都没人巡视,我出去走两圈看看,也不碍事吧?那冰糕摊子就在附近,顺便看看这里有没有关着熟人。” 没有光亮的夜空黑得让人不安。 李良屹轻手轻脚地走在庭院里,心中一动,一跃飞上对面二楼,翻过护栏,落到了二楼的外廊上。 一落地,他一个激灵,对上走廊开敞窗边比灯还亮的一颗光头。僧人抱着手,面色不虞。 这不是中土组里,屡下黑手那位使金刚棍的仁兄嘛! 李良屹面无表情,跟他对视三秒,忽然灿烂一笑:“晚上好啊!” 僧人抱着手,漠然地点了一下头。 “缘分呐,你也在啊!”李良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檐角的鱼灯,热情洋溢道:“看灯呢?那你好好看,我就不打扰了!” 他一溜烟跑上了三楼,悄悄松了口气。 整个别苑看似风平浪静,但不少人十分警惕,他一走过,马上就察觉到房里透过各种缝隙望出来的视线。很多人都在暗中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觉得有些无趣,准备切入正题,往大门方向转一圈——看看那个冰糕店到底还在不在。 就在他准备下楼时,忽然听到了楼梯口最近的那间房间里,传来格外沉重的呼吸声。 他第一个反应是——咦惹,非礼勿听! 紧接着他听见“碰”桌椅撞翻的声音,房里一声惊慌的尖叫。他目光一凛,一脚踹开门口,便见一个人猛地向前扑去,像是失去了理智。 同房的男人惊恐后退,就在他要被抓到时,一道身影从侧面冲了过来,一脚飞踢将他飞两三米远! 被踹飞的人迅速爬起来,猩红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目光充满了暴戾与杀意。 “他这是嗑药了?”李良屹警惕地后退一步,“怎么乱咬人呢?” 男人醒悟过来,仓皇站起身,摆出对抗的准备。 突然,楼下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梅朵听到呼声,正想出门查看。她刚踏出房门,若有所感地抬头。 当看清眼前场景时,浑身汗毛竖立。 那是条粗如人腿的长虫,仔细看是半截蝎尾,正徐徐一侧伸出,捅进了一个那个手提冰糕侍者的胸膛。 他串在蝎尾上,仿佛和尾部融为一体,远看就像下垂的尖刺。他的胸膛上赫然是一个碗口大的豁洞,血从洞里如喷泉般一股股地涌出。 . “你是谁?” 那个模糊的身影伸出手:“我就是你啊。” “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身影轻笑一声:“这里啊……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这里,名唤无尽熔炉。 裴闻声突然感到强烈的失重,猝然睁开了眼睛。 【你可算醒了。】王章说:【你都晕过去大半天了。】 裴闻声伸出手,那条血管似的红丝缠绕在他手上,上面穿着三颗红珠,在黑暗中发出幽暗的光。 “这怎么回事?”裴闻声迷迷糊糊地问:“你的心怎么缠我手上了?” 【呸。】王章对这种表述感到不适:【法器自动靠近最有感应的主体。我现在在你意识海里,它自然会亲近我。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先借你用用了。】 裴闻声还没琢磨清楚王章的三颗心到底有何作用,门外呼声连天,隐约听见有人在喊救命。 “救命,来人呐,来人呐!走畜了!!!” 第九十二章 最令人觊觎的东西 当——当——当—— 钟声从上方传来,沉闷而悠长,整整响了十下。 密室陷入一片漆黑,唯有裴闻声手中的三颗血珠散发着幽幽红光,像是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墙后传来“走畜”的低吼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裴闻声屏住呼吸,直到门外的动静彻底平息,才缓缓摸索到墙上的一个隐秘凹槽。 他轻轻一拉,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红灵坊的地下还有一层,与楼上金碧辉煌的装潢截然不同,这里简陋得近乎原始。粗糙的石面地面,狭窄的走道,仿佛是在仓促间挖掘而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腥气。 嘀嗒,嘀嗒。 血从楼梯上缓缓流下,汇成一条蜿蜒的红色溪流。裴闻声的脚步一顿,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从对面走道深处到楼梯口,满地都是拖拽的血迹,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拖拽而过。裴闻声挪开脚,地面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 他捂住鼻子,眉头紧锁,【你说那研究所吃饱了撑的,为什么要搞什么记忆移植,把你塞到我脑子里?】 【我怎么知道?!】王章一开骂道,就止不住话头开始激情输出:【这些人简直就像没脑子的海鞘,把自己脑子拌点海水塞嘴里啃了算了,我怎么理解一群疯子的逻辑?】 【从我们追查的线索来看,那些怪物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为此他们费尽周折,和红灵坊合作,在地下城建基地。我们一路追查过来,张小妹,许双双,客栈被杀的孩子,或多或少都和那些怪物有关联。】 王章:【所以呢?】 【我一直没想明白,既然研究所重点在那些怪物上,为什么又会在‘记忆移植’——这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课题上浪费那么多时间。他们在研究所对我实行高等级的看管监视,还因为我的去留,不惜和监察会起冲突。】 王章:【……你这么说就很不要脸了。】 裴闻声没理会他的打岔,继续说道:【所以‘记忆移植’很可能和那些怪物有关联,还是整个环节里非常重要的一环。但怎么看,这个事情的关键不在我,而在你——上任‘海王’,大王章鱼身上。】 走道两侧倒下的实验员和残肢越来越多,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如果别人对你有所图,不是图人,那他们最想要的,无非是你身上‘最令人觊觎的东西’。】裴闻声话锋一转:【王章,你应该最清楚,研究所在你身上使出的各种招式吧?】 【比如说,我想他们一定尝试过,获取‘使徒’。】 王章声音带着一丝倨傲:【‘使徒’是生命树的赠予王的礼物,差遣万物,随心而驱,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染指的!几十年过去,哪怕我肉身尽毁,就凭研究所那群废物点心,还想从我手上拿走它?哼!痴人说梦!】 裴闻声微微眯起眼睛:【那他们用你的心脏做什么?】 王章顿住了。 裴闻声缓慢地说:【也许,他们没有拿到‘使徒’,但他们可能已经拿到了别的什么东西,用另一种方式。】 走道尽头,一扇门大敞着,一个身穿白色外袍的研究员倒在门边。 裴闻声用脚尖轻轻一挑,将那人的身体翻了过来。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正是研究所的那个倒霉的王秋博士。 然而,此时的王秋早已没了气息,半边脸被啃食得血肉模糊,眼睛却还睁着,瞳孔中凝固着临死前的恐惧。 踏入石室的瞬间,一股冷冽的风迎面扑来。 房里立着数个巨大的营养罐,里面充满了淡绿色的粘稠液体。 罐子里的人身上插着各种管线,这些管线从罐底延伸出来,正在源源不断地向营养罐中输送着营养液和氧气,维持着罐中人的生命。 天花板上垂下无数根软管,白光在其中流动,散发出精纯的能量波动。 赌场从无数个赌徒手里抽走的场,从钱庄顶部的圆球顺着软管输送到这里,尽数供给了罐里双眼紧闭的人。 石室一侧有个耳室,耳室门扇被轰碎了半边,从耳室到大门一路过来,青铜灯具被撞翻在地,显然是经过一场激斗。 面前的营养罐中,里面的人面容平静,仿佛在沉睡。他的皮肤在营养液中显得异常苍白,透过玻璃罐,可以看到胸膛在微弱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满罐子的固灵液,真是大手笔。】王章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讥讽:【这不鸣城的固灵液,得有一半在这里吧。】 裴闻声的目光扫过营养罐中那些面容平静的“沉睡者”,【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王章声音隐隐带着恶意:【他们在孵化。只要安稳地睡一觉,再醒来,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破围者了。】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声冰凉的暴呵:“别动!把手举起来,两手放在耳边!” 裴元缓缓转过身,看见一把十字钢弩瞄准了他,蓄势待发。 海妖的目光在裴闻声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瞥见了他手腕上的血珠,脸色骤变,厉声道:“把你手上的东西摘下来!快!” . 男侍拿着冰糕,嗫嚅片刻,但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嘴边就哇地涌出了一片血沫,滴滴地落在地上成了片片雪花。 他缓缓力气低下头,看见自己被洞穿的胸膛,蝎尾随着主人的情绪兴奋地抖动。 鳞面骨像人一样偏过头,但眼底却全然是懵懂,只有兽类最直白又残忍的信号—— 好饿。 “啊啊啊啊啊啊!!!!!!!!!!!!” 刚踏出房门的女孩尖叫出声,那只半人半蝎的狰狞生物注意力被吸引,摔下尾巴上的人,朝女孩摇摇晃晃地走去。 不到几秒,那个侍者身上的血仿佛被抽干,脸上是干瘪的灰暗。 吸饱了血的蝎尾鲜红欲滴,啪啪在地面甩动,不过毫秒间就窜到了女孩面前,又欲故技重施,直冲她的心口处袭来! 第九十三章 逐日 噌!一道白光划过,蝎尾受了隔档迅速调整角度,猫脸女发上的尖耳一转,以毫厘之差从蝎尾边跃过,回头喝道:“愣什么,快跑!!!” 女孩如梦初醒,拔腿朝大门跑去,猫脸女神色警惕,俯身紧贴地面,做出攻击的架势。 梅朵毫不犹豫,噌一声拔出腰间短刀飞奔上前,匕首以毫厘之差从蝎尾边擦过,居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她不恋战,侧身闪避躲过蝎尾的攻势,没想到那蝎尾带起的气流也能伤人,擦身而过之时,手臂被划出一道血痕。 蝎尾在空中一扬,朝梅朵挥去,梅朵当机立断,迅速收刀挡在面前! 谁知这是个假动作,那蝎尾能拉长延伸,几乎瞬间窜到已经逃到门边的女孩后背,尾部尖刺高扬,朝她后心捅去! 在场众人始料不及,眼见女孩就要成为尾下亡魂,忽然一道银光呼啸而下,带着蓬勃的杀意,以破风之势直奔怪物而去! 那怪物反应迅敏,附身闪过攻势。不料,刀刃并没有如预想般撞上墙面,它在空中回旋一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怪物身后袭去! 在它想要躲开的瞬间,无数道黑雾从地下爬出,按住了它的四肢,就短短瞬间的钳制,越劫飞回,在它身后“刺啦”斜划出一道狭长的刀伤,它痛得一声怒吼! 刃柄转了一圈,稳稳地落回屋顶伫立的人手中。 一身白色外袍在夜风中翻飞,潇潇而立。 和面对怪物森然的杀意截然不同,这柄割风利刃在主人手里有如宠物般乖顺。 刃身弯曲,锋利无比,犹如新月的边缘,反射着幽冷的寒光。刃面经过特殊处理,呈现出深邃的黑色,它刚刚斩中怪物,刀锋却仍是一尘不染,没有沾上半点血迹。 梅朵抬头,欣喜地叫道:“江监察!” 一旋一扭,尾部便接上了纤长的手柄,组成一柄近两米长的长镰,这便是江何令人闻风丧胆的成名利器,弯月鬼镰—— 越劫。 李良屹收拾好疑似狂犬病的红眼男人,拍拍手走出外廊,瞥见梅朵似乎在庭院和怪物对峙,一时心肝俱颤,急匆匆一跃跳下楼。 “梅朵!梅朵你怎么样了!” “小问题。”梅朵随意擦了擦手臂上的血,她一脚把怪物踢开,半蹲着仔细观察它身上的鳞片。这怪物被江何捅穿后心,脖颈都切了一半,才不再挣扎,停止了呼吸。 李良屹大惊:“这东西跟那道士找到的断头尸一样啊!我还以为那是独一个,怎么还有!这是什么品种的异象?” 就在这时,监察会一众匆匆赶来,村长头顶的绿毛塌在一边,满头大汗地上前。 “江监察,全城忽然出现大量鳞面骨,见人就捅,伤了很多人!现在大半个不鸣城的人都在往中心城的城前广场赶,好像在自发集结守城,要去合理狩猎那些鳞面骨!您要过去吗?” 鳞面骨。原来那些怪物叫鳞面骨吗? 梅朵抬头,望向中心城的方向。 不同于梧桐广场,虽然和中心城一同在中轴线上,但距离较远,看得不真切。站在中心城的城前广场,可以清晰地看到两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两峰越往上,越朝中间收束,到峰顶,形成一座类似拱桥般的天然拱洞,那就是不鸣城赫赫有名的天生桥。 天生桥得名于它的拱桥外形,那里山石天然就像两条并排的大桥,故又名双子桥。两桥之间有间隙,卡着一块巨大的悬石,宛如手执垂剑,形成“一线天”的惊奇之景。 然而,这样的奇观很少有人能亲眼观赏。一来是因为中心城为不鸣城的禁地,据说还建有境主的私宅,外人不得轻易靠近;二来是因为山顶常常被云雾所环绕,半山以上的景致均难以看清。 夜里雾气深重,但此时大半个不鸣城里的火和光都集聚在这一方小广场,似乎把天边都照的亮了半分。 广场上嘈杂若菜市,不鸣城的原住民、外来者都齐聚在这里,或是寻求抱团、或是想找庇护,大家都在不安中等待一个说法,或者是一个指导他们下一步行动的主心骨。 “那些怪物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我亲眼看见一个男的被捅穿了心脏,当场就没了气!他老婆在旁边吓傻了,跑都跑不动,也被那怪物杀了,他们的小女儿还在房里睡着,一醒来就没了爸妈,太惨了,太惨了!” “我正准备睡觉,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救命。你说这不鸣城怎么接连出这种事情,是真的要完了吗?我可不敢回去了,这满城到底有多少怪物都不知道,谁知道回去了会不会……” “我们要出城,我们要出城!!放我们出去!” 忽然声音小了下去,高台处的老妇人环视一周,缓缓开口:“诸位,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并不属于这里。你们或是被邀请来观赏百花盛典,或是来享受一段美好的旅程。很抱歉,如今我们都被困在了这座城市里,这绝不是我们想要的局面,但这就是眼前的事实。” 李良屹悄悄和梅朵咬耳朵:“上面那位是百花盛典的主持人。” “不鸣城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灾难。那些怪物只有杀戮和破坏,它们伤害我们的家人,摧毁我们的房屋,让我们失去了可贵的安宁。只要我们还在城里,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哪里,都是它们的目标!” 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我们之中,很多人是破围者,天赋异禀。我们的天赋赋予我们力量,赋予我们勇气,也赋予了我们保卫身边人的能力。你们的每一次出手,都可能拯救一个生命;你们的每一次战斗,都可能守护一片安宁。” “那些丑恶的绝不能使我们屈服!” “那些残忍的绝不能让我们胆怯!” “如今,我邀请大家加入这场空前绝后的勇气之征,请你们拿起手里的武器,去保护我们的家人,去保护我们的朋友,去保护这个城市。” “这场行动,名为——逐日。” 第九十四章 有选择地狩猎 “逐日?” 帘后的人直起身,声音带着难以捉摸的情绪,“她是这么说的?” 男人恭敬道:“是的。现在全城的人都集结在城前广场,兵分五队,分别巡查东南西北四方和中心城一带,说是要狩猎鳞面骨,实行自发的卫城行动。少东家,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帘后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低声重复了几遍“逐日”这个词。 男人微微前倾,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少东家?” “没什么。”那人摆摆手,“好久没听到这词了,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胡琴声从旁边传来,琴弦震动间,仿佛带着刀光剑影。一人站在台上,一甩水袖,哀戚的唱腔响起。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男人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小戏台上,站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人,宽大的戏袍垂落到小腿,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他的唱腔不算顶级,但全情投入,声线自带沧桑感。唱到“残生一线付惊涛”时,声音带上一丝颤抖,双手紧握,将满腔的悲愤与不屈展现得淋漓尽致。 帘后的人却泼了盘冷水:“回回都是老样式,换个应景的。” 曲音戛然而止,台上的人双手捏指停在半空,忽然扭头嘻嘻一笑,指向台边的粉面小生:“你来,你来!” 那小生面敷白粉,眼尾晕开两片嫣红斜插入鬓。他愣了一下,马上进入状态,踏着台步上前,微微拱手唱道:“大人,何事?” “你来陪我搭一场。”台上的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台边,拿起一把扇子,“刷”地一声展开,“来!” 乐师面面相觑,半晌,琴声再次响起。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小生微微抬头,抬脚踱步转了一周。 那跛子提扇,吊着嗓子幽幽地接上:“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两人共同唱出:“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男人正想拍手叫好,瞥见帘后的人没有动作,迅速收了声。 “啪!”帘后的人缓慢地拍了一声手,房内众人立刻会意,纷纷鼓掌叫好:“好,好!” 跛子躬身一鞠,提着戏袍缓慢挪动到台边。他的右腿微微弯曲,膝盖处似乎有些僵硬,每走一步,身体都会不自觉地向右边倾斜。 他拒绝了旁边人的搀扶,从一米高的戏台上跃下,稳住身形。 帘后先是掀起一指,随后整片帘幕掀开,帘后的人走了出来。 “行了,热场先到里。都散了吧,今晚的不鸣城应该会非常热闹。” 跛子撩起发垂在额前的细碎头发,面上笑嘻嘻的,忽然一回头,手指比划成手枪的形状,朝台上的戏子发了一弹,嘴上笑道:“碰!” 那小生惊得连退几步,踩到衣摆,一屁股坐在地上。 跛子见状哈哈大笑。 异场命定之矢,不仅可以操控真实的子弹轨迹,还可以将灵凝聚于指尖,形成类似实弹的效果,短距离内瞬息夺人性命。 小生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嗫嚅着不敢开口,捂着完好的胸口退到一边,一脸劫后余生、惊魂甫定的模样。 “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了。”帘后人走到窗边,稍稍用力推开窗,目光投向远方。 满城街巷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举着火把或油灯的人在巡视,参与这场名为“逐日”的狩猎游戏。 “如果一切顺利,或许会碰上老熟人。” 晚风徐徐吹入,扬起一头乌青的发丝。那人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让我来看看,你究竟是谁。” . 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仿佛掺了安眠药般催人入梦。 李良屹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喷嚏,“那些怪物突然窜出来满大街打砸杀人,躲在屋里都能让它找上门,现在我们去找它,反而一只都没找到,也太奇怪了吧。” 村长冷哼一声:“那些鳞面骨跟野兽一样,欺软怕硬,专挑老弱妇孺下手。要是破围者合力反抗,本不该有这么多伤亡。它们不过是趁着晚上杀了个措手不及才得手了。现在人一多,它们打不过,自然选择躲起来了。” 中心城范围不小,高耸繁密的原始山林两侧,是密集的街坊市集。 在原住民的强烈要求下,中心城的巡查任务交由原住民负责,加上少数感染的破围者和监察会的几名成员,浩浩荡荡上百人的队伍兵分两路,划分为东西城区开展地毯式搜查。 西城区小队由监察会的村长担任临时领队,带领一众原住民和外来的破围者进行巡视。 梅朵沉吟片刻,开口道:“如果它们是以杀戮为目的,城前广场聚集的时候就会出动。当时人员密集,一旦混进一只鳞面骨,后果不堪设想。可它们并没有这么做。我觉得它们不是盲目地杀戮,更像是有选择地狩猎。” “狩猎。”村长狞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就看看谁才是猎物。大家搜仔细点,我就不信它们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原本繁华热闹的西城区如今一片狼藉。青石板路坑坑洼洼,平房的屋顶瓦片被掀翻,木梁断裂,墙壁被撞出一道道裂痕。头上的彩灯被打落,灯油泼了一地,燃起熊熊焰火。 一路上都有打斗的痕迹,时不时碰上几具干瘪的尸体。队伍里的人上前查看,长叹一声,迅速把人搬上担架,掩着白布抬走了。 这条街道中,数云海楼的破坏最为严重。 几个原住民握着武器从云海楼走出,女孩们合力扑灭了巷口的火,坐在路边抱紧了胳膊,往手心呼出一口热气。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这些原住民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黝黑的双目在微弱的火光中亮得令人心惊。 “怎么样?”村长问道。 男人摇摇头,“没有。楼上和地窖都看过了,没有特别的动静。” “我们在这一片走很久了,街上屋里都搜过,什么都没发现。”李良屹望向不远处高耸的山峰,“它们会不会藏进山里了?” 梅朵点点头:“有可能。村长,我们要进山找找吗?” 耳尖的原住民捕捉到只言片语,忽然神色激动地喊道:“不,不行!不能进山!你们不能过去!” 其他的原住民听见呼声,也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用当地的方言争执起来。 “现在大街小巷都找遍了,那些怪物很有可能藏在山里。晚上进山确实危险,但我们人多力量大,也能把它们给围了!要是再等下去,那些怪物出来伤人……”李良屹抱着手,忽然捕捉到乱木碎石下微弱的呼声。 “救命,救命!……救救我!!” 第九十五章 进山,不鸣峰 听到求救声,几个人在碎石堆里挖了一阵,合力抬起倒下的房柱,终于把灰头土脸的娃娃脸扯了出来。 娃娃脸的腿上受了伤,但不严重。他在路边坐了一会,很快血止住了,自己摸索着站了起来。 “谢谢。”他接过好心姑娘递来的水,眼波流转,瞥见队伍里的李良屹,笑着冲他摆摆手。 一看见他,那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又回来了。李良屹想起娃娃脸离开梧桐广场时看过来的怨毒目光。 淘汰赛上他被娃娃脸的邪乎异场操控,思维一片空白,只能听见模糊的指令—— 别动。 要不是裴闻声误打误撞把他叫醒,他怕是要被娃娃脸弄出局了! 李良屹对上那张似是天真无邪的笑脸,心中一片恶寒。 另一边,原住民的讨论陷入了僵持。 当地方言和古粤话有些相近,村长是南方人,偷偷在旁边竖起耳朵,听了个半懂。 他们争执的主要内容是应不应该进山。 部分人认为,中心城的不鸣峰是境主的领地,哪能让一群不知底细的外来人随便进入! 另一部分人认为,境主从来没发话禁止登峰,只是峰顶传言是境主住所,大家伙出于对境主的敬畏,而且山里常年雾气缭绕看不清虚实,才不约而同地避而不入。 但现在不鸣城出现了那么多怪物,极有可能就在藏在山里。天柱情况不明朗,要是没有这群外来者帮忙,在开城前把怪物清理干净,之后它们再出现伤人了,那可怎么办? 人群里有人举手,弱弱地问:“你们说,那些怪物会不会藏在地下?” 场上的声音安静下来。 听到这话,带头反对进山的老书生唇边八字胡一翘,他朝那人一瞪,转身清了清嗓子,对村长说:“这不鸣峰本来不该让外人出入,但现在事发突然,搜山这事,我们不反对。但是!” 村长摆出洗耳恭听的神色。 “只有部分人可以进山!像你,你就不能去,得留在城里!” 村长乐得清闲:“没问题。” “其他人愿意跟我去的,那就请来吧!”老书生慷慨激昂地说完一番话,忽然沉默下来,低头深深地俯了下去,对众人庄严地行了个大礼。 其他原住民见状,也纷纷抱拳,向村长众人躬身。 “不鸣城,拜托各位了!” 山路崎岖不平,杂草丛生,偶尔还能看到藤蔓横亘在路中间。 老书生气喘吁吁地砍断藤蔓,对身后的人伸出手:“来吧。” 油灯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只能照亮脚下的路。这座山常年没人进入,更别提打理了,山林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腐叶味。 偶然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野兽的低吼,又像是风在山谷间回荡的回音。 这时,前方树林中传来“哗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快速移动。队中有人惊恐地尖叫一声,差点把油灯扔出去。 李良屹用木棍拨开草丛,看到一个灰色影子飞快跳开。 “野兔而已,大惊小怪。”他用木棍一指,低声训道:“灯拿好了。放火烧山,牢底坐穿,知道没有?” 梅朵一手拿着路上现削的登山棍,一手提着灯,“不行,一大群人进山,还提着灯,这跟警报器没什么区别。就算鳞面骨在山里,老远看到我们就跑了。” 李良屹摸了摸下巴:“那我们分头行动,在路上弄些陷阱?或是有什么办法,把它们引出来?” 梅朵呼出一口气:“你还记得客栈里,江监察杀的那个鳞面骨吗?” “哪能忘啊!”李良屹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它们窜出来就往人胸口上捅,一捅一个血窟窿!也不知道是蝎子成精还是蚊子化形,那尾巴太吓人了,那透着皮的红,不知道吸干多少人才有这效果!” 一旁的猫脸女开口:“是血。它疯狂地攻击人,是为了得到血。” “血啊。人血是不大可能了,我们弄点猪血上来做个诱饵?”李良屹皱眉思索:“不知道它好不好这口……” “猪血是没有用的。”娃娃脸忽然从后面凑过来,笑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被攻击的人几乎都是外来的破围者?” 鳞片、蝎尾、竖瞳和半人半兽的面庞,杂糅在一起,合成一个诡谲的躯体。据《变异株名录》记载,以人的躯体炼化,合成过程中需要足够的血肉去滋养,名为人面蝎尾巨鳞种,又称鳞面骨。 “你倒是很了解啊。”李良屹防备地后退一步,“那你说怎么办?” 娃娃脸招招手,示意众人靠近,压低声音,“想要引它出来,必须得做真做全。你们有没有考虑,用活人做诱饵?” “妈的你疯了?!”李良屹勃然大怒:“这是人能说出的话吗?用活人作饵,不把人命当回事吗?!这主意忒歹毒了!” 娃娃脸直面他的怒火,并不羞恼,反而微微一笑。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去做这个诱饵。” . 裴闻声缓缓转过身。营养罐水波流动,幽绿的暗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的神色显得晦暗不明。 “我说是谁,什么时候放了只小老鼠进来!”海妖一怔,扬了扬手里的十字钢弩,“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踢过来!” 【她那把钢弩是专门对付鳞面骨的,箭上的麻药非常霸道。虽然对一些体型庞大的鳞面骨来说,这个剂量还不太够。但——】王章辛辣点评:【要是用在你身上,药倒你倒是绰绰有余。】 裴闻声摩挲着腕上的红珠,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抬头示意她脚边的王博士:“那些怪物让你们死伤那么多人。你们制造了它们,却没法控制。它们又失控了,对吗。” “少废话!”海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耐烦,“我数三声,你要是再不过来,我就要开枪了!三——” 裴闻声低喝:“许双双也是这么死的是不是?你们弄出那些怪物,到底想做什么?” 海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她厉声道:“二!” 裴闻声后退几步,背脊贴上了冰凉的营养罐。 罐中的男人睡颜平和,丝毫没有察觉外面的腥风血雨。裴闻声敲了敲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开枪也要考虑后果,里面的人正在孵化,万一误伤,玻璃碎了!……” “少唬我,那可是防弹玻璃!” 她话音刚落,弩机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弩箭如同一道闪电般飞了出去! 第九十六章 畸变,裂变与突变 箭矢飞出的瞬间,裴闻声动了。 箭的速度很快,但破围者神经反射达到足以看清子弹轨迹线的程度。利箭呼啸而来,在眼前似乎调了慢速,缓缓飞来。 弩箭擦着头顶飞过,发出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裴闻声迅速爬起身,朝营养罐后躲去。 海妖怒喝道:“滚出来!” 两人绕着营养罐玩起了捉迷藏,海妖拔高嗓门:“你不是很多问题吗?我送你下去,自己问个清楚!” ”铛!”箭撞在玻璃上,顺着弧形的外壳飞向墙面,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海妖绕到弩箭擦过的玻璃面,确认并没有波及到里面的人,声音带着一丝狠厉,“我要是你,就乖乖放弃挣扎。臭小子,还威胁起我来了?!” 墙面的阴影晃动,她的手指搭上在扳机。高跟鞋的一声声踩在石板上,像是催命的咒语:“出来!我可以考虑让你做个明白鬼!” 一步,两步。 海妖举着钢弩,突然一个迈步绕到营养罐后。 罐后空无一人。 什么东西沾在烛台上,随着烛光微微晃动,在墙上投出隐约的投影。风声从背后传来,一排烛火猝然晃动,她猛地转身,忽然感觉手臂有瞬间的麻木,在知觉恢复的下一秒急扣下扳机! 弩箭穿透空气,以毫厘之差划破来人的手臂! 裴闻声的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丝毫减速,一个飞扑将她按倒在地,干净利落将手臂反拧到背后,啪地钢弩被甩飞出去,在地上滑行了几米,撞到了敞开的门上,发出“咚”一声沉闷的声响! “混账东西!”海妖贴着地面奋力挣扎,被身后毫不放水的力道一拧胳膊,登时疼得卸了力道。她尖声怒骂:“混小子,你怎么敢!” 裴闻声低头看着胳膊上的血痕,淋漓的血从伤口涌出。伤口不大,擦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愈合,除了染红的衣袖,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损伤的痕迹,也没有王章所说的“强劲霸道能瞬间药倒一头牛”的麻药效果。 王章老贼,果然是喜欢说笑。 胸前贴着冰凉的地面,手被刚劲的力道反扣在身后,后背是一具灼热陌生的男性躯体,这种全然弱势的姿态让海妖非常不安。 她低喘几声,强行冷静下来:“你想怎么样?” 裴闻声:“那些怪物是你们放出去的?” 海妖别过脸,被催促地一紧手腕,才不情不愿地回答:“不完全是。” 裴闻声奇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完全是又是什么道理?” 海妖默不作声,是打定主意不接话了。 裴闻声又问:“许双双是怎么‘活过来’出现在凤凰山的?那晚在双鞍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海妖突然轻唾了一声,扭头弯了弯眼睛,笑得明艳动人,一双乌黑沉亮的眼睛却流露出阴暗的杀意。 她说得很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你猜啊。你这该死,卑贱的杂种。你敢杀我吗?没想到你够命大,那一枪下去,还没死透呢?” 裴闻声微微挑眉,就在这时,一旁的营养罐剧烈震动起来。 罐中的人眼皮微微颤动,身体缓缓起伏,似乎在努力挣脱沉睡的束缚,每一次呼吸之间,营养液泛起更大的波纹。 海妖身体瞬间紧绷,不可置信地抬头,“怎么会?!” 罐中的人开始挣扎,似乎想要摆脱身上的管线。随着他的动作,液体剧烈翻滚。 他开始击打玻璃。“轰”,“轰隆”!营养罐的玻璃壁上赫然出现一道裂痕! 裂痕迅速扩大,“嘭”一声巨响,营养罐的玻璃四散炸开。淡绿色的粘稠液体四溅,管线被强大的力量撕裂,哗啦散落一地。 罐中人的身体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他的双目猩红,眼里全然是野兽的残忍和凶性,脸上的骨骼变得更加突出,嘴部拉长,形成兽类的轮廓。他的体型几乎膨大了一倍,周身肌肉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裴闻声目瞪口呆:“这是孵化成超级赛亚人了?” “滚开!”海妖奋力一挣,竟然将裴闻声顶得翻身下去! 就在这时,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海妖,怎么回事?” 脚步声到了门边变得缓慢,猝然停住了。 男黄鹂鸟震惊地看着“赛亚人”蹲坐在营养罐的底座上,一个激灵捡起门边的钢弩,强忍住战栗之意,“海妖,快过来!” 它蹲坐在营养罐的基底上——这完全不像是人类的动作。它的视线落到海妖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理智,但这种理智很快就被生理上的渴求吞噬了。 好饿…… “海妖!”黄鹂鸟暴呵一声,在“赛亚人”朝海妖飞扑的瞬间扣下扳机! 箭矢嗖一声锐鸣,以裂空之势朝那人飞去,却见它一抬手,箭矢就像玩具一样被打落了,斜插到地缝里! 它饶有兴味地看着地上的短箭,发出简短急促的叫声。 它在笑。 海妖如梦初醒,在它再次追来的瞬间,身形一闪消失了。人虽然肉眼可察地消失了,但地上的影子还在移动,呈现女人仓皇朝门边跑去的情形。 很快那怪物发现了地上的玄机,兴奋地嚎叫一声,大步追去! 在巨手拍向影子所在的瞬间,黄鹂鸟一个滑步上前,朝它连放了三箭! 嗖——嗖——嗖! 一支箭被拍落,另一支被侧头避过,最后一支避让不及,竟歪打正着,插入了它的眼眶! “嗷呜——吼,吼,吼!!!!!!!!!!!” 这下它彻底被激怒了,仅剩一只的血瞳亮起,显露慑人的凶意。 海妖的身形彻底藏不住了,隐身失效,再一次出现在怪物眼前。 在他们缠斗的间隙,裴闻声也拔腿朝门外跑去。 海妖在前,裴闻声居中,男黄鹂鸟落后,一个闪避不及,被怪物追上一掌拍在后心,当即扑倒在地,突然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海妖的高跟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赤脚奔出了残影,她惊慌地跑到走廊,伸长了手在墙面一拍。 裴闻声心中一颤,下一秒预感应验,在她跑过的瞬间,一道厚重的铁栅栏从天而降,险些砸在裴闻声身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裴闻声脚步急刹,一拍铁栏,纹丝不动。 该死,这女人根本就没想给他留活路! 他听见身后满足的呼噜声,猛地回头,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男黄鹂鸟的手垂了下来,那怪物咬着黄鹂鸟的喉咙,嘴里咯吱咯吱地嚼得香甜。 它眼里还插着箭,满足地舔舐着人类的脖颈。新鲜的血从喉咙里冒出,就像一口会冒热汤的泉眼。 第九十七章 借出你的手臂 铁栏伸入地下,牢牢锁住了。 身后是牙齿和骨头碰撞的声音,就像尖锐的指甲在黑板上剐蹭,让人周身寒毛倒立。 渐渐的,舔舐声弱了。 不仅是声音,眼前的一切似乎蒙上了薄雾。 裴闻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五指。世界变得遥远,透过厚重的磨砂玻璃,眼前清晰的手指渐渐变得模糊,似的带上了一层薄雾。 他滑坐下来,眯眼注视着十米开外模糊的影子。 王章稀奇道:【才几天,又渴灵了。这饭量大,在固灵液的需求上也有一样的效果?】 一旦渴灵,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听力和视力大幅下降,隐隐还有气虚力短的并发症,在手无寸铁面对饥饿“野兽”的情况下,这种缺陷往往是致命的。 那个“赛亚人”似乎找到了心爱的磨牙棒,一时啃得不亦乐乎,暂时没有动储备粮的意思。 一人一兽遥遥对峙,血淋淋的献祭者横在中间,维持着微妙的和谐。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要是一直被困在这里,早晚会有水尽粮绝、生死搏杀的时候。 裴闻声扶着铁栏,缓缓站了起来。 它警惕地停下动作,血色的眼睛紧盯着不远处,发出威胁的低吼。 裴闻声罕见地找到了耳聋的好处,这个频率的声音,他根本就听不见。 他试探地迈出脚步。 当和野兽对峙的时候,绝不能流露胆怯。保持冷静,避免直接对视,避免发出噪音或突然的动作,必要情况下可以使用威慑手段。 裴闻声轻手轻脚贴着墙面往石室走,那人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警告,身体微微前倾。 在他踏入房门的那一刻,“赛亚人”毫无预兆地像离弦的箭冲了过来! 它的速度极快,几乎瞬间就拉近了与裴闻声的距离,裴闻声拔腿就跑,躲到一个营养罐后。 那怪物隐隐看到裴闻声的身影,愤怒地咆哮一声,试图绕到罐子背面。 裴闻声迅速绕到罐子的另一侧,险之又险地躲开它的扑杀。 两人绕着营养罐转了几圈,裴闻声的呼吸渐沉,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这时,它忽然停下动作。 下一秒,它猛地冲了过来,狠狠地撞在营养罐的侧面! 罐子的外壳瞬间被击穿,露出一个巨大的破洞。青筋暴起的胳膊从洞口抽出,绿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它犹嫌不够,一头狠狠撞了上去! 罐子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发出一声巨响,在剧烈的晃动中失去平衡,整个歪倒在地上。玻璃撞击地面,“啪啦”一声摔了个粉碎! 罐里的插管和液体形成汹涌的洪流,里面的人像一团污物,被冲地的水流“哗啦”地带出来。 这下裴闻声的身形彻底暴露! 它兴奋地怪叫一声,无视断口锋利的玻璃,朝裴闻声飞扑过去! 眼见那能拍碎防弹玻璃的爪子就要落在身上,裴闻声右手前伸,五指大张,勃然暴呵:“停下!” 这声如雷霆乍惊,那怪物竟然真的维持着动作,一脚踩在玻璃碎上,停止了攻击。 【早喊我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王章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再次获得实体,虽然仅仅是一只手臂的使用权,王章还是颇为稀罕地舒展着手指,半晌放下手,【也是怪了。】 渴灵时期,这几圈跑下来裴闻声累的头晕眼花。他踉跄几步,直到后背贴上另一个营养罐,才稳住了身形。 他低喘几声:【又怎么了?】 【这次的信令传递出乎意料地容易。莫非我的灵魂体已经恢复得过半?】王章略一思索:【或者是这东西精神阈值低,所以容易被操控。】 裴闻声朝基座上的“赛亚人”望去。 被使徒驱使后,它收敛凶性,目光居然显出几分清澈懵懂。对上裴闻声的视线,它胆怯地垂头,像是承受不住探究的目光,倏忽跳下台,犹犹豫豫地抱着腿缩到角落。 眼前最大的威胁,如今蹲在墙角长成了一朵蘑菇。 王章问:【下一步怎么办?】 裴闻声不假思索:【当然是先解决渴灵。】 王章幸灾乐祸:【满地的固灵液,都是热乎现成的,就是泡了点东西。出门在外,你就将就将就,一口闷了吧。】 裴闻声看向满地的绿色液体,沉默片刻:【还是先找工具,撬门。】 . “这能成吗?”李良屹压低声音:“我还是觉得那个娃娃脸有阴谋!” 梅朵半蹲在草丛后,注视着不远处的一点光亮。 那是提着油灯的娃娃脸。 李良屹潜伏在灌木丛里,在头顶插着几片杂叶,试图从猫脸女那里获得认同。 “他在淘汰赛上那些手段你忘了吗?当然你迷了心窍一样疯狂拦我,就是那娃娃脸在暗中使坏!他这会挺身而出,绝对不正常!谁知道他又憋什么好屁呢?!” 猫脸女蹲伏在粗大的树枝上,身体紧贴着树干,眼睛像猫科动物发出幽幽绿光。她目不斜视,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熄灭油灯埋伏在丛林里。 远远望去,只有一个瘦弱的男孩提着灯,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满是碎石杂草的野林。 四周一片寂静,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良屹还想说什么,梅朵忽然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娃娃脸若有所感,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张望。 一阵轻微的断裂声从树林深处传来,仿佛有东西在移动。 李良屹额角冒汗,看四面八方都是觉得藏了东西,黑影在树林中若隐若现。 听见娃娃脸惊叫的瞬间,李良屹握紧木棍下意识冲了出去。 远处的草丛剧烈晃动,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察觉到有人追来,那东西脚步一转,朝远方奔去,短枝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 李良屹提棍追去,几步拉近了距离,暴呵一声,高举着棍子,奋力朝异动的草丛敲了下去! “呼噜,呼嘶嘶!!” 这一棍敲了个结实,伴随着愤怒的咆哮,草丛里的东西终于现身! 豆大眼睛仿佛两团燃烧的火焰,锋利的獠牙寒光烁烁,此刻长鼻喷着粗气,唾液从獠牙边滴落,它后退蹬地,疯狂地朝袭击者撞来! 李良屹瞪大眼睛,尖叫一声,拔腿就朝娃娃脸的方向跑! 娃娃脸惊恐地看着飞奔而来的野猪,“什么鬼啊!” 野猪吭哧吭哧穷追不舍,两人哇哇大叫跑了一路,娃娃脸忽然感到耳边风声一变,下意识把油灯一抛! 下一秒,油灯“啪”一声裂成碎片! 娃娃脸惊惶抬头,仅仅一臂之隔,粗长的蝎尾穿透了灯壁,正滴滴答答地滴了满地的灯油。 树梢之上,黑暗之中,露出一双金黄色的眼睛。 第九十八章 猎杀鳞面骨 节状的蝎尾一抖,油灯“啪啦”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火光在地上燃起,瞬间点着了一簇枯叶。 野猪见势不妙,转身撇下两人跑了。 李良屹一寸寸抬头,看见了蓝色的鳞片倒映着火光。鳞面骨像蜥蜴一样爬下树,饱胀血红的长尾一甩,嘴里发出“桀桀”的怪叫。 娃娃脸缓慢后退,后脚踩在一根枯枝上,发出咔嚓的轻响。 鳞面骨的眼睛一亮。 “铛”!娃娃脸闪电般抽出腰间的匕首,扬刀劈向飞袭而来蝎尾,一下将它打偏!不料,这蝎尾轨迹一转,不仅没有收力,还径自朝李良屹门面冲去! 那蝎尾利如金刃,哪里是李良屹的木棍可以对付的,长尾一甩,那木棍“咔嚓”一声从中间断裂! 李良屹急退一步,仰头下腰避开横扫,一脚飞踢在尾部结节处,把蝎尾飞踢到半空,几个踏步翻身,堪堪躲过又一次飞刺。 娃娃脸的刀锋“噌”一声划过鳞面骨后肢,仅仅划出了一道浅痕,别说见血,连皮都没伤着,他见势不妙,大喊:“快跑!” 现在油灯碎了,越往回跑,离火光越远,四下昏黑,根本看不清路。李良屹忽然脚下一绊,不可控制地超前扑去! 该死,这是个坡! 后心疾风将至,李良屹一咬牙,猛地抽出脚就地一滚,倒地的瞬间,劲风擦着胳膊而过,瞬间划出一道血痕。 他像个车辙一样轱辘往下滚,翻过碎石和草丛,听见娃娃脸发出惊呼声。 紧接着四周霍然亮了。 眼见那鳞面骨就要扑在娃娃脸身上,头顶的树林忽然疏疏抖动,落下大片落叶。落叶在空中飘下,忽然发生了变化。叶片变得坚硬而锋利,边缘如同刀刃,闪烁着冷冽的寒光。 异场金芒锐念,可让无机物短暂拥有金属的特性。 每一片叶子都变成了危险的叶刀,叶如雨下,洋洋洒洒地在鳞面骨的头顶飞速刺下! 叶刀“哗啦啦”刺在鳞面骨身上。 柔韧的叶片经过金属强化与灵力塑形,变得比普通刀剑更锋利。层层密密的攻击,高速加持,叶刀划破蓝色鳞片,刺进了鳞下皮肉! 趁此间隙,娃娃脸迅速爬起身,朝光亮处跑去。 叶刀刚停,一道矫健的身影从树梢上跃下! 猫脸女双手化作利爪,指甲寒光闪烁,如同敏捷的猎豹向怪物扑去。 她的动作快得只见残影,攻击如同狂风暴雨,飞速划过怪物的躯干四肢,鳞片发出清脆破裂声。鳞面骨浑身是血,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长尾带着凌然杀意,朝猫脸女后心刺去! 猫脸女一个后空翻闪过,鳞面骨发了狂,向四周疯狂撞去,企图找到缺口。 四周灯火闪动,埋伏的人都围了过来。 李良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站起来,突然瞳孔骤缩。 那鳞面骨异常狡猾,作势要向娃娃脸攻击,娃娃脸的异场没有直接的攻击性,猫脸女见状就要上前帮忙,却见那鳞面骨一个漂移,一下撞翻猝不及防的控金女孩,撒腿朝树林深处跑去! 那是梅朵所在的方向! 李良屹顾不得身上的擦伤,拔腿追去。 鳞面骨横冲直撞,在林间掀起一阵狂风。血从鳞片间隙落入眼睛,金黄的眼瞳染红,模糊了它的视线。 它冲入灌木丛,突然异变突生,女孩一跃而起,目光直视鳞面骨,瞬息的对视中,鳞面骨被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无法挪动分毫。 异场思维深潜,允许使用者通过瞬时的催眠进入他人的意识深处,形成眩晕、迷惑等效果。 眩晕只持续一秒,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足够了。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噗呲一声,血液四溅,准确地划过怪物的左眼! 它的身躯一震,蝎尾以惊人的速度向梅朵刺来! 距离极近,速度极快,梅朵看见蝎尾的尖刺一寸寸地向前移动。 她清晰地预知了蝎尾的踪迹,但她的异场无法让她凭空借力跃起,更无法闪避躲开,只能一路朝下坠落,走向既定的结局。 躲不开了。 只能这样了吗? “梅朵!!!”她听见有人破了音的惊惶呼声。 短短一瞬,只够她闪过“这人叫得真难听”的念头,突如其来的灼热气息顷刻将她的注意拉回眼前! “轰隆!”霸道的气浪将两排树木吹得东倒西歪,金色的掌光汹涌而来,将那怪物轰然撞出了十米开外! 树丛、石坡,般若心掌所至之处,一切阻隔化为粉齑,怪物庞大的身躯被震得向后飞去,重重地撞在巨树上,瞬间巨树横折,尘土纷飞! 李良屹呲目欲裂,飞扑上前,“梅朵,你没事吧?!” 梅朵摇摇头,看着远处僧人神色淡然地收掌,拱手道:“多谢。” 另一队人提着油灯走近,巡查东城区的人也进山了。 李良屹认出队伍里的无空,还有两个眼熟的僧人。除了刚刚用般若心掌击退鳞面骨的僧人,使金刚棍的僧人也赫然在列。 红发小伙上前,“嗨,又见面了。” 金光护体的女孩朝鳞面骨走去,那边很快把地上的火扑灭,开始清理鳞面骨。剧烈的撞击声、厮打声,鳞面骨不愿意轻易就范,发出惨烈的痛叫。 李良屹听着它的惨叫声,感到牙酸又解气,忽然发现了一个疑点。 分配到中心城的破围者,大多数是感染值异常的人。现在一眼扫去,超过一半都是面熟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中土组的人? “啊呀,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兵荒马乱的呼喊。 地上是一片混乱的血迹,落下一截黑红的断尾,鳞面骨不知所踪。 “刚刚又有一只那种怪物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原本那只趁乱跑了,只砍下了半条尾巴!” 红发小伙说:“刚才就该让我一把火把它烧了!” 使金刚棍的僧人一拍他的脑袋,低斥道:“不准用火!万一把山烧了,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红发小伙悻悻地摸了摸头:“那现在怎么办?” 娃娃脸轻咳一声,众人安静下来,齐齐望向他。 他摸摸耳上红得发亮的石坠,幽幽一叹:“我在那只鳞面骨上留了追踪。如果大家信得过我,可以跟我来。” 第九十九章 蓝鳞之下 娃娃脸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人头,好像长蛇的尾巴。 他的脚步很快,根本不需要观察周围辨别方向,带着队伍往山林深处走。 李良屹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提着灯跟在后面,忽然问道:“鳞面骨为什么要叫鳞面骨?” 娃娃脸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回头笑道:“李兄,这名是书上写的,我又怎么知道呢?” “人面蝎尾巨鳞种,是那东西的全称吧。” 李良屹看着大大咧咧的,记性却出乎意料地好,只听一次就把娃娃脸的话记下来:“缩写也该是‘人面蝎’、‘鳞面人’、‘鳞面蝎’之类的,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骨’字?我也没听说过《变异株名录》啊,有这本书吗?” “抛开书不说,以人的躯体炼化,还要血肉滋养,这跟邪术没大差了,也太邪门了!照你这么说,那鳞面骨的蓝鳞底下是跟我们一样的人,这什么,都市恐怖怪谈吗?” 娃娃脸一怔,温声解释:“《变异株名录》不是一本书,而是书里的章节。原书是一本记录异象特征习性的合集,后来名录扩展,多了变异株的分类,才把鳞面骨记录上去。” 他说:“全球清除计划后,异象都销声匿迹了,很少再有人去关注,更别提看这类书了。你不了解也正常。” “至于由人孵化的说法,是书里的记载。”娃娃脸笑了笑,低下头:“那本书已经现世很久了,记录东西或许早就过时了,就连那怪物是不是鳞面骨,现在还是个问号。可能只是外形像,我们暂时给它安上这个称号而已。” 李良屹悠悠道:“你倒是涉猎广泛,杂学家啊。” 娃娃脸垂下眼眸,声音很轻:“李兄别笑话我了。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常常待在家里不好出门,只能看书,什么都读,所以看的内容杂了点。没想到那些书,竟然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李良屹一朝被蛇咬,一见到娃娃脸就警铃大作,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但人家以身涉险引出了鳞面骨,在猎杀中也表现积极,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追问下去就有无端生事的嫌疑了。 李良屹回头,看见梅朵正和红毛小伙子说着什么,正想凑过去,这时无空加快脚步,跟了过来。 李良屹收回脚步,“你怎么分到中心城了,感染值异常?” 无空面色沉沉,“我好得很。你们走后,有个徐先生突然过来,说是帮裴闻声带话,让我在东城区一带找,耐心等等。我找了一天,什么都没找到。后面逐日行动开始,我就混进队里帮忙了,算是当个打手吧。” 他叹了口气:“希望这次能把不鸣城翻个底朝天,把人给找出来。你们西城区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李良屹和他并排走着,也叹了口气:“云海楼的墙都快塌了,也不知道裴闻声出来了没有,反正是没找到人。我们经过交界的地方,碰上北边巡查的队伍,它们也没什么发现。那些鳞面骨恐怕都躲到了山里。” “什么,全都在山里?!”一旁的中年男人竖着耳朵偷听,听到这里急了。 “一只两只就算了,那么多怪物要怎么对付?!这不鸣城惹出的事,凭什么要我们帮他擦屁股!我不干了,我要下山!” “……” “……”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大着嗓门一喊,原本沉默的队伍突然嘈杂起来。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还有很多吗?那我们进去不是送死!” 一人怒骂:“境主去哪了?这不鸣城的破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走是吧,我走!” “咳咳咳……”老书生气得直喘,颤抖着手:“你们……那些怪物出来,也不是不鸣城的本愿啊!谁不想让大家高高兴兴地来,平平安安地走,但现在……啊!!!!” 人群里有谁推了他一把,语气愤愤:“你这老头,几句花言巧语就想哄我们去拼命!你没看到那怪物有多凶残吗?话说得好听,你自己上啊!” 李良屹皱了皱眉,正要出声,无空抢先一步大声喊道:“安静!” 声音向四面八方扩散,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无空深呼一口气:“这次的袭击对很多人来说,确实是一场无妄之灾。你们说的对,不鸣城没有资格要我们出手!我们大可以回去关上门,等一切风浪过去,再推开房门走出去,哪管它满城染血,尸横遍野,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只是一切噩梦,梦醒了,所有事情都会过去!” 人群寂静无声。 “那些鳞面骨杀了很多人,伤了很多人,但你又不认识他们!这跟你毫无关系!自私、自保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我也一样!” “我之所以站出来,不是因为我多无私,多无畏!我也是人,我也很害怕。可这场动乱夺走了我的家人,我没法选择藏起来。我无处可躲。” “那些怪物就在这座山里,迟早会再次出来,我必须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在更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之前,做点什么吧!” 他疲惫后退一步。烛光照在脸上,照亮了眼下乌青,无空低声说:“我会继续往前走。” “你们请便吧。” 少数人离开了,更多人选择了留下来。 老书生眼中水光闪动,仓促地擦了擦眼角。娃娃脸背着手站在队伍最前方,勾了勾唇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群也是杀,走吧走吧。”李良屹状似无意地把红毛小伙挤开,冲梅朵笑嘻嘻地说:“早点完事,没准还能早点出城呢!” 越往里走,树木越幽密高大。 就在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时,娃娃脸突然停了下来。 不远处一只鳞面骨卧在地上,鲜血不断从断尾处流出,染红了周围的土地。它已经奄奄一息,看到来人,也没有逃跑的意思。 另一只体型更大的鳞面骨蹲守在它身边,低头用舌头舔舐着它的伤口。 娃娃脸试探地上前,那只体型更大的鳞面骨立即跳了起来,发出威胁的低咆,但还是不肯离开。 僧人抬手,般若心掌发动。 鳞面骨纹丝不动。灼热的金掌将它轰出十米开外,前面的那只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当场毙命,断尾的鳞面骨还留着一口气,呦呦地爬过去趴在它身上,发出哭泣般的低叫。 这一刻,这两只鳞面骨仿佛真的拥有了“人”的部分。众人神色各异,没有妄动。 它们蜷缩在一起,渐渐不动了。 第一百章 第十一声钟响 娃娃脸冷静地观察了片刻,随即上前,干脆利落地割喉补刀。 就在他收刀的瞬间,山顶的方向突然传来悠长而低沉的钟响。 “铛——” 钟声在山谷中回荡,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钟声接连响起,一共响了十一下。 无空瞪大眼睛:“这是……” 四周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地面上的碎石剧烈抖动,树叶哗哗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林间快速穿梭。紧接着,一只只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如同鬼火般闪烁。 难以计数的鳞面骨正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 众人立即摆出防卫的阵势,就在这时,有人惊惧地叫了起来:“怎么回事?我的异场消失了!” “我的也是!” “要命,怎么会这样?!” 队伍中一片哗然。就在这混乱的时刻,一只鳞面骨突然从侧面冲了过来! 李良屹反应迅速,一个跃步翻身,从无空的背包中抽出木棍,猛地一挥,将鳞面骨击飞。鳞面骨在地上翻滚了几圈,迅速爬了起来,头也不回,手脚并用地朝前奔跑。 “不好,它们是要下山!”无空大喊。 树林中,无数飞鸟振翅而起,地面上的黑影密密麻麻,如同潮水般向山脚的方向奔涌而去。 . 一串串气泡从罐底浮起,就像发绿光的水母。 红灵坊的地下密室中,裴闻声眯着眼睛,贴在玻璃罐上观察,“红灵坊居然真的信守承诺,把他带到了这里。” 黑影在绿色的固灵液中浮动,带着呼吸罩的人双目紧闭。他的右腿膝下仿佛剥掉塑料膜的火腿肠,生硬地从中间切断,留下清晰可见的疤结。 “只是浸泡在固灵液里,就有修复残肢的效果吗?” 【没听说过。】王章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你看那黑袍子身上的烧伤,泡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变化。】 裴闻声在房间里四处搜寻,最终找到了一把坩埚钳。他正准备回到铁栏边试试,忽然听见上方遥遥传来的钟声。 “铛——” 墙角的“赛亚人”停下了手中无意识的摆动,低垂的头抬起,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铛——铛——铛——” 钟声接连响起,仿佛某种终极的号令。当第十一声钟声响起时,“赛亚人”的身体猛地一震。 裴闻声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坩埚钳,然而,就在这一刻,闪电般的身影猛然冲来!他只觉得怀里撞进一枚高速导弹,瞬间被击飞! “碰”!他狠狠撞上一个营养罐,紧接着一股巨力将他从裂开的玻璃洞里揪出,又被一头撞上最柔软的腹腔,一路撞翻烛台,轰然冲上另一个营养罐! 身后的玻璃咔嚓一声脆响,绿色黏液从天而落,劈头盖脸地泼了两人满身! 烛火一接触到满地的液体,瞬间燃烧起来,火势汹汹,浓烟弥漫。 裴闻声眼前一黑,几乎要被熏得喘不过气来,胸前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他咬紧牙关,一把攥住插入那人眼睛的半截箭尾,狠狠往里捅了进去! “嗷吼——” “赛亚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巨大的力量将裴闻声抛了出去。他以一种惨烈的姿态撞在能量球上,玻璃“啪啦”应声而裂,球内流动的白光汹涌而出! 白色的灵力一落地,形成了类似干冰的仙雾缭绕的效果。火焰肆虐,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和烧焦的味道,更让眼前的一切扭曲模糊。 裴闻声“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左手扭曲地垂落下来。他连勉强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玻璃渣滓如大雨倾盆,淋淋洒洒地落了一身。 他再也忍不住,“哇”地吐出大口血沫。 那怪物痛得满地打滚,断箭一撞,在头上捅了个对穿,从斜后方伸出了半截箭尖。它喷出粗重的鼻息,眼眶成了血肉模糊的大洞,另一只猩红的眼睛充斥着滔天的怒火,锁定了白雾浓处的人。 王章大叫:【喂!你怎么回事?】 “是药……”裴闻声咬牙,血从牙关渗出,“那箭上的药……生效了!” 【那怎么办?!】王章大惊,【……快躲开!】 热浪滚滚,眼前忽明忽暗,是火光在跃动。 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模糊的红色和黑色交织的混沌。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朝着他的冲来。 裴闻声浑身无力,挣扎了几次想要站起来,却都以失败告终。 就在怪物即将冲到面前的那一刻,它的脚步骤然停下,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插进“赛亚人”头里的箭矢上,那些微量的麻醉药终于生效了。 裴闻声似乎也坚持到了极致,王章试探地喊了两声,他低着头,没有回应。 如果这里有旁观者,可以看到玻璃碎片中的年轻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的右手反常地动了。 手指僵硬地弯曲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随后左腿试探地抬起,然后又缓缓放下,显得有些笨拙。 好了。时间紧急,热身结束。 右手撑起,左腿猛地一蹬,这具身体终于被抬起了一点,呈扭曲的拱桥形撑了起来。他向前挪动了一小段距离,又“啪”地摔了下去,一头栽进了基地的绿色液体里。 右手狠狠一捏鼻子,裴闻声条件反射地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石室里的火势蔓延很快,顶部的玻璃球再度裂开一道硕大的缝隙,随着清脆的“喀拉”声露出巨大的豁口。白色的液体像流瀑般落下,浇在火苗上,稍稍抑制住了汹涌的火势。 裴闻声呼吸一滞,左手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折了一下。 满室的白雾像是受到引导,形成了一道道细长的光带,汇聚到红珠的周围。红珠的表面开始出现细微的波动,仿佛在呼吸一般,将满室的灵尽数吸收! 血珠的红色褪去,像是太阳一样,流溢着灼眼白光。 这下火势再无阻挡。 他以一种奇怪的“跳跃”姿势,缓慢向前移动。每一次左腿的蹬地都让身体向前跃出一小段距离,而右手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再次抓住地面,为下一次跃出做准备。 想要操控一只手一只脚带着个拖油瓶逃出火海,这难度比他当年身负重伤,斩杀六名高阶破围者难度还大! 王章急得快要破口大骂。 然而还没等裴闻声脱离混沌,不妙的是,地上的“赛亚人”却先一步醒来了。 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满室的玻璃应声而碎! 第一百零一章 融合巨兽 满室的玻璃“砰砰”爆裂,仿佛鱼雷在水中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将营养罐里一条条花白的“大鱼”炸得满地都是。 黑袍子连带着满身的管线,重重倒在满地的玻璃碎渣上。刚一接触空气,他的皮肤突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被撑得几乎透明,身体扭曲变形,胸膛猛然膨胀,随即“砰”地一声爆裂开来,星星点点的碎片四溅,落在僵直的身躯上。 整个基因崩溃的过程,用时不到半分钟。 尽管满室流出的灵都被裴闻声腕上的三颗血珠——现在应该称呼为白珠——吸收殆尽,但那玻璃球上层似乎还有构造,稍一停滞,又有新的灵源源不断地流出。 预感到对面的用意,王章大叫:【不好!】 那怪物发出一声低吼,飞扑向破裂的玻璃球洞口,像蜥蜴一样倒挂在天花板上,大张着嘴,将流出的白色液体尽数吞下! 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转眼间,它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四肢躯干鼓起,肌肉扭曲变形,体型涨大了近两倍! 那些灵流入它的身体,仿佛千瓦的灯泡,皮肤从内到外绽出耀眼的白光,但它犹嫌不够,贪婪地大张着口,形成一股强大的吸力! 狂风卷席而起,整个石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倒在地上的孵育者被巨大的引力吸入旋涡,黑袍子的残躯也被卷入风暴之中,瞬间被蛮横的巨力扯得四分五裂! 风吹火旺,浓烟乘风而起,黑白红在空中交织,满目混沌。 裴闻声的手边,那把坩埚钳深嵌地缝,发出“啪”、“啪啦”的声响。面前的地面碎裂,铁钳几乎弯成了直角,一路拖过石面,划出深刻的裂痕。 【你TM赶紧起来!】王章咬牙切齿:【你想死吗?!】 一句呼声有如巨浪拍岸,在脑海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激荡。 【0947!】 王章死死抓着铁钳,几乎要抓不住。眼见这具软倒的身体就要被吸入旋流,就在这时,裴闻声被吹得空中乱舞的左手忽然抬起,指向空中的风暴中心。 “轰——!” 一声巨响,蓬勃的灵从腕间白珠涌出,与半空中的巨兽轰然相撞。两股力量互不相让,激烈交锋,空气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天花板出现裂缝,地面上的玻璃碎渣被狂风卷起,如同一场致命的暴雨,向四面八方飞溅而去。 紧接着,两股无处可去的汹涌力量形成一道耀眼的光柱,直冲云霄! 地面剧烈震动,巡查队里的人踉跄几步,“怎么回事,又地震了?” “快,快看那边!” 村长眼疾手快撑在墙上,勉强维持了优雅的站姿。听到声音,他下意识朝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下一秒,他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坏了,这熬夜都熬出幻觉了。” 弥散的烟尘中,远处的房顶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碎石和尘土在爆炸的冲击下四散飞溅,从那被炸开的巨大缺口处,一道庞大的身影从缝隙中完全挤出。 它的身体细长而扭曲,宛如一条巨大的肉虫,伸出几条肉瘤横突的脖颈,身侧长有许多步足,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了违和与诡异之处。 那些步足泛着青紫的肉色,长短各异,向身体两侧延伸,但位置并不整齐对称,以扭曲地折叠成三段,末端分裂,有的更为宽厚平实,有的形成像哺乳动物张开的五指,——那分明是人类的手脚! 远远地看,它就像传说中的八岐大蛇,但比起那象征着灾难和祸害的生物,更接近是一团糜烂血肉的拼接组合。 皮肤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几乎可以看到体内扭曲的内脏和血管,蠕动的时候,还可以看到身侧坠着十余个球状物,黑色的毛发遮住了面庞。 村长喃喃:“我的乖乖……” “呕——”队伍中当即有人干呕出声,有人手脚发软摔倒在地。 “我靠,那什么东西?!” 它攀爬在屋顶的破口,似乎完全适应了这种形态,张开两侧步足,足间半透明的猩红薄膜迎风舒展,发出诡异的“扑簌”声。 下一刻,手脚间的薄膜迅速展开,它腾空而起! “哎,它还会飞! “它往不鸣峰方向去了!” “你们看!”有人叫道:“它尾巴下面怎么还挂着个人!” . 东南西北巡逻区的划分,其实是把不鸣城中心城外的片区十字分割,划分四份。 北区——实际上的东北角区域,一群人面面相觑。 “不鸣城一边要我们参与‘逐日’卫城,一边又压制我们的力量,到底想干什么?让我们直接对上那些怪物去送死吗?” 墙壁有人低笑出声,众人齐齐望去,蒋湛严抱手靠墙,一脸悠哉。 “虽然异场被压制,但破围者经过强化淬炼,已经提升的肉体素质和反应力还是保留的。这不鸣城确实不厚道,但几位不战而退,说这种丧气话扰乱人心,也不合适吧。” 那人顿感冒犯,马上刺了回去:“你倒是大义凛然!我们力量还在不假,但那些怪物也不是吃素的!现在没有异场,我们连自卫都难,哪里有余力去搞什么‘逐日’?你那么厉害,你倒是上啊!” “我看这根本就是不鸣城自导自演的闹剧!压制我们的异场,现在图穷匕见了,想要屠城呢!” “是啊!我说这怎么事情一环接一环的,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蒋敏君上前,轻飘飘地说了蒋湛严几句,话音一转:“这不鸣城有没有问题,现在还不清楚。但我们之中,一定出现了居心叵测的人,想要借机生事,扰乱破围者世界的安宁。” 蒋湛严抱着手站到蒋敏君后,蒋敏君环视四周,不急不缓地说:“现在敌在暗,我在明,要是我们从中瓦解,不攻而破,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话音刚落,主道方向一群惊慌失措的人逃窜而至,蒋湛严一把揪住一个差点扑倒人的衣领,“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中心城……”那人面色发白,“中心城有怪物,好多好多!” 蒋湛严眼神一凌,严厉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人哭丧着脸,叫道:“不鸣峰出现了好多怪物,都聚到山脚下,还有一只好大,好多的脚,到处吞人,还吞其他的怪物。还有,还有好多奇怪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好像都想上山……” 他话还没说完,穿红色僧袍的女人霎时冲出人群,一言不发拔腿往中心城方向飞奔而去。 “觉母!”身旁的喇嘛惊呼出声,犹豫片刻,也跟着她往中心城方向跑。 蒋湛严松手,那人忙不迭地跑了,一边跑一边嘶声大呼:“完蛋了,一切都完了!” 像是慌乱的羊群忽然有了领头羊,很多人跟着那人跑了,蒋湛严抬手拉了两个没拉住,只好作罢。 身边不断有人跑过。 “敏姨,我们现在怎么办?” 蒋敏君抬头,看着夜色中的高峰。晚风吹起衣摆,似乎把遥遥的烟霾也带了过来。远处的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天,仿佛白昼降临。 白昼真的能再次来临吗? 第一百零二章 全城混战 山下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街道上到处都是奔逃的人群和肆虐的怪物,尖叫声、嘶吼声混杂在一起,仿佛地狱降临。 红袍女人一脚踢开俯冲而来的鳞面骨,动作干净利落。她俯身从地上一个被捅穿心口的男人手中抽出长刀,刀光一闪,朝前猛劈而去。刀刃划破空气,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逼退了另一只试图靠近的怪物。 不远处,几个喇嘛手持铁锹、钢耙、甚至断了半截的扫把,合力围攻一只鳞面骨。那怪物眼见一时难以讨到好处,发出一声低吼,转身跳上屋顶,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觉母!那边都找过了,没看到她!”一个喇嘛喘着粗气喊道。 另一个人说:“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红袍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目光冷峻。 异场无法使用,这里的人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武器,进行一刀一枪的搏斗。 另一边,蒋湛严一刀划开鳞面骨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半边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前襟的衣领早已染上斑驳的红点。 旁边人问:“蒋少爷,你怎么样?” 蒋湛严咧嘴一笑,“酣畅,痛快!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与此同时,梅朵听见山脚下的喧哗,脚步不停,疾奔而下。她一路跑到城前广场,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沉。 满地都是凌乱的火把,每隔几步就能踩到人或鳞面骨的尸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的气息 梅朵低喝一声,扬刀拦住袭来的蝎尾。无空的木棍狠狠砸下,逼退了那只怪物。忽然,无空的目光一震,看向一个方向。 城前广场再往里走,是不鸣峰下的九百九十九阶登仙梯。那条通往山顶的唯一去路,如今多了不少黑压压的人头。还有一些人似乎是从东城区赶来,也在往山上走。 无空想起云海楼关于“艮位”和“等”的两个信息,若有所感,大喊:“我上山看看!” 梅朵足尖一挑,捡起一把弯弓和几支羽箭,说道:“等等,我也去!”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梅朵下意识挥手劈去,最后一刻瞥见来人的面孔,急促收了手,翻身后退几步。 “桑吉梅朵,跟我走!”女人急切地说道。 无空的不安感越发强烈,等不及梅朵跟来,径自往登仙梯跑去。 “……” 梅朵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是不会跟你回墨脱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死,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活。” . “砰!”裴闻声从半空重重砸在地上,滚落几级台阶,才勉强稳住身形。 许多人正缓缓地向山顶爬去,步伐机械而僵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空洞的神情,眼神呆滞,毫无生气。 裴闻声抬头看向身后的场景,瞳孔猛然紧缩。 他看到了张灵玥。 这群人莫非都是失踪的感染者? 高高的台阶上,那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生物发出低频的吼叫,像是在呼唤它的同类。 裴闻声缓缓爬起来,心中警铃大作。 远处的黑暗中,大地微微颤动,有什么东西正快速朝这边奔来。 下一刻,无数的黑影从裴闻声身边蹿过。那些鳞面骨奔跑的速度极快,发出兴奋的咆哮,争先恐后地挤到最高处,像是献祭一般前冲。 那怪物来者不拒,粗长的脖颈闪电般一伸,咬住几只鳞面骨的颈骨。它的躯体软韧如橡皮泥,霍然摊开,将那些怪物“嗖”地“吃”了进去,彻底成了它血肉躯体的一部分。 转眼间,它吞了几个鳞面骨。 那鳞面骨的四肢成了他新的触足,部分的头颅挂在胸前,也伸出布满肉瘤的脖子,去吞噬另一个同类。 它的身体极具韧性,随着吞噬,体型膨大到近两三层楼高。它的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黏腻的液体,配合胸腔震动,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呼”声,好像在狂笑。 “缝合怪啊!”裴闻声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这是要炼出个蛊王啊……” 就在这时,蛊王发出尖锐刺耳的“呦呦”声。 那群石梯上的人接受到了信号。他们似乎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一脸木然向上爬。 好啊,这蛊王不仅吞噬同类,还想吃人! 【使徒不是能号令万物吗?】 王章说道:【这东西吞了太多同类,实力剧增,我现在这半缕残魂怎么控制?它还融了那么多东西!】 “别过去!”裴闻声拉住身旁的男孩。 男孩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死死地盯着台上。裴闻声无法,一掌敲在他颈后将人敲晕,终于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感到一阵绝望。 要把所有人敲晕吗?那怪物不过咫尺之遥,只要稍稍挪动脚步,就能把所有人吞入腹中,更何况是一群晕过去,连跑都跑不了的感染者。这跟到送菜送到家门前有什么区别? 突然,一根圆润纤长的棒球棍凌空而来,旋转几周,准确无误地落到蛊王头上,发出“嘭”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种攻击对此等体型的怪物来说,跟人用乒乓球碰头没什么区别。它微微一抖,木棍骨碌落在地上,滚下台阶。 但这显然不是个大度的主。它步足扬起,足间红膜疏疏抖动,似乎被激怒了。 “我靠!” 无空气喘吁吁地赶到登仙梯,一把拾起棒球棍,震悚万分,“裴闻声,那东西要吃人啊!师弟,师弟!你怎么晕过去了?!” 裴闻声没想到一下敲了个准,摸了摸鼻子,就在这时,那蛊王似是不满两人无视,忽然长尾一甩,朝两人扑来! 无空当即抬棍打去,那怪物脖子伸出,一只头颅一顶,丝毫不躲抗下一击,无空显然没有料到这全力一击,落在这怪物身上像是不痛不痒,那怪物没有给他反应的计划,一甩头咬住了无空的胳膊! 无空痛叫一声,那怪物腹腔的黏肉大张,眼见就要将他吞到肚子里去! 就在这时,裴闻声腕上的白珠光芒大绽! 这三颗血珠吸纳了无数人的灵,又是王级异象炼化的法器。他被一道抑制环锁住无法使用力量,但调用血珠里的灵无需流经心脉,法随心动,只需要调用最精纯的灵聚化为异场—— 电流在皮肤上跳跃,掌心聚集着闪烁的电光,耀眼的光束划破天际。 裴闻声眼神一凝。 不行,距离太近了!且不论雷霆万钧一击之下,那道士非死即残,更何况还有这么多普通人在场! 直到这一刻,无空还在撕心裂肺地大喊:“快带我师弟走!!别管我了,走!!!!!!” 忽然,那怪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作一顿。 裴闻声低着头,手腕的三颗白珠微微颤动,首尾两颗白珠迅速膨胀,体积在瞬间增大数倍,其中连接的血管般的细线,霎时间也变得铁链般粗,表面闪烁着一层淡淡的红光,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他猛地抬头,目光森然,右眼赫然变成全黑——这是王章的眼睛! 两端的金属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线,带着呼啸的风声勾住了那只咬住无空的头颅。这动作之快,连无空都反应不及,只看见白光闪过—— “碰”!那流星锤间的血线锋利如刀,几乎瞬间就将蛊王脖颈折断,骨碌一声头身分离。 无空一屁股落在地上,惊愕地看着胳膊上怒目圆瞪的脑袋。 他瞪大眼睛,喃喃道:“现在不是没法用异场吗?这是开挂了?!” 第一百零三章 半身为界 无空一脚蹬开胳膊上的脑袋,手臂上留下两排深可见骨的齿痕,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出。 他抬头看向裴闻声,忽然觉得这人的背影前所未有的伟岸,几乎要被他身上那不明来源的灼灼白光亮瞎眼睛。 “……”他下意识伸出了手,想要说什么。 话还没出口,裴闻声姿态潇洒,从容地大步迈出,右腿一下连迈两级台阶。 他的身体前倾,做出向上蹬梯的姿势,然而左腿还立在原地,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向前扑去,“啪”一声,给青白的石阶来了个热烈拥吻! 无空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裴闻声那持续不到一分钟的英雄滤镜瞬间破灭。 【……】 【你倒是动脚啊!】王章气急败坏,用他能想到最恶毒的形容破口大骂,【那些臃肿、愚蠢的海参都比你灵活!】 耳边风声骤急,那怪物的长尾一甩,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破空的呼啸声猛地抽了过来。 无空一把将地上昏迷的男孩揽入怀里,长尾重重抽在他的后心,他顺着力道飞扑出去,骨碌骨碌地滚了数十级台阶,直到撞上一块凸起的石面才停下。 裴闻声猛地抬头,清俊的面庞上,右眼看不到半点眼白,黑色从眼眶边缘一直蔓延到瞳孔深处,像个死寂的黑洞。 那流光溢彩的三球锤在空中旋转半周,他右手一撑一跃而起! 这身体左右一分二,操控的两人默契全无,连路都走不顺畅。眼见那怪物的长尾就要落在脊背上,王章猝然发出一声低沉厚重的喝令。 这是王章第一次通过裴闻声的身体发出声音。 这声威严的低吼如深海的低吟,变成了一种能穿透灵魂的旋律。 裴闻声眼前蓦然掠过一段场景。 他看见火光破开了漆黑的深海,浪花溅起百余丈高,血红的海面上,飘荡着鲸群绝望的嘶吼。王立在礁石上,对着海面的圆盘般的血月,发出激昂悲愤的号令。 声音顺着呼啸的海浪,遥遥传到千里之外—— 这是属于海王的信令。 裴闻声薄唇轻启,默念一声。 “使徒。” 那怪物一顿,在它迟疑的瞬间,裴闻声右手一撑,右腿猛蹬,借着柔韧的肢体弹跳起来。正巧台阶的高差弥补了手脚长短的差异,一手一腿化作“双腿”,飞快地向上冲去! “啊啊啊啊就没有体面一点的方法吗?!!!!!!!” 三球锤悬浮在半空,霍然拉伸紧绷,紧随身后,闪电般俯冲朝那怪物撑起的腰腹横向一切! 那怪物眼神迷离了不到一秒,马上清醒了过来。察觉到眼前人的意图,它勃然狂怒,站起身形成一座巍峨的小丘,投下遮天蔽月的阴影。 数十个头颅齐齐前伸,腹腔大开,从下至上竟汇出强横蓬勃的白光! 随着震天动地的嘶吼,灵聚成电,凝聚的电光球化作一道巨大的闪电,漱漱齐发,密集的电弧铺天盖地猛然袭来! 无空惊得吱哇乱叫,余光瞥见裴闻声一手一腿作为支点,侧身疾奔依旧动作快如闪电。他一下低俯,瞬间拍地跃起,躲过一道闪电。那流光白球不闪不避地穿越电网,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无空头一回看到人能蹦出如此清新脱俗的步伐,仿佛看到了螃蟹侧立弹跳的奇观,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路数!” 裴闻声一边飞快在电网中穿梭,那三颗白球在空中乱舞,中间的血线不断延伸,几乎瞬间就绕着那怪物转了十几周。两端大球猛然扯动,那看似凌乱的杂线倏忽缠上了那怪物的四肢,猝然一绷,意图将那团血物切成块块碎肉! “噫呜!!吼,吼吼——” 听到蛊王的嘶吼,其余的鳞面骨忽而暴动,朝场上那些失去意识的感染者攻去,无空大怒,扬起棍子挥去。 “滚开,滚开!!!!!滚——” 那蛊王皮肤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看似软如烂泥,那锋利的血线竟一时无法将它切开,那团软肉“叽咕”一声从密网中挤出。 王章冷笑一声,右手施压,白球的灵光乍明,血线一拉,死死卡进皮肉里。那蛊王痛呼一声,浑身被凌乱的缠线卡出道道血痕。 无空挥棒吓退一只鳞面骨,但他一个人哪里是这么多怪物的对手。他猝然回头,头脑嗡的一声轰鸣。 三米之外,蝎尾从一个女人的胸膛穿过! 那些鳞面骨兴奋得大叫,纷纷用蝎尾去戳弄她,那女人隆起的身体很快干瘪下去,仿佛尘封多年的干尸。 无空怆然惨叫:“裴闻声,救人——” 电光闪烁到了极致,前后左右,各是三道汹涌澎湃的闪电夹击袭来。裴闻声手上青筋暴起,似乎拉着无形的线,在手中绷出一道道血线。双方都在用性命僵持,等待着对手疲弱的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最后一刻,两道圆球猝然飞回,在身边形成一道陀螺形的旋流,和四面八方的电流猛地相撞,发出利刃相击的金属铮鸣! “你们这群畜生!TM的畜生!!!!”嘶吼从喉咙深处喷薄而出,无空双眼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 护住师弟已经极其勉强,他本来就手上有伤,此时满脸溅血,有自己的,有别人的,也有鳞面骨的。 他快要……快要坚持不住了啊! 忽然,脚下密集地传来震动。 山脚人群如潮水涌动,空中树立着各式武器和燃烧的火把,长矛、弯刀、弓箭,人群的奔跑声、呼喊声、武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震耳欲聋的喧嚣。 很多人冲上了登仙梯,往战场中心赶来! “轰隆——” 两股蓬勃的灵相击,形成恐怖的冲击,中心白光炸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推了一把,裴闻声霍然后仰! “碰”!他飞倒在楼梯上,突出一口血沫。那蛊王被血线勒得皮开肉绽,亦是向后飞跃,落到更高处的石阶上。 忽然,半山腰的山林里冲出了一个少年,他惊异地看着眼前的混战,脚步急刹,在那蛊王面前停住了。 裴闻声眯起眼睛。那娃娃脸想做什么? 娃娃脸颤巍巍地抬手,上前一步,似乎在对那只巨物说什么。 裴闻声浮起一个诡异的想法:这个娃娃脸不会在试图控制那个蛊王吧? 娃娃脸见那蛊王在原地喘息,好像受到了鼓励,再上了一级台阶。 王章用半个实体发挥出“使徒”,仅仅定住那怪物不到一秒,那娃娃脸不会这么异想天开……! “喂……” 裴闻声刚上前一步,剧变在瞬间发生。 那蛊王忽然一口咬住了娃娃脸的脑袋,将他“吞”进了胸前张开的巨洞之中! 第一百零四章 无尽熔炉 那娃娃脸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那团蠕动的血泥吞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蛊王吞噬娃娃脸后,仿佛得到了某种滋补,肉浪翻涌,身上的血痕在几次呼吸之间便迅速愈合。 冲上山的人里很多是原住民。 他们的皮肤惨白如纸,仿佛常年不见天日,显得病态而羸弱。尽管如此,他们依旧奋力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一群人合力围攻鳞面骨,另一些人则穿过混战,将目光呆滞的感染者带下山去。 混乱之中,一身青色长衫的男人急匆匆地冲上石阶,环顾四周,目光停在站在最前方的瘦削背影上。 裴闻声深吸一口气,尽管他与娃娃脸并无深交,此刻却不由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他抬头望向那庞大的蛊王,心中思绪翻涌。 【使徒不是万能的。我控制不了它,只能硬打。】王章目光定定:【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不愿意把身体给我吗?】 他的右手高举,三球锤在半空中围绕他的手心缓缓浮动。随着灵气的消耗,三颗白珠逐渐褪回淡粉色,光芒也黯淡了许多。 那怪物的恢复速度惊人,寻常的刀枪根本不能对它造成致命伤。它吞噬的东西越多,实力越强。 等白珠里的灵用尽,整个不鸣城再没有东西能阻挡它的脚步。 要赌一把,把所有的控制权交给王章吗? 心里的两个小人激烈斗争。 一个小人在他耳边低语:“好多的人命,不值得赌一把吗?你控制不了血珠,也使用不了异场,就是在拖王章后腿——把机会让给更有能力的人不好吗?你就是自私!” 另一个声音却冷冷反驳:“那又怎么样,这些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欠任何人,为什么要为别人牺牲自己?” 裴闻声抬头,那只蛊王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头顶是云雾缭绕的不鸣城,隐约可以看见横跨两峰的天生桥。他突然想起江何的话—— “一旦发现你失控,无论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将你斩杀在越劫之下。” 他呼出一口气,身旁一道黑影闪过,朝山顶方向飞奔而去。那人手提一柄弯月长镰,刀身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发出尖锐的嗡鸣。 是江何! 江何的身法快得只见残影,几乎瞬息之间便斩下了那怪物的三颗头颅,头颅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下。 然而,那怪物吞噬的人数众多,肚子里还有不少存货。一颗头刚刚落地,马上又有新的头颅从软肉中伸出。 江何面色沉着,挥镰斩去,转眼又砍下了几根步足。 满地的断头残肢,场面血腥而混乱。 眼见那怪物被拖住,裴闻声回头寻找张灵玥,刚好看见她和梅朵往山下走的背影。 他提起白珠,正想去帮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撞击声。 江何像是被一击轰在胸前,身体向后仰倒,直直飞了出去! 就在这时,那只蛊王嘶声高呼,从石梯顶端一跃而下,像一颗炮弹般高速旋转起来。它的浑身白光绽放到极致,带着毁灭的力量直冲而下! “轰——轰——轰——!” 空气中骤然响起“噼啪”的电流声,蛊王身侧的电光如同咆哮的雷龙,石梯两侧的石块在电光的轰击下纷纷炸裂,化作无数碎片,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裴闻声呼吸一滞,猝然跃起! 三颗圆珠瞬间涨大了数十倍,中间牵连的红线变得如同臂长,以中间那颗鸽子蛋大小的系统心脏为锚点,两颗圆珠以惊人的速度围绕中间的珠子旋转起来。 旋转的速度极快,珠子的光芒在高速运动中被拉伸、扭曲,形成一个高速旋转的扇面,既是坚固的保护伞,也是致命的杀阵! “铛!铛铛铛铛铛铛!!!!!————” 高速转动巨物撞上三球锤的扇面,发出令人牙酸的轰鸣声。裴闻声双手死死支撑在前,身边碎石横飞,尘烟四气,宛如天崩地裂! 他的双脚沉陷进石裂里,越来越后挪,气流的余波将他身边的石面化为粉齑,只留下两脚站立的方寸之地! 三球锤越转越快,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那白色的扇面边缘颜色渐渐变深。 身后是无数恐惧、惊惶、忧怖的目光。 没有退路了! 裴闻声暴喝一声,脚下飞速后移,刚一推开,脚下的石面轰然破裂,碎石弹起三丈高。那扇面转速不减,随着他的动作飞速向后退去,霎时形成柔韧的气浪,将他身后的人都往山脚下送去! “轰隆!轰隆!!轰隆!!!!!——” 无数的梯级被惊雷震碎,化为空中的飞石。登仙梯上的所有人被护在这面血色的伞后,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一路退到山底! 【心脏要撑不住了!!!】右手青筋暴起,黑瞳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王章大叫:【交给我,裴闻声,交给我!!!!!】 “你TM的!!!……”裴闻声牙齿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满口都是腥甜的血沫。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去TM的世道! 凭什么我倒霉透顶,人人见我柔弱可欺,还要我去承受本不该属于我的一切? 一切问题的根源,什么才是问题的根源?! 王章忽然眉心一跳,半边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神色。 裴闻声微不可闻地低喃了几个字:“无尽,熔炉!” 霎时间地动山摇,裴闻声仅能掌控的一只眼中,灼灼烈日从背后升起,无数的玻璃地砖如同冰块浮出水面,好像一座座冰上的坟墓。 那怪物的影子投在地砖之上,裴闻声回头,那些惊慌失措、痛哭流泪的面孔不见了。 荒芜的原野里只有他,和一个悬在半空,不断旋转的血色肉团。 地面晃动,是因为砖盖争先恐后地脱离了地面,升起到半空后,忽然停住了。 砖下是毫无波澜的水面,裴闻声行走在其上,如履平地。他眯眼抬头,玻璃地砖在太阳下通透如水晶。 本该了无纤尘、至透至纯的玻璃,忽然开始急速下降,释放出强烈入骨的威压! 那蛊王好像被千钧巨力压身,开始不断下降,转速慢了下来,肉瘤般的尾巴半数浸入水里。 忽然,太阳闪烁了一瞬。 裴闻声一愣,心口滚烫起来,一股勃然的力量试图冲破束缚,朝他枯涸的筋脉涌去! 他正在汲取那蛊王身上的力量! 下一刻,一股更为灼热的刺痛感从脖颈处蔓延开来。 那个抑制环,再次被触发了! 第一百零五章 审判 不鸣峰的战况陷入僵局,硝烟弥漫,血流成河。 另一边,海妖匆匆拐进一处隐秘的巷口,走进一户绿意盎然,花香四溢的别苑。 她刚走进门,就闻到迎面拂来的暖香。 “海妖姐姐!”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原来是你啊!” 海妖闻声扭头,看到一个清秀的少年郎跷着腿坐在桌前,支着脑袋笑吟吟地说: “老板让我来接个人,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九曲的积木重构被压制,所有对外接驳口完全放开,这座别苑也不再是隐不可寻的秘境,但九曲看上去并不担心。 他起身拍拍手,轻快地说:“走吧,我带你上楼。” 还没走近,就听到屋里弦音骤急。 很少有人能将一把二胡拉出这等恢弘气势,似战鼓雷动,烽火连天,乐中惊闻金戈交击,恍若置身万顷沙场的血雨腥风之中。 海妖小心翼翼地踏入房门,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一闪,侧身让开。 一个侍女捧着一个玻璃盏,盏里盛着新鲜还带水珠的蓝莓,她颔首微微一笑,将那玻璃盏端到桌面,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海妖走到桌边,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珠帘碰撞,一个人一边拢着头发走过来,径自往桌边一坐,也招呼她:“坐,愣着干什么。” 说着,她转头对乐师比了个手势。 琴声戛然而止。 片刻,琴师将二胡放在腿上,左手轻托琴颈,右手持弓,又开始了奏乐。 这次奏的是《春江花月夜》。 琵琶清脆,二胡低沉,笛声悠扬,箫声绵长,声声入耳,先前夹风带雨的紧张感霎时荡然无存。 海妖僵直的脊背渐渐放松,她捏了捏指甲,一个“少”字的气音还没出口,对面的人忽然伸手,在她面前的玻璃盏里抓了一把。 那人长着一副甜美标致的好样貌,她捻起一颗蓝莓吞进嘴里,露出尖尖的虎牙。 海妖默默看着她的动作,像是自己也吃进了一颗酸甜的浆果,不由把话吞回肚子里。 “不鸣城里不产蓝莓,外面带来的,放了几天,保存得不错,还算凑合,可以尝尝。” 海妖拿不准她的用意,没有动作,又听她问:“出去之后,什么打算?” 海妖目中闪过一丝茫然,半晌垂眸回道:“回研究所吧。” 对面的女人点点头,海妖暗暗吐出一口气,握紧了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少东家。” 话一开口,就没有反悔的余地。海妖心一横,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实验体0947出逃的事情,是我没有办好。” “那天0947出逃,我和跛子在路上伏击,命定之矢一枪击中心口。是我太想当然了,以为这人必死无疑,没有继续追踪。” 海妖深深埋下头,“现在0947不仅活着,还出现在不鸣城,找到了地下城的实验室!是我的失误,对整个行动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身旁的人定定地注视着她,浅褐色的眼瞳如琉璃般折射异样的神采。 海妖急切地说:“少东家,我愿意承担责任和后果,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对面的人不接话,顿了足有十秒。 忽然,她莫名地问:“这么久没见到阿隐,你想见他吗?” 海妖一愣,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的时候,头已经点了下去。 那人神色平静地说:“这次回去,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海妖先是不可置信,随后涌起后知后觉的狂喜,下意识喊出对面人的名字:“阿止!” 那人支着脑袋,似乎有些头痛:“真的这么喜欢吗?” 海妖咬唇不语,面上罕见地流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半晌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像是被推入泥泞的人,半边身体已经深陷,就在泥土干涸的寒冷前夜,忽然有人过来,给她喂了一口水。 这一口水她吞得如此仓惶,品不出嘴里到底是什么滋味,甚至分不出余力去猜测,喝进肚子里的是干净的水,还是见血封喉的毒。 她太渴了太久,除了嘴边的水,其他东西都成了无关痛痒的小事。 “……那0947那边,需要我做些什么?”她惶惶地做出保证:“这次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那人神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用管他,他那边,我有其他安排。” 海妖似乎有些失落,忽然听见她说:“接下来这段时间,我需要你去办另一件事。” . 痛,很痛!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哪怕是被王章的触足洞穿心口,或是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打穿胸膛,裴闻声从未感觉到如此刻骨的痛意。 声带似乎在融化,身体从内而外地膨胀,好像下一秒就要血肉横飞,炸成无数碎片。 中心蓦然绽开耀眼白光,怪物被气浪掀到数十米开外,而最前方的年轻人忽然单膝跪倒在地,神色痛苦地卡住自己的脖子! 脖颈间的皮肤溢出的金色符文,那些符文如同拥有生命地流转跃动,忽然像是被什么力量触动,从内而外地拉扯扩张。 裴闻声僵直地向后倒去! “嗡——”耳边的嗡鸣声掠过,四周潮水般的呼喊声再次涌入耳朵,裴闻声费力地睁开眼。 漆黑的夜空下,是徐卫那张胡渣没刮干净的脸。 他以为自己晕过去了一段时间,其实只是眼前昏黑了短短一瞬。 裴闻声后仰的瞬间带倒了一大片人,徐卫奋力爬过去,把他揽进怀里,把头垫高到膝盖上。 “徐……卫……” 胸膛发出“赫赫”的呼吸声,裴闻声嘴唇抖动,说不出一句话。 “好了,好了,小裴公子。没事,不疼了。” 徐卫神色痛苦,干燥的手抚过裴闻声的额头。 那只蛊王在碎成石堆的登仙梯发出尖锐嘶鸣,山下剩余的鳞面骨穿过人群,迅速向它奔来。 融合的速度提升到极致,软肉之上,长出锋利的鳞甲。 如果王秋能亲眼看到这一幕,他会惊愕地发现,这只狰狞可怖的庞然巨物,已经快要成熟了! 裴闻声奇异地被安抚下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一根颤抖的食指轻轻落在眉心,留下一个血色的印记。 徐卫深深低下头,“没关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永远,站在你背后。” 裴闻声缓缓爬了起来。 王章蓦然升起不详的预感,下一秒他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撞回意识海,失去了半边身体的控制权。 【你要干什么?】 裴闻声握住三球锤中心的那颗鸽子蛋大小的系统心脏,另一只手扯着血线,越来越快地甩动起来,那颗几乎变回血红色的腮心脏在空中轮动出残影。 王章厉声诘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裴闻声不答,大步踏着满地的碎石,向山顶奔去! 蛊王吞噬了最后一只鳞面骨,看见山下一个人影提着三球流星锤飞奔而上。 它并不想继续缠斗,转头往山上跑去,然而下一秒,脚下的石地似乎变成了软烂的泥泽,它低吼一声想要抬脚,却发现脚下纹丝不动,越陷越深! 裴闻声眼中,灼热的太阳再度升起,玻璃地砖掀起,地下是波澜不惊的水面。 那只怪物的下半身陷入水面,随着剧烈晃动,掀起一圈一圈波纹状的涟漪。 在脖颈间金光亮起的前一刻,重达千磅的流星锤轰然而至,随着惯性几圈缠上巨兽的躯体! 水花四溅,源源不断的灵被平静的水面吞噬,流入裴闻声的心脏,在即将流向周身筋脉的那一刻,手中的红珠乍明,顺着手心将汹涌的灵吸收入三颗红珠! 力量生生夺走,化为捆住自身的囚笼,红珠注入莹润白光,越发柔韧紧缩,坚不可摧! “吼吼吼——” 那怪物发出悲愤决绝的咆哮,忽然狠狠咬上下肢! 犹如壁虎断尾,陷入水面的部分被无情舍弃,它拖着血淋淋的后退,那部分的断肢飞快愈合,腹腔翻涌,找出新的手脚补充。 它已经疯得红了眼,不顾身上紧缠的血线,拖着裴闻声朝山上冲去! 此刻,身体内的微量灵力达到了最高阈值,裴闻声用自身渡灵的障眼法,终于被抑制环察觉了! 脖颈金光再次亮起,他嘶声悲呼,再也无力抵抗,被那怪物一把扯近,最近的那只头颅长颈伸出,锋利的牙齿瞬间穿透了他的肩膀!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山顶上忽然传来一声轰鸣,裴闻声一僵,第六感爆发出强烈的警觉,恐惧几乎顷刻从脚底蔓延至头顶! 他听见什么东西飞速下落的声音,但他已经躲不开了! 忽然,锋利的刀影“刷”地在眼前闪过,有人一把闪电般扯着他的后襟,飞快地向后倒去! 后背重重摔倒在地的瞬间,耳边响起天崩地裂的轰鸣! 刚刚所在的地方,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将那只怪物砸入地底,四周龟裂出陨石洞一般的深坑! 两人被气浪震出十米开外,骨碌滚作一团,江何一把将弯镰狠狠插入石缝,滑行了一段,才堪堪止住下滑的趋势。 下一刻,巨石无火自燃,爆出赤金色的冲天火光! 裴闻声勉力爬起身,目光投过那仿佛能焚毁一切的炙灼烈焰中,巨石上赫然刻着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 审判。 第一百零六章 感染仪,两度炸裂 火光闪烁良久,烈焰熄灭,留下一个宛如巨碗的深坑。 巨石地下,那只怪物被烧成了一团黑炭,几根伸出巨石的步足轻轻一踩,发出了清脆的裂声。 天生桥中间的窄缝高高隐匿在黑夜之中,这块石头就是从石缝中落下来。 如果不是江何最后一刻把他拉开,他就会和这怪物一样,死在从天而降的巨石和犹如狱焰的烈火中, 裴闻声愣愣地看了良久,回过神来。 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的头颅,红石耳坠沾上尘土石屑,变得灰扑扑的,就像他不会再亮起来的眼睛。 忽然,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冲出人群,飞扑地跪倒在地,想伸手又不敢伸,对着那只未能瞑目的脑袋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要看病了!哥哥我们回家吧!” 男孩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头顶上的白发稀疏软榻,露出大片光亮的头皮,仅有的几根头发打着卷垂下,落在同样白得异样的脸颊上。 他哭得声嘶力竭:“我不要你参加竞技赛了,哥哥,哥哥我害怕!我不要你赢,我们回家好不好?呜呜呜呜……” 他小心翼翼把娃娃脸的头颅揽入怀里,白色的睫毛颤抖,低声呢喃。 “我们回家吧,我不治病了,我想回家……” 裴闻声忽然想起来,今年的竞技赛头筹,据说是一个来自境主的承诺。 那娃娃脸不择手段只为在竞技赛中晋级,又在红灵坊豪赌,如今走到这一步,是为了这个男孩吗? 裴闻声不知道这男孩得了什么病,也不清楚境主和红灵坊是否有治好顽疾的神通,但从黑袍子的遭遇来看,情况并不明朗。 娃娃脸知道这些吗? 就在这时,地下的碎石传来细碎的震动声。 “嘿呀,嘿呀。” 狙击镜的十字从裴闻声脸上移到山脚,一队黑袍人匆匆赶来,朝山顶奔去。跛子咧嘴一笑,“好啊,终于找上门了。” 山脚不远处的屋顶上,跛子舔了舔尖牙,低头趴在屋顶上,继续朝不鸣峰方向望去。 为首的是连山严肃无趣的老脸,他先拱了拱手,对裴闻声说了什么。 这个距离什么都听不见,但光是看着男人认真的神情,就能猜到他在对面前的年轻人——这个某种意义上救不鸣城于水火的人,说着些恶心又假惺惺的漂亮话。 “这场风波由全城感染而起,不鸣城向来恩怨分明,你挺身而出,减少了很多牺牲,不鸣城永远感谢你。” 连山拱手,深深地鞠了下去,他身后的黑袍人做出了一样的动作。 “然而,”连山话锋一转,“鉴于刚才一系列的异常反应,我希望你接受一次全面的感染值测试。” 裴闻声大马金刀地坐在碎石上,脖颈上的金光已经散去,但嗓子的灼热感仍然鲜明,他还没回应,薛明文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连山大人,先是全城感染没解决,现在那些怪物忽然出来伤人杀人,你们管不了,反而最后跑来查一个帮你们解决问题的人,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说不过去了?” 连山说:“薛监察也知道,事情是由全城感染而起的,想要查清楚,就应该从头理起。经过调查,我们已经掌握了初步的证据,如今线索就摆在眼前,薛监察想听吗?” 薛明文一折扇子,肃然起敬:“哦?那倒是说说看?” 连山手持感染仪靠近裴闻声,刚一靠近,仪表盘上的指针不安地抖动了起来。下一秒,伴随着“滴滴滴滴”的警报声想起,指针急速转到尽头,针尖剧烈地抖动了几秒,忽然“碰”一声巨响,仪器表盘霍然炸开! 周围的人大吃一惊:“炸了!怎么回事?” 又一个黑袍人上前,对着娃娃脸的头颅上一扫,表盘滴滴叫了几声,也是惨烈地炸开,人群一惊,哗然沸腾起来。 “怎么回事,他们两?!什么情况啊……” 连山接过黑袍人手里的仪器,两只手各持一个仪器,高高举起展示。 “仪器超额运转,表盘炸裂,说明感染值已经超过仪器的测量范围,也几乎超过了人类的范畴!如此相似的境况,说明他们身上拥有某种同源的东西。那么为什么一个变成了这等惨状——” 连山退开,露出巨石之下焦黑的尸骨,石上入木三分的“审判”冷漠地俯视着脚下芸芸众生,“而另一个,却还是一个普通、再正常不过的人类?” 有人怯怯追问:“对啊,为什么?” 旁边的人狠狠一扯他的衣角:“你是不是太健忘了?人家才拼命救了我们,我们要忘恩负义,跟着不鸣城去讨伐他吗?!” 那人弱弱地说:“可他的感染值怎么解释……” “就在刚刚,我们顺藤摸瓜,从那怪物出现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废弃的暗室,并且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徽标。”连山从衣襟里掏出一枚圆形的徽章,像个巨大的爬行动物图腾。 人群瞬间静默了下去,那些对不鸣城愤愤不平的讨伐声忽然消失了。 李良屹瞳孔微缩,这是席勒斯直升机上喷绘的徽记! “这个东西对于在场的部分人来说,应该很熟悉。”连山凌厉的视线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庞。 “谁制造了这些怪物,谁造成了这场事故,指向分明,相信你们心中都有答案。” “为什么都是高危感染值,他们却不相同?高感染值可以出现在严重基因污染的生物上,也有可能出现在另一种能污染其他生物的东西上。” “而眼前这一位,极有可能就是你们所说的——触媒。” 李良屹面咬牙切齿:“这个王八蛋疯了吗?!” 所有的视线都集聚,落到了裴闻声身上。他的衣衫被扯得只剩下几片布条,脸上站着灰尘和血迹,如此狼狈的境况下,依旧脊背笔挺。 他坐在石堆上,掀起眼皮,冷冷地回望着那些探究和质疑的目光。 李良屹忽然想起中心城的狩猎队伍中,数量多中土组的感染者,裴闻声也参与了那场比赛。 张灵玥的感染,无空的师弟的感染,他和梅朵的感染…… 一切好像都说得通了。 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疑云之后,隐隐不见真容。 他面色发白,近乎惶恐地想:如果真是裴闻声,那怎么办? 第一百零七章 去留 连山扬起嗓门,大声宣告:“不鸣城百花盛典,诚邀天下英杰共聚一堂,有人却借此机会行苟且勾当,杀伤掳掠,不鸣城绝不姑息,一定会彻查到底!” “至于这位——”连山回过头,面色沉着,抱手一拱,“得罪了,拿下!” 裴闻声霍然起身,手中白珠闪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黑袍人上前,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忽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慢着!” “等等!” 蒋老夫人和老卡尔一前一后走来,薛明文收回脚步,“刷”地一开折扇,轻轻扇动起来。 蒋老夫人不紧不慢地说说:“连山大人,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就凭一个坏掉的机器做出推断拿人,有些草率了。” “触媒感染需要时间和媒介,以不鸣城的城域面积,假如触媒是从一个中心点出发,感染的人也应该从内向外扩散,绝不该同一时间内全城感染。退一步来说,来者是客,哪有主人家动不动跟客人动手的道理?” 薛明文眼睛一转,帮腔道:“没准那机器坏了,再说了,测的那怪物的感染值也不一定准,毕竟只剩下一部分吞噬的残躯……” 白发男孩哭着反驳:“你才残躯!你全家都残躯!他是我哥哥!” “……”薛明文轻咳一声:“总之,随便拿人太过武断了,咱们要不下山把残局收拾了,好好睡一觉,明早再坐下慢慢商量?” 人群里的捧哏嚷嚷:“对啊,也有可能是仪器坏了呢?我从来都没见过感染仪炸掉,还是一炸炸两个……” 连山稍一迟疑,招手取过一个新仪器,进行第二次测试。 不到十秒,绿灯亮起的时候,连山面上闪过一次错愕。 指针先是指到了15的位置,又像被磁场干扰,跃跃地想要左右摆动,一下窜到了50,但马上又回落到12,随即停在了原地。 这是个非常良好,再正常不过的数值。 连山眯起眼睛,忽然用来朝机身用来拍了过去,晃了几下后不信邪地再测。 绿灯,通过。 绿灯,通过。 绿灯,通过。 “过了,过了!!!我就说没问题吧!” 紧张气氛彻底消散,连山额角冒出豆大的冷汗。 薛明文笑眯眯地说:“有道是实践出真知。有没有问题,再测一次就知道了。连山大人,你觉得呢?” . 圆形的黑镜框里,薛明文眼尾挑起,笑得像个偷了腥的狐狸。 “嘿嘿,越来越有意思了。”跛子兴奋得浑身抽搐了一下,放下狙击镜。 这个年轻人是他第一个刺杀失败的目标,命定之矢终于碰上了心仪的猎物——一个打不死的人。 要是下次多来几枪,打个连片穿孔稀巴烂,他还能再“死而复生”吗?跛子想着,有些跃跃,忽然听见房瓦踩动的声音。 “看什么呢,让我也瞅瞅?” 跛子闻声回头,不远处的男人穿着丝质睡袍爬上屋顶,裸露出胸口一片胀鼓鼓的结实肌肉,朝他左右摆了摆手。 跛子下意识感到被冒犯了,抬着瘸腿挪动就要跳下楼,忽然身后疾风挂过,男人一把拉住他的衣领,“碰”一声带他落了地! 本就有旧伤的老腿忽然受到剧烈冲击,从习惯开始钻上锥心刺痛,跛子脸色一沉,奋力一甩袖挣脱了他的手,踉跄急退几步。 没有异场,跛子就是个比普通人更孱弱的瘸子。他面上闪过一丝愠怒。 崔先生手插在兜里,另一边,阿贵像只灵巧的猎豹,从房顶一跃而下,将那跛子前后堵在巷口。 跛子看看前后,忽然挂起脸谱般的笑容,捻指一笑,“公子来寻我,何事?” 崔先生不紧不慢地说:“我?我来要个东西。” 跛子肩膀一松,后退半步,捂嘴嘻嘻笑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不曾欠你东西。你是想要,我却未必舍得给呢!” 崔先生说:“那可不由你说了算。我既然要了,你就不得不给了。” “你个好生不讲道理的泼皮破落户!”跛子掀起门帘一般的刘海,露出锋利像鲨鱼一样的牙,阴恻恻地笑道:“好啊,好啊!既然你撞上门来——” 崔先生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 片刻后,阿贵用手帕仔细擦着手,朝巷口背手而立的身影走去。 “崔先生,人已经解决了。” 崔先生回过头,“嗯”了一声,“痕迹处理干净,人扔到中心城附近吧,那里满地都是,不差这一个。” 他摩挲了一下嘴角,阿贵知道他瘾犯了,从口袋摸出一包烟递过去,又点了一根火柴。 崔先生嘴里噙着烟,满足地深呼一口气。 “又帮孔逸解决了个麻烦,下次得问她要个大的。” 阿贵神色专注地把手帕包好,叠起来放到前胸。 “算了,就当是送的吧。”崔先生笑了一声,微微低头,薄唇轻启,吐出一口烟。 “真要论起来,那傻小子还得喊我一声师叔呢。” . 不鸣城没有处理人形感染源的先例,即使在世界范围来看,这样的案例也是极其罕见。你说的办法,不会是斩草除根,一了百了吧?” 被戳中了心思,连山悻悻地张了张嘴,没出声。 江何冷笑一声:“就算裴闻声真的是触媒,人形触媒极其罕见,常规触媒的处理方法照搬到他身上,未必会奏效。就算他死了,谁知道触媒会不会消失,现有的触媒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逸散?要是扩散更严重了,你又打算怎么办?” “更何况——”江何面无表情“就算责任不在不鸣城,但鳞面骨这种高危变异株的逸散本就是严重的事故,事初未察,事起未止,事后推卸,如今死伤甚广,不鸣城都逃不了干系!” 杀又杀不得,留又留不得,连山看着裴元,太阳穴直跳,感觉陈年的偏头痛又要犯了。 就在这时,蒋老夫人适时地开口:“索特里亚学院对触媒的理论研究是顶级水平,在那里,或许会有解决的办法。” 第一百零八章 我为你做担保 “索特里亚在欧陆西岸群岛上,远离大陆,可以和普通人形成有效隔离。岛上风光秀丽,设施资源充足,足以应对日常生活和各种突发状况。” 蒋敏君的声音温和而坚定,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裴闻声身上。 “在触媒问题达成定论之前,需要委屈你一段时间,接受观察和测试。索特里亚学院是破围者的净土,也是全球规模最大、仅面向破围者的学校。这里的许多破围者,包括李家的小屹,还有我的外甥阿严——他们都曾在索特里亚学习。” 李良屹突然被点名,有些局促地抬手讪笑。 蒋老夫人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我的诚意,并代表索特里亚向你发出邀请。登岛一事,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其他人,都是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薛明文皱了皱眉:“蒋老夫人,您应该也有所了解,这次感染值异常的不只有普通人,还有不少破围者,足以说明这次的触媒对破围者来说,也存在未知的影响。” 蒋敏君颔首,神色从容:“是的,我很清楚这一点。” 薛明文追问:“那您也应该清楚,一旦这人登岛,影响将波及整个索特里亚。这可是一个相当慷慨的决定,我毫不怀疑您的大义,但您能代表索特里亚做出这种关系重大的决策吗?” 蒋敏君说:“普通人感染,是过一道生死门。但这种情况发生在破围者身上,又不尽相同。薛监察,我向你请教一句,感染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薛明文说:“因为基因锁受到了剧烈冲击。” 蒋敏君点头:“不错。基因锁受到冲击,所以出现感染。但破围者基因锁本身已经解开,又怎么会二次感染?” 薛明文一时语塞:“这……” 蒋敏君又问:“我再请教另一个问题,那些感染值异常的破围者,是否出现了特殊的症状?” 薛明文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没有。” 蒋敏君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目前的观察情况来看,破围者的感染跟我们理解的感染,似乎并不是一回事。唯一的相同之处,只有机器上的数值。” “……” “……” 众人面面相觑,目中闪过怀疑。 连山直切要害:“蒋老夫人,你是怀疑我们在机器上动了手脚吗?” 将敏君笑笑:“连山大人,你确实误会我的意思了。” “如果机器没有问题——”薛明文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很可能存在其他的东西,干扰了仪器的判断!” “不错。”蒋敏君回望过去,“我们不能盲目迷信一个数值,真真假假,需要足够的时间做出判断。”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裴闻声,“就像这个年轻人,他身上的感染值波动巨大,按理峰值来说,早就应该已经基因污染,成为跟那些怪物一样的存在,但他还是跟我们一样,是个能跑能笑,活生生的人!”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挺身而出,免去无数人的流血牺牲,少年英雄,临危不乱!在场那么多人,还有谁有这种胆量,有这种气魄,能做到他这一步?” “……” 击杀那只怪物多少存在逼上梁山的成分,夹杂着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私心,但在蒋敏君这么情真意切、娓娓道来的夸赞下,裴闻声有些脸热,掩饰般地蹭了蹭脸上的血迹。 “这场混乱,他已经做出最大的努力,我这把岁数了,今天也要做出表率,为这个无畏的年轻人做一点事情。” 李良屹似乎预料到什么,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的目光柔和地看着裴闻声,宛如一位慈祥的长者,“我愿意为你做担保。” “我向你发出正式的邀请,希望你同我们一起,前往索特里亚学院。” . “太魔幻了,太魔幻了。” 李良屹喃喃地重复了两遍,眼神发直地向后仰倒,呈大字形摔在床上。 裴闻声抬脚不轻不重地踢在他小腿上,“起来。城门六点就要开了,你还有一小时时间准备行李,赶去渡口。” 李良屹翻了个身,声如蚊蚋地哼哼:“城门关了几天,感觉已经过了一辈子。”他猛地弹坐起来,瞪大眼睛:“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真要跟我们回索特里亚了!” 裴闻声淡淡地说:“我不去索特里亚,那些人不会放我走的。” 李良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后怕:“你当时到底怎么回事?忽然从哪里窜了出来,身上光‘嗖’一下亮起来了,就这么不要命地冲上去了?!那怪物吓死个人了,还把那娃娃脸吞了安自己身上!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你……” 裴闻声面色稍霁,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耳畔:“原来你这么担心我啊,小、屹?” “……” 李良屹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滚滚滚!你要是被吞了,我那17万灵源不就打水漂了!那可不行!” 那十七万灵源闪过脑海,李良屹瞬间把其他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双手合十,絮絮叨叨地说:“现在你能写说明了吧?几天过去了,索特里亚可千万别结算了!我们赶紧出去,把申请截下来!” “梅朵呢,梅朵!”他飞扑到门框上,刚拉开门,差点迎面撞上一个白胡子老头,“哎呦,谁啊?!” 门外的抱虚山人抬起手,似乎正想敲门,见状顺势一推,把那张差点贴到他脸上的脸推开一臂远,眉毛挑得老高,嘴里霍霍大叫:“看人,看人!” 旁边的房门倏忽从里拉开,梅朵一脸菜色地骂道:“李良屹你鬼叫什么呢?!” 见到门外的人,她脸上的不悦一扫而空,连忙礼貌问道:“抱虚山人,您怎么在这里?” 老头摆摆手,把李良屹手里的宽大袖口一甩,成功把自己的袖子抽了回来。 他一捋胡子,中气十足地说:“我来找那个准备去索特里亚的年轻人,他住这间吧?” 出于阵营不同的微妙心理,李良屹并不想让裴闻声和易道的人接触,不要脸地挡在门口。 “你找谁?我等会就回索特里亚,年轻不,合你的标准吧?你跟我说呗,什么事?” 抱虚山人:“……” 第一百零九章 有困难找易道 老头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说的是今天和那怪物交手的人,李家小儿别闹!他在屋里吧,你去把他请出来,好不好?” 李良屹脸皮很厚:“他不在。” 老头:“…………” 他微笑地伸出手,抚上李良屹的脸。 李良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然那手把他脑袋一推,他猝不及防,向旁边歪去,让出了门口的通道。 好啊!没想到这位在易道颇有威望的前辈居然这么……为老不尊! 李良屹幽怨地摸着半边脸,还被跟进门的梅朵瞪了一眼,心里更是委屈。 抱虚山人刚进屋,就和迎面走来的裴闻声碰了面。 那老头摸着胡子,目光把他从头扫到脚,裴闻声看着他点点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下意识后退一步,忽然那老头往手里一锤,恍然大悟。 “贤侄啊!你是孔逸孔道长的徒弟吧?” 他的目光带着看地里蔫黄小白菜的怜爱,问道:“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叫什么名字?” 裴闻声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曾来过神算铺,他们是见过的。 李良屹更是觉得这人目的不纯,刚想撸起袖子上前,被梅朵忍无可忍一把拉了回去。 裴闻声报了名字,犹疑地问:“您认识我师傅?” 老头拊掌大笑:“这就对了!我不仅认识你师傅,我们还是多年的好友!她啊,跟我嘱托,要是见到你,就给你带个话!” 裴闻声心一紧,追问道:“她跟您说什么了?” 抱虚山人大手一挥:“她去南方前让我告诉你,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可以来找我们帮忙——我们的观就在洪城。什么索特里亚给你画的饼,统统不要信!” 李良屹盛怒之下“嗷”一声挣脱了梅朵的手,大骂:“呸!你个老头子口出什么狂言!” 裴闻声脑子嗡一声轰鸣。 孔逸居然知道索特里亚的存在? 下一秒,他听见抱虚山人面不改色地说:“她跟我说了第一句,后面那句是我根据语境的合理推断。贤侄啊,你师傅的话我已经带到了,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选了。” 裴闻声沉默良久,半晌抬起眼:“她去了南方?什么时候去的?” 抱虚山人一愣,没想到他第一句会问这个,“大概……半个月前吧,就在我们观里的祈福大典结束后。” “她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抱虚山人说:“那我哪里知道,祈福大典后我们就没联系了。我是刚刚见你眼熟,才想起了这茬。怎么了这是?” 裴闻声心里乱成一团,“没事。” 抱虚山人爽快地笑了,“那就这么说好了。我和你师傅多年交情,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有事来找易道,可不比那些搞洋文化的靠谱吗?要是没事,来洪城看看也是可以的。” 裴闻声忽然问:“要是我不去索特里亚,可以跟你去洪城吗?” 还没等李良屹大叫,抱虚山人脸色骤变,马上说:“那不行!我们的观开在商业街,香火又旺人多得很!你还是去索特里亚,那又偏又远还在海上,最安全。” 裴闻声:“……” 李良屹噗嗤一声笑出声。 抱虚山人尴尬地低咳一声,正色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裴闻声思索良久,问:“我来不鸣城前,神算铺有几箱新到的东西。我这个季度业绩还差一点,可以卖给你吗?” 抱虚山人想都不想驳回:“不可以!” 裴闻声:“……………” 他生怕裴闻声问出第三个“可以吗”,头也不回地溜了。 李良屹在后,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李良屹收拾好行李,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看着梅朵还抱着手靠在墙边,回头招呼道:“梅朵,走吧!我们终于能出城了!” 梅朵垂眸,没有动作,“你们先走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 徐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忽然胸口剧烈起伏,“哇”一声突出口血沫。 他一路走到城郊,这户人家的小院门口大敞,里面的人不知道是跑了还是死了,院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夜风吹过桂花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尽管他的能力和身体情况特殊,没有被完全被不鸣城压制,但在这种时期,前后两次相隔极近的时间使用“赐福”,反噬也会成倍增长,给他的没有痊愈的身体带来沉重的打击。 他走不动了,在小院外围旁坐了下来,全然不在意裤子沾上泥土。他的身体倾斜,靠在篱笆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徐卫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喃喃道:“这是你家吗?抱歉……” 徐卫感觉脚步声停在很近的地方,费力地把眼睁开一条缝,看见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长靴停在跟前。 江何半蹲下身,目光似带怜悯:“赐福,对自己来说更像是招祸吧。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只能赐予别人的福祉,有意义吗?” “你是,江何?你怎么会知道……” 徐卫抬头,茫然地看着江何,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是你?!” 江何没有回答,一把抓住他扬起的手腕,不紧不慢地说:“刚开始只是怀疑,见到你后,我终于确定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让徐卫回光返照一般,眼里瞬间燃起怒火,“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不论你想干什么,休、想!” 江何忽地嗤笑一声:“怎么了,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徐卫唾了一声:“呸!” 江何看着他愤愤的神色,自嘲般轻笑一声,微不可闻地说:“一个两个,是认定我会害他吗?” 他松手站起来,抬头望向远处。 天边还是压抑的黑,本该艳阳高照的时刻,门庭挂着的鱼灯却沉溺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鱼嘴大张,想要吞下晨露稀薄的水汽。 他自言自语:“这个时候,也该出发了吧。” 就在这时,远方的钟声蓦然响起。 “当——当——” 在一声声如巨龙低吟的洪亮钟声里,五根天柱忽然剧烈震动,一束束强烈的白光如同潮水般涌出。 “天亮了,天亮了!” “快看,天柱亮起来了!” 全城鼓动起来,人们奔走相告,欢呼拥抱,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和泪,迎接新的一天到来。 白光落在脸上,手上,照亮了整片的大地。徐卫颤抖着握紧了手,目中莹莹闪动,忽然身体腾空而起,徐卫大吼:“你干什么?!” 江何把他放在了小院里的藤椅上,躺在上面可以全身沐浴在天柱的白光之下。 徐卫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江何直起身,“你一把年纪了,少说话,多见光,别动不动半死不活的模样。我还有事,先走了。” 徐卫气得吹胡子瞪眼,等江何走出院落,听见他在后面响亮地骂了一句。 “你个没礼貌的臭小子!你给我等着!” 第一百一十章 特殊奖非你莫属 裴闻声看着歪在座椅上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苏醒迹象的张灵玥,微微皱了皱眉。 “她怎么还不醒?” 李良屹坐在一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梅朵给她测过了,烧已经退了,说明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她现在进入深度睡眠状态,身体正在快速调整恢复。等她什么时候睡够了,自己就会醒了。” 木精驾驶的车稳稳当当地行驶在通往渡口的路上,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车内,无空耷拉着眼睛,显得疲惫不堪。倒是他身边的小师弟精神抖擞,跪在车座上,掀起窗帘望向窗外,时不时指着外面的新奇景象,兴奋地拉着无空要他一起看。 “师兄,快看!那是什么?” 无空勉强睁开眼,敷衍地瞥了一眼,又闭上了。 这孩子醒得早,就在裴闻声一招“旋转大风车”挡住迎面的“金刚钻”,又用“红色哈达”一个狂风扫落叶,把山上所有喘气的生物扫下不鸣峰时,那孩子在无空怀里忽然大叫着睁了眼,“哇”地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无空当时正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差点被挤成一张薄饼。看到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皮实小鬼哭得声泪俱下,心软成了一滩水,腿脚也有劲了,瞬间雄起挤出重围。紧接着,他听见那小鬼哭着说: “师兄,我手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无空连忙扯出他的手,仔细一摸,发现只是被人踩了一脚,没伤到骨头,连皮都没破。他松了口气,安慰道:“没事,好着呢!” 小师弟又哭道:“师兄,你身上怎么那么多伤啊!你是不是要死了?!” 无空浑身沾了大片的血迹,手上还有两个深可见骨的血洞。他用力一挺胸膛,强行扯出一个面目狰狞的笑容:“我没事!我也好着呢!” 男孩乌黑的眼珠直直盯着他,看他脸上红白交错,本就狂野粗放的小八字胡沾上大片血凝成一团垂在眼前,忽然哭得更大声了。 “师兄,你怎么变得这么丑啊!” 无空:“……” “师兄,钟响了!你快看,天也亮了!”男孩趴在车窗边兴奋地喊道:“今天的天亮得好早!” 无空连续几天都没休息好,此刻是给张床就能倒头昏迷过去的状态,勉强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去。 五根天柱齐齐升起,无论看多少次,都会为这样壮阔的奇观而惊叹。 裴闻声从另一侧车窗朝外看去,忽然听见无空问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不鸣城方位不固定的?” “是梦。”沉默片刻,裴闻声放下帘子回过头。 “我在梦里看到了不鸣城,它落在一个转动的罗盘上,周而复始,一直在缓慢地转动。这里没有日月星辰,缺少观察方位的参照物,很容易在这里丧失对方向的感知。” 无空眼里闪过讶然,嘀咕道:“竟然有这么巧合的梦?” 很快,车停靠在寂静的渡口。 众人下车,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湖面,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朦胧的雾气中。 李良屹自觉地掏钱包给木精付费,裴闻声背着张灵玥望向湖边,听见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一个老妇人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两个黑袍守卫。李良屹认出这是百花盛典的主持人,正奇怪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见她抬手行了个礼。 裴闻声背着张灵玥不便行动,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人,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老妇人声音平稳:“几位小公子,今年百花盛典因为突发状况搁置,但所有承诺的奖励仍然作数。等不鸣城整理好内务,竞技赛将继续举行。届时欢迎你们再次到来,与我们共同庆祝不鸣城的盛典。” 裴闻声婉拒:“之前参赛纯属偶然,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老妇人微微一笑:“你在逐日行动中大放异彩,组委会临时商讨,一致决定,提前将本年的特殊奖颁给你。今年的奖励,你或许也有所耳闻——是一个来自境主的承诺。” 李良屹耳尖地听了全部,急忙凑到跟前:“承诺竟然是特殊奖的奖励?我还以为是头筹的奖品呢!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老妇人颔首:“境主一言九鼎,话既出口,就不会反悔。只要是能力范围内的事情,这个承诺就奏效。小公子,你愿意接受这个特殊奖吗?” 李良屹一把抓住裴闻声的胳膊:“你还犹豫什么?赶紧答应啊!那可是不鸣城境主的承诺,可是有机会能见到本人的!” 裴闻声没有显露欣喜,冷静追问:“既然组委会决定把奖给我,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追到渡口私下协商?想要拿到奖励,还有别的条件吧。” 李良屹头脑冷静下来,皱眉道:“是啊,如果真要给,早该在不鸣峰里宣告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拖到现在?” 老妇人微微一笑,解释道:“特殊奖是百花盛典竞技赛里的重要奖项,等所有的竞技结束后和其他的奖励一起颁发,整个过程在所有参与者的监督之下。过段时间,我们将重启竞技赛,如果把奖励颁给一个甚至没有报名参与的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希望你能明白我们的苦衷。” 她顿了顿:“相对应的,只要你参与第二次竞技赛,这个特殊奖非你莫属。” . 连山抬头看着被震成碎石的登仙梯,神色一定,昂首阔步地抬脚踩在碎石上,背着手一步一个脚印往山上跑去。 不鸣峰陡峭如刀削,那些碎石也容易打滑,攀爬的难度不可谓不大。 哑女抬头望着连山风风火火往山上直冲的背影,用手比划道—— 我们,不喊他吗? 拍卖场的大管家胡幼娘冷哼一声,白了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一眼,温和地低头对哑女说:“没事,他生性爱爬山,不用管他。” 胡幼娘摸索着山壁的石痕,找到一处凸起不规律地敲击几下,头顶传来细微的轰鸣,一个木精细密编成的巨大木箱缓缓降下,平稳地落到地上。 木箱一侧对着两人展露洞口,要是有个外来者看到这一幕,定会恍然大悟:“这不是就个‘电梯’嘛?!” 两人走进木箱,正当木门要关闭的时候,一个胖子气喘吁吁跑来,伸长了手喊道:“慢着!等等我噻!” 木精似乎愣了一下,趁此间隙,胖子费力地从半关的门口挤了进来,原本不大的木箱一下变得拥挤异常。 就在这时,“电梯”门关闭,摇摇晃晃地启动了起来。 画师抹了把脸上的热汗,喜气洋洋地说:“你们两真好哇,还等我啦!” 哑女后背完全贴在了箱壁上,胡幼娘简直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暗暗翻了个白眼。 木精显然没料到这次的载重这么沉,木精的长度有限,从峰底运到峰顶,需要一段段木精接力,勾住箱顶的弯钩向上抬,再运到另一个木精的“手”上。 木精显然没料到这次的载重这么沉,木精的长度有限,从峰底运到峰顶,需要一段段木精接力,勾住箱顶的弯钩向上抬,再运到另一个木精的“手”上。 木精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路的木精生拉硬拽,连拖带捧,累得够呛,才把三人从峰底运到了云翳后的不鸣峰顶部—— 传闻中境主的住所。 第一百一十一章 索特里亚 天生桥架在两峰之间,形成唯一的通道,原本卡在桥中间,被胡幼娘吐槽了几次的高空危险摆放物“审判”之石,如今已经落到山底。 偌大的缝隙空了出来,一下显得视野开阔起来。 山顶是天柱无法照亮的地方,不鸣城的至高之处永远留在漫漫长夜里,只有门前的两盏长明灯高悬,照亮了门前碎石铺就的小径。 没有人们想象中金碧辉煌的宫殿,或是邪恶森严的城堡,山顶上只有一栋单层的三合院,甚至不如峰下大部分的客栈精致豪华。 连山喘着粗气爬到山顶,先在小院门口停了下来。 他掏出一块崭新的手帕,把脸上的汗擦得一干二净,理了理衣领和袖口,确认自己仪容整洁,才长出一口气,挂着灿烂的笑容踏入庭院。 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庭院中央,一颗叶子被撸得半秃的梧桐树。 院子里三人齐齐回头,神色各异地望着连山惊愕的面孔。 梧桐树的最高枝上,一只凰鸟正安然沉睡。 它的头倚靠在柔软的羽翼间,修长的翎羽如丝般垂落。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仿佛是由天地间最瑰丽的宝石雕琢而成,赤红的尾羽宛如一簇炽烈的火焰,从树梢倾泻而下,仿佛点燃了整棵古老的梧桐树。 “这,这……” 连山结结巴巴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 “怎么回事啊?” 李良屹费解地挠挠头,“都闹到这份上了,他们这竞技赛是非办不可吗?但这特殊奖确实有点吸引力……你要报名吗?” “再说吧,这竞技赛什么时候办,能不能办起来还是个未知数。”裴闻声看着蒋湛严摆动着手,摇着一艘乌篷船缓缓靠岸,“船来了。” 现在还不是渡口正式的开放时间,现在这艘船,是连山特许给裴闻声这个疑似高危触媒的危险人物开放的特殊通道,通往特殊的接驳口。 李良屹解释说,不鸣城作为时空夹缝里的特殊领域,和外界的接口并不固定,必要时,还可以调整并设置特殊的接驳点,就像任意门一样,能传送到特定的位置。 渡口静悄悄的,只听见船桨摆动的哗哗声。 鉴于裴闻声的特殊情况,不鸣城只提供船只,不配船夫,得自己摇着船出城。 无空跟过来只是来顺道蹭个车,顺便赶个早趟,着急想要出城。他要回洪城,自然不和裴闻声一块走。 几人也没什么离别的愁绪,各自分别了。 裴闻声、李良屹和昏迷不醒的张灵玥,加上代替蒋老夫人陪同护送的蒋湛严,四人一条船。蒋湛严再次充当船夫,这条封城后第一只出城的小船,朝城门缓缓驶去。 裴闻声和李良屹坐在船头,只听见船尾传来船桨在水中波动发出的细哗声。湖面上的白光被搅动,形成了一片片闪烁的光斑。 船身布满了粗糙的纹理和细小的裂痕,像是老人手背上蜿蜒的血管,仔细一看,这只船是由枯死的木精编制而成,藤条间的缝隙偶尔透出几缕微弱的光,但并不透水。 蒋湛严在后头摇着船桨,慢悠悠地说道:“不鸣城的船是特质的,都是由死去的木精编制而成。你看这湖水清澈见底,平静无澜,只有这种特质的船能浮起来。” “这片湖通往不鸣城唯一的出入口,任何除了船以外的东西下水,就会自动下沉,就像沼泽一样,越挣扎下沉得越快,没法施力,如果没有人施救,只能困死在水底。” 难怪。 裴闻声想道:看来他从神算铺附近的小巷突然落水,就是误闯了不鸣城的接驳口,落入了这条水道,如果不是有人拉了他一把,后果可想而知。 可是为什么再一睁眼,他就出现在不鸣城的拍卖场? 裴闻声眯起眼睛,救他的人和送他去拍卖场的人,会是同一个吗? 城门越来越近,可以看见大半的石底基座没入水中,高耸的城墙下是拱形的城门。城墙上有一个瞭望塔,屋内亮着灯,但不见看守的人影。 船驶过门洞,穿过一片浓重的雾气。 空气里漂浮着海风的味道,清澈透绿的湖水向深邃的蓝色转变,水面泛起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仿佛是无数颗珍珠在水面上闪烁。这些光芒随着波浪的起伏而摇曳,形成了一道道金色的波纹。 穿过城门,仿佛穿过了无形的屏障,天柱不见踪影,只看到海天交接处,一轮徐徐上升的火红色的圆日。 日出了。 随着太阳跃出海平面,雾气散去,岛屿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茂密的丛林似乎无边无际,山峦连绵不绝,一只巨大的轮渡正朝着日出的方向驶来。 蒋湛严放声大笑,伸展了手臂,对着海面高声呼喊。 “欢迎来到索特里亚!” 轮渡停在一旁,几人顺着悬梯登上甲板。 不到二十分钟,轮渡就停靠在小岛的港口。 裴闻声刚下船,呜嗡一声,沙滩车一个急刹,闪烁着车灯停在面前。开车的是个蓝眼睛的胖大叔,胡子染成了绿色,热情洋溢,车一停下,就叽里呱啦地和蒋湛严用蹩脚的中文攀谈起来。 “朋友!”绿胡子指指裴闻声,拍了拍胸脯,“跟我来!” 沙滩车缓缓启动,沿着弯弯绕绕的上山路开了有二十分钟。经过一个喷泉广场时,有家酒吧还在营业,门前的氛围灯和发光招牌闪烁。 沿途偶尔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人走过,狂欢了一宿的醉鬼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山上走。 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绿胡子所说的宿舍区。 一栋栋小房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毗邻大海,阳台上的人可以俯瞰整个海景。 这些房子大多由石头或石灰石这些天然材料建造而成,以蓝白色为主。有些人家的屋顶是平顶,直接是另一户人家的阳台,还有一些屋顶则是拱形或圆顶设计,展现出地中海特有的风情和浪漫气息。 这就是个枕在海湾的世外桃源。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暴角 车停在一栋二层的小楼前。 蒋湛严好像急着要去办什么事,连门都没进,把三人往门口一放,就坐着绿胡子的车急匆匆地走了。 索特里亚的宿舍条件非常优越,两名学生共享一栋带露台的小别墅,楼下的客厅、餐厅和厨房是公共区域,二楼是两个各带独卫的房间。 李良屹和裴闻声在房里大眼瞪小眼。 楼下的沙发被呼呼大睡的张灵玥占据,虽然舍友假期离校了,但李良屹还是恪守一分微弱的道德,没有随便占用别人的房间。 如此一来,李良屹的床成了宿舍除地板外唯一的安睡之处。 最终两人各占一边,双双扑到床上,如昏厥一般睡了个天昏地暗。 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 太阳西斜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墙上,裴闻声睁眼望着天花板,听到远处传来海浪拍打在岸边的声音。 这个地方的地貌、气候、建筑和他生活的环境完全不同,但心底却不可名状地生出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好像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曾多次辗转,枕着海浪声入眠。 他少有地一觉无梦,身体感到一种懒洋洋的舒适,肌肉和关节没有一丝疼痛,只有一种淡淡的疲惫感。 李良屹目光放空地看着天花板,抱着被子深深吸了口气,“总算是活过来了。” 片刻后,他听见谁肚子叫了一声,喃喃道:“好饿。” “饿了就起来。”裴闻声坐起身,回头说道:“对了,手机或者电脑借我一下。” 李良屹慢吞吞地爬起来,从床边的背包里摸手机,发现没电了,又赤着脚满房间找充电器。他一指书桌,“电脑在桌上,没密码,自己拿。” 从神算铺追窗边的那只玉面青丘狐的时候,裴闻声走得匆忙,手机都没有带,又在不鸣城困了几天,更是一度失联的状态。 费了一点周折,他登录了自己的社交账号和邮箱,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账号一登录,消息提示音疯狂地“滴滴滴”响个不停,满屏红色,其中最显眼的是来自裴余鹿的十几条信息轰炸。 第一条信息的发送时间,在他进入不鸣城的第二天。 “哥,回来帮我带一下M家的自提外卖。” “人呢?” “裴闻声,你干嘛去了……” “回消息!!!” “好啊裴闻声,你又玩失踪是不是?” …… 最后一条是今早的信息,是一条语音。 一点开,裴余鹿愤愤中夹杂着微哽的声音传来。 “裴闻声你到底去哪了?我去神算铺问过了,你根本就没住在那里!你又干什么去了,玩失踪,消息不回?!妈妈后天就要回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良屹目中闪过一丝揶揄:“谁啊,你妹?” 裴闻声在键盘上输入:“抱歉,最近不在神算铺,遇到了点突发情况,刚好手机坏了,才没看到消息。” 消息刚一发出,对面滴滴两声秒回。 李良屹凑过来一看,捂嘴乐出声。 屏幕上赫然是一张绝交三连表情包: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离我远点啊!!! 裴闻声面不改色,手指闪电般舞动,以近乎神奇的手速秒发了个红包过去。 对面毫不犹豫地秒收。 裴闻声心中一定,继续输入道:“我一切都好,只是回去的时间不定,跟老裴和妈妈说,不用为我担心。” 消息转了片刻,出现了个红色的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 索特里亚的情报和安全部门建设在西北风暴角的悬崖上,一栋大楼按照层数划分,由情报所和安全保卫所共同使用。 一年365天近乎有355天,这栋大楼都是灯火通明的状态,仿佛为航海的船点亮的一盏指路灯。 但今天拉菲尔.雪莱却一反常态,早早放大家下了班,慷慨得简直不像以工作狂著称的情报所组长。 晚上9点多的时候,情报所的楼层静悄悄的,只亮着几盏通往顶楼会议室的走廊灯。 听到脚步声,拉菲尔转动转椅,面向门口,“欢迎光临,茶还是咖啡?” 门外走进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人,周身气质温润如玉,给人一种亲切和舒适的感觉,正是陈家这代最为出众的年轻后生,陈拙。 陈拙笑了笑,“白开水就好,晚上咖啡因喝多了,睡不着。” 他的目光落在坐在会议桌旁的人身上。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是最近炙手可热的新人物,公共关系和合作部的新部长。 一个月前,他空降到公共事务办公室,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了二代涌泉计划上。最近到涌泉计划的搜索范围转移到南海区域,航队跟当地军方的合作就是他推动促成的。 男人站起身,伸出手,“蔺山灵,幸会。” 陈拙回握了他的手,“幸会。” 拉菲尔在陈拙面前放了杯水,又给蔺山灵上了茶,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摆在了会议桌的空位上。 陈拙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拉菲尔一边应着来了一边打开门,看到门外的人微微一愣,随即马上堆起满脸笑意,大声地说: “呀,蒋夫人,小蒋公子!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快请进!” “晚上好啊!今天什么章程,这么热闹。”蒋湛严热情招呼道:“陈大哥,蔺部长也在啊!” 蒋湛严本来就生得年轻俊美,现在好好穿着打扮起来,俨然是个光彩夺目的贵公子。 发型用摩丝打理得服服帖帖,每一根头发丝都弯曲成最完美的弧度。一套羊绒高定西装整齐笔挺,腕上是RM水晶男表,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古龙香,现在把他放到舞台镁光灯下,完全可以开始迈步走台。 “我陪敏姨来调个资料,没想到今天情报科这么早下班了,看到楼上还有光,我们就来碰碰运气。” 蒋湛严打趣道:“要我说,还是得work life balance(工作与生活的平衡),生活愉快,工作愉快。这点下班这就挺好,劳逸结合嘛!” 拉菲尔礼貌地笑笑。 蒋夫人环视四周,目光停在拉菲尔的身上:“雪莱组长辛苦,这么晚了,还在开会。” 拉菲尔耸耸肩:“不辛苦,已经下班了,不过是老友之间闲聊罢了。” 这时传来两声敲门声,今晚最后一个客人站在敞开的门边,对上望过来神色各异的视线,他微微一笑。 “看来是我来晚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牵涉颇深 咖啡的热气袅袅升起,周翎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棕色液体,随后放下小勺,轻咳一声,打破了房间内的静谧。 与现任索特里亚院长的弟弟周鹰相比,周翎显得低调许多。 传闻他身体不太好,因此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或许是长期待在室内的缘故,皮肤略显苍白,面庞清瘦,眼角有着淡淡的皱纹,透出一股淡淡的疲惫感。 蒋湛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是在等周先生!我们贸然进来,确实是冒昧了。档案的事情还是明天再说吧。” 他话虽如此,脚步却像生了根一样,稳稳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拉菲尔见状,提议道:“既然来了,不如坐下,一起聊聊。” 蒋湛严故作推让,语气中带着几分犹豫:“这不好吧,会不会打扰了?” “怎么会,就当是朋友之间的谈话。” 这话正中蒋湛严下怀,他立刻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围绕长桌落座。 拉菲尔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听说最近不鸣城又有异象出没,还惊动了中心城。” 陈拙接话说:“这次似乎并不是异象,是研究院有了新进展吗?不论是实验室的产物,还是意外的收获,这个变异株的由来都很值得深挖。” 蒋湛严呵呵一笑,“不鸣城奇怪东西多了去了,那东西是否源于研究院还不知道呢,或许是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阿拙你可不要轻信谣言啊!真要有这种技术,研究院可不得好好地讨个功劳?” 陈拙笑了笑,话题一转:“蒋夫人和阿严刚从不鸣城回来,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些新见闻。听说今早阿严带了个年轻男孩回来,给校董会汇报的时候,还引起了热烈的争议,这是怎么回事?” 蒋湛严坐直了身子,还没接话,听见蒋夫人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 “带回那个年轻人,是我的意思。” 蒋敏君没有碰桌面的茶水,继续说道:“我很欣赏他,临危不惧,天资极高。现在他遇到了点麻烦,我起了惜才之心,也不妨拉他一把。” “我听说这人没有受不鸣城的压制,能在静默时期使用异场。”拉菲尔挑眉:“不仅如此,这次的全城感染也和他有关系——似乎是个非常罕见的人形触媒。蒋夫人,您这看似简单地拉一把,可是一步险棋啊。” 蒋敏君微微一笑:“感染一事还没有定论,但他在静默时期依旧能使用异场,足以击退实力近似高危异象的融合变异株,这就足够我们为此冒险。” 她话没有说满,留下可供遐想的余地。 不鸣城作为唯一公开允许外来者入内的生境,蕴藏着难以计数的奇珍异宝和巨量资源。然而,静默状态无差别的能力压制,为不鸣城牢牢锁住了最后的防线,将觊觎的视线阻挡在门外。 如果能搞清这个人是怎么躲过压制使用异场,并且将这种能力复制到更多人身上…… 所有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关乎资源,关乎掠夺,关乎生存。 蔺山灵喝了口茶,放下杯子,语气中带着几分考量:“如果要把这个人留下,就要安一个合适的由头。住所、身份都需要妥善考虑。蒋夫人,您怎么看?” 蒋敏君目光扫过众人,“既然蒋家为他做担保,那么也会承担起对他的监察和照顾。这个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破围者的教育,一直对破围者的世界认同不强。教育和同伴,可以让一个人更快适应新的生活,并对索特里亚产生归属感。” 她轻轻拍了拍蒋湛严的手背,“阿严的宿舍刚好有空缺,可以让他和阿严同住,并且安排他秋季入学,成为索特里亚的学生。” 蔺山灵摇了摇头,“蒋夫人,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过,这个年轻人在研究所那边也有记录?” 蒋夫人目光一凝。 “据我所知,他在研究所呆了一段时间,名义上是研究员,实际上参与了一项高危的研究项目——以实验体的身份。”蔺山灵眼中精光闪过,“而这个研究所的负责人,就是席勒斯·沃克。” 蒋湛严脸色微变,明白了蔺山灵话中的深意。 席勒斯的母亲蒋妍之,是前任研究院院长亨利德·沃克的继妻。 这位风光无限的交际花夫人蒋妍之,正是蒋湛严的爷爷——蒋家深居简出的家主蒋雅之的胞妹。虽然她的年纪和蒋雅之相差了近十四岁,但按辈分来说,蒋湛严还得尊称她一声祖姑母。 沃克家族在研究院盘根错节,而蒋家在外人看来,也在其中牵涉颇深。 拉菲尔替他说出了心中的顾虑:“蒋家和沃克家沾亲带故并不是秘密,那个年轻人和研究院过节颇深,甚至无法确定其是否对其他破围者怀有敌意。一旦知道实情,猜疑就会放大,到时不成恩反成仇,就不好办了。” 蒋敏君为裴闻声担保本意是为拉拢,如今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蒋妍之嫁给亨利德后,和蒋家的关系日渐疏散,研究院这个亲是指望不上了,如今却在这载了个闷亏,实在是让人糟心。 她神色淡淡:“那各位有什么主意吗?” 沉吟半晌,周翎开口道:“敏君,老卡尔为人正直,大公无私,让那个年轻人去给老卡尔当助理,你觉得怎么样?” 蒋湛严眼睛一转,掩饰般喝了口茶。 老卡尔是学院中立派的核心人物,是少有的基因潜力和科研成果双茂的大师。他不喜欢结交朋友,也不亲近任何一派,凭借过硬的理论研究在索特里亚立足。 而周翎所说的给老卡尔当助理,指的是科研助理。 这个岗位常常依托课题组设置,不是长期岗位,也没有正式编制。就像公司里的临时工,一旦出现问题,可以随时将其辞退,并保证他产生的影响对学院降到最低。 看来,周翎并不信任这个新人。 拉菲尔和蔺山灵交换了个眼神,附议道:“老卡尔是触媒理论研究领域的带头人,这个年轻人身上的触媒问题,正是老卡尔擅长的方向。” “此外,研究院迁出后,学院几乎没有新的科研助理,刚好可以让他住在科学院的宿舍里,也能减少和其他学生接触的风险。蒋夫人,您觉得呢?” 蒋敏君手指轻点在杯壁的陶面上,不发一言。 忽然,她话锋一转:“我听说过几天,涌泉计划派出的航队就要回来了,但这次行动却一无所获。雪莱组长,这事是真的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极其惨痛的历史 “蒋夫人,这次行动由指挥与执行部的池本凪部长担任总指挥官,还有尘臣先生随行指导。” 拉菲尔继续说道:“尘臣先生曾与周老院长一起经历过初代涌泉计划。这支航队集结了索特里亚的佼佼者,不论是在经验还是实战能力上,都是顶尖水平。前期准备已经至善至美,后面的,就要交给时间了。” 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往椅背一靠:“这次航行只是个开始,执行官们需要时间,我们也需要一点耐心。我们身在后方,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大本营,相信前方的执行官,不要自乱阵脚。” 她说的周老院长,是周翎和周鹰的生父,周正。 在周正上任院长的第三年,涌泉计划启动,举全院之力寻找灵源,也是固灵液的前身。 一天,瞭望站监测到神农架深处剧烈的能量波动。周正得知后,立即召集一众人马深入神农架腹地,时任执行部部长的尘臣也随行前往。秘境里没有任何信号,被一团迷雾笼罩,可见度极低,危险无处不在。 那一战,在索特里亚的校史上留下了极其惨痛的一笔。 深入秘境腹地的人近乎全军覆没,只有尘臣和几个幸运的执行官存活了下来。周老院长在众人以命相护下勉强出逃,等外援发现时,他已经没有了意识,并在三天后停止了呼吸。 幸运的是,半个月后漫山的迷雾忽然消散了。 人们再次深入神农架,顺利把灵源取出,生产成固灵液。 感念于周老院长的功劳,同时忌惮周家的权威,周家获得了灵源的核心管理权,一直延续至今。 蒋敏君缓声说:“三十年前的初代计划中,光是搜寻就耗费了两年。如果不是忽然探查到能量波动,会需要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她的声音渐渐提高,“固灵液紧缺的消息,我在不鸣城有所耳闻。这几天的暴乱,也和固灵液脱不开干系。神农架里的灵源还能支持多久,至今还没有人能解答。一旦灵源耗尽,不鸣城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陈拙微微蹙眉,“蒋夫人,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寻找灵源是个波折的过程,现在涌泉计划重启,就是个好的开始。不管这次航队收获如何,都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三十年前能找到,三十年后也可以,只是时间问题。您又何必劳神,自寻烦恼呢?” 蒋敏君目光锐利如刀:“涌泉计划是关乎破围者命运的大事,即使不公之于众,也应该在内部消息互通,集合各方之力共商共举,而不是遮遮掩掩,平白惹人猜疑。” 咖啡杯被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清晰的碰撞声。 周翎缓缓说道:“敏君,涌泉计划和破围者的命运息息相关。这次航行事关重大,前线传回的任何消息,都可能引起舆论热议。知道的人越多,不论对涌泉计划还是学院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希望你能从全局考虑。” 蒋敏君的声音一沉,“蒋家没有参与初代涌泉计划不假,但在这种关乎未来存亡的关头,自觉有尽一份绵薄之力的责任。这次二代计划,蒋家责无旁贷,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拉菲尔低头喝了口水,陈拙摩挲着食指上的手茧,没有急于接话。 蒋湛严不由坐直了身子,听见蒋敏君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在场者的面庞,“计划以外,还需要提防一些目的不纯之辈,假借涌泉计划拉拢,或者是……排除。” 这话说得简直不客气,几乎直指周陈二家,暗讽今晚明为聚会,实为私下结盟。 陈拙仿佛没听懂一样,神色镇定地笑了笑,拿起杯子抿了口水。 周翎面色如常,声音不辨喜怒:“敏君,这次航行蒋家、沃克家都有参与其中,任何家族、任何人对涌泉计划的贡献都不会被否认。涌泉计划和破围者的命运息息相关,如果发现有人不顾大局,或是借机牟私利,你也不妨直言,索特里亚绝不会姑息这样的行为。” 蒋敏君目光微动,忽然粲然一笑:“有周大哥这话,我心里就安定多了。” 周翎抬起了头,食指轻巧桌面:“差不多到航队返回的时间了,在这之前,学院里的其他事情,可以先加紧办好。” 几人又对其他琐事进行了来回讨论,蒋湛严一一记下,笑容扩大。 “没问题,大家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 第二天一早,李良屹颇有兴致地早早爬起来露了一手,做了个全套的丰盛早餐。 “你看。”李良屹吞下一口火腿,含糊地指着手机,“有人把你在不鸣城的事发深海论坛上了!” 深海论坛是破围者的公共论坛,人气值很高,帖子五花八门,包括闲聊八卦、二手交易,还有特殊的订单挂出。 整个论坛的管制似有似无,顶多是禁言、删帖,最严重的不过销号。反正至今没人因为不当发言出过事,就渐渐开放起来,什么都敢往里发。 帖子是在凌晨发的,热度涨得很快。 不少人已经知道裴闻声来到了索特里亚。还有人在好奇他的身份,估计用不了多久,裴闻声的信息就能被扒出来。 “脚踩登仙梯,手砍鳞面骨。”李良屹酸溜溜地说:“这势头是要往国民英雄的阵势打造啊……裴闻声,你要出名了!” 裴闻声抿了口咖啡,不置可否。 忽然李良屹划到了一个帖子,“咦”了一声:“席勒斯凌晨的时候被监察会拉走了!” 论坛声称,监察会掌握了席勒斯违背《独行者宣言》的初步证据,席勒斯所管理的研究所即刻查封,相关证据和人物已经送往黑堡,即将进行进一步审查。 李良屹幸灾乐祸:“痛快了吧?看到席勒斯下场,解气吗?” 裴闻声接过手机粗略地扫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 报道只字未提提到席勒斯的具体罪证,连获取了什么证据,指向什么结果,也是含糊其辞。 他放下手机,问道:“这个《独行者宣言》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独行者宣言 “《独行者宣言》啊……”李良屹擦了擦嘴角,沉吟片刻,“这个嘛,就要从多年前那位姬院长说起了。” 索特里亚的院长之位向来由周、蒋、陈三家轮流把持。然而,姬院长却是个异数。 他既不属于这三家,也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年少成名,独步天下,凌驾于各世家之上,在位时,更是成为索特里亚说一不二的独裁者。 《独行者宣言》正是在姬院长任职的第二年问世的。 文中慷慨激言,阐明破围者的行为不加约束的十害十弊,还提出了惊世骇俗的基因法则。据说姬院长还专门为基因法则撰写过一本专著,但因为其中的观点过于超前,已经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他死后不久,这本书就销声匿迹了。 尽管《独行者宣言》在后世饱受争议,许多破围者将其视为姬天释独裁统治的工具,但它依然留存至今,成为监察会的思想纲领,也是约束高阶破围者的最后一道防线。 裴闻声若有所思:“这位姬院长,是个怎样的人?” “他啊,也算是个风流不羁的传奇人物。”李良屹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吧……名声不太好。” 上任前,这位姬院长就是个激进分子,上任后更是雷霆手段,人人都避其锋芒。 在他的统治下,索特里亚打造成了固若金汤的铁桶,阻挡了异族的窥视,但也造成了万马齐喑的败像。 他在任三年,即使身死于全球清除计划前夕,走后余威仍存,索特里亚沉浸在他阴影之下,长达七年之久。 “唔,也是最短命的院长。”李良屹深深吸了一口咖啡的香气,露出满足的神色,“大部分院长上任的时候已经四五十了,听说这个姬院长上任时才二十几岁,是破格推选的,死的时候好像也不到三十……” 他沧桑地叹了口气:“只能说,人各有命吧。” 就在这时,门铃声响了起来。 李良屹拉开门,看到蒋湛严打扮得人模狗样站在门外,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蒋湛严好像到自己家一样熟络地进了门,看见餐桌边的裴闻声,神色坦然地说:“请吧,裴。我和老卡尔约了早上九点,现在过去刚好,顺便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李良屹不悦道:“等等,凭什么你一来就拉人走?” 蒋湛严挑眉:“我不是给你发信息了吗?校董会决定,安排他到老卡尔的办公室报道。老卡尔是触媒理论研究大师,亏不了他。话说,你是根本没看消息吗?” 李良屹不假思索地反驳:“什么时候给我发的短信?” 他看着蒋湛严气定神闲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怀疑。他找了半天,终于看到昨晚的一条信息,以及对话框旁亮起的“消息免打扰”按钮,有些心虚地快速切换了页面。 他眼珠一转,说道:“那我也去,刚好我有段时间没见老卡尔了。” “吃你的饭吧李少爷。”蒋湛严毫不留情地讥讽:“即使是假期,这么多天财务也该处理到了。你那报销再不管管,十七万灵源可就——啪!没了!” 李良屹气得牙痒痒,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 索特里亚岛的东部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地,是学院的教学区。老卡尔的办公室位于教学区的东北部,靠近山脚,环境僻静,原本是研究院的旧址。 二十年前,随着工作人员规模不断扩大,再加上研究院员工大部分都为普通人,不适合长期留在索特里亚。于是,研究院迁往岛外,成为独立的科研机构,并在各地设置了多个分部。 在那之后,只有极少部分同时是破围者的老学者对索特里亚极具感情,不愿离开。旧址便被改成了办公室兼工作室,专供这些老学者使用,归属于索特里亚的基因学部。 整座建筑被翠绿的植被环绕,仿佛置身于花园之中。 “老卡尔!”蒋湛严在门口敲了两下,听到一声“请进”后,推门而入。 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像是陈年的木头混合着焦土的气息。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头发潦草,身穿白袍的魁梧男人,正弓着身在办公桌上翻找着什么。 桌上堆着几个陈旧的铁罐,里面装着干瘪的烟草叶,还摆着一个破旧的陶罐,用来接他吐出的烟草渣,罐口边缘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黑垢。 在他的体型衬托下,桌上的半人高的DNA摆件都显得如同玩具一般。裴闻声仿佛看到一头巨大的北极熊,正用爪子刨开冰面,寻找藏在地下的鱼。 “老卡尔,这就是裴。”蒋湛严又对裴闻声介绍道:“这位是基因学部的教授卡尔,以后你就是他的助理了。” 裴闻声主动伸手,“卡尔教授,幸会。我叫裴闻声。” “卡尔·贝克。”老卡尔终于找到了他的眼镜,漫不经心地碰了一下裴闻声的手。 裴闻声对视上厚重镜片后的灰蓝色的眼睛,只觉得看向一口经年光照不进的深井。 蒋湛严笑道:“教授,既然人已经带到了,你们先聊,我就不打扰了。” 老卡尔摆摆手,“嗯”了一声。 蒋湛严离开后,老卡尔抬头睨了一眼裴闻声,咬着烟嘴含糊说:“跟我来。” 他率先走入内间,打开了吊灯。 房间中心是一台半人高的仪器,他示意裴闻声在仪器的踏板处站稳。 “别乱动。”他嘟囔几声,调整了下裴闻声姿势,启动了仪器。 这是台高精密的感染值检测仪器,不到半分钟,滴滴滴地播报了结果,打印出一张检查报告。 感染值4138.25,有零有整,看起来精确又可信度高。 这个数值还不到不鸣城连山手持的简易仪器上限值的9999的一半,但显然也不是个乐观的数字。 裴闻声看着老卡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银质的打火机,火苗“咔嚓”一声窜起。烟丝在火光中缓缓蜷缩,化作一缕灰白的烟。 老卡尔一手持着烟斗,一手把腋下的报告单一展,眼睛微微眯起,“说说吧,你意识里的‘另一个存在’是什么?你是靠他躲过了不鸣城的静默压制吗?” 这人知道王章的存在? 裴闻声眸光短暂停滞,半晌抬眸回望对面的眼睛:“教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老卡尔神色未变,吐出一口烟雾,扬了扬手里的报告:“如果你想留在这里,不要试图说谎。我能看到‘真相’。” 第一百一十六章 0947不存在了 虽然研究院很早就独立出索特里亚,但两大机构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轻易可以斩断的。 索特里亚会知道其中实情吗? 裴闻声垂下眼睫,把自己在研究所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刻意隐去了关于王章的部分。 席勒斯被押送至黑堡后,监察会迅速封锁了所有机密档案,索特里亚仅获得了部分研究所的资料。 然而,即便是这零星的资料,也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这些年,研究所主要围绕基因进化实验展开,未完成的实验品便是所谓的“鳞面骨”。还有一项实验是在最近才重新启动的,关于异象大王章鱼的记忆置换实验。 老卡尔神色晦涩不明,举起烟斗缓缓吸了一口,低声喃喃:“记忆置换。” 裴闻声显然对研究所的善后手段和监察会的封锁能力一无所知,他所透露的信息比索特里亚获得的资料更为深入。 所谓的记忆置换,实则更像是记忆移植。 研究所将高危异象的记忆移植到实验体身上,间接促使裴闻声转化为“破围者”。记忆塑造人的性格与特质,当记忆发生大规模变更时,人的行为、喜好乃至语言习惯都会发生不同程度的改变。 可目前来看,裴闻声并没有呈现被异化的情况,说明他的人格独立性并没有受到干扰。 老卡尔回想起关于0947的报告。早在半个月前,0947的融合进度已达到第一阶段,究竟是什么让进程戛然而止? 他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即便是不鸣城中的大王章鱼本体,也无法逃脱静默压制,更何况只是零星的记忆片段?登仙梯决战时,老卡尔亲眼目睹裴闻声在即将败北之际突然扭转了战局。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融合并未中止,而是以某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进入了更深层次的阶段,甚至足以模糊了人类与异象的界限。 “卡尔教授?”裴闻声的声音打断了老卡尔的思绪。 老卡尔一言不发,烟雾之后,厚重镜片后灰蓝色的眼睛倏忽沉了下来。 异场真相之眼,罕见的心灵感应异能,能够看穿任何幻术或视觉欺骗,直接洞察事物的本质。 迷雾四散,露出水底,映照出井口诡谲的面孔。 老卡尔看到裴闻声肩头,趴着一只青白色的半透明影子。 虚空之中,几根半透明的触足缠绕在他身上,裴闻声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五目青年咧嘴一笑,脸上的眼睛像望不见底的黑洞,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几分讥讽,显露出凶残阴鸷的极恶相。 他露出寒光烁烁的利齿,无声地吐出一个字:“滚——” 裴闻声继续说道:“至于静默期,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们有什么仪器可以辅助鉴定触媒吗……” 他的话戛然而止,忽然看到对面浮现出一种难以理解的复杂眼神。 “不仅仅是记忆移植吧。”老卡尔冷冷地说道,“研究所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还不打算说实话吗?” 空气沉寂了三秒,裴闻声后退一步:“既然你不相信我的回答,我也无话可说。” 就在裴闻声准备离开时,老卡尔忽然开口:“他形成了独立的意识。”这句话并非疑问,而是十足的笃定。 裴闻声毫不避讳:“是。” 老卡尔追问:“你尝试过与他对话吗?” 裴闻声言简意赅:“有。” 老卡尔追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裴闻声沉默片刻,忽然回头笑道:“这和你无关吧,卡尔教授?我登岛是为了处理人形触媒问题,而不是像个犯人一样被盘问。” “不管你来自哪里,也不在乎你是谁。“老卡尔视线有如实质,”你不该来到在索特里亚,0947。”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裴闻声笑容不变,“如果我没记错,似乎是你们‘邀请’我登岛的吧?索特里亚的待客之道,我算是领教了。” 裴闻声转身朝门口走去,忽然老卡尔喊住了他:“慢着!” 老卡尔捏了捏眉心,摘下眼镜,“有个事情,你或许想要知道。” 紧接着,他抛下一记重弹,“在研究所的记录里,唯一的实验体0947已经身亡,死因是心跳骤停。这人的照片没有留存,全部销毁。严格意义上来说,0947已经是个记录一片空白的死人了。” 裴闻声脸上闪过一丝惊愕,老卡尔目光严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之所以提到你意识中的‘另一个东西’,是因为我看见了你身后那个凶恶暴虐的虚影——那就是大王章鱼,是吗?” 裴闻声停滞了几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倒是我自己不打自招了。老卡尔,你是要驱逐我,举报我,还是——想杀我?” “我并不是个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老卡尔抬眼道:“我不是,不代表其他人不是。我的眼睛看到的,也不代表其他人也能看到的。大多数人看到,不过一份份满篇谎言的资料。” 老卡尔加重语气:“0947已经没有了,消失了,不存在了,明白吗?” 裴闻声:“……” 他深吸一口气,径直推门离去。 门后,老卡尔中气十足地喊道:“明早9点,准时过来报道!” 裴闻声在走廊上大步疾行,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 基因学部大楼静悄悄的,行走在这里,仿佛又回到了研究所那段漫长的白色长廊。 0947是危险的、沉默的、需要提防的,看守他的守卫和实验员都不被允许与他交谈,唯一能与他聊上几句的,只有那个嘴碎的小雀斑,以及那个心理素质不佳,说几句话就脸色惨白,总是露出一副要晕厥过去神情的心理医生。 正当他拐过一个弯时,一个轻快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嗨,你就是新来的科研助理吧?” 裴闻声猛地停下脚步,只见一个女孩正站在不远处,微微歪着脑袋。 她的头发扎成高马尾,标准的鹅蛋脸美人,几缕碎发俏皮地垂在脸颊两侧,眼睛大而明亮,眼尾上扬成一个妩媚动人的弧度。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露出小虎牙,增添了几分俏皮灵动。 “刚刚见过老卡尔了吧?”她眼里透出一丝调侃:“老卡尔是不是很难相处?他这人总绷着脸,一脸严肃无趣的样子,其实就是嘴硬心软,你以后就知道了。” 她笑嘻嘻地扬了扬手里的钥匙,“蒋湛严让我把钥匙给你送过来。他说你是新来的科研助理,要我带你去旧楼的宿舍。” 裴闻声接过钥匙,疑惑道:“旧楼?” “是啊,科研助理都住那边,旧楼的宿舍虽然有点破旧,还有点阴森,但离这里很近,平时上下班很方便!只是今天碰巧遇上施工,粉尘很大,下午5点就停工了,晚上带你过去刚好。嗯……其实在这也能看到。” 她指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不远处一栋爬山虎爬满山墙的小楼。 外墙的涂料剥落得斑驳陆离,楼顶的瓦片也有些松动,隐约可见屋檐下乱糟糟的鸟窝。旧楼周围是一片杂乱的工地,碎石、粉尘和未清理的建筑垃圾散落一地,给这栋本就破旧的宿舍楼增添了几分荒芜与萧瑟。 破旧阴森还常常施工,也难为索特里亚翻遍岛上各个角落,终于把最破的楼找出来给他住了吧! 裴闻声面无表情地点头,“好的,谢谢。” 女孩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指了指楼上,“我在上面的实验室。以后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对了,我叫商止。你也可以叫我阿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姬天释 虽然是被邀请上岛,还看似贴心地安排了工作、住宿,索特里亚却连预付工资的自觉都没有,完全没有考虑过裴闻声身无分文,如果在岛上解决生活花销问题。 裴闻声揣着李良屹借给他的手机,慢悠悠地徒步往山上宿舍区走,准备赖上李良屹蹭吃蹭喝。 经过半山腰的时候,指示牌示意,转进去的一条小径通往校史馆。 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好奇心趋势下,裴闻声脚步一转,朝小路走去。 校史馆临海而建,四周绿树成荫,建筑仿的传统中式风格,采用青砖作为主要材料,沿袭了中国传统的檐角和斗拱风格,重檐歇山顶上盖金色琉璃瓦,与天色交相辉映。 裴闻声刚走进门,听见一个年轻女孩对着电话那头不悦地说:“有个人临时放鸽子,人少了一个,现在我们得把他那份的卫生搞了!真是,来不了就不要占名额嘛!” 看到裴闻声走进,她连忙挥手:“同学!今天闭馆清洁,不开放!” 裴闻声“哦”了一声转身就要退出去,忽然听见她问道:“等等!对了,你现在有时间吗?” 校史馆需要打扫卫生,顺带整理资料,薪酬75欧。 这个兼职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开始报名,很快就被一抢而空,没想到如今被裴闻声突如其来地捡了漏。 刚想着没收入,马上就来活了,裴闻声爽快地答应下来。 第一个任务,是打扫一层的公共空间。 首层的一系列主题陈列室,分别展示着学校的各个时期的历史事件。裴闻声一边打扫,一边也把墙上的导语和展示柜里的展品看了个大概。 每位院长都有独立的版面介绍,附带照片和在职期间的履历功过。 最早的院长是一名戴细框眼镜的儒商模样的男人,叫蒋雅之。 现任的院长周鹰的信息被展出在最后的展厅,不同于部分“空降”的院长,他从少年时期就一直在索特里亚学习,后来留校任职,一步步升迁,可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而李良屹提过的那位传奇的姬院长,是在第二任陈熙鼎院长结束了约六年的任期后,上任的第三位院长,名叫姬天释。 可能是姬天释的任期不长,而且人缘实在不怎么样,他是唯一一位没有在展板上露脸的院长,想来学院是对他成见颇多,甚至不愿给人放张背影照,让后人留个眼熟。 他的经历在校史馆被寥寥数笔带过,甚至没有独立的展厅,和第二任院长陈熙鼎一道,共用一个展室,屈于一隅。 裴闻声猜测,如果不是各任院长任职时间断层不太好看,院方会倾向于直接抹去这人存在的痕迹。 也不知道这位姬院长有什么神通,抢了人家院长宝座,又干了什么事情招惹众怒,都三十多年了,还被人家惦记着呢? 六人分工干活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小时,一楼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事实上,这个校史馆应该有专人打理,展柜玻璃光洁透亮,地面连根头发都难找,也不知道院方图的什么,找那么多人来打扫一个原本就很干净的地方。 第二个任务,打扫资料室,整理卷宗。 裴闻声一看就明白,大半的薪酬是花在这了。 二层的单侧走廊分布着一间间的资料室,一共十间,房间有大有小。 如果是分配去整理小房间,就每人负责两间,如果打扫大房间,只要整理好这间房,就可以自行离去。 裴闻声被分配到走廊尽头的大房间,一进去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打几个喷嚏。 外边的光线被一扇厚重的窗帘掩盖,只有一缕微弱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偷溜进来。房间里堆放的物品很杂,有些用过的草稿纸、生活用品、书籍教案、仪器设备、福尔马林浸泡的标本罐,架子上还有武器。 难以想象这个外表庄严肃穆的建筑里面,居然还有这样的胡堆乱放的杂物间。整理这房间,没几个小时都下不来吧? 门外的管理员不放心地提醒:“里面东西不能扔,也不要碰水,你就用那套刷子把灰尘扫了就行,把书啊、瓶子啊上面的尘吹一下,垒成一沓。” 他指了指靠墙的架子,“那个架子和上面的东西也擦一下,小心别碰坏了——这都是老物件,独一份的,没第二件了。” 裴闻声先把窗帘拉开,窗户打开,拿起一个柄长的扫帚,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 一片灰尘随之飞扬而起,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漫天泼洒的金粉,把裴闻声呛得眼泪都咳出来了。 扫把不能扬,一扬尘就飞,掌握了诀窍之后,一回生二回熟,裴闻声很快把地面、墙壁、甚至天花板的灰尘都给清理了下来,开始整理书籍卷宗。 整理的时候,裴闻声随着翻了翻书页,忽然看见了扉页上的字迹,手停住了。 扉页上的字迹雄浑豪放、笔锋如剑,两字记录此书所属——姬天释。 他接连又翻开了其他书本的扉页。面前摊开十余本,都是从书堆里随机抽取的书。 这只是房间所有资料的冰山一角,但已经足够证明他的猜测。 书本内容从散文杂记、小说名著、专业文献到日记随笔,有些书本没有签名,但扉页的字迹特征鲜明,连标注的位置都基本一致,均出自一人之手。 姬天释。 这位院方不愿过多提及、甚至不愿让其露面的人物,对待他的物品却不如楼下展厅那般随意敷衍,倒是反常地谨慎。 满房的东西虽然杂乱,但如此庞大的数量,怕是把这人曾用过的、甚至可能是无意翻看或者涂画过的书籍、物品、字画,直到三十余年后还悉数保存在资料室,占用了整整一个房间。 索特里亚到底对姬天释是什么态度呢? 说鄙视,又把人家的物什好好收起来这么多年不扔;说重视,又在展览时候明显区别对待,储物的房间也懒得打扫—— 他可看见了,有人扫两间房都比他走得早! 太奇怪了,如果要非要形容这种感觉,裴闻声能想到最有可能的答案是—— 忌惮。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什么时候醒的 院方忌惮他,所以雪藏他;但他身上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所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种矛盾的态度,让裴闻声的心头涌起奇异的感觉,有点嘲讽、有点可笑,伴随着另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好像吃进去一颗的杏仁,外表光洁漂亮,一咬进去才尝出酸味,如果不及时吐出来,滋味迅速蔓延,最终成了舌尖上发涩的苦。 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将书本上的灰尘一一拂去,分门别类地垒好。书架早已不堪重负,部分书籍只能堆在地上,靠墙的书堆几乎有半人高。 等他收拾完毕走出房门,二楼的走廊已空无一人。 校史馆的小广场上,一个女生正满头大汗地将门廊里的物品搬上一辆老式小轿车。看到裴闻声下楼,她放下手中的纸箱,大声问道:“辛苦了!都整理好了吗?” 裴闻声说:“整理好了,你要上去看看吗?” 女生摆摆手,一边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一边说道:“我跟那个没来的同学联系上了,这次算是你替他的班,他的75欧,我先垫付给你。” 她递过现金,回想起裴闻声的自我介绍,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是新来的科研助理吗?现在假期办事效率慢,等手续走完,你就可以登录学院系统了,这些兼职都会在网上发布——” 她迟疑片刻,继续说:“不过,你应该不需要看这些。学院虽然抠门,但给职工的工资还是挺高的。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本来是来闲逛的,结果被拉来干这些活。” 裴闻声呵呵一笑,心想那可不好说,随口问道:“这些东西要送哪去?” 大大小小的纸箱和袋子堆在门口,粗略一数也有五六个。小轿车的后备箱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却只装下了一半。脚下的纸箱露出一截金属画框,里面塞满了旧报纸和残破的书籍。 女生使劲搬起箱子,试图塞进后备箱,却被旁边纸箱里伸出的铁杆挡住了,箱子卡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她解释道:“这些是房里清理出来的垃圾杂物,得送到山下的回收站处理。附近的垃圾站不收这么多,叫回收站的人上山还得额外收费,只能我们自己运下去了。” 裴闻声伸手拔出铁杆,接过她手里的箱子,轻松塞进后备箱,又把铁杆放了回去,说道:“图书馆里怎么还有这种铁杆。” 女生拍了拍手,“砰”一声关上后备箱,“图书馆就是个仓库,什么都往里塞。这些是哪个房间清出来的杂物吧,每隔一段时间清理一批,又会放点新的进去。” 裴闻声说:“我打扫的那个房间也有不少的东西,但我只是清了灰,没有人通知我处理杂物。” 她回想片刻,恍然大悟:“哦,你打扫的是最里面那间房吧!那个房间只进不出,从没往外扔过东西,平时都锁得严严实实,隔很久才开门让人来扫扫灰。灰积得很厚吧?” 裴闻声耸耸肩,“扫把一扬,如临仙境。” 女孩哈哈大笑,手脚麻利地在车座上铺好报纸。两人合力,把剩下的箱子袋子全部塞进了车里。 她从车窗里伸出手,冲裴闻声摆了摆,“行了,我先走了!” 裴闻声挥了挥手,目送满载的车缓缓驶向山下。 . 地球的另一端,深海论坛上关于“不鸣城的无名英雄”的帖子热度持续攀升。 网友爆料,这位不受“静默”压制的年轻人已经来到索特里亚,似乎准备长期留居。 索特里亚不养闲人,能长留在岛上,必须有工作或者学籍,哪怕是去收破烂,也得是个登记在册的破烂工。 索特里亚会如何安排,他是否会在秋季入学,又会对时下的敏感事件造成何种影响,成为众人热议的焦点。 “崔先生,要不要压热度?” 瓷盆用白色的乳液铺了个底,男人站在窗前,正用盆里的牛奶洗手。 他一只手轻轻地揉搓手掌,从指根到指尖,确保关注到每一个指甲缝。手指在指腹周围打圈,再将手臂稍微抬高,让牛奶流过手腕。 “不用。谁的徒弟谁管,人家都不急,我急什么。” 他拿起盆边的白色毛巾,轻柔地吸去手上的水份,坐回在榻上。 长年累月的牛奶养护让他的手莹润如玉,散发着丝绸般的光泽。这样一双手,敏感得能感触到最细微的纹路和肌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随手拿起茶案木盒里的一块三界牌,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孔逸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阿贵回道:“没有,神算铺这几天也没动静。” 他谨慎地问:“需要我再去打听吗?” 崔先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算了。她这几年越发提防我,神神秘秘的,做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活呢,倒还是一如既往地指使我去干,一点都不客气。” 阿贵低头收拾瓷盆,没理会男人的抱怨,收拾完了桌面,又去擦地上的水迹,指挥道:“抬脚。” 崔先生翘起腿,看着阿贵忙里忙外的身影,揶揄道:“那么勤快的男人,谁家姑娘找了你,真是坐屋里享福了。阿贵,你这个年纪了,有想法的话跟我说,我替你说媒。” 阿贵半蹲在地,头也不抬地回道:“崔先生觉得这就算享福了?” 崔先生被呛住了,闷声咳了几下才缓过来,笑骂道:“好啊!谁教你这些的,还敢调侃起我来了!” “都是崔先生带得好。”阿贵从善如流,垂眼说道:“一点小活,我自己顺手就收拾了,也省得去外面喊人。” 崔先生哼笑一声,抚过三界牌上的骨缝,敛起眉间散漫的神色,“小活瞧不上,给你找点正事去做。先前招的那批人不行,钓鱼要舍得下饵,好处给够了,再找点身手好、舍得卖命的。神算铺那边不用再盯了,必要的时候,可以从黑堡找点人。” 阿贵陡然一惊,抬头望向崔先生眼底未褪的薄凉之意。 “不管孔逸在不在,这事必须成。” . 裴闻声揣着刚到手的钱,在附近的商业区逛了一圈,感受到索特里亚的高昂物价后,终于下定决心,做好了厚着脸皮把李良屹啃到秃的准备。 太阳西斜,他把岛上的情况摸了个大概,步行走回宿舍区,按响了门铃。 “进!”里面的人气定神闲地喊道。 裴闻声轻轻一推,门就打开了。 然而,他还没走过玄关,一道黑影从客厅冲气势汹汹地袭来! 他眼疾手快一个侧身闪避,才看清袭来的是一把菜刀,那柄寒光泠泠刀还没碰到衣角,面前就忽然撕开一个黑洞,一把将菜刀扯了进去,几乎瞬间那刀就连着黑洞消失了。 还没等他松口气,下一秒,天花板霍然裂开一道缝隙! 裴闻声心中一惊,大叫:“李良屹!” 这次掉下的是一条凳子腿,就在它即将砸中他头顶的瞬间,凳子腿忽然悬浮在半空,随后被无形的力量“咔咔”折成数段,拧成S形,又凹成O形,最后被拍扁成一段木条,“嗖”地飞向室内! 裴闻声快步追上去,看见李良屹桌在餐桌边,笑眯眯地抬起头,“空间类的场,很厉害吧?” 那根凳子腿在客厅上空盘旋了一会儿,最终“咚”一声落在地毯上。 裴闻声定在原地,目光落在桌边另一个熟悉的背影上,缓缓走了过去。 女孩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全麦面包夹着几片培根,几口就囫囵吞了下去,连手指上的面包屑也仔细舔进嘴里,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看到裴闻声走近,她只是抬头睨了他一眼,又低头专心对付面前热气腾腾的方便面。 她吸溜了半晌,似乎察觉到氛围凝重,犹豫片刻,状似无意地抬头询问:“怎么,你也要来一点吗?” 梅朵抱着手靠在岛台边,看着裴闻声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张灵玥,你什么时候醒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入住 张灵玥这孩子的心理素质意料之外的强悍。 对于一觉醒来飞跃半个地球,在一阶中期就拥有了令人眼红的空间异场,还在不鸣城被操控意识,差点成了一只融合怪的盘中餐的事实,她仅仅惊讶了三分钟,很快就接受良好。 “她刚刚解开基因锁,消耗巨大,急需能量,对能量的渴求就代偿到胃口上了,多吃点是好事。”梅朵面无表情地表示关切。 吃下五份面包培根和一桶方便面后,张灵玥打了个饱嗝,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李良屹和梅朵交换了个神色。 张灵玥察觉到异样,警惕道:“你们不会要把我抓去研究吧?我警告你们,这是犯法的!” “……想什么呢!”李良屹说:“明天梅朵带你去做个全面的检测,毕竟是非常规感染,不确定是否有其他潜在风险。只要排查了危险,你就可以回家了。” 张灵玥捕捉到他话语的漏洞:“假如数值不对,我就要被扣在这里吗?我只是非自愿地成了什么破围者,不是杀人放火了,你们没理由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李良屹摊手以示清白:“没人限制你。假如数值异常,你最应该操心的是怎么留在岛上,这里是最可能救你命的地方。” 张灵玥悻悻地“哦”了一声。 李良屹又问:“只是,如果一切正常,你确定要这么离开吗?” 张灵玥疑惑地回望过去,“怎么?虽然我天天说要炸学校,不代表真的不读了。我都出门好多天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她声音低了下去,沉默地把餐盘边的筷子压得一翘一翘。 李良屹摸了摸下巴,“你还挺上进,但这不冲突,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 “你刚成为破围者,就直接进入了中期,还获得了罕见的空间异场,说明基因潜力相当优越。如果能在接受系统的学习训练,以后成为高阶破围者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张灵玥神色恹恹地打断了他:“就算成了什么高阶,除了打架更厉害一点有什么用?我还想考大学,赚钱买房买车,要是读不了书,只能进厂打工,挣不了钱,我就更没法出去了。” “嗨呀,你这个傻孩子!”李良屹恨铁不成钢地说:“谁说打架没用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不能行业歧视啊!话说回来,别说吃饱找好工作买车买房了,厉害的高阶破围者钱权名利唾手可得,很威风的!” 张灵玥迟疑:“要是我没那么厉害,成不了高阶,怎么办?” “如果你现在入学,会安排入读索特里亚的附属中学,未来很有可能直升总部,在这里读书、毕业——我们是正经学校,学历全球通用的!”李良屹声情并茂地说:“而在这里毕业意味着什么?只要你愿意,可以包分配!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从入学那一刻开始,学院还会给未成年发放生活补贴。要是有任务安排随行出差,不仅机酒餐食报销,还有生活补贴以外,额外的外出补贴……我想想,一天是几百来着?” 一天几百!张灵玥眼神微动,只要出差几天,在村里,就是一块地一年耕作的收入! 她面上浮现出明显的迟疑,“那个附属学校,在哪里?” 李良屹思索道:“离双鞍山最近的,在裴闻声老家南陵就有一个。” 他并不逼迫,从容地说:“现在还有时间,你可以先考虑考虑,今晚你跟梅朵回去住……又谁啊?自己进来!” 没有关紧的门被推开,蒋湛严环视四周,目光锁定在裴闻声身上,稍稍松了口气,“裴,我找你半天!那旧楼修着修着,问题越修越多,短期内不适合住人了,我还怕你闯进去,一直守在门口。” 他嫌弃地看着李良屹,说道:“我忘了留你电话,只能给李良屹发消息,呵,毫无作用!” 李良屹悄悄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未读信息,略带心虚地指尖一划,装出没听见的样子。 蒋湛严对李良屹的信任已经到了冰点,主动跟裴闻声交换了电话,一边飞快地记录存储,一边说道:“我刚收到消息,现在有个人的房间还有空余床位,同意跟你合住。你不用住旧楼了,现在有空吗?我带你去新宿舍看看。” 李良屹嚷嚷:“舍友是谁啊?我也去看看。” 蒋湛严头也不回,全当听不见,对裴闻声说:“我车停在门口,直接坐我的车过去。” 蒋湛严的车和他本人一样张扬外放,一辆车身轮廓肌肉感十足的橙色兰博基尼停在路边。 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犹如一头桀骜不驯的野兽,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转眼间,车就停到山顶的宿舍区附近。 注意到裴闻声的目光,蒋湛严笑道:“喜欢?我的宿舍就在下面,等会给你发个门牌号,欢迎来蹭饭,车也可以借你玩玩。” 裴闻声笑而不语。 宿舍区似乎是根据规格和等级,从山腰到山顶逐渐递增分布,这里的独墅比李良屹的宿舍更为宽敞明亮。 蒋湛严把他拉到门边,录入指纹,“以后你直接用指纹就能开锁。” “那位在宿舍的时间不多,现在还没回来。一楼公共区,厨房餐具洗手间随便用,二楼挂画那面的墙背后是你房间,另一边是他卧室。不要随便侵入别人的领域,基本的合住规则,不用我多说了吧。” 裴闻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 客厅跃层挑空设计,屋子里陈设干净整洁,简洁的黑白灰配色,没有太多的生活痕迹。 他打开冰箱,里面居然是满的,放入了各种新鲜的蔬菜肉食,他拿起边上的玻璃鲜奶看了一眼,发现日期是今天的。 蒋湛严解释道:“这里有专人配送食物,冰箱里的东西你随便吃,免费。厨具餐具都配备好了,也是随便使用。我等会给你发一个电子手册,上面写了怎么和管家沟通,你需要什么直接跟他说就行。” 他思索道:“如果需要打扫,还可以喊人上门……记不太清了,这些你看了手册就知道了。” 居然还配备了生鲜配送、管家和家政服务? 这里的居住质量比起那栋破败的旧楼,差得不只是一星半点。是多大的维修失误,才能让索特里亚把宿舍进行品质飞跃式的调换? 裴闻声忽然问道:“我能在这里住几天?” 蒋湛严一愣:“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宿舍了。只要屋主不赶你走,你就能一直住在这里。” 裴闻声下意识觉得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来得过于突然,还没想出来哪里不对劲,蒋湛严挑起嘴角,不知道为什么,笑容似乎有些诡异,“既然这样,欢迎你正式入住索特里亚。 ”希望你能在新寝室,享受一段美好的时光。” 第一百二十章 王死于王座 裴闻声所有的行李只有一个干瘪的背包,从黑色的电脑,到里面的几套新T恤,还有一瓶矿泉水和两包饼干,都来自李良屹的热心支援。 他在客厅转了一圈,等蒋湛严的车声渐远,才拎着背包上了二层。 经过可以俯瞰客厅的水吧,是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走廊。 一走近,感应灯亮了。 他看了看墙面,拿起手机拍了个照。 【姓裴的倒霉蛋:墙上没有画。】 【姓裴的倒霉蛋:哪个是我房间?】 车里的摇滚乐震耳欲聋,所到之处留下长长的尾气般的余音,一路飘向山脚的酒吧。蒋湛严一手控制方向盘,一手搭在窗边,头闲适地一点一点打着节拍,嘴里随着音乐哼出声。 副驾驶上手机发出轻细的嗡嗡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等了几分钟,对面都没有回应。 裴闻声放下手机,先下楼在冰箱翻找片刻,不到二十分钟就煮好了一碗热腾腾的番茄意面。 他把端到客厅茶几上,一屁股坐在了柔韧的真皮沙发上,浑身松懈下来,向后一仰,缓慢长舒一口气。 片刻后,他轻声呼唤:“王章?” 空荡的客厅只响起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 不鸣城登仙梯一战后,王章似乎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回音。除此之外,不止一次出现在现实的灼灼烈日,和那一望无际冰封玻璃棺墓,也让他对梦境和现实界限产生了怀疑。 他抬起手,看向缠绕在手腕上三颗莹白的圆珠,喃喃道:“你又是谁?” 刻有五星芒阵的密室里,他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庞模糊的身影站在原地,朝他伸出手。 “我就是你。” 梦里的他急切追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笑了笑,声音中似乎带着一分无奈:“这里,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记住这里。记住这个名字——” 现实和梦境的镜像霍然碎裂成无数金光四散的碎屑,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无尽熔炉。”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吧台,一把拉开酒柜,目光在瓶身上逡巡,最终取出一瓶伏特加,还有一瓶烧刀子。 两次进入那种玄妙的状态,都依靠了一种媒介。 或许有效的不只是“忘忧”,而是酒精。 他风残云卷地把意面吞进肚子里,坐直了身,把两瓶酒开封。 他迟疑片刻,先拿起伏特加,仰起脖子,对着瓶嘴咕噜咕噜吞下了近三分之一。 酒液如同一条炽热的火蛇,顺着喉咙一路狂奔而下。 “碰”一声,酒瓶被按回桌面。这瓶伏特加烈得像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他喝得急,马上感到酒意上涌,从耳根到眼尾,像火燎般透着熟醉的大片嫣红。 血管在皮肤下隐隐跳动,心跳在耳畔回响,几乎要冲破胸腔。眼前的景物像是被水雾笼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脑袋像是被塞进了旋转的漩涡,仿佛听见嘈杂声从寂静的街区传来。 就在这种极度不适的边缘,他却感到一种奇怪的兴奋在体内蔓延。 这是不对的。 是酒不对,还是方式不对? 他觉得自己需要更多,又感觉已经到了承受边缘。 一根摇摇欲断的弦紧绷着,被撕扯着,发出吱呀吱呀的痛吟。 他直勾勾地注视着瓶身上扭曲跳动的字符,指节拧在伏特加细长的瓶颈上,关节透着青白的雪色,忽然松手往后一送,一把抄起了另一瓶! 烈酒如火舌钢刀,带着灼烧的热气和锋利的刀锋直抵胃中,瞬间点燃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他仰倒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垂落的盏盏艺术吊灯,黄的白的交错点缀,仿若透着纸面的灯火,仿佛在不鸣城的极高处俯瞰而下,望着千万户燃起的夜下星火。 他无声地吐出几个字,闭上了眼睛。 . 轰隆—— 巨船被撞破船底,裂缝迅速向四周蔓延,数以吨计的水从裂缝灌入船舱,拖着船体迅速下沉。 沉船、孤月、血海、亡魂,一切都无法阻挡这场已经陷入疯狂的战争,直到战争的子弹贯穿每个生命的心脏,以血止杀,才能平息心中的怒与恨。 海底在震动,是王在大笑。 “……王,您在笑什么?” “我在笑一群自以为是的傻子。可怜,可悲,可恨!” 随着低沉的呼声,使徒的信令传遍海洋,无数的异象应召而来,快速向王的所在之处集结。海面掀起百丈滔天巨浪,瞬间吞没了无数船只。 水花四溅,天与海的边界被彻底打破。 在明月破水而出的那一刻,一柄燃着赤金烈焰的重剑从天而降! 剑气所致,水被劈开形成通道直通海底,浪花溅起百余丈高,遮天蔽月,那一刻所有生灵都为之震颤! 声音似乎在那一瞬间消失了,周围的水花声、呐喊声、枪弹声都被远远抛在后头。 “嗡嗡”——火光破开了漆黑的深海,几乎瞬间,王被轰然而至的重剑钉在王座上! 那一瞬间,万物悲鸣,在鲸群绝望的嘶吼声中,王终于看见了天上的圆月。 这座孤独的王座在黑不可见的深海里,即将成为谁的墓碑。 月光圣洁柔和,但眼前这双和重剑一同迫近的金色眼瞳,却比明月更加明亮耀眼,和心脏处的疼痛一样,是能灼烧万物灵魂的炙热。 蓝色的血融入海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被拉入记忆,囚于他人之躯的裴闻声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透过王章的眼睛,他看清了弑君者近在咫尺的面庞。 那是,……那个人怎么会是?! 那分明是孔逸的脸! “!!!!!!!” 裴闻声蓦然睁眼,手一颤,摸到身下冰冷的地砖。天上烈日高悬,和地面的冷形成强烈反差。 他木然举起手,目光定在手里洒了大半的烧刀子上。身上很清爽,醉酒的眩晕感并没有被带进来。 他看看地砖下模糊的影子,忽然高高抬手,用力把瓶子往地上砸去! 与意料之中清脆的“碰”声不同,酒瓶像是碰到了脆薄的糖霜,随着“咔嚓”一声轻响,酒瓶穿透地砖,像个陷入黏稠的胶水般,一下插入了半个瓶身! 裴闻声怔愣片刻,松了手。 那只酒瓶缓缓下陷,最终完全被吞没在砖下,沉入地底。 “有人吗?”他半跪在原地喊道。 他站起身,忽然疯了一般奋力地往前跑,但这里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有人吗?!出来!!!” “你是谁?你在哪?给我出来!!!!!!!” 这里太空旷了,他的声音显得太微渺了。 那个看不清面庞、辩不出真假的人没有再出现。这个世界里,他似乎是唯一的存在。 裴闻声停了下来,跪倒在地。 他一手按在冰冷的地面,冷冷地注视着地下的黑影。 就在这时,他猛地一拳砸向砖面! 如同酒瓶一般,这次连轻细的碎裂声都没有发出,拳头穿透了地砖,触上了其后冰冷的液体表面。 他感到一种微妙的阻力,仿佛有层无形的薄膜试图阻止他的入侵,紧接着液体便像是被唤醒了一般,紧紧包裹住他的手,那种黏稠感如同温柔的触手,试图将他的手拉入更深的未知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身体前倾,直直地往下栽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结盟 “咕噜——” 温凉的液体紧紧地贴合着皮肤,像是另一层柔韧的皮包裹着他,又带着一种微妙的流动性。 空气稀薄,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疼得几乎炸裂。他被无形的吸力下拉,越往下,液体逐渐流动起来。 他好像正经历一场分娩,经过漂浮在半空的另一个“同胞兄弟”,坠入幽暗的黑洞,经过狭窄的产道,即将迎接自己新生或是死亡。 压迫感愈发强烈,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这是身体在极度缺氧下的本能反应。在他即将窒息的瞬间,前方突然豁然开朗! 他感到一种汹涌的释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出! “哗啦!” 他霍然突破水面,呛了几口水,急促地咳了几声,贪婪地大口呼吸起来。空气在肺部燃烧,带来久违的畅快。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水雾,看到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回头被孤岛上的景象吸引。 说是岛,其实只是一座隆起的沙丘。 岛上孤零零长着一棵树,树干粗壮巍峨,像是经历了无数风雨的洗礼,枝叶繁茂翠绿,洒下斑驳的光影。 树下,一个人影静坐在那里,显得格外孤独。 裴闻声踩上粗粝的红色沙地,脚下的鞋已经完全浸透了,湿哒哒的非常令人难受。他把鞋脱下来,赤脚踩在沙滩上,缓缓朝王章走近。 王章仿佛老僧入定,盘腿坐在树下。 裴闻声叫了一声:“王章。” 王章连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裴闻声顿了片刻,问道:“三十年前,你是怎么死的?” 王章:“……” 裴闻声的目光在王章的脸上徘徊,忽然伸手按上了他的脖子。 王章一个激灵就要睁眼,就在这时,裴闻声手一缩,倏忽站了起来,把手里的东西毫不客气地往他怀里一扔。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章“嗷”一声盛怒弹了起来,臂弯里的鞋子一甩,一只直接被扔进水里。那鞋子“咚”地落水,又施施然地浮起来,好像一条翻肚皮的鱼。 “你们人类真是没素质没礼貌没道德!比那些讨厌的虎鲸还要欠打!”王章骂道:“看什么看?!要打一架吗?” 裴闻声抱手站在原地,神色定定:“我还以为你死了,原来是装的哑巴。这么多天声不吱一声,还生气呢?” 王章掀起眼皮,忽然狰狞一笑:“怎么,你很在意我的死活吗?” 出乎意料地,裴闻声理所当然地点了一下头:“那当然了。” 王章一怔,狞笑的表情还没收回去,随即听见他说:“你要就这么死了,我这辈子跳黄河也洗不清了。大王章鱼在我的意识里,万一真有了不得的仇家上门,但我却没法把他交出来,因为他被我活活气死了——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 裴闻声勾起唇角:“而且,这不是记忆拷贝产生的新意识,而是独一份的原件,可不得注意点吗?” 王章很少听见有人能把似是关切的话说得夹枪带棒,那句夸赞宛如殷殷送上包着毒药的糖衣炮弹,一口舔下去搞不清舔的是甜还是毒。不知为何,他脸上有些发热,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把姓裴的王八蛋按水里埋了。 他深呼一口气,倨傲的说道:“现在见着我没死,你可以退下了。” 裴闻声说:“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王章再度一愣,想起他问的那句大逆不道的“你是怎么死的”,愠怒道:“看在你是初犯,本王不和你计较,现在滚出去。” 裴闻声忽然问道:“是不是有人用一柄重剑,把你钉死在王座上?” 王章正欲发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偷窥我的记忆。” 看来那些片段是真的。裴闻声心中一沉,状似无意地问:“你看到了她的脸,对吧。杀你的那个人是谁?” 王章沉默片刻,牙关挤出一声嗤笑:“用你们人类的话说——不过是条忠心的鹰犬,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怎么,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 以裴闻声的边界感,早该在接收到第一个拒绝的信号时候停止这段对话,可今天却一反常态,不依不饶地追问:“忠心的鹰犬是什么意思?她是受谁的命令,又是谁的鹰犬?” 王章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狐疑道:“你怎么关心这人干什么?你认识她?” 裴闻声一时语塞,半晌说了声“抱歉”,转身拾起一只鞋,似乎要往水里走。 王章忽然叫住了他:“慢着!” 他回过头,听见王章问:“不鸣城里,最后那个波动是什么?” 裴闻声茫然:“什么?” 王章上前,站在他的对面:“或者我换一个问法。这里的背面是什么?登仙梯上,你也是用它化用了那只变异株的力量吧。” 裴闻声垂眸,“无尽熔炉。” 他抬起头,重复道:“那个地方,叫无尽熔炉。除此之外,我对它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王章不置可否,微微抬头,“在那瞬间,我感受到了一种让我非常厌恶的气息。那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裴闻声:“什么人。” 王章弯了弯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带着狠厉杀意的戏谑:“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如果你真和那人扯上干系,我会毫不犹豫,用尽一切手段——” “杀你。” 听了威胁的话,裴闻声却有些心不在焉:“很好。我们都有不会告诉对方的秘密,这很公平。秘密可以让我们保持距离和神秘感。” 王章大笑,“这算不上什么秘密。倒是没想到你还藏了一手,竟然制住那只融合的变异株。裴闻声,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裴闻声诚实道:“如果不是那块石头掉了下去,我很难杀得了它。” 王章摇摇头,“你应该也知道,我不止一次想要杀你,或者起了强行夺舍的念头吧。” 裴闻声遥遥地抬眼,凝视着王章脸上纺锤状的黑色眼瞳。 大部分的时候,王章只睁开如人类般最平常的两只眼睛,但现在额上和面颊上的三只全黑竖瞳都睁开了,每次眨眼时,五只眼睛齐齐闪动,就像幽矍眼蝶轻轻闪动翅膀。 “在登仙梯一战之前,我从没相信你能找到新躯体。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实力、机遇缺一不可。但现在,我想正式跟你结盟。” 裴闻声说:“那我们之前的合作,是假的?” 王章笑了笑:“裴闻声,你或许不知道异象间的规则。合作可以上下兼容,但都是各自为利,关系短暂而脆弱。但盟友讲究势均力敌,盟友手里,都握着能把对方刺死的刀,这是一种长远、深刻的羁绊。” 裴闻声忽然发现,王章今天少有地反复呼唤了他的名字。 “我现在确定你或许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资格。我愿意以大海的名义起誓,愿我们的联盟长存、利益长存,愿海洋长存。” 王章伸出手,微微一笑。 “裴闻声,我们结盟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田螺同学 手机在床头嗡嗡震动,已经滑到了柜子边缘,被裴闻声无意间抬起的手一碰,“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 他捂着脑袋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忽然猛地坐了起来。 屋外天已大亮,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泻入,洒满整个房间。 宿醉后身体软绵绵的,喉咙干得像沙漠,还燥热得厉害,仿佛昨晚的酒已经渗透到了每一寸皮肤。他有气无力地捡起手机,按掉闹钟,屏幕上显示着十几条未读消息,时间已经踏过十点半。 “坏了!” 果然是喝酒误事。本该九点去老卡尔办公室报到的人,此刻还头脑昏沉,穿着满身酒气的衣服,刚刚从床上醒来。 紧接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进了一间陌生的房间。 房间中央是一张柔软的大床,书桌、衣柜、洗手间一应俱全,还有个面向街道的小阳台。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爬上楼梯,准确地推开房门,躺在这张床上的。醉酒的人连钻进被子的力气都没有,囫囵把自己像条肠粉一样,被子一裹睡了个天昏地暗。 一套流程下来,对一个醉得稀里糊涂的人来说,难度实在太大。 眼前的情形,更像是那位素未谋面的舍友回来了,好心地把他扔回房间。而且,这人很可能是个洁癖,见不得人未经洗漱就穿着外衣上床,把他安置在最外层的被面上,似乎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 裴闻声几乎可以想象他皱着眉,勉强地把被子盖在他身上的场景。 在意识海的另一面,他浑身都被水浸透了,但现实中的衣服还是干燥,鞋子也被脱下来,整齐地放在床边。 既然已经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裴闻声反倒不着急了。他干脆先去洗了个澡,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 思绪放空的时候,他不由地回想起王章的话。 王章那句“裴闻声,我们结盟吧”说得郑重其事,仿佛下一秒就要拿出亮瞎眼的戒指,在“当当当”的进行曲中含情脉脉地问:“你愿意吗?” 那句“好”在嘴边憋了半天都说不出口,裴闻声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心中一片恶寒,随手把吹风机插了回去。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阴阳怪气的声音:【大早上的,你能不能不要做这么恶心又离奇的想象?】 很好,那熟悉的标志性的冷嘲热讽,又回来了。 他拉开衣柜,发现这里还给他准备了几件日常的服饰,挑了一件衬衫和牛仔裤,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对面房门紧闭,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餐桌上放着一壶煮好的咖啡。昨晚吃剩下的意面、开了瓶的酒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至于那位辛勤的田螺姑娘——先生,还是叫田螺同学吧,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如果不是整洁一新的桌面,他甚至会怀疑这人是否真的来过。 裴闻声没有多想,出门招停了一辆迎面驶来的摆渡车。 摆渡车穿梭于宿舍区和教学区之间,只要在路上招手,就会停下载客。每隔几百米就有个固定站点,但人少的时候,即使在站点之间,只要跟开车的师傅喊停,就能下车。 这个时间车上的人不多,等车停在基因学部的大楼前,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 “你怎么现在才来!”一个四十出头的研究员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裴闻声讪笑:“时差没调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研究员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今天算你运气好,老卡尔一早开会去了。下次准时点,别迟到了!” 裴闻声连连点头,问:“那么,需要我做什么?” 研究员打量着他,“你有什么擅长的吗?” 裴闻声沉吟:“我读的应用数学,数据分析、数学建模,还有软件开发,这些都能做。” 研究员“哦”了一声,“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裴闻声迟疑片刻,“……擅长,P图?” 研究员:“很好。” 裴闻声一时拿不准他的“很好”是什么意思,便听见他轻咳一声,说道:“现在实验室有个任务给你,跟我来。” 基因学部大楼里留下的教职工不多,空间极度富余的结果,就是专房专用,就连那些实验室废弃或暂时用不上的杂物,都有了专属的存放空间。 脚边是一筐各式各样的试剂,桌上摆着数箱残留各种痕迹或是不明固体的试管和烧杯,还有生锈的铁架、崩了一个角的量筒,没头没尾的滴管…… 裴闻声看着研究员把门边的箱子抬过来,放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器皿碰撞声。 研究员拍拍手,“今天先整理这么多。你把能用的收拾出来,那些试管看看能不能刷干净,刷不掉的就扔了,破的、锈的、磨损的全都不要。” 他示意门背面贴的彩纸,说道:“不要的东西,按照门口上这张垃圾回收的标准,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像锋利的玻璃制品或者有毒有害物,注意要贴上标签……会开车吗?” 这一回,裴闻声毫不犹豫地答道:“会。” 研究员重复:“很好。” 他从白大褂摸出一把车钥匙,交给裴闻声:“这是基因学部的车,今天借你。等你收拾好,就喊我来看,我跟你把东西送到回收站去。明白了吗?” 裴闻声:“明白。” 研究员拍拍他的肩膀,“很好。那你先忙,有问题来隔壁找我。” 人一走,裴闻声先在房间转了一圈,把带来的充电器往插座一插,刚出门就没电的手机一开机,就响起了“滴滴”的消息音。 【李良屹:你宿舍在哪,门牌号多少?】 【李良屹:???】 【李良屹:蒋湛严把你拐山沟里去了?】 最早的一条消息在昨晚发送,裴闻声刚点开对话框,就看到顶部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这行文字断断续续闪动两次,又不见了。 裴闻声把门牌号发了过去。 他点开和蒋湛严的聊天界面。照片发出三小时后,临近午夜,蒋湛严才回了消息,在拍的照片上画了个圈,正是裴闻声昨晚昏睡的房间。 就在刚刚,蒋湛严给他发了个文档,裴闻声点开一看,有近三十多页内容,一划退了出去,准备有时间再慢慢研究。 就在他要放下手机的时候,又一条消息发了过来。 【李良屹:你怎么跑职工的寝室去了???】 【17万灵源:那是职工寝室?怎么看出来的?】 【李良屹:门牌号S开头,那不是一般的职工能住上的。你舍友谁啊?学院怎么把你往山上安排了!】 【17万灵源:不清楚,他昨晚好像回来过,但我一早就睡过去了,没跟他碰上面。】 【李良屹:你等着,我查一下是谁!】 【17万灵源:别忙了,早晚都会碰上的。】 对面再次显示“正在输入”,似乎删删减减了一会,才发来了回复。 【李良屹:怪了,还查不到。】 【李良屹:应该是我权限不够吧。用我哥的账号或许可以。】 【17万灵源:真不用查了,早晚都会知道,干什么费这功夫。】 【李良屹:……我也没想给你查。我哥在海上漂着,信号不行,老久不回一次消息。】 李良屹犹豫片刻,还是输入道:【听说他最近要提前回来了。】 裴闻声心中一动。 李良屹多次提起这位比他大了七岁有余,年轻有为的哥哥李怀嵩。在不鸣城里就有人传言,李怀嵩此次远航是为二代涌泉计划重启。现在提前回来,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李良屹:没别的了,就这样吧。晚上记得过来吃饭。】 【李良屹:还有,最近小心点。】 【李良屹:深海论坛上,有人放出了你的照片。】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记得带一朵鲜花 裴闻声起初对基因学部对他的盲目信任感到怀疑。 连驾照都没检查,更别提他那张不一定在索特里亚通用的大夏驾照,甚至连实名登记都没做,竟然敢随便把车借给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 直到他下楼看到那辆车的真面目,才恍然大悟。 一辆亮绿色的四轮沙滩摩托车停在楼道旁,研究员把座后架子上的纸箱用软绳一圈圈缠好,随后抱着一箱试管坐稳,拍了拍车座:“好了,出发吧。” “呜嗡”一声,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车子朝着码头方向驶去。 回收站离教学区不算远,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研究员小心翼翼地下车,把手里的箱子放到垃圾桶边。两人合力把东西搬下来,按照类别一一投入垃圾箱。 回收站附近寂静无人,只有几只胖成球的海鸟,在树上懒洋洋地梳理羽毛。 研究员解释道:“每天上午十二点和晚上六点,会有人来清理垃圾。现在你也知道流程了,之后可以独自承担任务,把实验室剩余的垃圾送到回收站之后,你就可以下班回家了。明天是休息日,你也不用来。” 开了十几分钟,裴闻声对这种沙滩车的驾驶方式已经逐渐熟练。 袖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问道:“这个岛上所有的大件垃圾,都是自己送到山下去吗?之后这些东西,会被送到哪里去?” 研究员逆着风大声回答:“对!除了投放到社区垃圾站的生活垃圾,其他都要自己送下去!能处理掉的,会在岛上集中处理,剩下能再利用的,全部会用船送出去,所以垃圾处理的费用很昂贵。” 研究员随便报了几个数字,裴闻声咂舌,最终没有说什么,车驶得飞快,扬起一尾尘沙。 简单吃过午饭后,裴闻声足足跑了三趟,才把东西全部运到回收站。 纵使索特里亚的温度宜人,他也累得满头大汗。 他扯了扯领口,靠在沙滩车上仰头灌了几口水,清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浑身的热意。 “收拾好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裴闻声停下动作,看见商止正笑盈盈地站在那里。 “商止。”他叫出她的名字。 商止也叫他:“裴闻声。” 她喊“裴闻声”的时候语速很慢,仿佛把话放在舌尖上转了一圈。她不紧不慢地走下楼,说道:“今天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裴闻声摇摇头:“卖力讨生活而已,就算再回收站多跑几趟,很难有什么厉害的感想。” 商止大笑:“作为庆祝,今晚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裴闻声抬眼,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扬唇一笑,“商小姐,我可以理解为你在约我吗?” 商止笑意未减,歪头看着他,似乎有些苦恼:“你这个人,是从来不看论坛吗?很多人在对你好奇,想要见一见你。” 裴闻声不置可否,微微抬起下巴。 商止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如果我能把你带出去,他们都觉得我认识你,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吗?” 裴闻声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吧,好吧。”商止举手投降,俏皮地眨眨眼:“是我想约你。再说了,你就不好奇,现在的你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子吗?” 见裴闻声并没有露出反感的神色,她缓缓走进,“流言啊,就像披上的虎皮,是借来的羽翼。借其势,扶摇直上,横行无忌。” 她停了下来,两人几乎咫尺之隔。 这种距离,裴闻声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眼睛折射出的冷光。那是一种浓郁的紫色,似紫罗兰在月光下绽放的幽光,仿佛身处在寂静的夜,人的欲望和野心被裸露在躯体之外,在她深邃的视线之下暴露无遗。 她引诱般低声喃语:“你就不好奇,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吗?” 王章忽然大叫起来:【裴闻声别看她的眼睛!她在对你使用异场!】 裴闻声恍若未闻,定定地回望着她。 她忽然噗嗤一笑,极其自然地一伸手,亲昵地挽上他的胳膊,“女孩子主动跟你发出的邀请,你还要拒绝的话,多让人伤心啊。今晚十点,商业街的Dion"s Oasis。” “记得带一朵鲜花!我会在‘长春藤’边等你!” . 裴闻声刚进门,就闻到了热腾腾的奶油蘑菇汤香味。 梅朵带着隔热手套,正小心翼翼地从烤箱捧出瓷碗,张灵玥坐在餐桌旁一个劲地吸鼻子,看起来已经馋得不行了。 虽然晚上张灵玥在梅朵宿舍暂住,但梅朵还有舍友留校,晚上门一关还好,白天突然多了个年龄差不少的小姑娘,怎么都会有点不方便。 李良屹大方地借出钥匙,说白天可以在他宿舍坐坐,只要管饭就好。 今天的晚餐是奶油蘑菇汤、烤香肠和面包。李良屹吃得很香,一边往嘴里塞烤肠,一边含糊地夸赞道:“梅朵,你这手艺大有长进啊,嗯……有我老家那味了。” “好吃。”张灵玥卖力捧场。 梅朵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赞扬:“当然了,正宗的纽伦堡香肠,超市临期打折八折,买三送一。” “难怪。”李良屹比了个大拇指,切开一块面包,把肉肠夹进去一起塞进嘴里,“下次我做一道德国猪手给你们尝尝,我的拿手菜,吃过的都说好。” 裴闻声抬起头,“李良屹,你是德国人?” “我妈是德国人,我是混血,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住在柏林。”李良屹骄傲地眨眨眼睛,“看不出来吧?我中文说得那么好,天生的语言天才没办法,哈哈哈哈哈……” 聊着聊着,他们又谈到了深海论坛里关于裴闻声的消息。 “昨晚深海论坛有照片流出,现在学院的内网都传遍了。深海论坛上,他们在那叭叭地讲,凭几张照片能推断出来的东西有限,而且也很难找上门。” 李良屹眉间隐含担忧,“内网就不一样了,你人在这里,信息一旦在校内传开,对你感兴趣的人只要费点心思,不难查到你头上。万一地址名字信息全被扒出来后,可能会有很多人出于好奇或者其他心思跑来骚扰。” 梅朵说:“但你现在也阻止不了,这种讨论属于正常范畴,而且人人都知道这事的话,你就算能删帖也没用,还欲盖弥彰的,更加可疑。” 张灵玥终于开口了:“要是这事真的被传开了,除了可能被骚扰,还可能有什么后果吗?” “不好说。能在不鸣城这种强大的生境里不受静默限制,是一种非常敏感又特殊的能力。”李良屹严肃起来,望向裴闻声的目光带着凝重的意味。 “可能会有人想拉拢,也可能会有人想……抹除。” 第一百二十四章 贪婪还是恐惧 在不鸣城中,能够不受“静默”压制自如使用异场的人,通常只有几种可能。 第一,这人掌握了某种特殊技巧,能够巧妙地避开压制。 第二,这人得到了境主的特殊豁免,不受“静默”的限制。 第三,这人的实力远超境主,能够以绝对的力量碾压规则,来去自如。 第四,这人就是境主本人。 显而易见,后两种可能性几乎可以直接排除。 三束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裴闻声身上,带着探究与好奇。 李良屹率先开口:“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和境主有什么关系?” 裴闻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们毫不犹豫就排除了前两种可能?” 张灵玥低声嘟囔:“剩下的两种听起来也不太妙。” 李良屹垂下眼帘,自顾自地说道:“不管是你有问题,还是境主有问题,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打破不鸣城平衡的潜在利器。不鸣城独立已久,早就有人对它虎视眈眈。” 梅朵一锤定音:“你的平静日子恐怕要结束了。” 裴闻声沉吟片刻,低声自语:“既然走到这一步,只能想办法应对。我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这么多可能性,哪一种对我最有利呢?” 李良屹支着脑袋,突然灵光一闪:“要不你假装和境主是一伙的,借不鸣城的势吓退那些人?反正境主从没露过面,总不会跳出来反驳你吧?” 裴闻声揉了揉眉心:“你清醒一点。不鸣城存在这么多年,从没有过这种先例。我这么说,谁会信?” “难不成你真有什么特殊技巧?”李良屹狐疑地盯着他,作势伸手:“别藏私,赶紧拿出来!” 裴闻声按住他不安分的手:“现在的关键不是‘我有没有’,而是‘别人觉得我有’。” 李良屹收回手,正色道:“你想怎么做?亲自下场,跳出来自证清白?我有些渠道,能让你的消息一天内传遍索特里亚的每个角落……” 裴闻声摇摇头:“‘别人觉得我有’只是表象,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情绪是‘贪婪’还是‘恐惧’。” 李良屹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别人觉得我有,也不怕我有。这才是根本问题。” 李良屹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又一一否决,一时间众人陷入沉默。 张灵玥看了看裴闻声,又瞥了眼若有所思的梅朵,吞下一大口面包,擦了擦手,突然开口:“对了,我已经决定了。”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宣布:“我要转学,去南陵中学。” 裴闻声抬头,微微挑眉:“南陵中学?” 这名字朴实无华,完全看不出与索特里亚有任何的联系。 李良屹笑嘻嘻地补充:“对,张灵玥今天上午就决定了。未成年就是有优待,手续办得飞快,一个下午就搞定了。我本来想给你发消息,她说要当面告诉你。” 裴闻声看向张灵玥:“你想好了?” 张灵玥撇撇嘴,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嗯。” 李良屹高兴地举杯:“多好的事啊!来,为张灵玥加入索特里亚,为了这个未来的高阶破围者选择了一条光辉的道路,我们举杯!干杯!” “干杯!” 四个玻璃杯在空中相碰,橙汁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温情的色彩。 李良屹思索道:“我记得南陵中学就在上回那个警局附近,裴闻声你对那里应该很熟悉,我上回还是估摸着订单地址,蹲点把你放过去的……” 裴闻声笑道:“能不熟吗?我也是在那毕业的。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 他转头问张灵玥:“确定什么时候回南陵了吗?” 张灵玥看向梅朵,梅朵回答:“后天早上有趟直飞南陵的航班,她会跟着那趟飞机走。我已经安排好,机上有人照顾她。抵达后直接入住周边公寓,等九月开学就能正常寄宿。” 张灵玥脸微微泛红,兴奋中带着一丝犹豫:“我想先回双鞍山一趟。” 梅朵点头:“当然可以。假期时间自由安排,如果不需要公寓,可以和负责人沟通,只要按时报到就行。” 忽然,张灵玥抬头,目光定定地望向裴闻声:“双鞍山的事,不查了吗?” 裴闻声手一顿。 李良屹赶紧解释:“张灵玥,你可能不太清楚,双鞍山的事基本已经水落石出了。那个工厂做了不少缺德事,现在被查封了,头目也落网了,接下来等监察会查清,判决下来,事情就了结了。” 张灵玥低头拨弄着指甲,半晌小声问道:“可是,张小妹是怎么死的?” 李良屹几乎要叹气:“妹妹,研究所已经被查封了,主要牵涉的人都逃不掉。结果已经很明确,你还执着于一个‘真相’,值得吗?” 裴闻声放下杯子,看着杯中漾开的涟漪,陷入沉思。 研究所真的是事情的终点吗? 他回想起云海楼地下林立的营养罐,和海妖那些语焉不详的话。 如果一切事情都因双鞍山脚下的研究所而起,从路上遇到伏击,再到神算铺旁的爆炸,两次暗杀极可能是出自研究所的手笔。 既然如此,为什么海妖看到他的那一刻,会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愕与杀意? 除非……她并没有参与第二次刺杀,甚至不知道他还活着。 是因为她不再被信任,所以没有参与后续行动,还是前后两次暗杀的幕后,根本是来自不同的人? 裴闻声叹了口气:“张小妹和许双双都是坠亡,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两起事件都和研究所有关。但事情发生时几乎没有目击者,两人的遗体至今没有找到。具体的经过,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清楚。” 许双双坠崖时,目击者亲眼看见她跳下山崖。而张灵玥的坠崖,只有双肩包的碎片佐证。如今两名受害者的遗体都没有找到,所谓的当事人,恐怕只有找到不知是否存在的“凶手”,才能解开谜题。 张灵玥目光定定地望向裴闻声,眉间带着倔强:“你做的够多了,不管你要不要继续查,我都感激你。但我会继续查下去。” 她抬头看向李良屹,大声地说:“对,我就是想要一个‘真相’。值得!” 梅朵在一旁听了个大概,抱着手向后一倚,淡淡说道:“说到底,你们不就是纠结两人是不是真的坠崖吗?想要追溯到张小妹有难度,但判断坠崖的是不是许双双,并不是一件难事。” 她瞥了裴闻声一眼:“这里不就有一个当事人吗?” 裴闻声和张灵玥俱是一愣。 “我的异场‘思维深潜’,可以通过催眠进入深层意识,探索和恢复被遗忘或丢失的记忆。我不仅可以回溯记忆,还可以进入你的记忆宫殿,窥探你的记忆和梦境。” 梅朵坦荡地一摊手:“当然,我有职业操守,只是尝试唤醒,不会随便乱看。而且进入记忆宫殿对我也有风险,一旦梦境的主人精神崩溃,施术人也会在梦魇中沉沦,无法醒来。” “如果你愿意开放深层意识,我可以试一试,帮你找回那晚丢失的记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想终止就跳车 “你跟着我干什么?” 阿信回头,不耐烦地扬声呵斥。 草丛摇动,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走了出来。于小华讪笑着拍了拍身上粘着的草屑,偷偷瞄了他一眼:“我是来道歉的。” 上次在徐卫家里,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于小华对于许双双坠崖案的异常关注,竟然是为了找噱头卖点,写出一篇哗众取宠的报道,阿信对这种疑似吃人血馒头的行为愤怒异常,当即把于小华连吼带骂地赶出了门。 徐卫回老家后,阿信带着厚厚的资料辗转各地。 他回到双鞍山住了一段时间,和当地村民沟通发现,这个研究所每年都会在村子里招一批年轻人入职。 这些人大多工作不到一年,就因为各种由头调到外地,去所谓“大城市”工作安家,和家里鲜有联系,只是定期在账户汇款回来。 如今村子里的研究所被查封,村民忧心忡忡,生怕在外地的年轻人因此丢了这么个高薪的好工作。 阿信疑惑:这些孩子们进了工厂,一般都做什么? 老太太眼睛一瞪:“那些厂子出高工资让他们去,肯定是当人才培养啊!我哪个懂得他们穿白衣服人的事情。” 一人附和:“反正我们村里的娃儿个个脑瓜顶好使,没个一年半载就能涨工资当小领导,到时跟着公司进城,找个城里对象,下半辈子可不是安安稳稳的!” 阿信摇摇头。村民对工厂实情知之甚少,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 他顺着David公司的线索,几度黑进了公司的人事系统,核查了几个名字,都没有查到他们的入职信息,反倒查到了双鞍山研究所查封前后,部分研究员的调动,准备出发去他们主要调往的研究所打听消息。 阿信看着于小华笑得傻里傻气的脸,没由来地火冒三丈,冷冷地扔下一句“不用”,径自往前走。 分割成一块块的田垄上,碧绿的稻子已经长得很高,远看就像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海洋。 阿信背着手走在前头,于小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从田垄走到村口,又七拐八绕地走进一户农舍,身后的尾巴还在锲而不舍地跟着。 终于,阿信踏在石阶上的脚步停住了。他晲着那张晒得通红的脸,皱眉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起初,许双双坠崖事件还在发酵,不少人扛着长枪短炮来采访。 阿信把最先来敲门的记者请进屋里,倒上了一壶浓茶,原原本本地那晚发生的一切倾吐出来。 这段口述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反响和回应,甚至没有掀起一点浪花。 那人连茶都没碰,扛着摄像机跑了。 太血腥,太离奇,简直假得不像话。 蜂拥而至的媒体工作者失望地发现,这个年轻人好像疯了。 一哄而上,一哄而散。 那晚,阿信睁着眼一夜没睡。 现在他暂住的小院冷清异常,门可罗雀,连村里的狗都被训斥不要靠近这户租客,只有这个于小华脑子短路一样,孜孜不倦地上门示好。 “我一直在关注你,也听说了一些你们的事,关于那个怪物。我觉得这事有几个疑点……”于小华挠了挠后脑勺,磕磕绊绊地说。 他后面说的什么,阿信已经听不清了,只看见到他嘴皮一张一合,好像在吐泡泡的金鱼。 最后于小华说:“我是来想来帮你。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继续调查……” 阿信心里蓦然燃起怒火。这把火直从心头烧到天灵盖,只剩下漫天的火光,几乎要让人失去理智。 就在他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一个“滚”字的时候,于小华“唰”地举起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你先别急!我已经不干狗仔了!” “哎呀,你先看看这个!” . 裴闻声走出李良屹的宿舍时,月亮高挂在天空,照亮了山道。 一辆摆渡车闪着车灯驶来,他上了车。 他是车上唯一的乘客,坐在最后一排低头刷手机。 深海论坛的页面上,他的名字和照片已经被扒了出来,更多的信息被曝光只是时间问题。 车灯闪烁,前方有人招手,车缓缓停下。 裴闻声微微叹了口气,感觉旁边座椅一沉,一抬头就看见一张俊秀温文的面孔。 那人身着雪白衬衣,显得挺拔清爽,彬彬有礼地问:“我能坐这吗?” 裴闻声心想这么多位置,为什么非要往他旁边凑,嘴上还是说:“请便。” 那人瞥见他的手机页面,乌沉的眼眸扫过他的面庞,“时间不早了,现在自己出门,不担心吗?” 作为一个体格算是强健的成年男人,裴闻声还是头一次被陌生人关心走夜路的问题,感觉有些好笑,“我想索特里亚的治安不至于那么差。” “大部分的时候都挺好,只是你风头正盛,避一避会更好。” 裴闻声终于抬眼看他,肯定地说:“你认识我。” 那人轻笑了一声,幽深的眼睛出现笑意,如同被磨去棱角的美玉,有阳春三月的温润柔和,“人出了名,好事坏事都会找上门,机遇也会随之而来。很多人对你身上的东西感兴趣,他们想要见你,但你要小心——” “有一些人不是带着善意来的。”他压低了声音。 裴闻声的余光瞥向前方,眼看就要到熟悉的路口了,他扬声喊道:“师傅,停一下!” 然而,车一直往前开着,司机仿佛对后面的动静毫无察觉。车开过了路口,继续往更高的山崖处开去。 裴闻声回过头来,扯了扯嘴角,笑意不及眼底,“那你呢?你是带着善意来的吗?” “别误会,我只是想让我们的谈话更私密一点,他听不见我们的声音。”那人脸上带着歉意,诚恳地提出建议: “如果你想终止对话,可以直接跳车离开。这个车速对我们来说并不会构成伤害,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听一听我后面要说的话。” 裴闻声:“……” 那人侧身,专注地凝视着裴闻声的眼睛,“大家都很好奇,你是怎么突破不鸣城的‘静默’。但说实话,比起不鸣城,我更关注你本身。” 裴闻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道:“哦?除了不鸣城,我身上还有其他东西引起你们的兴趣?那我可得好好听听。” “刚成为破围者不到一个月,就能诛杀如此强大的融合变异株,很了不起。”那人夸赞后,紧接着问道:“我是第一个来找你的人吗?” “……”裴闻声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真是不妙。”那人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苦恼地点点额角,话语却隐含傲慢,“后面来的人要是知道我愿意给出怎样的筹码,恐怕要自惭形愧了。” “我是为结盟而来。”那人伸手,“百越陈家,陈拙。” 第一百二十六章 赴约 “陈家会竭尽所能,帮助你解决触媒问题。”陈拙抛出第一个筹码。 裴闻声神色未动。 竭尽所能的意思,就是有可能解决,也有可能解决不了。他太清楚这种承诺的分量——轻如鸿毛,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陈拙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抛出第二个筹码:“陈家将给予你安全和庇护,处理热搜问题,并阻止其他人对你的可能侵扰。” 裴闻声依旧沉默,只是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陈拙不慌不忙,语气忽然一转,“裴闻声,我知道这一路过来你在调查什么。那个叫许双双的女孩意外坠崖,确实有很多疑点。” “你所调研的工厂,是DAVID公司旗下一家挂名在沃克家的研究所,其中人员大部分是从研究院出来的,和你所了解的蒋家也有很大关联。” 裴闻声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陈拙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这些年,那些实验室一直在研究变异株。你见过的‘鳞面骨’,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些怪物力量强大,却毫无理智,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重,“更何况,当变异株处于狂暴期,攻击欲会成倍增加,表现为渴血,嗜杀,暴躁,易怒。当晚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我知道你对那姑娘的死有疑问。我只能提供一个线索。” 陈拙声线平缓,仿若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说出来的话却让裴闻声瞬间绷紧了脊背。 “十七所有个女人,名叫海妖。她的异场‘千面术’,只需要一滴血,就能幻化成别人的模样。血液越多,她获取的信息就越完整——甚至能模仿习惯,读取记忆。” 车速慢了下来。司机不耐烦地回头:“你们还下不下?已经绕一圈了!” 陈拙拔高声音,“我们不小心坐过了,麻烦师傅再走一遍!” “别人不愿意站出来,我愿意。”陈拙压低声音快速说,“别人不能做的事,我能做。” “这就是我陈拙的筹码和诚意。” “你想要真相,想要公正,想要利益,甚至是权力,我都能给你。想好了可以来找我,长期有效。” 话音未落,一个微凉的东西塞到了裴闻声手里。陈拙轻巧地跃下车,对着逐渐驶远的摆渡车挥了挥手。 裴闻声低头,借着路边微弱的灯光看清了手里的名片,上面留了电话和地址,落款是百越集团,副理事长陈拙。 百越集团,那家在南方有多年历史的制造业巨头? 这个集团经营门类甚广,下至汽车零件,上至载人航天器都有涉猎,近年来频频活跃在公众视野,还有往东南亚转移部分生产线的传言。 车缓缓驶到山脚的喷泉广场,裴闻声一脚踏在大理石面上,下意识伸手去扶身旁的路灯。 他喃喃道:“千面术,幻化。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王章轻啧一声:【姓陈老狐狸油滑狡诈,后生也不太实诚。】 【……】裴闻声回过神来:【你认识陈拙?】 【这人看着还不到三十,我称王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王章哼笑一声,【三十多年前我来索特里亚,就算是他爷爷那辈的陈熙鼎,也得求着才能跟我见一面。】 王章说:【怎么,你不信?】 裴闻声说:【全球异象清除计划是索特里亚发起的,陈家少说也上任了两位院长,前后估计没少出力。你在海里再威风,在他们眼里也是个异象,他求着见你干什么?】 王章低低地说:【当时还是有过一段和平的假象。姓姬的死后,一切都变得疯狂起来。】 裴闻声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指向了十点一刻。 广场上灯火通明,人群熙攘,笑声不断。街角的三角梅在夜风中摇曳,粉紫色的花瓣如同燃烧的火焰,映衬着夜色。 女孩像蝴蝶一样急匆匆飞来,看见门边的裴闻声扬唇一笑,回头招呼同伴:“快来快来!他们已经开始了!” 她推开门,身后的来客铃声从门缝倾泻而出,马上淹没在鼎沸的人声和规律的鼓点声中。 音乐、香气、美酒、红唇、短裙。 裴闻声踏入酒吧,霓虹灯闪烁着鲜艳的色彩,舞池里尽是欢呼热舞的男男女女,空中洋洋洒洒落下氛围纸。他穿过人流,心跳逐渐和鼓点同频,一声比一声激昂。 吧台前,调酒师手指飞舞,笑着问:“晚上好,喝点什么?” 裴闻声摇摇头,“请问长春藤在哪里?” 调酒师指了个方向,忽然闪过模糊的念头,“等等!” “你是……那个裴吧?”他笑起来,对着手机看了几眼,又去拉旁边的同事,“你快看!是不是他!” 同事一看乐了,大声嚷嚷:“哎呦,还真是!裴闻声来我们店了!” “裴闻声?谁啊?” “就是那个深海论坛的那个!”有人趁着昏暗的灯光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对旁边的人嘀咕:“我听说他……” 瞬间十几道目光落在裴闻声身上,把他扎成了刺猬。 调酒小哥笑嘻嘻地说:“你要喝什么,我请你啊!” 旁边的人起哄:“铁公鸡,太阳打西边起来了!” 他抬手给了同事一下手肘:“少废话!”他转头对裴闻声说:“别客气,你尽管点!我姐那天就在不鸣城,多亏了你,她才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对啊,你别跟他客气!” “他关注你的信息好几天了,听说你来了索特里亚,还念叨着能不能碰上。哎,你要不给他个签名呗!” 调酒小哥看着裴闻声清俊的眉眼,脸上有些发红,正当他准备拿出纸笔时,一旁冷不丁地有个声音响起:“哼,哗众取宠!我看是拿我们当傻子耍呢!”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抱着手臂,满脸不屑。 调酒小哥涨红了脸:“你胡说什么!” “怎么,你们不会不知道,这人身上的触媒还没解决,带着这么高的感染值出来招摇过市,还用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来博关注,呸!什么东西!” 调酒小哥涨红了脸,“你凭什么这么说!血口喷人!” 这话简直跟挠痒痒一样毫无杀伤力,见裴闻声平静无澜的面孔,那人自觉占了上风,得意洋洋地一抬头,“我要是你,就夹着尾巴躲在屋里不敢见人了!” “不受静默压制?哈!这种大话怎么还会有人相信!我看这不会是你自导自演的好戏吧,请群演花了多少,什么团队运作,给我也来一套吧?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哈……” 众人脸色神色各异,目光在裴闻声和男人之间流动。 忽然,那人哈哈的笑声一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闪电般卡住他脖子,往后猛地一拽,“啪啦”一声男人仰头被带倒在地,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 一个面容甜美的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单膝跪地一手卡住男人的脖子,骨骼发出“啪啪”的轻响。男人眼白都要翻出来,胸膛剧烈起伏。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裴闻声身上,“你就因为这种东西耽误时间吗?” 众人都被这场突变惊呆了。 她神色冷淡地松开手,男人逃命般连滚带爬地翻过身,缩在凳子底下疯狂地咳嗽。 调酒小哥愣在原地,一旁的同事如梦初醒,挥手对门边的人大叫:“这里有个客人喝醉了,快把他请出去!” 穿着整齐制服的帅哥把男人客客气气地架了出去。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保安,也没有人去探究男人是不是喝醉了。 两人离开后,欢快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 裴闻声盛情难却,在调酒小哥的酒水单上洋洋洒洒签下大名,又有人把纸张伸过来的时候,商止一把抽出了裴闻声手里的记号笔。 “抱歉啦各位,但今晚,他的时间是属于我的!”她笑得像只娇矜的小狐狸,侧头朝裴闻声狭促地眨眨眼,轻快地把他拉离吧台。 裴闻声被推着往舞池方向走去,回头看见女孩昳丽明艳的面容,完全看不出她单手制服男人时,眼里一瞬间闪过的冷漠与不耐。 她歪头一笑:“对了,我的花呢?” 裴闻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摊开手心。 下一秒,手心放上了一朵鲜艳的紫色三角梅。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色佳人 “大家晚上好!” 一个穿着黑衬衫的人跃上舞台,持着手杖“当当”地敲在话筒架上,“安静,安静一下!” 声音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他环顾四周,把手杖一抡扛在肩上。 “今天周公子十分高兴,决定和大家共同分享这份欢乐。今晚的酒水,全部由周公子买单!” 人们欢呼雀跃,欢呼雀跃:“周公子,周公子!!!” “不亏是院长家的公子,出手就是大方!”半醉的酒鬼鬼哭狼嚎地吼出声。 商止看到手心的花,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为什么会想送这个?” 裴闻声说:“不喜欢吗?路边的花开得很美,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商止:“路边有很多花,为什么独独选择了这个?” “它开得最漂亮。”裴闻声抬眸,补充道:“就像你的眼睛。” 商止显然被这个回答取悦了,她抬了抬手,“好吧,虽然你迟到,还是临时在街角摘的花,但……勉强算你过关了。” 裴闻声诚恳道:“谢谢。” “愣着干什么?”她催促道:“帮我戴起来呀!” 裴闻声头一回离女孩的头发那么近,可以清楚地闻到她发丝间飘来的清冽冷香。这个角度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看见头顶浓密的发旋,长发垂落在肩膀,还有白色柔软锦缎后,包裹着起伏的曲线。 他手脚僵硬地把花别在商止的发髻上,看着被手指碾得微蔫的一瓣苞片歪歪斜斜地插在柔亮如丝绸的长发上,有些后悔自己准备得草率。 他后退一步,声音冷静:“好了。” Dion"s Oasis,狄俄尼索斯的绿洲。作为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他经常头戴葡萄枝和常春藤编成的花冠,手执缠着常春藤、顶端缀着松球的神杖走在队伍的前面。 长春藤作为其象征,代表着活力和欢乐。 背景墙占据了酒吧的一整面空间,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面,枝蔓沿着墙面蜿蜒生长,叶片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像是精心编织的绿色帷幔。 翠绿的长春藤下,鲜亮的花更是衬得面如粉桃。商止问:“漂亮嘛?” 是花漂亮还是人漂亮?舞池的音乐在耳膜间鼓动,裴闻声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以至于声音变得模糊,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近乎仓皇地点了点头。 酒侍端着托盘转了一圈过来,礼貌询问:“二位喝点什么吗?” 商止瞥了一眼托盘,取了一杯柠檬水和一杯“白色佳人”,她把酒递给裴闻声,自己抿了口柠檬水。 无尽熔炉与酒精之间的联系还不明确,裴闻声不敢贪杯,象征性地举杯碰了碰酒液,喉结滚动。 女孩单手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裴闻声的动作。 这个角度和眼神都很微妙,可以在他仰头的一刻肆无忌惮地打量,又在低头的瞬间掩起晦涩不明的神色,垂落幽然凝视的眼眸。 商止随手放下杯子,目光灼灼,“不邀请我跳个舞吗?” 酒吧并不是高雅的舞厅,来这的人追求纯粹的感官触动,享受单纯快乐,没有标准舞步,没有繁杂礼仪,只有随着节奏舞动的身体,完全沉浸在音乐和感受中,形成起伏的欢乐浪潮。 尽管如此,裴闻声还是微微弯腰,伸出右手,“商小姐,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在女孩把手放入掌心的那一刻,裴闻声有瞬间的恍惚。他似乎曾握着谁的手,并不柔软纤细,也是这样骨节分明,温热有力,在这样幽暗的地方舞动,伴随着嘀嗒的雨点声翩然起舞。 一曲奏完,乐队交换神色,音乐再次响起。 温柔舒缓的乐曲奏响,不知道什么时候,镭射灯变成了暧昧的暖黄射灯。不少人加入舞池,开始跳柔情缠绵的交谊舞。 商止一手扶着裴闻声的肩,两人在舞池边缘翩翩舞动。 “好多人在看你。”商止身姿轻盈地旋转下腰,在裴闻声耳边低声说。 裴闻声说:“那你呢?” 白裙转动,像花一样盛开,商止笑道:“我当然也在看着你啊。” 她眼珠一转,“你的斜后方是今晚请客的周公子。周院长的独子,周茗恩。” 裴闻声在转动的间隙,向她所指之人看去,只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正在和一个穿着亮橙色短裙套装的女郎舞动。 转动的时候,发髻间的三角梅松动,挂在头发上摇摇欲坠,裴闻声刚想伸手帮她戴好,那朵顽皮的花却在一瞬间脱离的控制,从发丝间滑落下来。 裴闻声眼疾手快,在它掉落在裙面之前接住:“哎!” 商止捻起小花,细茎别在裴闻声衬衫的第二个纽扣上,“三角梅是这里最常见的花之一。花期长,耐高温,但不经寒冻。你知道它的花语吗?” 裴闻声:“是什么?” “花语在不同文化情景下也有所不同。一种说法是,‘我对你一往情深’。”她抬眼凝望着裴闻声,眼瞳在暖光的照射下闪烁幽暗的光芒,“还有一种说法是,‘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 裴闻声说:“那你更喜欢哪一种说法?” 商止没有回答,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音乐骤停。一曲奏毕,交换舞伴。 怀里的女孩像蝴蝶一样飞了出去,周铭恩的女伴也飞旋着转到了附近,一把拉住了裴闻声还没收回去的手。 音乐再度响起,周铭恩带着穿白裙的女孩再次舞动起来,露出一个油光锃亮的后脑勺。 裴闻声收回目光,看着美丽明艳的女人,大波浪卷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肩头,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她的五官立体深邃,嘴唇是自然的深红色,微微抿起时,带着一种冷艳的美感。 她笑得爽朗大气:“你就是裴闻声吧?” 又是一曲结束,裴闻声回到吧台边,从酒侍的托盘取下一杯气泡水。 调酒小哥神神秘秘地说:“漂亮吧?那可是咱们索特里亚的一大名景,号称中东野玫瑰的娜孜拉小姐。” 裴闻声手一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波浪长发的女人。 娜孜拉回到卡座,那群人正在玩猜点数,一个人临时拉她入局,让她报了个数。骰盅一开,那人神色懊恼,娜孜拉却不以为意,爽快拿起剩个瓶底的威士忌一口闷了,引得周围人露出笑脸。 调酒小哥吹了声口哨,惋惜道:“你是没机会咯,她是周惊雷的绯闻女友,性格火辣又带劲。但再好看的姑娘,得罪了周家也划不来。” 周惊雷算是周家旁支一脉,和周铭恩算是堂兄弟,本人是个实力尚可的破围者,为人上进富有野心,家族对他也算看重。 尽管他还有一年才研究生毕业,家族早早安排他去参与任务积攒经验,为他未来的升迁打下足够的功勋。据说这次的涌泉计划重启的航行,他也参与其中。 裴闻声收回目光,轻轻晃动杯子里浮动的冰块。 就在这时,一抹白色的声音翩然而至。 周铭恩在身后,遥遥地举了举杯,冲他点头。 裴闻声也颔首举杯回敬,忽然,商止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红着脸大笑道:“裴闻声,我们私奔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月与海的私奔 裴闻声从没预料过这个夜晚会如此疯狂。 他记不清自己到底点头了没有,只听见商止咯咯的笑声。 她一把推开挂着铃铛的木门,拽着他飞奔向街角,那里停放着一辆亮绿色沙滩车。她随意踩下高跟鞋挂在两边车把上,一脚踩着踏板跨了上去。 “愣什么,快上车!”商止睨了裴闻声一眼。 她一拧车把,引擎声轰然响起,月亮很高很亮,注视着一辆车闪电般穿过街角巷尾,驶向一望无垠的白色海岸。 车在沙滩上疯狂飞驰,微咸的海风呼啸着吹过脸颊,有点刺痛,但更多的是痛快。白裙子在空中飞舞,风带起了女孩的长发,裴闻声终于闻出来,那是昙花的香气。 海滩边还有零星几对情侣,还有三五成群的人结伴走过。 身后扬起海浪般的细碎白沙,他听见商止银铃般的笑声被风吹到身后,飘向倒映着星光的海岸。 裴闻声看着她,也不觉笑了起来,迎着风大喊:“我们去哪?” 她明明滴酒未沾,却双颊嫣红,进入了飘飘然的微醺状态。她很享受这种感觉,放声大笑起来,“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们似乎真的像一对亡命天涯的爱侣,放弃一切,奋不顾身,进行一场疯狂又离经叛道的逃离。 “呜嗡——” 车驶过漫长的银滩,淌过低浅的水洼,越过嶙峋的礁地,最终停在一片开阔宁静的海岸边。 这里看不见其他人的踪影,只有车前一小片光亮。 他们下了车,商止赤脚踩在沙面上。两人在沙地上坐下来。 这里的沙不算柔软,甚至显得有些粗粝,但没有人提起。他们肩膀保持一个拳头的距离,只能借着车灯看见身旁人模糊的面容。 商止抱着膝盖望向海面,伸了个懒腰:“今晚的风好舒服。” 她侧过头,指尖擦过了什么地方,裴闻声好像被火烧般抖了一下,但没有后缩。她摸到了他纽扣上发皱的花瓣,把那朵可怜兮兮的小三角梅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捏在手里。 她说:“真好,我以为它在路上就飞掉了。” “我有握着它。”裴闻声抬头:“天上好多星星。” 夜幕如墨,将整个天空染成深邃的黑色,而海边的天空却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无数颗繁星从那道裂缝中倾泻而下,洒满了整个苍穹。 商止说:“你见过蓝色的星星吗?” 裴闻声思索道:“我知道有一种蓝色恒星,质量大、温度高、光度强。比如织女星,就是蓝色的。” 商止说:“笨!谁问你这个了?” 见裴闻声不解的模样,她伸出手,“我会变魔术,你信吗?” 裴闻声说:“信。” 她撑着手,仰头舒展身体:“要是我说,我能把这一片星星变成蓝色,你信吗?” 裴闻声认真地说:“我信。” 商止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肩膀抖动,笑得前仰后合,作势要去扯他的脸,“你怎么这么乖,不怕我骗你吗?” 裴闻声心想就算你变不成,天也塌不下来,变成紫的橙的也没大差,怎么就乖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 商止支着下巴,望着他介于青年和成熟男人之间,远山一般俊朗的眉目。锐气多一分显锋利,沉稳少一分露稚气,不多不少,就凝成深邃似夜海的动人眼眸。 她心中一动,挑了挑眉:“我这个魔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成。” 裴闻声目光不躲不闪,说道:“时间还长,我不介意等。” “好吧。”商止伸直了腿,把白裙子的褶皱理好铺开在沙面上,从头顶望下去,就像贵妇手上雪白的扇面。她状似无意地说:“喂,我能叫你哥哥吗?” 裴闻声一愣,“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商止说:“女孩子愿意叫你哥哥,别人求都求不得的事情!我只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裴闻声犹豫:“可是,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年龄……” 在商止的目光从凝视变瞪视之前,他从善如流地改口:“好。” “这就对了嘛。”商止笑眯眯地叫道:“哥哥。” “对了,”裴闻声忽然问:“商止,你为什么叫商止?” 商止一顿,皱了皱鼻子:“你问得好奇怪。那你为什么叫裴闻声?” 裴闻声叹了口气:“因为我小时候耳聋,视力也不好,我父母希望我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不求多大出息把,只要健康完整,最好还有一对好耳朵,所以叫闻声。” 商止犹疑:“可是,你的视力不是也不好吗?为什么不叫裴眼睛?” 裴闻声一噎,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他才说:“可能当时,耳朵的毛病要更大一点吧。” “你呢,你为什么叫商止?” 商止脚趾一上一下摆动,在砂砾上踩出一个圆圆的小坑。沉默片刻,她若无其事地说:“起落参商终不见,人如棋子梦如真。商止,所有纷乱到此为止,应该就是他们想我做的吧。” 裴闻声:“听起来是个很有责任的名字。” 又一个浪潮打来,商止不语,站了起来,舒展手臂。她朝海面冲去,大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海浪带走了她的呐喊,与浪涛的咆哮交织在一起,留下白色的浪花。 她回头笑道:“小时候我犯了错受罚了,心里不痛快,喜欢跑到山上去看星星,对着它大喊大叫。喊出来了,就舒服多了。” 裴闻声站在身后,忽然也对着海面大叫起来。声音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与释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海浪一波接一波地冲向岸边,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裴闻声放下手。 好傻,简直像两个围着草裙,提着棍子在山间蹦跶的野人。 但当声音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时,脑海中只有纯粹的释放和痛快!太痛快了! 她哈哈大笑,提着裙子踩进水里,夜晚的水带着微微的凉意,脚浸泡在其中,让人感到很舒服。她把裙摆系成结,对裴闻声招手:“快下来,快到时间了!” 裴闻声褪去鞋袜,挽起裤脚,踩进翻涌的浪里,跟着褪去的浪潮一起走向商止。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远处的海面上突然泛起了一抹幽蓝的光。那光芒起初微弱而朦胧,渐渐地,它开始扩散,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 “哗啦——” 海浪轻轻涌来,拍打着沙滩,退去时,留下一道道蓝色的光痕。那些光痕在沙滩上闪烁着,像是无数颗蓝色的星星被海浪遗落人间。 蓝色的光芒连成一片,仿佛将天上的星辰倒映在水面,绘成一片片蓝色的星海。 商止缓缓张开双臂,脚尖轻触水面。 她转动起来,激起一圈圈蓝色的涟漪,裙摆如同莲花盛开,成为梦幻的蓝色中一抹遗世独立的白。 漂亮吗?漂亮的。 裴闻声说不出海天两面交相辉映的星光哪一个更美,只记得今晚明月清朗,海风柔柔。 一股浪潮打来,她站不稳向前扑倒,裴闻声一伸手接住了她。 她只要微微抬头,就能撞上他的下巴。 就在这时,她却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就像轻柔的风骤急,本该落在脸上的温柔抚触,变成了掌风凌厉的一巴掌。 “哥哥。” 商止抬眸凝视着他,轻叹一声。 “你和我未婚夫,真是完全不一样。” 第一百二十九章 神谕 “……” “未婚夫?”裴闻声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商止和他对视,沉默数秒,忽然嫣然一笑,“如果是他,听见这样的话,会毫不在乎地拽紧我的手。” 她在裴闻声下意识退开的手上扫了一眼,不置可否。 “他就是这么个傲慢的人,觉得全世界都可以掌握在他手里。他觉得自己就该拥有一切,但又什么都不在乎。” “可惜。”商止轻飘飘地感叹:“他早死了,连灰都不剩。” 她似乎累了,拉起裴闻声朝岸边走去,没有拉动。她回过头,挑眉道:“裴闻声,你不会在意这个吧?” 蓝眼泪奇观持续不到片刻就消散了,海面再次恢复成深邃的幽蓝。 裴闻声身形不动,目光沉沉的注视着她。 车灯闪烁了一下,商止回过身,眼中闪过瞬间的晦涩,忽然一跃扑到裴闻声怀里! “啊啊,脚痛脚痛!” 裴闻声猝不及防,退了一步,一个巨浪打来,差点把两人掀翻在地。 “商止!”裴闻声狼狈地抱住她站稳:“你干什么?!” 商止呜呜地哭诉,“我脚痛!有东西蛰了我一下!” 裴闻声哭笑不得,顾不上那些弯弯绕绕的思绪,把她抱离海滩,放在一块礁石上,拿出手机开了手电筒就要帮忙察看她的脚。 商止把脚一缩,“不要你来,我自己看!” 裴闻声无奈,只好把手机递给她。她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没事,就是被石头划了一下。” “还是回去处理伤口。海水里有很多细菌,感染了就不好了。”裴闻声神色淡淡,半蹲在地,伸手要扶她起来。 商止负气般一闪胳膊,避开了他的手,“不要!我没事!” 她眼珠一转:“我把你和他比,你不高兴了是不是?” 裴闻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接过手机熄灭了手电筒。 周遭的亮度一下暗了下去,车灯在远处,商止半边脸隐藏在黑暗中,给了她莫名的安全感。她轻声说:“他是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她的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裴闻声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心,哪些又是随口编织的谎言。 他也不想去计较这个“未婚夫”的存在了,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只能感叹一句,优秀的前任都是死人。 她有些不安地歪了歪头,“哥哥,你生气了吗?” 歪头的时候,她脖子上的吊坠垂落,那是一块圆形的树脂,从外圈深邃的宝石蓝过渡到内环清澈的天蓝,就像怪物的眼睛。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托起吊坠:“我在岸边一家中古店里买到的。Mati,邪恶之眼。很特别吧?” 裴闻声简直要被她磨得没脾气,淡淡地说:“我在岛上,看到不少人佩戴这种东西。” “那你知道,为什么人们要把一只邪恶的眼睛戴在身上吗?” 裴闻声略一思索,说:“跟朱砂画符差不多,某种以毒攻毒的辟邪方法吧。” 商止笑道:“答对了!当地人认为,隐藏在幽暗处的视线会给人带来厄运,而邪恶之眼可以帮助抵挡视线,反射侵扰。那你知道,这是谁的眼睛吗?” 传说中,美杜莎是雅典娜的祭司,美貌惊人。波塞冬被她引诱,在神庙里夺走了她的贞操。她因此被认为亵渎神明。 雅典娜把她驱逐到一个遥远的孤岛上,只要看到她眼睛的人,就会立刻变为石头。美杜莎在岛上作乱,最终,宙斯之子珀尔修斯用光亮的盾牌作镜子,阻挡了美杜莎之眼的攻击,割下了她的头颅。 后来,雅典娜把美杜莎的头颅附在了自己的战甲上,获得了美杜莎双眼石化能力,在战斗中更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裴闻声说:“被害者渎神,加害者披靡,始作俑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我看这邪恶之眼,叫背锅者之眼更合适。” 商止笑着摇摇头,话锋一转:“说起传说,很久之前,索特里亚也流传过一段‘神谕’。” 裴闻声抬眼:“神谕?” 商止托着脑袋,望向远方。 …… 旧世界已经不堪重负 新世界即将揭开序幕 烈日当空,万物竞逐 阴阳交割,新神再现 它将诞生于你们之中 …… 烈日当空,万物竞逐。裴闻声默默重复了一遍,莫名回想起那段没头没尾的梦境。 巨大滚烫的太阳高悬天空,地面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但没有东西能阻挡追随者近乎疯狂的脚步。 所有的东西都在追随着唯一的光,那个燃烧的太阳。 商止观察着裴闻声的神色,看着他面露思索,噗嗤一笑:“这么鬼扯的话,你还当真啦?这是老早的话了,现在都没人提这事了。” 裴闻声问:“这个神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商止摆摆手,“很早之前的事情,起源早就不清楚了。” 她长叹一声,不顾沾了水的裙摆粘上细碎的砂砾,枕着胳膊躺了下来,喃喃道:“今天还不算糟糕,是不是?” 裴闻声看着她松懈的姿态,提醒道:“商止,晚上要起风了。现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商止睁开眼,拍了拍身侧,“你陪我躺一会,好不好?” “……” 裴闻声说:“你脚上的伤口也需要处理。” 商止望了他一眼,“根本就没有伤。破围者的身体素质你是知道的,如果没有剧毒,这种程度的伤口一下子就愈合了。” 半晌,身边砂砾窸窣响动,一个人躺了下来。 商止看着漫天的繁星,轻声说:“在我家乡,天气好的时候,晚上也有很多星星。那里没什么同龄的朋友,我很孤独,我们那里也没什么东西玩,大部分时间,就是练习,做任务,继续练习,然后继续做任务。” 裴闻声默默地听着。 “大部分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感到压力。只有晚上在山上的时候,我能稍微自在一点。但其实自己也没什么能做的,除了看书,就是睡在草地上看星星。” “当我看着满天星辰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属于我一个人。” “后来,终于有个人来了。一开始我很讨厌他,但后来,又不怎么讨厌了。他有时会陪我一起看。很好笑是不是,一个人在看星星,两个人还是看星星。”她声音低了下去。 裴闻声问:“你说那个人,是那个‘未婚夫’吗?” 半晌,商止低低地“嗯”了一声,“再后来,他也不在了。” 她侧过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他的。我只是看见你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些。” “今晚,你开心吗?”她不待裴闻声回答,自顾自地说:“我很高兴。” 她的声音就像一声声冲上沙滩又退下的浪潮,在周而复始的涌动中带走了一层层砂砾,“商止,是我的宿命。但你,裴闻声,你不该出现在索特里亚。你会给自己,给别人带来灾祸。” “神谕。”她轻叹一声,“看来你什么都忘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裴闻声的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轻轻靠近,手似乎想要落在他的眉心,最终还是没有放下。 她皱着眉,似乎在自我说服,语气带着冷漠:“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裴闻声,只是一个一无所依的傻小子罢了。” 话虽如此,但行为却完全违背了嘴上冷冰冰的话。 像只冬日流浪的猫悄悄贴近人类,想要暖一暖已经冻僵的爪子,她缓缓挪近,手一碰到起伏的胸膛,被温热的体温惊得一颤,半晌意识到这人已经陷入沉睡,放松下来,枕在他的肩窝,悄悄地吸了一口气。 她轻声叫到:“哥哥。” 无人回应。 片刻后,臂弯中传来一声轻呼:“小叔叔。” 商止肩膀抖动,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好想你。” 天上一轮明月见证了一切。 商止起身,把压在石缝下的三角梅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系在裴闻声胸前的第三颗纽扣上,那是离心口最近的一颗。 她低头看着沉睡年轻人的面庞,“裴闻声,再见了。” 做完这些,她毅然决然地起身,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沙滩车。 车辆再次启动,随着发动机的一声轰鸣,驶向遥遥的夜色。 第一百三十章 逐日 “裴闻声,裴闻声!” 裴闻声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蒙蒙的悬崖边。 不远处,一个披散头发的女人站在山崖边,脚下的碎石簌簌滚落,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喃喃道:“许双双?” 女人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张被啃食得露出半边白骨的脸。她目光哀戚地凝视着他,伸出了手:“救救我,救救我!” 裴闻声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然而,就在他即将靠近的瞬间,女人的身体突然向后倒去,直直坠入悬崖! “许双双!”他飞扑到悬崖边,伸手想要抓住她,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 女人仰天大张着手向下坠落,刹那间,那张红白相间的脸一变,变成了海妖的面庞,肤如凝脂,美目顾盼。 她看着裴闻声,猩红的唇角裂到耳根,疯狂大笑。 下一刻天旋地转。 “砰——” 一声闷响,裴闻声的视线骤然模糊。他看见一颗缠着黑线的肉球滚落在台阶上,鲜血从断裂的脖颈处喷涌而出。那颗头颅的眼睛瞪得极大,灰蒙蒙的瞳孔中满是愤恨与不甘,死死盯着他。 裴闻声下意识抹去脸上的温热液体。 娃娃脸死不瞑目的断头停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他回过头,看到人群中惊魂甫定的李良屹,浑身血污的猫脸女,以及众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是他们吗?为什么独独是他们? 王章的声音犹在耳畔:“我在他们身上,听到了不止一次应召。” “滴滴滴滴——” 催命似的警报声炸响,仪器表盘的指针疯狂转动,随着“碰”一声轻响,彻底停止了运转。连山冷酷的声音传来:“拿下!” 不,不对!等等……! 意识海深处,烈日之下,王章的头颅从地下伸出,脖颈延伸到极致,像垂死不愿低头的天鹅。 王章手指死死扣住裴闻声的手腕,咬牙切齿地低吼:“裴、闻、声!” 裴闻声手上三颗血珠光芒大绽,按着那个即将强行凸出的身影,连同怨恨的目光,一寸一寸按回糖霜般裂开的玻璃地砖之下。 当最后一根手指彻底没入水面,连山的仪表盘数值从50倏忽回落,最终指针停在数值12上。 一切归于平静。 . 【裴闻声,裴闻声!喂!醒醒!】 浓密的眼睫剧烈颤抖,眼底一片白光,刺目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我这是……在哪?”喉咙干渴得像是被火烧过。 王章幸灾乐祸:【再烤下去,你就要成人干了!】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砂石迅速升温,变得烫热难忍。 裴闻声挣扎着翻了个身,头痛欲裂。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酒吧的喧嚣、商止的笑容、还有那片星空下的海浪声。 “……商止?” 他怎么会在沙滩上睡了一整晚?商止又去了哪里? 很快他发现了更严峻的问题。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远处的海浪声也变得微弱而遥远。 他掏出手机,凭借微弱的视力拨出一个电话。 铃声响了七八秒,电话终于接通了。 李良屹懒洋洋地声音传来:“现在是周末白天,你最好有什么要紧事。” 电话那头的人停了一会,沙哑着嗓子说:“李良屹,等会我发个定位,来接我一下。” “……”李良屹:“大早上的指使谁呢,我还没起!” 裴闻声恍若未闻:“我看不清东西,手机快没电了,你快来!” 李良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你干嘛了?喂!裴闻声!” 李良屹从床上倏忽坐直了身,对面再也没有回答,不断传来窸窣的声音,电话那头海浪声很大,似乎在离海很近的地方。 过了一会,对面发来一个定位。 他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点开位置,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一跃而起:“我靠,怎么跑风暴角去了!” 手机发出了最后的30秒关机警告,裴闻声摸索着找了个阴凉处坐了下来。 王章啧啧赞叹:【昨晚怎么回事,跑这来睡了,挺有闲情逸致啊。】 裴闻声暗暗翻了个白眼:【别说得好像一无所知的样子。昨晚睡得很早吗?】 王章说:【你怎么好意思问这话?小气鬼,昨晚跟女人约会,把所有联系都切断了,我看不到也听不到,除了睡觉还能干嘛?】 裴闻声一怔:【什么联系断了?】 王章狐疑:【不是你屏蔽了我的意识吗?】 裴闻声迟疑地反问:【……我还能屏蔽你的意识?】 【……】王章后知后觉生出惊异:【不是吧?不是你?!】 裴闻声顿了几秒,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感知不到外界?在街角摘三角梅的时候,你不是还对花的颜色评头论足吗?】 【我是在慷慨地给予你有品位的建议。】王章下意识反驳了一句,回忆道:【大概是……进了酒吧后一段时间吧。你们昨晚干什么去了,跑这来幽会啊?】 裴闻声说:【我们只是想来个安静的地方走走。】 王章思索片刻,说道:【不对劲。如果发起屏蔽的人是你还情有可原。假如是其他人动了手脚,还持续了那么长时间,远程操控的难度不小。那个人极有可能一直在你身边。】 昨晚一直在身边的,只有商止。 裴闻声沉吟:【你是说,商止用异场屏蔽了你的意识。】 王章点头:【很有可能。】 【不管是不是她……】裴闻声目光凝重,肯定道:【屏蔽的人一定知道你的存在。】 王章:【知道我的存在,而且刻意避开我,现在来看,就数她最可疑了。不行,你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裴闻声避重就轻地说:【我们就是来这里看海和星星,聊了点寻常的东西。】 王章不满:【你这是袒护她!你不会跟江何一样,是那种一上头,连自己叫什么名都忘了的大傻子吧?】 【……】裴闻声沉默片刻:【你想我从哪里说起?】 王章说:【我的感知停在舞池那里,好像还看见了周家的后生……呸!跟他爷爷一样,虚伪的笑面虎,我果然讨厌姓周的!】 裴闻声说:【周家似乎就是全球清除计划的主要发起者吧?】 王章严肃道:【你不要岔开话题!我问你,跳完舞后,她跟你说了什么?之后你们就出了酒吧,对吧?】 裴闻声沉凝了几秒,缓缓说:【我们私奔吧。】 王章:【……】 王章义正言辞,振振有声:【我告诉你,就算你臣服于王的魅力与威严,愿意放弃一切跟我离开,我也不是那种随便的……】 裴闻声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她对我说,我们私奔吧。】 王章一噎,沉默了数十秒,才悻悻然地呵呵了两声。 两人沉默片刻,裴闻声忽然问:【对了,你知道索特里亚的‘神谕’吗?】 裴闻声把商止关于“万物逐日,新神降临”的话复述了一遍,话还没说完,王章叫了一声:【裴闻声。】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酷的严厉,【我可以肯定,这个女人绝对有问题。这段神谕是个绝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绝大部分已经死了。】 裴闻声一怔:【绝密?】 王章声如寒冰:【这段神谕,更像是诅咒,是个不详的祸乱之兆。三十年前的全球清除计划,就是因它而起。】 烈日当空,万物竞逐。 这场预言中的混沌与新生,有人把它称为逐日。 神谕警示,当新旧的界线彻底打破,全球秩序的重新洗牌。届时,世界将会进入再一次进入生物大爆发的阶段,众多强横的异象将横空出世,直接对人类的全球霸主地位产生严重的威胁。 为了避免神谕应验,索特里亚选择先下手为强,发起一场史无前例的全球行动。 【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清除计划的起因,浪潮翻涌,裹挟着很多人一起向前。他们有的是为了功勋,有的是为了名利,更大部分,是因为像病毒一样扩散的——空前的敌对情绪。】 【别人杀,所以他们也会加入,一起杀,大家都一样了,这件事情就变成了正义。】王章冷笑:【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人类那些摇旗呐喊、冠冕堂皇的宣言,比我的‘使徒’还要厉害。】 逐日。裴闻声低声重复了一遍,不鸣城里那场全城的自卫活动,似乎也是叫这个名字。 裴闻声目光停在远方,半晌才说:【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当时是绝密的东西,放在现在可能未必。可能是有谁告诉了她,或者是偶然得来的只言片语。】 王章轻笑一声,语调诡异:【这种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数鲜血的秘密,是永远见不得光的。如果她只是知道一点片段,我或许会觉得索特里亚办事不周密,但她对整个‘神谕’了如指掌,绝不仅仅是偶然。】 【这个女人很可能参与过三十多年前的事,或者是某个参与者的后人。】 他的声音放轻,轻得近乎柔和,如同缠绕在颈间一点一点紧缩的细蛇,将猎物温柔地绞死。 【让我想想,当时那群杂碎里,好像没有姓商的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又瞎又聋 “裴闻声!裴闻声——” 李良屹夹着拖鞋,一路沿着沙滩大声呼喊。 “王八蛋,真是能折腾人。”他低头戳着手机,嘀咕道:“不是就在这附近,难不成把我骗过来,自己跑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一切都蒙上亮堂的白光。李良屹抬手挡着眼睛四处张望,终于在一块礁石背面,找到了盘腿而坐的裴闻声。 裴闻声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走近,叫了一声:“李良屹?” 李良屹拽着他的胳膊,粗暴地把他拉起来,“是我是我,祖宗!你怎么回事,跑这来了!” 裴闻声按了按耳后的软骨,目露迷茫。 李良屹看着他涣散的目光,心里有些发怵,放轻声音:“你怎么了?” 李良屹声音一轻,本来就嗡嗡作响的耳朵更是什么都听不清楚,裴闻声能看见他嘴皮上下一张一合,只能捕捉到微不可闻的声音,这堆像蚊哼的声音落入耳朵里,彻底成了一堆乱码。 他摆摆手,缓慢地说:“固灵液。” 李良屹终于明白过来,“哎呦,这是渴灵了!小可怜,又瞎又聋,走,哥哥带你回去!” 他一手搭在裴闻声肩上,仗着裴闻声听不清,肆无忌惮地说:“也就哥哥心疼你,外面的人在你风光时候一窝蜂凑上来,还开他那破车招摇过市,最后你流落街头,不还是喊我来找你吗?” 裴闻声全神贯注地注意脚下,完全没有理会旁边的人苍蝇般的哼哼。 在这种地理环境下,和全能的沙滩车相比,轿车几乎毫无优势。 李良屹的车开不进来,只能停在老远的柏油路上。 裴闻声视力不佳,行动也放缓了,两人磨磨蹭蹭地走了一路,终于走到了车旁。 裴闻声摸索着坐上副驾驶,又眯着眼睛去拉安全带,李良屹坐进车里,看着他半天对不准插孔,一伸手帮他把安全带扣了进去。 长舒一口气,裴闻声后仰靠在座椅上,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李良屹嘴贱的毛病犯了,龇牙咧嘴道:“怎么,车是没兰博基尼舒服了。没办法,钱都拿去给你赎身了,算起来你身上押着俩车呢,八个轮子,要求你百公里加速3.2秒不过分吧?” 裴闻声心安理得地当个聋子,抱着胳膊闭眼小憩。 李良屹自讨没趣,拨通了梅朵的电话,“梅朵,已经起了吧?” 梅朵:“有事说事。” 李良屹说:“裴闻声渴灵了,现在又瞎又聋的老惨了,你帮忙调一瓶固灵液来吧,等会在我宿舍碰面。” 梅朵淡淡地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很快车停在宿舍楼前,李良屹把裴闻声安置在沙发上,把脚上沾了沙的鞋子一蹬,“喝水吗?” 不等裴闻声回答,他在厨房倒了一杯凉白开,塞进裴闻声手里。 裴闻声显然渴极了,对着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杯。 不一会,梅朵也带着固灵液赶到了。 裴闻声喝下一瓶幽绿色的液体后,喉间难抑的灼烧感褪去,再一睁眼,就看到李良屹所有所思的清晰面庞。 梅朵抱着手靠在吧台边,“裴闻声,你上一次渴灵是在什么时候?在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迹象了吧?” 裴闻声回忆:“上一次,大概是在不鸣城里。” 李良屹吃了一惊:“不鸣城?!你从不鸣城出来才几天,这频率也太夸张了,你确定吗?” 裴闻声没敢说自己回到南陵后,在追踪玉面青丘狐时,也有过一次类似的“渴灵”。当时借助无尽熔炉,吸收了银狐的灵,渴灵得到初步的缓解。但这样一来,事情始末更难以解释清楚了,最终他选择闭口不言。 梅朵说:“随着基因锁解开程度的加深,破围者对固灵液的需求会越来越大,但像你这种几天就摄入一次的速度,确实不正常。” 她思索片刻,问道:“你有进行过测试,现在是几阶了吗?” 裴闻声苦笑,指了指颈间:“抑制环的存在,让我无法调用力量。我不确定这种情况下,还能不能测出等级。” 力量无法调动,但能量还在不断以惊人的速度消耗。就像光吃不拉的人形貔貅,这种体质真是麻烦极了! 李良屹皱眉说:“长期处于渴灵状态,会对基因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明天我带你去申请学院的标准配额,先给你分几瓶固灵液备用,再去检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裴闻声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索特里亚有没有像连山那种,可以测试感染值的便携仪器?” 李良屹随口说:“当然有啊。索特里亚的设备是顶尖的,这种小玩意多得是。” 裴闻声问:“这种仪器,可以个人申请,长期使用吗?” “应该可以吧……”李良屹迟疑:“怎么,你要用吗?” 裴闻声点点头,“我想借一个。” “行,那明天就一块办了。先去申请固灵液,然后去借仪器。”李良屹一锤定音,往沙发上一倚,“哦,对了。” 他举了举手机:“你们今天看学院内网没有?” 裴闻声沉默片刻,“消息扒到哪了?还有给我留条底裤吗?” “恰恰相反。”李良屹晃了晃手指:“不知道谁那么大神通,热搜撤掉了!所有关于你的消息,一夜之间没了!” 深海论坛和学院内网俱是风平浪静,这几天疯传的帖子一个不留,全部不见了。 评论被删得干干净净,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是谁做的?他脑海浮现一个答案,是陈拙吗? 就凭昨晚几句谈话,还有八字没一撇的结盟,陈拙真的出手帮忙了? 裴闻声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些帖子挂了许久,该传的东西早就都传遍了。现在删除虽然有点延后,但也不是毫无用处,起码能阻止部分网友继续深扒,算是个好事。 见裴闻声还在沙发上没有挪动,李良屹大咧咧地说:“行了,既然心头大患已经解决了,我也准备睡回笼觉了。你们两位,请便吧。” 梅朵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的人叫道,“等一下。” 裴闻声上前道:“梅朵,我记得你说,你的异场可以找回记忆。” 梅朵说:“确实有这种可能,但大脑是很精妙的器官,结果会怎么样,我无法保证。” 李良屹看看裴闻声,又看了看梅朵,“不是吧,你玩真的啊?” .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柔和的床头灯发着暖黄的光。 梅朵坐在床边,望向平躺在床上的裴闻声,“准备好了吗?” 裴闻声调整了姿势,点了点头。 "现在闭上眼睛,感受你的呼吸,放松。" 梅朵伸出双手,手掌虚虚笼罩在上方,一团白光从掌心逸出,注入了太阳穴,最终下压,全数没入眉心。 “不要抗拒我。你的眼前有一团迷雾,这团迷雾之后,就是你的记忆宫殿。” 一呼一吸之间,裴元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仿佛漂浮在空中,一声又一声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在耳边空前清晰了起来。 “很好。接下来找到那段记忆,读取它。” 第一百三十二章 记忆宫殿 记忆宫殿,这个概念在众多电影和小说中出现,通过在脑海里构建熟悉的空间,将记忆如同实体般放置在预设的位置,从而实现对记忆的系统存储。 其中,被描绘得神乎其神的“思维殿堂”,在每个人脑海中存在的形式都不尽相同。 某位西方著名神探的记忆宫殿,是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图书馆,有着华丽的哥特式拱顶,悬浮的书籍、标本甚至尸体构成记忆坐标。 至于他眼前的这个…… 裴闻声漂浮在空中,摸了摸下巴。 想象源于现实而高于现实,基于现有的生产力标准和物质条件,具有与时俱进的特点。 四周是混沌的白光,一片参天幕墙拔地而起,上面镶嵌的一个个巴掌大的小方块,每一个都放映着动态的画面。 这片像监控屏一望无际的幕墙,存储着他过去二十二年的全部记忆。 裴闻声漂浮在半空,听见梅朵的提示从上空传来:“可以通过时间、重点事件、特殊记忆点等方式快速检索,停留在记忆宫殿的时间越长,苏醒后对脑部的损伤越大,赶紧开始,速战速决。” 很快,他找到了双鞍山时期的画面,手指轻轻一碰画面,像放映全息影片般,周边混沌的迷雾一闪,记忆在面前变得生动起来。 …… 裴闻声一睁眼,看到诊所发黄的天花板和快滴完的吊瓶。 墙上的钟指向了第二天的18点,印象里他昨天也是这个点出门的,如果那不是他高烧后的梦境或者白日臆想的话。比失去一天的记忆片段更令人恐慌的,是你并不知道失去它的理由。 他忍着眩晕的脑袋喊道:“裴余鹿,裴余鹿!人呢?” “哎呦喂,小伙子啊,别喊了,他们出去有一阵了,警察来找人问几句话,估摸也该回来了。” 屏风后面的老大爷正为他的断腿唉声叹气,有气无力地说。 裴闻声脸色有些奇怪,“有警察来问?我睡了多久?” …… 这是许双双出事后的第二天,他在双鞍山脚的小诊所苏醒的场景。 跟拖拽进度条一样,他伸出手,将时间往前拨动了二十小时。 裴闻声站在昏黑的夜色里,满目都是血淋淋的红。刺眼的灯光,惊心的血,和狰狞的面孔。 他终于回溯到了那个遗失的夜晚。 眼前的一切可以成为每一个普通人的噩梦,让他在往后余生里,无数次午夜惊醒,辗转反侧。 几双发着绿光的眼睛望了过来,嘴边淌下的涎水还带着血液的腥臭味。在它们中间,许双双低垂着头,脖子以一种不正常的姿态向后仰着,喉间夺去她性命的血洞咕涌着,冒着温热的液体。 许双双真的死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见证这个过程,裴闻声还是心里重重一沉。 他听见阿信撕心裂肺的惨叫,自己被冲击重重撞倒在地,鳞面骨张开血盘大口,面目狰狞地朝他扑咬而来! 就在这时,画面变成了满屏幕的雪花。 人家的记忆回溯是高大上的图书馆,他的记忆宫殿像监控屏就算了,怎么连监控那该死的“重要关头必然失灵”和“满屏雪花”的臭毛病也复制过来了! 正当他想要退出去的时候,画面忽然恢复了。 画面里,他架着阿信快步行走在昏黑的山道上,身上的衣服染血,阿信头歪在一边,显然陷入了昏迷。 裴闻声手一顿。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把阿信放在脚边,随意坐在了碎石路上。 他摸索着衣兜裤兜,从口袋里掏出一台手机和一串钥匙。他似乎对手里的手机很感兴趣,对着微弱的路灯拿在手里翻看,把食指按在右侧的感应器上,又试了拇指。 裴闻声手停在半空中,死死地盯着画面中另一个“裴闻声”。 在第三次尝试时,他用指纹解锁了手机。他先是随意翻了翻页面,又点开了摄像头,戳弄了一会,终于把镜头翻转了过来。 他观察着屏幕上的脸,发现脸颊上溅了一滴血,随意地抬手把他抹掉了。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朝着一个方向扭过头,笑了起来。 他说:“来了吗?” 然而视线所及之处,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 裴闻声霎时寒毛倒立,牙关轻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是对很久之后试图回溯记忆,那个懵懂的“裴闻声”说的。 梅朵听见床上的人嘟囔一声,皱起了眉,面上表情有些痛苦,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停止动作。 那个人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的面容,看着昏死过去的阿信摇了摇头,最后把手机往口袋一揣,也跟着躺倒在地。 画面彻底暗了下去,表示这段记忆已经回溯完毕。 裴闻声浑浑噩噩地想,这个“他”是谁?“他”是怎么预料到他会回溯这段记忆? 他扫过满屏的画面,忽然发现,在他六岁之前,还有零星几个画面。 六岁之前,他的记忆都是混沌的,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这里会有答案吗,还是全部都是雪花的无效片段? 他下意识伸出手,点开了那个画面。 …… “哇……” 一声婴儿的哭嚎打破了沉寂,一个护工模样的女人在低声诱哄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但久久没有效果,显得有些不耐烦。 那孩子眼距很宽,鼻梁低平,看起来有些呆愣,眼睛外侧上斜,内眦赘皮。他的手短而宽,小指尤其短,典型的唐氏儿特征。 当他转过头时,才发现这屋里全是孩子。 屋里冷得发慌,又没开暖气,孩子们的脸被冻得通红。这些孩子有男有女,女孩居多,年龄从几个月到十几岁不等,大一些的孩子还在帮忙照顾年龄小的弟弟妹妹。 他这具身体似乎很不听使唤,伸手的动作都极其缓慢。裴闻声低下头,看见自己缩小的手脚,愣了一下。 他这是……回到了小时候? 屋外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一个秃顶男人走进门,他身后跟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裹着素白的大衣,围巾遮着半边的脸,周身犹带着寒气。 男人环视一周,几步走上前,准确地从人群里锁定了目标,一把将裴闻声拉了出来,推到那人面前,“孔小姐,您看是他吗?” 那人身影半蹲下了,扯下了脸上的围巾,张口呼出一片水雾。她又脱下手套,温热的手轻轻地碰了碰面前孩子的面庞,见他木木地站在原地没有反应,又去拉他的手,把他小小的手包在掌心。 她把围巾摘了下来,围在孩子的身上,站了起身,淡淡地说,“不错。办手续吧。” 她轻轻地拉了一下,又耐心地停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终于,孩子迈出了一步,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男孩走得很慢,但他木讷的身体下是个成年男人,此时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根据老裴的说法,他在六岁的时候拜师孔逸,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可按照现在这种情况看来,更早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 而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工大阳 裴闻声的意识仿佛被卷入了一场时空的漩涡。 和回溯双鞍山的记忆时截然不同,他不再旁观一切,而是身临其境地回到久违的孩童视角,观察这个庞大而令人不安的世界。 他直觉不该继续看下去了,但他被禁锢在孱弱的孩童身体里,无法避让、无法挣脱,只能用细弱的手指死死扣住孔逸掌心,像溺水者攥着浮木,指甲几乎掐进对方掌纹。 手续办得很快。 不多时,孩子被带出了那间小屋,上了一辆暖气开得很足的车。孔逸坐在一旁,吩咐司机出发。 皮质座椅蒸腾着暖气,在玻璃窗凝出白雾。 男孩的表情依旧呆板而怔愣,他缓缓回头望去,秃头男人和一个护工站在门口,挥手目送着车子渐行渐远。 他们身后是一块老旧斑驳的门牌,在风雪中倔强地支棱着。门牌损毁近半,只剩残缺的笔画,从“红太阳福利院”变成了“工大阳福禾元”,像被拔掉羽毛的乌鸦。 这真的是我的记忆吗?裴闻声陷入了荒诞的混乱之中。 多年来,老裴和孔逸的说法如出一辙,他也一直相信,自己在六岁前因为一场变故失去了记忆,也正是因为那场变故,他才失语。 然而,这些画面却像锋利的刀,割开了经久的谎言。 在这里本不该受现实躯体的影响,但裴闻声却感觉太阳穴正在突突跳动,心脏一缩一缩地紧绷,难受得几乎想吐。 裴家氛围一直都很和睦,厉害又骄傲的教授母亲,温和不靠谱的画家老爹,还有古灵精怪的妹妹,日子过得平淡幸福。 他从没想过,自己或许并不是这个家的孩子。 他来自“工大阳福禾元”。 床上的人呻吟一声,眉头紧锁,似乎沉浸在痛苦的梦境中无法挣脱。 梅朵神色一凝,轻声说道:“如果那段记忆让你感到很痛苦,放下它,醒过来。” 醒过来吗?裴闻声看着车窗外苍白的天空,意识陷入了沉沉的阴霾。 雪粒叩击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车开了很久,他在颠簸中坠入昏沉,睡了过去。再次醒来,车停在一栋单元楼门口。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孔逸手虚虚停在他的眉心上方,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她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情绪,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从没见过孔逸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沉默良久,孔逸下了车。车门从外面打开,她伸手将他抱了下来。 雪下得更大了,一脚踩在地上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司机连忙下车,绕过来为他们撑伞。 孔逸抱着他,走到一栋单元楼前。 “这就是小声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赵晚意笑盈盈地伸出手:“坐这么久的车辛苦了,来,妈妈抱!” 男孩怕生,偏过头不肯去看她,死死拽着孔逸的衣领,绞紧了她的大衣纽扣。 孔逸的手顿了顿,一根一根把他的手指掰开,把他交到了过去。欣喜的年轻男人接过孩子,紧紧地抱住了他。 裴闻声恍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孔。 他很久没有见过老裴这么年轻的样子,雪花飘在他的头发上,他却浑然未觉,笑得眼角的细纹都出来了,显得有些傻气。 年轻的夫妻邀请孔逸上门坐坐,孔逸摇了摇头,说最迟三年,她会回来。 赵晚意摸着隆起的孕肚,说了声“好”,笑的时候已经有了母亲的模样。 叶子青了又黄,树换了一次又一次次新装,匆匆就过了三年。 他们搬了家,在南陵住了下来,家里还添了个闹腾又爱笑的女孩。 妹妹似乎帮哥哥把那份“动”全部用光了。男孩木讷呆滞,从不开口,好在安静不闹人,每天只是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飘落的树叶,或者专注地趴在院子里看蚂蚁,一看就是一整天。 直到某个秋日下午,男孩坐在小院里,旁边几个孩子嬉笑地围着他,他却连那些嘲笑的话也听不懂,只是木木地盯着树梢。 裴闻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树上最后一片树叶。当树叶落尽,就该入冬了。 一阵疾风吹来,那片叶子剧烈地抖动起来,最终抵抗不过脱离树干。 男孩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呆呆愣愣的,那群孩子见状,第一个胆大的上前推了他一把,后面的人见他不反抗,纷纷开始推搡他,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 这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冲了出来。她路还走不稳,但气势汹汹,走出了千军万马的阵势。 “快走,别欺负我哥哥!不然我打你们了!”她挥舞着拳头,细声细气地威胁。 那群孩子笑得更大声了,忽然声音一收,好像看到了可怕的东西,一溜烟鸟兽散去。 长靴踩在地上的声音不急不缓,发出吱呀作响的乐曲。 一个纤长的身影打着伞,一手插在口袋里,踏着满地的秋叶从大门处走来。她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裴闻声。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了。” 她半蹲下身,轻轻地扳正了男孩的脸,让他无处躲闪,直直地对上了她那双寒星般璀璨夺目的眼眸。 “自我介绍,我叫孔逸。” …… 房间里,梅朵维持着稳定的语速,“现在你即将脱离,当你准备好了,就慢慢地回到这里。记住你看到的一切,但不要急于分析。当你醒来时,你会感觉焕然一新,充满了力量和平静。” 然而,床上的人并没有随着话语脱离梦魇,面上血色褪去,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开始无意识地抖动起来。 梅朵倏忽间站了起来,椅子被绊倒在地毯上,砸出一声闷响。 床上沉睡的人闷哼一声,原本平缓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额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滑落。 现实中如此强烈的躯体反应,象征着精神力已经岌岌可危,游走在崩塌边缘。 怎么回事?裴闻声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忽然失控了? 她不及细想,食指一动,闪电般按在他的眉心。 思维殿堂允许施术人进入记忆宫殿,去窥探被催眠者的记忆和梦境。梅朵再次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深重的雾霾。 然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一股极其强大的气息汹涌而来,如同一片坚不可摧又有韧性的屏障,瞬间将她冲出了意识海。 “裴闻声!”一回到现实,梅朵失声惊叫起来。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三十四章 C401 二楼的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裴闻声摇摇晃晃地冲下楼,脸色苍白如纸。 “怎么回事?”李良屹举着锅铲,诧异地看着从楼上追下来的梅朵,“他怎么了?” 裴闻声仿佛没听见,大步穿过客厅,夺门而出。 梅朵几步跃下楼梯,望着裴闻声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最终没有追上去,只是焦躁地瞪了李良屹一眼:“不知道!”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蒸汽从锅盖的出气口袅袅升起,带出一股淡淡的肉香。 一阵风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卷起稀薄的香气。 李良屹和梅朵面面相觑,半晌,他讷讷地问:“刚下锅的猪肘,你要吃了再走吗?” . 裴闻声在山道上飞奔,摆渡车从身后驶来,见他没有上车的意思,便绕过他继续向前驶去。 脚步越来越快,越快越轻盈。他没有片刻停歇,一路从山腰疾驰到山顶。 眼睛酸胀到了极点,他急不可耐地用指纹解锁,推门而入,随着“咔哒”一声门在身后关起,紧绷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开,昏暗的房间成了他最后的庇护所。 他仰头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落,最终跪倒在地,食指抵在牙关,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颤音。 孔逸,孔逸,你到底是谁? 我又是谁?! 那些真真假假的过往,究竟哪些是“我”,哪些又是被捏造出来的假象? 一股撕裂的灼热感从心脏蔓延,他跪倒在地,痛极般蜷缩起来。 王章不确定的喊了一声:【喂,你没事吧?】 昏暗中,大颗滚烫的液体滴落手上,眼前模糊一片。手在抖,浑身都因为稀薄的空气在颤动,但他死死地捂着嘴,没有泄露半点声音。 就在这时,楼上的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当人全情投入到一种深刻的情绪时,往往难以感知外界的变化。直到有人停在面前,裴闻声才猛然惊醒,脊背瞬间僵直。 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看清了来人的脸。 江何半蹲在一旁,穿着柔软的黑色丝质睡衣,头发没有用发蜡梳上去,乖顺地垂落在耳侧,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显然刚从睡梦中醒来。 “怎么回事?”江何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裴闻声像触电般哆嗦了一下,猛地闪身避开江何的手,迅速站了起来。 江何的眉头微蹙,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半晌,他收回手,缓缓站起身。 裴闻声哑着嗓子开口:“吵到你了吗。” 江何目光落在他颊边未干的水痕上,重复道:“你怎么回事?” “没什么。”裴闻声胡乱抹了把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哈哈……我还说索特里亚会有哪个教职工愿意跟我同寝,没想到是你。为什么?” 不等江何回答,裴闻声自顾自地说道:“哦,是因为王章吧。” 江何没有接话,只是淡淡道:“你昨晚没有回来。去哪了?” “江监察,你是在查我的寝吗?”裴闻声扯了扯嘴角。 “我只是在提醒你,尽管关于你的信息已经被清理了,但它的影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这个学院里,还有很多注视你的眼睛。”江何的声音依旧平静:“索特里亚并不意味着安全。” 裴闻声一顿,不知为什么心头愈发火起,嬉皮笑脸地回道:“那么,你也在那群‘注视的眼睛’里吗?” 面前的青年虽然笑着,但发红的眼眶暴露了他内心的波动。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因为愤怒在眼尾洇开一抹艳色,显得锋芒毕露,灼灼逼人。 江何沉默片刻:“监察会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裴闻声忽然笑了,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你们为什么总抓着我不放呢?” 江何神色冷清,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 就在这时,裴闻声上前一步,挑衅般直视江何的眼睛,“江监察,这里很好,多谢你同意我住进来。我遵守宿舍合约,也尊重你的习惯和喜好。” “但是,如果你总是试图越界,把手伸到别人那里……”他的语气冷了下来,“比起窥伺的视线,我对环境的容忍度更高。那时候,我会自己搬去那栋旧楼。” 说完,他不等江何回应,径自越过他转身上楼。 江何惊愕的视线,随着紧闭的房门,被一起隔绝在门外。 王章哈哈大笑:【可算硬气一回了!你看到江何那眼神了吗,痛快,干得漂亮!】 裴闻声精疲力竭地扑倒在床上,低吟一声,捂住了眼睛。 . 与此同时,阿信站在一栋老旧的单元楼下,仰头看着外墙发灰的建筑,抬手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于小华捏着信封,念出字条上的字:“C栋401,就是这里了。” 他上前两步,回头催促道:“走啊。” 阿信回过神,快步跟了上去。 老单元楼的楼梯狭窄而昏暗,一人通行尚有余地,两人并行显得拥挤。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四楼,停在最里面那户装着铁门的人家前。 于小华抬头核对门牌,清了清嗓子,敲响了门。 这户人家有双层门,铁门里面还有一扇木门,没有装门铃。如果用标准的敲门礼仪,用食指或中指弯曲后的关节叩击门扇,产生的微弱动静很难让里面的人听见。 于是,敲门变成了“砰砰”地拍门,伴随着于小华的高声呼喊:“李小姐?李小姐,在吗?” 终于在第三次拍门时,屋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披着外套的女人隔着铁门,狐疑地打量着屋外的两个不速之客,皱眉道:“你们是?” “您就是李如霜女士吧?我们是研究院派来询问您的工作和生活情况的!”于小华热情洋溢地打招呼,一把拽过站在一旁的阿信,“这是我同事。咱们站在外边说不太方便,要不我们进去说?” 李如霜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就在门外说吧。我没收到通知,研究院为什么突然调查这个?” “妈妈——”这时,门内传来一个细幼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迈着小短腿跟了过来,抱着李如霜的腿,尽力向上伸手:“妈妈,妈妈!” 李如霜把他抱了起来,目光中闪过一丝柔情,再看向门外两人时,又恢复了警惕的神色:“家里有孩子不方便,今天是周末,你们为什么不在明天直接到研究所来呢?” 眼见她要把门关上,于小华急了,连忙说道:“等等!我们……我们其实是……” 阿信忽然大步上前,一脚穿过铁门的缝隙,卡在木门边缘,抬手按住欲关的门。 “我们是王秋博士派来的!”他盯着李如霜,压低声音,“你还记得四年前双鞍山,一个叫张小妹的女孩吗?” 李如霜的脸色瞬间变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失踪 李如霜猛地用力一推,试图强行将门关上,但阿信的脚死死卡在门缝里,门始终无法完全合拢。 阿信疼得表情扭曲,却倔强地不肯退让。两人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们到底是谁?再不走我就报警了!”李如霜低声威胁。 眼看动静可能引来邻居的注意,于小华急忙解释:“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知道四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们的朋友在双鞍山回来后,也意外坠崖了。我们只想要一个真相!你先别激动,快把门开开,他的脚要断了!” 门边霍然一松,李如霜戒备地留出一条门缝,冷冷地看着两人。 “嘶——”阿信倒吸一口冷气,剧痛沿着神经蔓延,他弯下腰,几乎站不稳。于小华赶紧扶住他,一边帮他把脚抽出来,一边安抚李如霜:“我们不进去,就在门口说,好不好?” 阿信眼前发黑,冷汗直冒,粗喘着缓了好一会儿,脚依然疼得无法站立。于小华架着他的肩膀,勉强让他不至于摔倒在地。 半晌,阿信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隔着铁栏递给李如霜:“这是她的照片,她是我女朋友。本来这个月,我们准备订婚。” 照片里的女孩站在春光明媚的花海中,笑得灿烂而欢快。 李如霜移开视线,语气冷淡:“你们走吧,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半个月前,我去了一趟双鞍山的研究所。”阿信踉跄上前,面色苍白地扶着铁门,“在地下,我看见了一群长着蓝色鳞片、残暴有攻击性的怪物。四年前,张小妹是不是看见了它们?” 他的眼中带着哀求:“拜托了,这个事情对我们真的很重要,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李如霜沉默下来,定定地注视阿信渐渐红了的眼眶。 答案不言而喻。 沉默数秒,阿信轻声说:“那些怪物,原本是人吗?” “……”李如霜目光闪过一丝惊惶,后退一步,“抱歉,无可奉告。” 在她关门前,于小华急忙上前,“等一下!” 他追问:“David公司在国内二十多家研究所,是不是都在做和那怪物有关的研究?” 李如霜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沉默了近十秒,才缓缓开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查下去了。这不是你们能接触的东西。” “逝者为安,也不要再打王博士的名头。”关门前,她淡淡地说,“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阿信猛地抬起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逝者?” “你们不知道吗?”李如霜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几天前,他去世了。” . 裴闻声蒙着头,睡得天昏地暗,梦中光怪陆离的景象让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直到枕边的手机震动,他才缓缓睁开眼,胃里传来一阵痉挛般的饥饿感。 他接通电话,声音沙哑:“喂?” “打了三个电话,可算打通了!”李良屹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今天早上你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下一次厨,你连尝都不尝就跑了,一点面子都不给!” 裴闻声含糊地应道:“没什么,当时有点急事,先走了。” 李良屹轻哼一声,没有继续追问:“对了,说正事。明晚我哥请吃饭,到时地址发你,记得来啊。” 裴闻声一怔:“涌泉计划的船队回来了?” “差不多吧。”李良屹随意道,“不过他好像脱离了舰队,提前一点回来了。他就随口提了几句,明天你自己问他吧。” 裴闻声顿了顿,“你们兄弟见面,我去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指名要请你,这顿饭你是主角,我才是顺带的。”李良屹说:“他说他记得你,还说什么很多年没见。奇怪了,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李怀嵩。裴闻声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印象,只好说道:“我记不清了。” 李良屹大大咧咧地说:“不管了,到时你来就是了。明天早上张灵玥就走了,你要去送吗?” 两人简单商定了时间和地点,挂断了电话。 裴闻声在床上放空了一会,终于掀开被子,推开房门。 楼下飘来烤肉的香气,他吸了吸鼻子,强烈的饥饿感瞬间袭来。 他穿过客厅,停下脚步。 江何站在厨房的岛台旁,穿着一身浅色的居家服,正用夹子翻动着牛排。他抬头看了裴闻声一眼,语气自然地指挥道:“把这个端到露台。” 客厅外是一个宽敞的露台,搭着简易的木架,上面缠绕着白色的纱帐。木架下是一张圆形的小餐桌,露台的朝向和位置极佳,没有遮挡视线的障碍。 阶梯状的房屋沿着山边层层蔓延,已经纷纷亮起了灯。黄色的灯光、白色的墙壁、五颜六色的纱帐在露台上交织成一幅色彩鲜明的画面,与大片橘红色混着紫色的晚霞交相辉映。 裴闻声捧着沙拉盆来到露台,江何随后端着两份牛排跟来。 肋眼牛排的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一刀切下,肉汁沿着切口缓缓流出,入口香嫩多汁,酱料也调得极为美味。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白天的争执,各自安静地切割肉排,发出轻细的咀嚼声。 看见江何放下刀叉,抿了一口红酒,裴闻声心中了然——他今晚大概不打算出门了。 裴闻声率先打破沉默,“江监察,你现在来到索特里亚,是不鸣城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吗?” 江何说:“调查的进展,在各大网站上都有公布。” 顿了顿,他补充说:“事情已经基本明朗,席勒斯被送往黑堡审查后,调查的进度会显著提升,后续还有很多的细节可供挖掘。” 裴闻声抬眼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我听说,研究所里和0947有关的资料被销毁了。是你做的,还是研究所的手笔?” 江何晃了晃酒杯,不急不缓地说:“0947的死亡,是研究所报告上明确记录的事实,至于是谁做的报告,重要吗?” 裴闻声定定地看着江何杯中清冽的酒液,忽然笑了起来:“江何,你为什么要去当监察官?” 就在这时,桌面的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显示出最新接收的消息。 裴闻声低头,看到消息的来源,本想熄屏的手一顿。 点开界面,三条来自徐明的消息接连弹出: 【小裴公子,神算铺一切都好,不知道你的近况怎么样。但有一件事情,我觉得需要告诉你。】 【最近,我们和孔道姑的联系中断,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似乎失踪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露台夜话 裴闻声的视线在屏幕上停留了近十秒,随后神色自若地熄灭了屏幕,抬头的瞬间,眼底情绪已被完美掩藏,“抱歉——刚刚说到哪了?” 他想了起来,继续说道:“对了,你为什么要去做监察官?如果不方便说,也可以不回答。” 江何放下酒杯,“关于我,王章和你说了多少?” 裴闻声说:“没说多少,我只知道你们是兄弟。同为生命树诞育的异象,你们现在境遇,还真是天差地别啊。” 王章愠怒地嘀咕了几句,最终没有开口打断他。 江何双手交叠,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远方。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余晖洒在他垂落的银发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让他看起来宛如一尊完美无瑕的白玉雕塑。 他淡淡开口:“全球异象清除计划后,世界突然变得清净和平,似乎所有的危机与动荡,都随着异象的消失而消除了。这进一步佐证了很多人的观点——异象就是祸乱的源头。” 裴闻声静静地听着。 江何回过头:“从那以后,只剩下少数侥幸逃生的异象,他们生存变得尤为艰难,只能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在暗无天日的角落苟且偷生。” 裴闻声说:“这是你不能接受的。” 江何看了他一眼,“所谓的身不由己,或是处心积虑,两者看起来天壤之别,最终都源于同样的理由,为了生存,或是更好地生存。我也一样。” 裴闻声说:“成为监察官并不是一条容易的路。每一任监察官上任前,需要有足够的功勋傍身。我听说……” 江何坦然地接过他的话,“听说我手里沾了不少异象的血,是吧?” 他眯起眼睛,“你不会想问我,沾了那么多异象的血,会不会良心不安吧?” “这是你的选择。”裴闻声摇头,轻描淡写道:“我更好奇的是,你享受了成为‘人’的好处,拥有了监察官的权力,这些足以让你背弃异象的阵营,选择向人类投诚吗?” 江何深深地注视他,半晌嗤笑一声:“是王章跟你说的吧?他那脾性,表达的方式应该不会好听。” “叛徒、背弃者、刽子手。”江何眼里闪烁莫名的情绪,“我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但在其位谋其职,既然身为监察官,我会承担监察官的责任。真要说起来——” 他沉吟片刻,“我只忠诚于《独行者宣言》。” 意识海里,王章用江何听不见的声音怒骂:【呸!满嘴谎言!】 不论江何担任监察官是出于什么目的,常任监察官的身份的特性,对他这种身份来源不明,也没有强大世家背景的异象来说,其实非常有利。 鼎盛时期,监察会集结了各方的名人异士,势力遍布全球。之后,随着各家的崛起,鼎立之势逐渐形成,监察会的权力被削弱。 为了保证内部的纯净,监察会开始排斥名家出身的破围者。如今,八位常任监察官皆非名家出身,也没有投效任何一家,只忠诚于《独行者宣言》。 《独行者宣言》主张不偏颇人类或者是破围者的任何一方,并通过内部监督来防止破围者之间的内部斗争,平衡各方势力,确保他们的行为不会造成不可控的影响。 “你当监察官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吧,再早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江何说:“到处游荡。用你们的话来说,算是在流浪吧。” 裴闻声瞬间脑补了一通年幼的江何东躲西藏,一边躲避破围者的击杀,还要饿着肚子去狩猎食物的凄惨情景,看着他的眼神莫名带上同情和怜惜。 “王章是在一场海中的战役身亡的吧。”裴闻声用叉子戳弄肉排,“他死的时候,你在场吗?” “不在。”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王章怒火更甚:【裴闻声你今晚怎么回事?自己心情不好就来消遣我是吧?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何说:“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裴闻声耸肩:“直接问当事人‘你是怎么死的’,多少有点不礼貌了。三十多年前的事情,知道经过的人不多,贸然问起来也引人怀疑。你算是半个参与者,想问的话,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不确定地问:“……这不会戳中你的伤心事吧?” 江何呼出一口气,“他是在不沉海域战死的。” 裴闻声追问:“是谁杀的他?” 桌面下,他暗暗握紧了手心。在王章瞬间闪过的记忆片段里,一个拥有和孔逸相同面庞的女人,提着赤金重剑从天而降,将他钉死在王座之上。 杀他的人,是孔逸吗? 江何目光有如实质,片刻后说道:“好像是索特里亚的某个执行部成员吧。时间太长了,我不记得了。” 裴闻声:“……” 早听说异象之间的血缘亲情淡薄,如今裴闻声总算是明白,什么叫若有似无的兄弟情。 裴闻声状似无意道:“话说回来,那么多年,你是怎么以异象的身份躲过监察会检查的?” 江何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扬唇一笑。 这一笑入眼,裴闻声瞬间爬起满臂的鸡皮疙瘩,仿佛看到一条吐着猩红蛇信的美人蛇,正在嘶嘶地哄骗人类靠近,下一秒就能把他大卸八块,吞入腹中。 “你再深究下去,我就很难让你离开了。”江何说。 裴闻声很有眼力见地闭了嘴,三两口解决了盘子里的牛排,又去分沙拉,殷勤地往江何的盘子扒拉了几根草。 “对了江监察,上岛的时候,学院没有说停留期限,我要在这里呆多久?” 江何顿了几秒:“不急,先等你身上的触媒问题有定论。” “也就是说,假如一直没有定论,那就永远没有回去的一天。” 江何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会有,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自从我上岛以来,只做过一次感染值测试。现在他们给我安排了工作、宿舍,但除了老卡尔是研究触媒的专家,没有任何的安排和触媒有关。” 裴闻声支着脑袋,“我怎么觉得,索特里亚好像并不着急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结算完毕 清晨的薄雾中,张灵玥提着大袋的特产零嘴站在停机坪边。 她的运气不错,恰好赶上一位重要人物调机前往南陵,对方不介意捎她一程。如果错过这次直飞,她得先乘船到附近机场,再辗转几次航班才能抵达目的地。 送走张灵玥后,李良屹先带裴闻声去做登记,分配到两瓶固灵液,又借了一台巴掌大小测感染值的仪器,最后把他送到基因学部的大楼。 “对了教授,破围者的一大优势是极强的基因修复能力,很多的疾病和身体残缺会从基因层面进行修复,对吗?” 老卡尔点头,手里的咖啡杯升起袅袅热气:“没错。” “那有没有可能,修复好的基因忽然恢复原样了?” 老卡尔摇头:“几乎没有这种案例。除非这人突然从破围者变回了普通人,但基因锁的解开是不可逆的,只有继续进化和基因崩溃两种选择。” 李良屹把裴闻声往前一推,“喏,这就是现实案例。裴闻声渴灵的时候耳聋眼瞎,这都是他成为破围者前有的毛病。这些已经修复好的东西,怎么会因为渴灵,就失灵了?” “嗯……”老卡尔沉吟片刻,“这种案例是很罕见,或许是受到他身上的触媒影响,或者是什么东西和抑制环一起,产生了复杂的反应。” 李良屹问:“现在能测试他的等级吗?” 老卡尔再次摇头:“破围者的等级,是基于身体里流动的灵来测试,有抑制环在,他的灵无法调动,没有测试的条件。” “不仅消耗快,保质期短,还不顶用……” 李良屹嘀咕几声,看向裴闻声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条从海里捞出的鱼,各种高成本的养护手段都用遍了,包括但不局限于喂药打氧扎针,然而这鱼还是翻肚皮炸了鱼鳔,最后才发现,这根本是条根本养不活的深水鱼。 “那他还算破围者吗?”李良屹挠挠头。 老卡尔振振有词:“当然算!他的基因锁解开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事实。就像辛巴,就算他已经割掉蛋蛋,雄风不再,也不会从公猫变母猫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沙发上胖得像卡车的公公猫娇滴滴地“嘤”了一声。 李良屹:“……” 裴闻声:“……” 两人对话的时候,裴闻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小仪器,长按三秒开机,顶部发出红色射线。他对着手腕扫过去,片刻滴滴报出数值。 “22!这个数值不错。”李良屹凑过来点评道。 第一天来老卡尔办公室报到时,感染值已经超过了四千,现在又骤然降了下来。 就跟在不鸣城里的情况一样。 裴闻声心中有了猜测,抬头问道:“教授,什么情况下感染值会大范围波动?” 老卡尔推了推眼镜,“这个常见于普通人的感染期间。感染时,数值会明显上升,当基因锁解开,数值就会恢复到正常水平。” 李良屹天真地插嘴:“老卡尔,你不是才说裴闻声已经是破围者了?这情况不适用吧!” “……”三个发问都没答上来,基因学部的学术泰斗老卡尔脸上有些挂不住,大手一挥,“行了,你说的那些问题,我需要时间去研究!你还有什么事吗?” 付出一袋?李子和三个桃子的清净费后,老卡尔总算把恋恋不舍的李良屹打发走了。 关上门,他刚松了口气,就看见裴闻声不声不响地站上了那台精密感染值测试仪。 “你怎么自己上去了?这仪器不能随便用!”老卡尔大惊。 伴随着机器的滴滴声,打印机打出一张发热的报告单。 裴闻声扬了扬手机,“昨晚我已经完成了线上实验室规范学习,这种感染值测试仪器不在实操训练的名录里,只要完成线上培训,就进入了操作的白名单。教授,我的记录在这里,你要看看吗?” 老卡尔心力交瘁,“……不用。” 测试数值为20.97,和便携仪的结果误差不大。 裴闻声沉吟道:“教授,两次测试的感染值都正常,能排除触媒的可能吗?” “触媒本身就不稳定,两次正常结果不能完全排除嫌疑,还需要观察。” “观察多久?” “至少一个月。” 裴闻声垂下眼。一个月的世界,足够发生太多变故。 孔逸失踪,下落不明,她是串联起过往,和如今种种剧变的关键一环。无论是出于多年的师徒情谊,还是对迷雾背后真相探寻的渴求,他都需要尽快去找到她。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教授。”裴闻声说:“基因学部有多年的研究根基,除了长期观察,应该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判别触媒吧?” . 傍晚,李良屹和裴闻声来到一家富丽堂皇的中餐厅。 极具当地特色的穹顶高耸,大理石浮雕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在墙上浓墨重彩的古典肖像画注视下,用筷子享用一道道厨师精心烹炒焖煮的菜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文化融合与时空交错的感觉。 金发碧眼的美女服务员引着两人来到包厢,裴闻声对她说了句“thanks”,她字正腔圆地回了声“不客气”。 在中餐厅说中文,非常合理。 女人敲了两下,推开房门。梅朵已经落座了,听到声音侧头望过来。 李良屹难得穿了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丝质衬衫,和裴闻声一前一后进了门。梅朵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李良屹挨着她坐了下来,顺手把裴闻声推到里面坐下。 “我哥说他马上就到。”李良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招呼服务员,“先上饮料,果汁和可乐吧。”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叮咚响动。李良屹掏出一看,乐了:“那个‘救了么’的奖金终于下来了!”他问梅朵,“你那边到账了吗?” 梅朵点头,李良屹随意一瞥,霎时瞪大了眼睛:“等等!” 他凑近看了仔细,眼珠子都快落在屏幕上,“为什么你的奖金比我多那么多?都快翻倍了!我们不是干得差不多的活吗?” 梅朵淡淡道:“谁让你还没毕业,出任务只能算助理。执行专员和执行助理,待遇当然不一样。” 李良屹忽然叫到:“等等!” “又怎么了?” 李良屹眯起眼睛:“那些报销的钱怎么没打过来?奖金和报销是一起结算的吧?” 梅朵划了一下页面:“哦,好像打到我这里了。” 李良屹接过手机,脸色逐渐僵硬,“这个报销,会前后分批次结算吗?” 梅朵迟疑:“不会,通常是一次性入账。” “这个数额不对吧。”李良屹颤颤巍巍指着屏幕,“我那十七万灵源呢?” 梅朵噼里啪啦地查询一通,再抬起头,看向李良屹的目光带着不忍。 “梅朵。”李良屹小心翼翼:“是他们算错了吧?” 梅朵缓缓摇头。 “订单已经关闭,所有的账目结算完毕。我们提交补充材料的时间太迟了。” “还能追回吗?” “可能性,很小。” 屋里一片死寂。 沉默近十秒,李良屹发出一声尖锐爆鸣,与此同时,裴闻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一跃而起,飞一般朝门口冲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松哥哥 “十七万灵源啊裴闻声!!”李良屹狞笑,“你给我站住!这笔账不弄明白,你这辈子算是卖身给我了!!!” “你这是霸王条款!”裴闻声一个闪身躲过李良屹的飞扑,条理分明地辩驳:“你要什么材料我都给你写了!这是学院财务的问题关我什么事啊喂!!!” “那可是两辆兰博基尼啊!”李良屹虚晃一步把裴闻声逼离门口,痛心疾首,“就因为时间晚了没了,没了!你良心不会痛吗?!!!” 裴闻声据理力争:“不鸣城出来后,你要什么证明我有拖延吗?你在城里耽误了那么多天,不是我把你扣在那吧?李良屹你讲讲道理,这时间晚了怎么能怪我头上?你有这功夫跟我吵,不如感觉去找财务看看怎么补救!” “我不管!反正那钱是给你赎身的,就算你头上!” 梅朵忍不住呵斥:“你俩差不多得了!” 裴闻声眼疾手快,在李良屹突然加速的间隙,飞快绕着圆桌转了半圈,始终和他保持相对位置。 “你给我站那!” 李良屹连片衣角都没摸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突然加速,身形如闪电般扑向裴闻声!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向里打开。 裴闻声猝不及防,被李良屹一把拽住了胳膊,两人一拉一拽没刹住,齐齐撞到来人身上,把那人冲得后退几步,咚一声撞在门板上! “小屹?” 听见声音,李良屹悻悻的松手退开,叫了一声:“哥。” 李怀嵩没有预料到一进门就被两人的混战殃及。饭还没吃上,弟弟就和今晚的客人掐了起来,这算什么事? 他头疼地说:“多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怎么还闹起来了?” 李良屹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什么。” 李怀嵩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年轻人,“你就是闻声吧?” 裴闻声打量着这个气质周正的青年。他就像很多孩子幻想过的那种哥哥,双目斜飞,俊美之中带着几分轩昂气度,一身灰色无袖紧身服下肌肉紧实而不夸张,外搭亮橙色衬衫,显得神朗气爽。 来人笑道:“我是李良屹的哥哥李怀嵩。都别站在门口,先坐吧。” 眼见十七万灵源的事情就要揭过,李良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等等!” 李怀嵩:“你又怎么了?” 李良屹气急:“他……他……!” 李良屹憋了半天,还是没敢在李怀嵩面前,把十七万灵源落空的事说出口。 李家虽然家业颇丰,但十七万灵源也不是小数目。对于李良屹这个还没有接触家族核心资源的小少爷来说,因为一点不起眼的小失误,造成这种程度的损失,是很难以接受的。 他明白这事怪不得裴闻声。但出于好心的一时冲动,却要李怀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承受后果,李良屹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混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怀嵩说:“好了,既然没事,就别堵在门口了。” 他扬声对门外说道:“蒋小姐,久等了,快请进!” 几人这才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个人。 女人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色套裙,紫色的发带高束马尾,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整齐地挽在脑后,眉眼间尽是从容自矜,笑起来飒爽动人。 “是小屹和梅朵吧?晚上好啊。”她一一叫出在场人的名字,最终望向裴闻声,伸出一只纤长匀称的手。 “我是蒋湛严的姐姐,蒋天依。闻声,欢迎你来到索特里亚。” 先到的三人紧邻而坐,李怀嵩和蒋天依也依次落座。 这样以来,裴闻声被推到了中心的主位,李怀嵩让女士先上座,作为这场饭局的发起人,自己在靠近门边的地方坐了下来。 李怀嵩对侍者吩咐:“可以上菜了。” 侍者应了一声,掩门走远了。 他回过头微笑道:“闻声,多年不见,都长那么大了。” 裴闻声迟疑:“李大哥,我们认识?” “十几年前我还在南陵读书,那时候我们算是邻居。上小学的时候,我比你高五届,在院里玩过两年。”李怀嵩眼里透过一丝怀念:“我记得有个小孩很独立,偶尔还会喊我小松哥哥。” 裴闻声久远的记忆齿轮终于缓慢转动,眼前的面孔逐渐跟记忆中模糊的身影重合。 当年他失语的时候,非常孤僻不合群,虽然长辈关切,孔逸也愿意带着他玩,但一直没有多少同龄的玩伴。 对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被同龄人排挤和孤立,意味着他们与世界的联系缺失了重要的一环,甚至可能对一个人的性格产生终身的影响。 就在这时,随着新家搬迁,他认知了一个像冬日火炉温热的男孩。 李怀嵩在学校里人气很高,不缺朋友,却一直对一个比他小了几岁,既不乖巧又不机灵的孩子很关照。 “小松哥哥?” 李怀嵩笑眯眯地说:“想起来了?” 不仅想起了这个人,还想起了他小时候干过的糗事。 孔逸对他不错,但完全不懂怎么带孩子。她表达关心的方式就是给零用钱,每次都是大几百地给,这在孩子眼中已然是一笔巨款。 于是,当一个孤僻又不太爱说话的小孩揣着巨款行走在校园里,很容易成为某些不怀好意的人的目标。 一天,一群大孩子堵住了他:“喂,你!把钱给我!” 第一天,裴闻声给了一百。 “钱给我。” 第二天,裴闻声给了两百。 “钱。” 第三天,他们把书包抢了过去,翻出了整整六百元巨款。 “真是个傻子!被抢了几天,还带那么多钱过来!走,今天吃一顿好的!”他们嬉笑着把书包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扬长而去。 他们走后,裴闻声默默在附近的花坛边坐了下来。 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路上的学生渐渐少了。等了许久,一群哄笑的男孩传着篮球从远处走过来。 “是他吧?” “对,你的雇主!走吧!” 李怀嵩站在最前,从旁边的男孩手里接过红钞,整整齐齐地一张张叠好递给他,“喏,听说你雇我朋友‘行侠仗义’,钱给你要回来了。数数对不对?” 裴闻声三两秒清点了数额,抬起头,“多了。” 六张红色钞票里,还夹着一张五块,一张二十。抢他的人没料到遇到更强势的劫匪,慌忙中自己的那份也交了出去。 裴闻声把多出的二十五交给李怀嵩,“这是,报酬。” 李怀嵩看着手里的皱巴巴的钱,有些哭笑不得。 他听球队的朋友说,有个小孩花钱雇人拿回他被抢的钱,不论能拿回多少,都会付出一成的报酬。 在听说“雇主”是低年级一个说话不太流利的男孩,李怀嵩心中一动,答应下来。李怀嵩一加入,那群同伴也纷纷下场,仗着人多势众,顺利把钱要了回来。 眼见裴闻声要去店里把整钞破开,兑现“一成报酬”的承诺,李怀嵩拉住了他,用明天请客炸鸡的承诺,把众人打发走了。 那群男孩鸟兽散去,李怀嵩把书包捡了起来,把报酬往侧边的口袋一塞,一起递了过去:“还你。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直接来找我,哥哥不收你的钱。” 裴闻声讷讷地说:“还有下一次?” 李怀嵩安慰道:“抢钱这事肯定是越少越好,但有准备也不是坏事。以后别在外面乱花钱雇人,万一遇上些不靠谱的,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 见裴闻声面露迷茫,李怀嵩一本正经地说:“这种时候,你说谢谢哥哥就好了。” 裴闻声仰头看着他,也不说话,忽然飞快地跑开了。 李怀嵩一摸口袋,摸到原本塞进包里的两张纸币,扬声喊道:“你东西不要了?” 回答他的是裴闻声头也不回的背影。 第一百三十九章 沉船海底墓 孩子的情谊总是很单纯简单。 裴闻声和李怀嵩熟识后,一次裴闻声说漏了嘴,透露了当时执意把二十五元还给李怀嵩的原因。 那是他头一回雇人抢劫——虽然抢的是自己的钱,但还是有种头回干坏事的心虚。见李怀嵩众人气势汹汹地回来,他误以为他们把那群抢钱的孩子教训了一顿。 钱被追回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多出的二十五元,成了裴闻声雇人干坏事的证据。 裴闻声用年幼的脑筋略一思索,立刻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 于是,李怀嵩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理想的背锅人。 李怀嵩听完也不生气,笑个不停,半天才停下来问:“要是当时我们起了坏心思,反过来打劫你,你准备怎么办?” 恢复发声后,裴闻声说话日渐流利起来,“那就再雇另一群人。” 李怀嵩逗他:“要是找不到呢?学校里,你恐怕很难找到敢抢我的人啊。” 裴闻声眨了眨眼,怯生生地说:“隔壁就有初中部,外面比你年纪大又厉害的人很多,总能找到的。” 李怀嵩忍不住笑出声:“没别的方法了吗?一直以暴制暴,总有一天控制不了,那怎么办?” “……”裴闻声给了他一个“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嘀咕道:“他要是个大人还来抢小孩,丢不丢人啊!而且,我还可以报警抓他呀!” 顿了顿,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小孩不能坐牢,大的还不行吗……” 这胆子真是忽小忽大的。 李怀嵩勾起嘴角,这时包厢的门轻轻响了两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两名服务员推着小车进来,手脚麻利地端上一道道色香俱佳的精致菜品。从前菜、冷盘、热菜到汤点,一应俱全。 服务员当场开了瓶红酒,优雅地醒酒后,在每人面前的酒杯里注入清冽的酒液。 做完这些,两人悄无声息地推车离开,关上了门。 李怀嵩招呼众人起筷,瞥了一眼神色局促的李良屹,笑道:“小屹,一段久不见,反倒变得安静了。刚刚在和闻声说些什么?” 李良屹有气无力地说:“没事,我们闹着玩呢。” 李怀嵩看着相邻而坐的两人,乐呵呵地说:“有什么矛盾说开了就好。不鸣城那么凶险的生死考验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槛?” 裴闻声瞥见李良屹低头蔫了吧唧地玩筷子,顿了顿,主动开口:“说起不鸣城,我忽然想起前段时间我误闯关口,一觉醒来被送到拍卖场的事。” 李良屹手一停,面露诧异地看着裴闻声。 裴闻声三言两语把流落拍卖场、最终以天价订单成交的始末说了一遍,李怀嵩听得认真,说道:“这段经历确实让人后怕。不鸣城里鱼龙混杂,万一落到用心不良的人手里,不仅追踪困难,还可能危及性命。” 李良屹心想不用后怕,现在就有个让你心惊的消息。 下一秒,裴闻声说:“那李大哥知道,最终拍下这个订单的人是谁吗?” 李良屹心里咯噔一下:“要死,裴闻声想干什么?” 李怀嵩莞尔一笑:“不是小屹吗?前段时间他刷我的账户,我已经收到消息了。” “……” “哥。”李良屹嗫嚅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我刚刚也收到了一条消息。那十七万灵源,恐怕要不回来了。” “不鸣城封城几天,我们出来后再补材料的时间晚了。现在订单关闭,所有报销已经结算完了……”李良屹深吸一口气,满腔悲怆:“哥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会这样啊!” “……” 李怀嵩愣了三秒,看看李良屹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样,又移向裴闻声避让的视线,恍然大悟:“你们刚刚聚在门口,就是因为这个啊!” 瞧瞧李怀嵩说话,果然有大家风度。两人都掐成斗鸡了,还差点把他也嵌在门上,他却用一句“聚在门口”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李良屹懵了一瞬,“哥,你……” 李怀嵩笑了起来:“那些灵源,昨晚就已经退回了。” 他解释道:“闻声和那个女孩的拍卖并不合规。把他们送到拍卖场的人没有他们的所有权,只是钻了规则的空子。拍卖场核实后,订单成了废单,灵源自然原路返回。” 裴闻声和李良屹对视一眼,皆是尴尬地移开视线。 李良屹吸了吸鼻子,转移话题:“哥,天依姐,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 蒋天依说:“我们发现了一些线索,提前下船到桂岭周边探查。虽然船队先一步,但我们办完事后,直接坐飞机回来了,所以反而比他们要到得早。” 她看向李怀嵩,沉吟道:“算起来,船队应该明天就到港口了。” 梅朵眼中闪过一丝探究,说道:“李队长,船队回程比预期时间要早,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理论上,等级越高的任务,保密协议的要求越严苛,即使是最亲近的家人也不允许私下讨论任务的内容。然而,这次航海行动等级虽高,但并没有签订保密协议,也没有限制成员讨论任务内容。 “算是吧。”李怀嵩抿了口茶,说道:“在座的人都是索特里亚的精锐,我所说的东西,很快也会在学院公之于众,但还是希望你们不要提前泄露。” 他看向裴闻声,微笑道:“闻声,你也坐下。” 裴闻声起身的动作一滞,笑嘻嘻地说:“李大哥,这种敏感话题,我在场不太合适,还是回避一下吧。” 李怀嵩摆了摆手:“没关系,这些东西你迟早都会知道的。坐吧。” 话说到这份上,裴闻声只好坐了回去,心里却隐隐焦躁,下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圆珠。三颗圆珠缩小成指甲盖大小,莹润泛着珠光的表面,微微透着血丝般的鲜红。 这种感觉又来了。 每一次他触碰到破围者世界的更深的秘密时,都感到脚上有力量在拉扯着他,好像看不见的石铅绑在脚腕上,试图将他拖入无尽深渊。 李怀嵩娓娓道来:“一周前,船队在近海位置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并观测到大量生物聚集现象。我们立刻安排人员下潜搜查,发现了一艘沉船,似乎是个沉船海底墓。” 沉船海底墓。 裴闻声一听,心中了然。他常年在神算铺帮孔逸整理资料古籍,乱七八糟的书看了不少,对于考古墓葬也有所涉猎。 这是一种特殊的墓葬形式,人们把陵墓修在一艘船上,驾驶到海域后,把船砸漏沉下去,然后再用土把破损的地方密封起来,就可以在船舱里形成密闭空间。 李怀嵩继续说道:“下潜人员确认沉船的位置后,我们请来考古部门的专家协助,并借调水下作业装备支援。经过四天昼夜不停的勘测和发掘,从沉船里捞出了一具巨大的石棺。” “那是一具三重棺椁,保存得十分完好。最外层是珍惜的铁陨石,中间是楠木,最内层是一具红石棺。打开石棺,里面还是温热的。” 裴闻声若有所感,抬眼望向李怀嵩温和的灰色眼睛。 “在里面,我们发现了三根鸟类尾羽,长度跟成人身高近似,通体赤金,保持着近五十度的温度。即使开棺后接触到氧气,依然光泽鲜亮,像太阳一样耀眼。” 李良屹喃喃:“羽毛长时间不腐败,还自带高温,这是什么工艺?从没听说过啊。” “专家从羽毛提取到残留的DNA,没有一种生物可以和它完全匹配上。它们很可能来源于一种未知的异象。”李怀嵩沉声说:“我们查阅了各种资料,发现拥有这种特征的异象,从没有记录在案。” “这意味着,尾羽的主人要么很早就死了,要么就是三十年前全球清除计划中,一条巨大的漏网之鱼。” 第一百四十章 北流鬼门关 李良屹默默纠正:“漏网之鸟。” 【呵。】王章在意识海里冷冷一笑:【江何在人间晃荡了多少年,不是一样没人发现,看来人类还是傻子居多啊。】 李怀嵩的目光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孔,继续说道:“专家对那三重棺椁进一步研究,里层材质是红蜡石。邻近的桂岭就是这种石头的主产地,我和天依下船调查,并且询问近期在桂岭发生的异动。” “三天后在桂岭北流的一个村子里,我们发现了一件怪事。” 北流群山耸峙,有一处山谷位于六万大山与大容山交界处。传说那里多蚊虫瘴疫,去得者难得生还,古称为“鬼门关”。 但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和城镇的开发建设,昔日可怖的禁地早已成为了人类栖居之地,梁家村就建设在山谷外围。 李怀嵩沉声说:“在最近半个月里,梁家村不少人出现身体不适,呕吐腹泻的情况,严重的还出现皮下出血,意识昏聩,甚至有器官衰歇的征兆。” “核辐射吗?”李良屹坐直了身。 李怀嵩摇头,“症状相似,但并不是,我们怀疑是感染。那里附近可能出现过一种能量极强的触媒,但我们用各种仪器探查,都没有特别的发现。” 梅朵若有所思:“会不会是某种异象?” “不愧是小巫女,果然聪明。异象就是我们下一步怀疑的方向。”蒋天依夸赞了一句,继续说道: “除了触媒,某些强大的异象也能造成感染。而且异象的气息更容易隐匿,比起触媒的能量残留时间短,也更难追踪。如果真的是异象现世,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 她轻叹一声:“我听说这几天不鸣城全城感染,伤亡不小。两个地方,一前一后都出现了大规模感染,不知道是否存在关联。” 李良屹喃喃道:“异象竟然也能造成感染?所以不鸣城里,也可能出现了异象?” 蒋天依的目光从李良屹身上移开,微不可查地在裴闻声的方向一掠。 “全球清除计划后,还有极少数异象隐藏在世,但大都构不成风浪。梁家村的情况还不明晰,不论起因是‘触媒’还是‘异象’,希望不鸣城的调查结果能给予我们一些启发。” 说起触媒,这里不就有一个因为被怀疑是“人形触媒”而登岛的人吗? 现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到了裴闻声身上。 裴闻声耸了耸肩,玩笑般说:“好吧,现在不仅有人形触媒的嫌疑,还加了个异象。没事,债多不压身嘛。” 【……】王章轻啧一声,【裴闻声,你还真不怕引火烧身啊。】 李良屹干巴巴地哈哈两声,试图缓和气氛:“我是觉得,不鸣城查事不太靠谱,裴闻声的感染值九成九成是搞错了,忽高忽低,简直胡扯。今天早上我亲眼看见他测了一次,数值不能再正常了。” 他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要是能开放给学院去查就好了。” 蒋天依面带歉意,解释道:“闻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闻声哈哈大笑,摆手示意自己只是玩笑,若无其事地说:“不鸣城查案一般,但这次的卫城行动确实聪明,几句呼号拉着大家一起上,让全城的人帮他们守城,名字也起得有意思——逐日。” 他揶揄道:“这是引经据典,还是有什么渊源?我也没看出来大家聚在一块巡逻,跟逐日有什么关联啊?” 李良屹随意地说:“逐日,夸父逐日?估计是随口起的,觉得这名字响亮就用了呗。” 裴闻声笑道:“我对不鸣城了解不多,逐日这名字,总让我想到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还以为是有什么来源特意起的。蒋小姐怎么看?” “估计是借用了神话典故,跟‘嫦娥’‘玉兔’一个道理。”蒋天依说。 裴闻声见她神色如常,也没有深究,三两句转移了话题。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李怀嵩看了眼来电显示,起身说:“你们聊,我去接个电话。” 他到走廊上接了电话,很快就回来了,说道:“抱歉,我临时有些事需要先走一步,账单已经结过了,甜点等会就上,你们慢慢坐。” 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几人吃了银耳羹,聊了一会家常就准备离开。 “啊呀!”李良屹忽然一拍脑袋,“忘了我车是两座的,我们喝了酒,再叫代驾就只能载一个人了!” 裴闻声说:“没事,我慢慢走回去,看到摆渡车再上就行。” “谁管你了?”李良屹不屑:“我是说,她们怎么回去?” 看着梅朵和蒋天依下了楼,李良屹眼珠一转。 “呜嗡——” 两人目送着银色的阿斯顿马丁发动,李良屹挥舞着手:“车先停你那,明天我再去拿哦——” 回答他的是喷出的尾气,车转眼消失在街角。 “车就这么借出去了?” “女士优先。梅朵没喝酒,刚好可以送天依姐回去。”李良屹伸了个懒腰:“好了,这下我们只能靠两条腿了。” 他枕着胳膊走了几步,忽然说:“怎么样?” “什么?” “我哥。” 裴闻声有些莫名:“挺好的,怎么了?” “哈哈。”李良屹今晚喝了两杯红酒,酒蒙子被晚风一吹,踉跄几步,瞬时热气就蒸了满面,思维也似乎奶油般化开。 “他当然好了,执行部最年轻的精英作战队队长,才27岁,看不出来吧?” 裴闻声顺着他的话说:“看不出来。” “小时候我就知道他,很厉害的一个人,但我们离得很远。他在南陵,我在柏林,基本上一年,我们才会见上一面。每次一见他都要说,小屹,好久不见,都长那么大了。” 他瞥了裴闻声一眼,抱怨道:“好像跟你也说了,真是换汤不换药啊。” “其实我蛮讨厌他这么说的,好像我是个只会长个子的三阿哥。”李良屹酸溜溜地说: “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年他跑去给别人当哥了。” 裴闻声:“……” 李良屹背着手,悠悠地说:“其实你发现了吧,我的基因潜力一般,到现在都没有觉醒异场,无所谓,我家有我哥就够了。” 山道上静悄悄的,只有路灯还恪尽职守地发着亮光。 裴闻声轻声说:“异场不代表绝对的强弱,世界也不靠拳头解决所有问题。” 李良屹眯起眼睛,面色不善:“别以为那十七万灵源划清了,你就可以随意跟我顶嘴!” 裴闻声:“…………” 他只用不到一秒思考,决定不跟李良屹这个醉鬼计较。 然而醉鬼的情绪和思维转变毫无逻辑可言,李良屹长臂一伸,一把勾住他的肩膀,讨好地说:“嗨呀,别生气了。那十七万灵源,我不是不知道嘛,以后哥罩你!” 裴闻声拨开他的胳膊:“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李良屹甜蜜蜜地说:“不客气。” 裴闻声想起了什么,“对了李良屹,你不是说你的情报网很厉害吗?” “那是!” 李良屹站直了身,严肃道:“这索特里亚,就没有我李良屹不知道的东西!” 裴闻声暗暗吐槽,连他舍友是江何都没查出来,还敢这么大言不惭,果然半醉时候脸皮增厚,连带着胆量惊人。 他问:“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谁?” “基因学部的科研助理,商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校董会的邀请 自从来到索特里亚,裴闻声已经好几天没再在梦境中进入那个烈日下的玻璃坟墓。 然而,多梦的毛病却丝毫没有减轻。裴闻声头昏脑涨地醒来,依稀记得梦里最后一幕—— 王章的上半身还是人形,脚却变成了八根触足,张牙舞爪地与商止打得不可开交。 梦境的走向原本还算正常,直到商止利齿大张,一口咬断了伸到嘴边的章鱼足。她像嚼软糖一样咯吱咯吱地咀嚼,断裂的腕足在她嘴边垂死挣扎,张口嘴时,可以看到碎肉像蛆一样蠕动,藕断丝连地挤在一起,发出类似鲸鸣的嗡嗡声。 场面过于震悚,瞬间把他吓醒了。 裴闻声一时分不清梦魇是减轻了还是加重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先下楼倒杯水压压惊。 江何一早就走了,屋里静悄悄的。 裴闻声刚走到厨房,手机接连响了几声。他端着水杯坐到沙发上,点开李良屹发来的语音。 【李良屹:起了没?】 【李良屹:昨晚你让我查那个人叫商止吗?你是不是搞错了,基因学部的科研助理就一个女的,工龄两年,是个白人,叫安娜,上周休假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晚点我把资料发你。】 【李良屹:我又查了索特里亚其他叫商止的人,姓商的有,叫商如花,是个四十多岁的保洁阿姨,叫什么止的人也有几个,但都是男的,也不像是你说的那个……】 手机的语音还在播放,但声音在耳边打了个转就走了,几个怪异的腔调排列组合,变成他不想听懂的噪音。 裴闻声的指尖在屏幕上空停住,下一秒,李良屹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就猜到你已经起了。”李良屹大咧咧地说:“你要查的那人就是这么个情况——查无此人。对了,今晚有个晚会,我已经跟老卡尔打过招呼,到时提前一点过来接你下班做准备。” 裴闻声平静地问:“什么晚会?” “船队已经确定抵港时间,就在今天下午。晚上学院会举行庆功晚会,校董会对你发出了特别邀请,礼服这些我来准备,你只要人到场就行。”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李良屹不以为意:“距离‘救了么’订单接收才不到半个月,你就快进入索特里亚的核心圈了,真是令人嫉妒。” “这个晚会是邀请制,参与者基本都是学院高层或是前线的核心成员。我也是沾了我哥的光,作为家属才能入场。而且,校董会直接发出邀请是很少见的,代表了学院的意志和认可,是一种非常明确的积极信号。” 李良屹顿了顿,说道:“等会你去看看信箱,他们发了正式的邀请函,怕你没有留意到才要我传话。行了,你就等着今晚大放异彩,成为索特里亚冉冉升起的新星吧!” “如果邀请,我也可以拒绝吧?”裴闻声淡淡地说。 “……啊?”李良屹愣了愣,“这种难得的好事,为什么啊?” . 李良屹百思不得其解,怀着满腹疑惑驱车赶往港口。 港口早已挤满了人,沉浸在一片喜悦和期待的氛围中。 “这人也太多了!”李良屹头皮发麻地想,轻轻扶了一把差点摔倒的女士,得到一个甜美的感谢微笑。 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照耀着船只和整个港口,让一切都显得格外耀眼。 当指针指向下午三点的时候,人群沸腾了。 “来了来了!” 船缓缓驶入港口,停靠在岸边,放下舷梯。 为首的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官池本凪,左手的钢铁义肢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芒。紧随其后的是周惊雷,身材健硕魁梧,神色桀骜,左额上的一道疤痕十分显眼。 “嘭——” 礼炮炸响,彩色的飘带在空中飞扬,庆祝勇者再次踏上故土。 一开始是小声惊呼,随后变成了整齐的呼声,人群齐声呐喊:“周校长,周校长!” 周鹰穿过人群,向众人挥手示意,停在队伍前方,和池本凪四目相对。 “欢迎回到索特里亚!”周鹰率先上前,展开手臂,池本凪抬手敬礼,从身后的周惊雷手中接过旗帜。 在热烈的欢呼声中,两人交接了象征“放权”和“归权”的冲锋旗。 随着欢庆仪式的氛围被推上顶峰,众人兴奋的情绪被另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感情代替。 从决定对抗异象开始,破围者的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和风险。荣耀之下是无数血泪,伤亡是不可避免的话题。 第二任院长陈熙鼎在校园的西北部的后山选了一块天然的平地,三面陡峭,临近悬崖,起名为风铃谷,其中栽种着一颗陈熙鼎不远万里从国内带回的古榕树。 离树五丈开外,矗立着五根巨大的石柱,柱中供奉一盏长明灯。古榕树的铁链连接到石柱上,其上飘荡着各色的飘带,内有编织口袋,装着一枚小小的徽章。 当一位被认可的索特里亚成员离世后,幸运者的徽章可以被同伴带回,和生平纪录一并放入飘带中,缝合后郑重地挂在铁链上,永远铭记。 后山这一方小天地,成了许多索特里亚人的安息之地。 每次李良屹来到这里,都觉得格外沉重,直到已经驱车离开很远了,这种情绪都没有得到缓解。 这次行动比起初代涌泉计划只能说是轻松级别的人物,但仍有三人牺牲。最年轻的不过十八岁,是个孤儿,其他两位是各地选拔上来的破围者,在索特里亚没有亲人。 不知不觉,银色的跑车停在基因学部的大楼前。 李良屹点了一支烟,一手搭着车窗,看着空荡荡的楼道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 烟雾如同慵懒的蛇,缓缓地在空气中蜿蜒上升,伴随着咕噜的沸腾声。研究员头也不抬,“进!” 裴闻声推门而入,轻轻地把门在身后掩上。 研究员问:“你有什么事吗?” 裴闻声掏出一串钥匙,说道:“商止在吗?她给了我一把旧楼的宿舍钥匙,现在用不上,来还给她。” 研究员莫名地说:“商止是谁?” 裴闻声说:“一个喜欢扎高马尾,鹅蛋脸的女生,她说她在这层楼做事,也是科研助理。” 研究员呆滞片刻,忽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她最近请假了。你把钥匙给我吧,我帮你给她。” 裴闻声把钥匙放在桌上,问道:“商止在这里工作了不少时间吧?我看基因学部的科研助理不多,你们熟悉吗?” 研究员说:“她好像是前年来的,算起来……快两年了吧。怎么了?” 裴闻声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那你认识安娜吗?” 研究员脱口而出:“商止不就是安娜吗?” “商止就是安娜?” 研究所随口说:“对啊!你刚说商止我还没想起来,我们都叫她英文名,说安娜我就明白了嘛!” 他抬起头,“你打听她干什么?” 裴闻声胸膛轻微起伏,忽然回头,声音有些古怪:“那你知道‘逐日’吗?” 研究所有些不耐烦地说:“夸父逐日,谁不知道啊?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裴闻声神色未变,轻轻地点头,径自推门离开了。 走廊上,他点开李良屹发来的资料,科研助理安娜的入职简历清晰地展示在眼前,还附带了一张清晰的生活照。 指尖停在金发碧眼女郎的照片上,裴闻声忽然向楼梯口走去,一边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 烟已经燃到了尽头,李良屹叹了口气,启动了发动机。就在这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快步朝停车的方向走来。 副驾驶一沉,裴闻声拉开车门坐下,淡淡地说:“走吧。” 李良屹脑子一懵,脱口而出:“去哪?” 裴闻声瞥了他一眼。 “你不是来接我去晚会吗?那个邀请,我接受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六重拱门 《周礼》有言,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 这六艺,其中包括礼、乐、射、御、书、数。 索特里亚学院的六栋标志性建筑,就在六艺的基础上命名。而今晚的晚会,将在喻礼堂举行——这座象征着“礼”的建筑,是六艺之首,也是学院最为庄重的场所。 每逢索特里亚的重大时刻,无论是开学典礼、毕业仪式,还是尊客来访、特别行动的前后,甚至是学院核心领导人的上任或离世,喻礼堂总是那无声的见证者。 喻礼堂东南侧不远处,是代表“乐”的乐林塔。 那是一座哥特式的钟塔,青红砖交错砌筑的墙体在夕阳下泛着古朴的光泽。塔顶的八角形钟架上,悬挂着一口刻有“永乐吉日”的大铜钟。 当最后一缕阳光沉入海平面,路边的灯悄然亮起。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走在前面,耳边垂下的钻石耳坠在晚风中摇晃闪烁,愈发熠熠生辉。 “当——” 钟楼传来悠扬的钟声,悠扬而洪亮,回荡在学院上空。 察觉到裴闻声的视线,李良屹适时地说:“每次喻礼堂有集会,弘乐钟都会敲响。快七慢八,最后以三下重击结束,共十八下。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还会敲鼓,那就不只是昭告,而是集结的信号。” 他说着,抬手指向喻礼堂顶楼的那面大鼓,“喏,就是那个。” 李良屹穿着一身裁剪得当的浅色西装,头发梳了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本身有混血儿的骨相优势,吊儿郎当的气质一收,俨然成了个骄矜的富家少爷,连胸袋里那支红玫瑰都修剪得毫无破绽。 钟声依旧在远处回荡,与喻礼堂内传来的古典乐声交织在一起,召唤着迟迟未到的宾客们。门厅前的红毯一路铺到室内,两侧鲜花盛开,香气四溢。 “李良屹?”身后传来一声不确定的呼喊。 蒋湛严几步上前,目光在裴闻声身上扫过,笑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李良屹白了他一眼:“你不也才来吗?” 蒋湛严看着像短跑来的,胸口纽扣随性地散开两颗,隐约可见分明的锁骨,他自来熟地搭上裴闻声的肩膀,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话时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走吧,再磨蹭典礼就要开场了。我们就得在门口等了。” “典礼?” 蒋湛严笑道:“对,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换花样,等会看看就知道了。” 这样一来,蒋湛严在前头跟裴闻声勾肩搭背,李良屹被迫落在后面,衬得像个西装革履的保镖。 入口处,几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核对入场者的信息。 刚靠近大门,盘发的礼仪小姐迎了上来,微笑着核对了三人的信息——主要是看了裴闻声手中的纸质邀请函,随后将他们请了进去。 “蒋少爷!晚上好啊!”一进门,就有人跟蒋湛严打招呼。 “路上耽误了时间,幸好赶上了。”蒋湛严回应,主动介绍道:“这是裴闻声,我兄弟,今晚校董会的特邀嘉宾。” 那人立刻伸出手,热情洋溢地说道:“我知道你,在不鸣城击杀变异株的事太帅了,前途无量啊!我是……” 后面的话李良屹已经听不进去了。 作为学院指定的传话人,他自觉有责任照看裴闻声。裴闻声身上那套笔挺的灰色西装,还是他拿着尺码加急找人裁剪熨烫,才穿出如此服帖的效果。 如今这些成果,却被蒋湛严这个不要脸的截胡了! 听着蒋湛严说出本该属于他的台词,一副与裴闻声哥俩好的模样,李良屹心中愈发不爽。更气人的是,裴闻声竟然背叛组织,真跟蒋湛严那个溜须拍马的跟班握了手! 那人余光瞥见一人来势汹汹地走来,抬头招呼道:“小李少爷!你也来了!” 还没走近,李良屹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前扑去。正当他以为自己要在人前出糗时,一只手从天而降,稳稳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 李良屹抬头,看见裴闻声收回的手,心中悻悻地想:“算你还有点良心。” 然而,地毯被他这么一折腾,拱起了一个鼓包。侍者还没来得及将地毯抚平,身后便传来一阵齐整的脚步声。 众人纷纷让出通道,李良屹也拉着裴闻声退到一旁。 十二名男女上从走廊转入大厅,分列站立在红毯两侧。水晶吊灯将菱形光斑投射在洁白的礼服上,腰上佩剑的剑穗垂落,显得庄重肃穆。 “咚,咚咚!” 三声大鼓敲响,利剑出鞘,十二柄佩剑同时点地,随即剑身斜举,拼缀出北斗七星的纹路——这便是舞剑拱门礼的起手式“七星引路”。 紧接着,密集的鼓点声响起,两列武者以“阴阳鱼”的轨迹交错游走。就在这时,一名面容肃穆的剑师忽然脚下踉跄,其后的人避之不及,一下撞上了他,将他撞得朝前扑去! 地毯上还没抚平的褶皱绊倒了表演者,随着剑师的扑倒,剑尖劈头而下,朝李良屹所在方向刺去! 李良屹大惊,没想到自己把自己给坑了,电光火石之际,白色的影子闪电般从门口窜入,一个抬手劈向剑师手腕! 利剑瞬间脱手,几乎在同一瞬间,那道身影拽住剑师的后衣,将他拉起推向一旁,随即一个流畅的转身,接住空中旋转的剑,闪电般滑入队伍之中,补上了剑师的空缺。 鼓乐转急,剑尖作莲花绽放之势,十二柄长剑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震颤,刃面反射的寒光在空中舞动,绘出千变万化的对称图纹。 “咚——” 鼓声骤止,众人右腕翻转间剑身平举齐眉,十二柄寒刃在离地七尺处交错成拱。“龙门叠浪”的阵型以剑锋构筑出六重拱门,在大理石地面投映出连绵的拱形暗影。 “啪,啪啪啪啪……” 掌声潮水般响起,池本凪率先步入大厅,尘臣紧随其后,航队的众人也接连入场,在六重剑构出的拱门下走过。 队伍里,李怀嵩走过时,朝他们的方向眨了眨眼睛,裴闻声回头,看见李良屹木木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原因,他的脸有些泛红,直直地看着前方。 险些摔倒的剑师也羞赧地鼓起了掌。本应在拱门下走过的蒋天依,如今身穿米白色的裤装礼服,显得英姿飒爽,在队伍里不仅不显得突兀,反倒像个威风的女战士一般手执利剑,剑尖高指,成了六重拱门的一环。 等众人全部入场,表演者收势,蒋天依干脆利落地收剑,把剑朝下归还躬身向前、双手接过的剑师。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在场者纷纷喝彩叫好。 “蒋小姐!好样的!” “真是翩若惊鸿,没想到蒋小姐也会这种剑舞啊!” 蒋天依微微一笑,向众人拱手行礼,也跟着队伍后入场。 “幸好我姐反应快,不然某人怕是要被捅了个对心穿了。”蒋湛严悠悠背着手扔下一句话,跟着人潮往演讲台方向走。 “你在看什么?”裴闻声顺着李良屹的视线望去,“我们不过去?” “……” “你们在路中间愣什么?”有人在他们身后说。 两人循声回头,梅朵抱着手站在身后。她穿着一身黑色长及脚踝的礼裙,脖子上空无一物,照旧叠戴了几个朋克风格的耳钉和戒指。这些装饰在平时显眼,但在这种场合,反倒显得有些朴素。 李良屹一个激灵回过神,欲盖弥彰地擦了擦脸,“走,走吧。” 演讲台上,周鹰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远航行动初捷,也希望未来不断有新鲜的血液加入,壮大索特里亚的队伍,继续为了人类的命运而奋斗……” 李良屹略带心虚地瞥了不远处的梅朵一眼,忽然目光一定,偏过头跟裴闻声说:“你看那边。” 第一百四十三章 展柜 “你看那个人。” 演讲台附近站着一个光艳照人的妇人,头发光滑柔亮,米色高定礼服在灯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她佩戴着全套的黄金嵌红宝石,戴着手套的手指交叠在身前,昂首挺胸,姿态优雅高傲。 “那是席勒斯的母亲,蒋妍之。”两人站在角落,李良屹悄悄和裴闻声咬耳朵:“席勒斯被抓入黑堡,虽然和你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搞不好她会怀恨在心,你自己小心一点。” 裴闻声抬眼望去,正好看见蒋敏君向蒋妍之颔首示意。后者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目光回到台上的周鹰院长身上。 “蒋妍之和蒋敏君是什么关系?都是蒋家人,看着不太融洽啊。” 李良屹压低声音:“她们是姑侄,但年龄差不了十岁。蒋妍之婚后,在索特里亚几次提案被驳回,就是因为蒋家投了反对票。慢慢地,她和蒋家关系疏远,基本不参与家族事务,重心都放在研究院这边。” “她是个出了名难缠的交际夫人,反正你尽量别和她正面对上就是了,沃克家的人都是毒蛇!” 裴闻声点头,李良屹踮脚扫视了一圈,嘴里数道:“一二三四五,都来了。要是兰校长也来了,最近的三任院长就都来了。” “兰校长是?” “蒋湛严的母亲,蒋兰君。”李良屹顿了顿,“就是陈以光院长的上一任院长——你看,陈院长在那边,那个戴帽子的人。” 裴闻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中等偏瘦的男人站在角落,深色中山装衬得他像一柄未出鞘的古剑。他头戴着一顶巴拿马太阳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裴闻声还是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锐利地扫视着全场。 周鹰宣布典礼开始后,池本凪上台,开始针对此次行动进行汇报。 裴闻声听着台上人条理清晰,铿锵有力的发言,忽然问道:“为什么是他们三家?” 李良屹一愣,反应过来:“索特里亚建校初期,由五位前辈共同创办,除了现有的三家,还有亨利德的沃克家和龙家。现在沃克家去了研究院,龙家隐世不出,只剩下他们三家经久不衰,到现在仍然很强势。” 裴闻声纳闷:“怎么弄得像家族企业一样,还搞世袭制?” 李良屹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低声训斥道:“你瞎说也要注意场合!” 裴闻声无奈地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李良屹放下胳膊,“其实,除了这五家,还有三家也在办校时候出了不少力,现在也挺有影响力。” 他细数道:“包括尘家——比如这次航队随行指导的尘臣爷爷,还有郑家,道士出身,现在不在岛上活跃了。” 裴闻声若有所思,“还有一家呢?” 李良屹顿了三秒,指甲在石柱上的砖面摩擦,“还有一个,就是我们李家咯。” “今晚后,估计会有很多人想拉拢你。”李良屹若无其事地说:“其实吧,我们李家也是很有竞争力的,可以考虑一下啊。” 李良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裴闻声的神色,听到他的话,他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似乎在刚才说哪一家的时候,他都没有特别的反应。 “反正现在还有时间,你可以慢慢想。”他停了几秒,清了清嗓子,语气随意地问道:“所以,你现在什么打算?” 裴闻声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前走去。 李良屹兀自在原地纳闷:好嘛,拍肩膀是什么意思? 池本凪的汇报已经接近尾声,他的讲话内容跟李怀嵩说的大差不差,但细节要更少。 众人的反应各异,更多的是惊讶,还有隐隐的忧虑。 裴闻声扫视过众人的面庞,看到江何站在另一边的立柱旁,几个人想跟他搭话,都被不咸不淡地应付了过去。 除了江何,并没有看到监察会的其他熟悉面孔。 这个晚会以索特里亚成员为主,也邀请了研究院和监察会的人。 这种事关重大的行动,早晚会传开,还不如先行一步展示出来,把概况展示,细节隐藏,既落了个坦荡真诚的好名声,又避免各方的诸多猜忌。 池本凪站在聚光灯下,黑色手套包裹的金属义肢在袖口若隐若现,像一只蛰伏的机械兽。他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会场的寂静: “自从航行的消息传来,不少人在质疑事件的真实性。经过院方讨论,我们决定对外展示此次活动的收获。在场的各位,将会是这件展品初次面世的见证者!” 他一挥手,身后的幕帘被操控从中间打开,露出了一个比成人还高的黑色遮光布,布下隆起立方体形状。 那形状太熟悉了——裴闻声很轻易地联想到不鸣城拍卖场,他被关在蒙着黑布的铁笼里的场景。 李良屹也显然想到了这一点,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裴闻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池本凪抬手制止了助手,亲自走向展品。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哗啦”一声黑布在空中飞扬,展露了其下的真容。 空气仿佛凝固了。 黑布下的展柜里,是一根巨大、华丽的羽毛。 不,那简直是一团凝固的火焰,散发出耀眼的红金色光芒,几乎能在视网膜上燃烧,那股热量穿透玻璃,直击灵魂。 他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天哪——”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突然,一声闷响打破了寂静。有人跪倒在地,脸色涨红,像是溺水者般大口喘息。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甚至还有人精神陷入慌乱,喃喃说着不明所以的话。 场面一片混乱。 “是羽毛。”梅朵走到身旁,说道:“那个羽毛残留着某种力量,有可能会产生类似催眠的精神影响——或者说是威压。有些精神力薄弱、敏感的人更容易受到它的影响。” “为什么它被黑布遮着的时候,没人有反应?” 梅朵解释道:“精神影响的传播和感知也需要媒介,五感里的形、声、闻、味、触,目前看来只有视觉接触。之前它被遮起来,我们看不到,影响有限。”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冲上台,将黑布重新盖在展柜上。刹那间,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 跪倒的人逐渐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周围的人也渐渐平静下来。 池本凪抬手在空中压了压手,议论声戛然而止。 “诸位想必已经见识到了凤羽的威力。”池本凪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仿佛刚才的混乱从未发生:“事实上,凤羽的作用远不止于此,目前也尚处于研究阶段。如果有新进展,我们也很乐意和大家分享。” 展柜被工作人员轻手轻脚的推走了。 身旁,李良屹的手正死死攥着他的袖口几乎跪倒,指节发白,忽然卸力般,长出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支舞 李良屹抬起头,和裴闻声四目相对。 “……” “……” 他催促道:“你光看干什么,拉我一把啊!” 李良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拧眉纠结了一会,“你刚看见那羽毛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裴闻声如实说:“没有。” 在李良屹的瞪视下,他想了想,补充道:“好像有点热。” 一通展示下来,裴闻声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李良屹却彻底没了吃饭的心情,把裴闻声拉到一个无人的餐桌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我刚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脚挪不动道,差点要丢人了,再盯久一点都要膝盖发软跪下来——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裴闻声耸肩:“梅朵说那羽毛存在特殊的精神影响,你可能对这种影响比较敏感,别去看它就行,不是什么大事。” 李良屹沉默片刻,“可你们都没受影响啊,我是很弱还是怎么的?” 看着李良屹眼尾耷拉下来,像是真的伤心了,裴闻声微薄的良知终于被唤醒,“那凤羽据说来自一种未知的强大异象,可能你的感官比我们都要敏锐,所以和它……感应上了?” 李良屹:“……” 这话确实扯谈,裴闻声轻咳一声,正想找个由头转移话题,李良屹忽然一锤手心,喜滋滋地说:“我也觉得!” 裴闻声:“?” 李良屹转忧为喜,“没准我就是那个天选之子呢?” 裴闻声面无表情,和对面期盼又隐含威胁的目光相对,三秒后用力地点下了头。 这时,悠扬轻缓的乐音一转,曼妙的琴音从琴弦间泻出。 李良屹从堆着小山的酒塔边抬头,“第一支舞曲就要开始了。” 他回过头:“你不去?” 裴闻声摇头,“不去。” “那不行。”李良屹把餐盘往路过的侍者的托盘上一放,“我要去找梅朵跳开场舞,可我得也得看着你,你不去我怎么去?” 裴闻声有些好笑:“就一支舞的功夫,我丢不了。” 李良屹才不管他怎么回答,拽着他的胳膊朝场中走去,“第一支舞除非腿脚不行,大家都会一起跳。趁现在赶紧过去,还能找到落单的女伴——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扬声高呼:“梅朵!” 李良屹像老鹰展翅一般挥舞着手,然而还是比别人的动作更慢一步。 离他不到十米的位置,一个梳着油头的男士上前微微躬身,他眼睁睁地看着梅朵颔首,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两人一起步入舞池。 李良屹伸手的动作凝固在空中,化成了一座石像。 “还跳吗?”裴闻声问。 李良屹痛心疾首,“跳!” “李二少!” 听见呼声,李良屹地回过头,看到穿着小白裙的窈窕美女大喜:“一起跳开场舞吗?” 女孩吃吃一笑,“抱歉,我是跟男朋友来的,只是来打个招呼。” 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士走过来,跟她亲昵地耳语一句,两人挽手走远。 李良屹绝望道:“怎么回事,这些人早就组好伴了吗?” 裴闻声被拽得踉跄一步,“你不是来过很多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组队吗?” 李良屹心虚地移开视线,“我也是头一回好吗?之前我没参加任务,只是学生我哥也不方便带我来!谁想到梅朵会先背叛组织!” 翩飞的舞裙从他们身旁掠过,眼见周围的男女舞伴成双成对,像下饺子一样加入舞池,李良屹眼尖地瞥见人群里,两个抱在一起的黑色身影。 裴闻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两个男的?” “对,这种交谊舞同性异性搭配都可以。”李良屹心如死灰:“我人缘也没那么差吧,怎么就没人愿意和我搭一把?” 他望向裴闻声,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实在不行,咱俩凑合来一个。” “这舞非跳不可吗?还不如躲去露台吹吹风呢。”裴闻声一闪身躲开了他的手,没想后退时撞到了谁身上。 李良屹露出惊悚的神色,他下意识感觉不妙,缓缓回过头,看到江何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抬起,指骨轻轻抵住他后退的脚步。 自从上次露台的对话后,他和江何再没有打过照面。 江何早出晚归,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李良屹的宿舍,或是基因学部的办公楼活动,只有休息时候才会回去,每次都看到一扇紧闭的房门。 李良屹有点怕他,讪讪地喊了一声:“江教授。” 江何具有常任监察官和特聘教授双重身份,在索特里亚,大部分人倾向于称呼他教授,而非在监察会的职位。 然而也有人并不避讳。 蒋天依迈着轻快的脚步走来,抬手招呼道:“江监察!晚上好啊!” 李良屹如蒙大赦:“天依姐!” 蒋天依笑着说:“大家不去跳舞吗?第一支舞周院长也会加入,有机会近距离欣赏院长的舞姿哦!要是不小心撞了他老人家一把,想必他也不会计较。” 她回过头,“小屹,有舞伴了吗?” 李良屹视线在裴闻声身上浅浅一掠,斩钉截铁道:“没有!” “那太好了,我们来跳一支舞,怎么样?” 李良屹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晕乎乎的,又想起来应该绅士地行礼邀请女伴。他舞蹈课成绩不错,此时却有些手忙脚乱,手往前一伸,脸色泛红,结结巴巴地说:“好,好的。天依姐。” 被留着原地的裴闻声目送李良屹像个含羞带怯地小媳妇,头也不回地跟着蒋天依步入舞池,他回过头,尴尬地朝江何摆了摆手:“江监察,好久不见啊。” 江何自如地点了点头,“嗯,是有两天了。” 裴闻声:“……” 他哈哈地笑了两声,一边说着,一边朝露台退去,“那我就不打扰了,您慢慢玩,玩得尽兴。” 江何悠悠地说:“索特里亚的晚会有一点很麻烦,注重礼仪,重视到有些死板的程度。” 裴闻声望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你是校董会邀请来的吧?”他说:“特别行动的庆功晚会,开场舞不仅仅是一支舞,更是在隐晦地释放联结信号。你首次受邀而不下场,落在别人眼里,可能会有各种解读方式。” 他玩味地轻笑一声:“李良屹那傻小子没告诉你吗?” 裴闻声问:“……那你怎么不入场?” 江河无所谓地说:“我本来就是挂职的特聘,索特里亚很清楚我出现在这的原因,我也没必要玩这种投诚游戏。” 说完,他抬了抬手,从停下的侍从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转身就要离开。 第一支舞曲奏响,是优雅热情的探戈,这本是男女间隐藏互相向往秘密的舞蹈,旋律暧昧而轻快,作为开场热身的第一支舞曲,能瞬间把气氛活络起来。 然而,身边再也没有落单的男女,除了远处几个身形不便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加入了场中,开始翩翩起舞。 如果晚会的礼仪真像江何所说,这支开场舞是非跳不可了。 虽然他暂时没有投靠索特里亚的想法,但如果因为这种小事挑起和院方的矛盾,那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裴闻声看着还没走远的背影,心中一动。 “江监察,等等!” 第一百四十五章 翩翩 【还有这种说法,我怎么从没听过?】王章的声音在裴闻声的意识海中炸开,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是被江何坑了吧!】 裴闻声:【……你还来过索特里亚的晚会?】 王章轻哼一声:【那当然,三十多年前,我也是特邀入席的。那时候的情形,可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裴闻声没再接话,目光落在舞池中央。 几对男士正搭手共舞,姿态优雅,步伐从容。然而,裴闻声和江何这对异样的组合却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无数涟漪。 江何的皮鞋原本光亮如新,此刻却被踩得雾面斑驳。 裴闻声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衬衫领口紧贴着后颈,湿漉漉的触感让他更加烦躁。 “之前跳过舞吗?”江何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裴闻声强自镇定:“我之前跳的是男步。” 【能想到这个主意,你真是个天才。】 王章的嘲讽声再次响起,【江何身为监察官,在索特里亚的身份身份敏感得很。他刚才那番话,摆明了是想拖你下水。你们俩共舞,别人看了会怎么想?肯定会觉得你跟监察会有瓜葛。】 【不过话说回来,】王章语气一转,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你现在都这样了,跟监察会绑在一起也不算太坏。找个靠山嘛,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舞厅的顶灯在旋转,光影交错间,裴闻声的瞳孔却始终聚焦在地砖的接缝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线条像钢琴琴键般整齐排列,却在他迈步时诡异地扭曲成迷宫。 江何搭在肩胛骨的手掌突然施加压力,截断他后撤的惯性。 “那就按你的版本来。”他淡淡地说。 紧接着,两人的步伐对调。 江何跳起女步来丝毫不显女气,甚至还有余力去纠正裴闻声慌乱的动作。他的手掌像铁钳般一紧,两人精准地踩在了2/4拍的断音处。 裴闻声感觉自己在十几秒里过了大半辈子,几乎想穿越回半分钟前,把自己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的话塞回肚子里。 与此同时,他对江何隐隐生出一丝恼怒——你可是江监察、江教授,位高权重的高岭之花,怎么能这么随便答应这种无厘头的邀请?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传入耳中,裴闻声听见有人惊讶地抽气,还有人低声议论。 “江何怎么下场了?我靠,他跳的女步吧?” “他旁边那人是谁?竟然能让江教授另眼相待?” “好像是不鸣城那个裴,有点意思。” “真是百年难见的奇观啊!” 万幸的是,在场的人似乎都慑于江何和监察会的威严,没人敢发出看戏的嬉笑声。 唯一不和谐的,只有王章在意识海中源源不断的叫骂和嘲讽。 【真是用心险恶,用心险恶!】王章一滞,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就是想通过恶心你,来间接恶心我!】 裴闻声恼羞成怒:【王章你能不能消停点!】 另一边,蒋天依和李良屹和组合进展顺利。 虽然李良屹初期有些紧张,但两人都经过学院的通识舞蹈礼仪课程培训,配合还算默契。 蒋天依一身利落的西服套装,神色坦荡得几乎正直,两人看起来不像情侣共舞,倒更像是姐弟搭手。 李良屹瞥见远处梅朵和那个油头男子在交谈,心里有些不爽。 这时,他看见了远处熟悉的背影,身形一转,带着蒋天依朝裴闻声的方向转了过去。等看清裴闻声的舞伴是江何时,李良屹险些心脏骤停,脚底抹油地拉着蒋天依几个转圈逃离了现场。 “那不是江监察吗?”蒋天依兴致勃勃地说:“他竟然肯带着裴闻声玩,真是太友爱了。” 李良屹不忍吐槽,暗暗想道:“友爱吗?我怎么觉得要死了!” 不远处,梅朵的舞伴突然改变标准八步走位。 这个即兴的左转步让两人的鼻尖几乎相撞。梅朵瞳孔里倒映的吊灯碎成星屑,在即将失衡的瞬间,她用鞋跟勾住了对方的踝骨。 探戈特有的“停顿凝聚”在此刻延长成三拍,梅朵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呼吸,恢复了疏离的拖步架势。 “梅小姐,我听说他们都叫你小巫女。”男人笑着说道。 梅朵皮笑肉不笑地说:“还是叫我梅朵吧。” 男人点点头,“梅朵,我是执行部的专员,听说你在监察会入职?” 她越过面前瘦削的肩膀,此时李良屹一个转步凑近,几乎能碰到蒋天依垂落的珍珠耳环。 “看,周院长也转到这边了。”男人提醒道。 梅朵朝斜后方望去,周鹰和蒋妍之正搭舞。两人年近半百,舞姿却依旧轻曼,更显沉稳优雅,像是经过岁月沉淀的瓷器。 “蒋姨最近没来学院,今天终于见到了。亨利德叔叔最近怎么样?”周鹰说。 蒋妍之借着周鹰上抬的手臂转了一圈,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周院长消息灵通,应该知道席勒斯被黑堡带走调查了。我和你沃克叔叔很担心他,没有心情出来走动。” 周鹰笑了笑,“不鸣城的变异株案件牵涉太广,监察会按程序查案,不仅求快,还要求稳。蒋姨放心,真相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监察会的调查结果一天没有出来,我就没法放心。”蒋妍之的指尖在周鹰的肩膀上微微收紧,意有所指地说道,“我就怕,他被有心人陷害栽赃了。” 周鹰的笑容依旧和煦温和,引着蒋妍之完成了一个优雅的交叉步,“蒋姨的担忧我能理解,如果席勒斯是清白的,相信监察会也不会让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 蒋妍之说:“初代五方共同创建索特里亚,曾经共同许下盟誓。几家不仅是盟友,还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姊妹。转眼间我老了,你们也成长到可以接过我们肩上的责任。” 她的目光望向舞池的另一端,仿佛透过人群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如今火种传承了下去,我更珍视先辈的感情,却不知道能不能延续。” 周鹰的舞步依旧从容,低声回应:“蒋姨,初代五方的盟誓至今仍是索特里亚的基石。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我们几家的情谊都不会改变。”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蒋妍之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席勒斯这孩子被我宠坏了,生性顽皮,但没有坏心。他算是你弟弟,犯了什么错尽管责罚,还请周院长多多关照他。” “我就先代蒋家和沃克家,谢过周院长了。” 一曲舞毕,陆陆续续有人离场。 江何从侍者的托盘上取了一杯香槟,径自大步走开,裴闻声逃也似的滚到自助餐桌边,心有余悸地吃了一大口丝滑的巧克力慕斯蛋糕。 他看着李良屹一曲跳完还不满足,一个箭步冲到梅朵面前,似乎在要求她跟他跳下一支舞,完全把之前“要寸步不离地照看裴闻声”的承诺忘到了九霄云外。 再回头,场上已经不见了江何的身影。 他们就像两艘在风暴中短暂撞上的船,没有把对面船舱撞出窟窿已经属于万幸。如今风暴散去,回到各自的航线,才是最好的结局。 餐桌上的自助餐品质非常不错,种类虽然不多,但都是品质上乘的精品。 裴闻声挑了几件爱吃的,期间有几个人前来攀谈,跟他握手聊了几句,还递上了名片。 他端着托盘,出于礼仪,需要不断放下夹子和托盘,双手接过名片,非常影响他选餐的效率。 趁着上一个人前脚刚走,他忙不迭端着托盘,选了个角落柱子后的餐桌躲了起来。 他飞快地解决掉餐盘里的东西,正当他准备享用甜品的时候,李怀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闻声,怎么坐到这来了?”他瞥见随意放在桌上的名片,笑道:“来这躲清净?” 裴闻声毫不掩饰:“嗯。” 李怀嵩说:“正好,跟我上楼去见几个人。” “是谁?” 李怀嵩但笑不语。 裴闻声起身,李怀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拍了拍他的背,“这些不用管了,不重要,等会有人来收拾。” 一口未动的甜品和散落的名片留在餐桌上,江何倚靠在露台上,指尖燃起猩红的火光,他遥遥地看着室内暖黄的灯光,呼出一口气。 天上明月清冽,被彩色花窗切割成片片碎影,目送着两人朝楼梯处走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两重疑点 李怀嵩停在门前,抬手在厚重的门扇上敲了两下。 “请进!”屋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李怀嵩推门而入,裴闻声紧随其后。 房间里的光线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壁炉里一片漆黑,只有茶几上的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几个人围坐在单人沙发上,听到动静后纷纷抬起头。 “周院长,池部长,人请来了。”李怀嵩上前几步。 “来了就好,都坐吧。”周鹰坐在中心位置,像个平易近人的长辈,微笑着招呼道。 他四十几岁的年纪,却因破围者的基因优势显得格外年轻,只有眼尾淡淡的细纹透露出岁月的痕迹。若不是他周身那股沉稳的气质,裴闻声几乎要把他当成一个稍微年长的同辈。 周鹰身旁,一个男生正在冲泡功夫茶。温杯、运壶、注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裴闻声认出了他。这人是周翎的独生子,也是周鹰的侄子,周锦为。他加入了本次远行的航队,在六重剑拱的队伍里也见到了他的身影。 周锦为抬头冲裴闻声微微一笑,将一杯热气袅袅的茶推到他面前。 “闻声,在索特里亚还住得习惯吗?”周鹰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聊家常。 “挺好的,这里很美,在岛上就像度假一样。”裴闻声回答。 周鹰点点头,目光深邃:“我一直认为,人和地方之间存在一种缘分。当一个人和一个地方有缘,就会产生一种亲切感,让人愿意停留甚至长住。希望索特里亚对你来说,也存在这种特殊的缘分。” “谢谢周院长,我也希望如此。”裴闻声礼貌地回应。 周鹰笑了笑,“你在不鸣城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年纪轻轻逼退融合变异株,前途不可限量,你愿意来到这里,也是索特里亚的荣幸。” 裴闻声说:“您过誉了,再夸下去,我都要忘乎所以了。” “你的能力特殊,作为科研助理是屈才了。”周鹰感叹道,目光如炬。 “雄鹰该在广阔的天地翱翔,人才也该拥有更广阔的舞台。索特里亚创立之初,就是个培养破围者的学校,主张依才教化,不浪费任何人的才能,也不掩盖任何有才之人的光芒。” 他话锋一转:“但有些人天生就要更加耀眼。他们特殊的能力和天赋,注定了他们会走上一条不平凡的路。这不仅仅关乎他们自己的命运,更关乎全人类的未来。这些人,我们称之为‘人类先锋’。” “闻声,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裴闻声一时语塞,只觉得头皮发麻。 李怀嵩投来鼓励的目光,他干笑一声:“我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远大志向。” 在李良屹反复的“明日新星”提醒下,裴闻声对这场晚会可能发生的场景有所猜测,但绝对不包括院长亲自下场,说出这番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慷慨激昂的赞美之词! 池本凪的金属手指在沙发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他看向裴闻声的目光热切得有些诡异,仿佛在打量一只肥美的龙虾。 王章啧啧感叹:【姓周这么能忽悠,是祖传技能吗?】 周鹰对裴闻声的谦虚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刚刚在楼下,池部长展示过航队的发现。闻声,你怎么看?” “非常有突破性。”裴闻声说:“羽毛很华丽震撼,能在短时间完整发掘打捞,前线的执行官真是辛苦了。” 周鹰笑着摇摇头,示意周锦为将茶几上的档案夹推到裴闻声面前。 “在汇报的时候,很多细节无法展示出来。这本档案夹里是现场的一些图片和报告,你可以看一看。”周鹰说道。 裴闻声立即摆手:“这些东西事关机密,我看不合适。” 周鹰说:“没关系,这些东西早晚都会公之于众。人类本就该是命运共同体,正是因为互相的隐瞒和猜疑,才会导致诸多纷争。你放心看,我用索特里亚的名义担保,不会因此对你施加任何压力。” 裴闻声被他一口一个“人类”“命运”的宏大命题说得有些头大,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打开档案夹。 头几页都是现场拍摄的照片,旁边标注了时间。 照片里,一艘沉船静静躺在海底,透过深蓝的海水,透露出经久古朴的气息。之后的照片记录了挖掘打捞的过程,裴闻声匆匆扫过,忽然手指一顿。 “这是打捞前的沉船照片吗?”他抬头问道。 周锦为点头:“没错。” 裴闻声指尖在照片上滑动,迟疑道:“可是这船,被移动过吧?” 照片中,沉船的堆积层厚度、颜色和质地与周围环境并不相同,底部与海底衔接的位置,还出现了附着船体的海洋生物脱落的痕迹。 池本凪和李良屹对视一眼,前者赞许地点头:“不错。专家也认为,打捞的地方很可能不是沉船的初始位置。这是第一个疑点。” 裴闻声继续翻看档案夹,照片的拍摄角度全面,还包括细节图和周边环境。 他仔细观察后说道:“周围并没有拖拽的痕迹,或许是海浪,或是海底地壳运动,把它带到了其他地方。” 池本凪说:“也有可能是谁,把船运到了那里。” 裴闻声抬起头,看着池本凪咧嘴一笑,露出鲨鱼般的尖牙,“大胆想象,合理推断。没有下定论前,任何的假设都有可能。” 裴闻声喃喃:“什么人会把船拖到那里?” 池本凪不答反问:“你再看棺椁的照片,有什么发现吗?” 裴闻声低下头,细细打量照片。 三重棺椁体积巨大,在水下保存多年,里面的木棺和石棺仍是色泽鲜亮。木棺呈现温润的金黄色,光滑细腻,线条流畅自然,漾开水波纹的纹路,似山似云,还有金色丝状纹理爬出,简直像一件华贵的艺术品。 他翻回沉船的照片,又对比棺椁的报告,眉头越皱越紧。 池本凪适时开口:“第二个疑点,是不匹配。” “这艘沉船只是寻常渡船,但这具棺椁的材质却不一般,几乎是皇家的下葬规格。中间用的整块金丝楠木有价无市,外层这种大小的铁陨石也很罕见。” 裴闻声接过话头,“用得起这种棺椁的人家,怎么会选这样普通的船下葬?” 第一百四十七章 谎言 “不错。” 池本凪微微颔首,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却又带着几分赞许,“你的感知很敏锐,特殊的能力加上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可以组成一张绝佳的好牌。这正是执行部精英作战小队所需要的。” 裴闻声呼吸一滞,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池本凪噗嗤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按照常规套路,下一步我该对你抛出橄榄枝了。可惜执行部向来不走寻常路。我们的行动都是自愿参与,那种肉麻的话我是不会说的,你可以放松点。”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距离下次行动还有一段时间。如果你决定加入,就到风暴角找我,我会对你进行特训。” 裴闻声:“特训?” 池本凪点头,“航队的成员都是索特里亚培养的佼佼者。你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习,特训能在短期内补足你和正式成员的差距,同时掌握必要的理论知识和自保技巧,这在实战中非常关键。” “这种速成方法并不轻松,随着个人的理解能力不同,学习的成效也不同,最终都需要大量的经验实践,才能化为已用。晚一天开始,剩余的时间越少,训练的任务越重。” 池本凪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建议你尽早做出决定。” 裴闻声最终点了点头:“谢谢,我会考虑的。” 池本凪松弛地靠在沙发上,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话说回来,我一直有个疑问,想请你为我解答。” “池部长客气了,你说。” “你是怎么躲过不鸣城‘静默’压制的?”池本凪的直直地盯着裴闻声,“和你的异场有关吗?” 绕了一大圈,话题终于回到了这个敏感的点上。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裴闻声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要说出实情吗? 裴闻声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右手状似无意地搭在左腕上,掩住腕上那根细线,串联着三颗心脏所化的圆珠。 他没有躲过不鸣城“静默”的能力,甚至被一条无形的抑制环锁住了力量,连等级都测不出来。 如果索特里亚知道,所谓的英雄背后,是被血珠吸纳无数人灵力做出的最后反抗,会发生什么? 抽取出的灵力经过特殊法器存储,将不受静默压制。这个看似简单的秘密一旦被世人知晓,会产生什么后果? 没有了所谓“特殊能力”的庇护,无形的抑制环也很容易被顺藤摸瓜查出来。当0947的死亡真相浮出水面,他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各种心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裴闻声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他直起身,环顾四周。 “这我不太清楚。”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但我有一个猜测。” 池本凪挑眉,“说说看。” 裴闻声耸了耸肩,“或许因为,我是天选之子吧。” 池本凪:“……” 周锦为:“……” 李怀嵩:“……?” 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 池本凪的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想笑又忍住了。李怀嵩轻轻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纵容的无奈。周锦为低头抿了一口茶,掩饰住脸上的表情。 只有周鹰还维持着慈祥的笑意,仿佛在打量贫瘠土地里好不容易长出的黄瓜苗。 又聊了几句家常话,裴闻声找了个合适的间隙,礼貌地向众人告辞。 房门“咔哒”一声在身后合拢,当确定视线被隔绝在门板后的那一刻,他额角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迈步朝楼梯下走去。 【我还以为你要全部交代了。】王章说:【你们人类的俗话,说出一个谎,需要用无数的谎来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裴闻声说:【不怎么办。】 王章不依不饶,【只要我的心脏吸纳足够的灵力,你的谎言就能一直延续下去。要不你试试红灵坊的招式,攫取生人的灵,确实是最快的收集途径。】 裴闻声冷冷地说:【王章,适可而止。】 王章不怒反笑,【怎么,这就不爱听了?觉得不是正道?我们异象修炼可不讲究这些,互相吞噬本就是最快的能量攫取途径,你们人类不也要吃肉吗?这有什么区别?】 裴闻声没有回答,快步经过转角的壁灯,忽然脚步一顿。 女孩长发披散在肩上,穿着一件有如晨曦薄雾的露肩礼裙,精致小巧的脸上画着淡妆,正靠在石柱上打哈欠。 裴闻声的心猛地一跳。 “商止?”他迟疑地喊出她的名字。 商止抬头,慵懒地摆了摆手,露出一个俏皮妩媚的笑容。 裴闻声几步跃下台阶,然而就在他走近时,女孩像唯恐碰上生人精怪,忽然提起裙摆,转身朝走廊深处跑去! 裴闻声一愣,霍然醒悟,“等等,你怎么在这?!” 商止的高跟鞋像雨点落地,砸出“啪啪”的清脆声响,裙摆像花一样绽开,斑斓色彩混着暖光,有如散落的彩色云翳。 她踩着高跟鞋,脚步却快得几乎踩出残影,和裴闻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商止,站住!” 走廊连接露台的鎏金浮雕门一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裴闻声脚步急刹闪身避开,“对不起!” 他顾不得险些撞上的江何,绕过门口追了过去。 电梯提示音在走廊尽头响起。 商止已经闪身进了轿厢。她倚在电梯里,染着丹蔻的食指按在关闭键上,湿漉漉的碎发黏在瓷白的颈侧,猫儿般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刚才的追逐不过是场尽兴的游戏。 "等等!——" 她突然伸手一抛,裴闻声条件反射去接,与此同时有如猛虎扑食,在金属门缝合拢的刹那,狠狠拍在电梯按键上! 然而,电梯门在毫秒之间合拢,商止的身影被彻底隔绝在金属门后。 电梯开始下行。 裴闻声转身冲向旁边的防火门,用力一推,门纹丝不动。 门被锁上了。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叮咚”一声轻响。 几秒后,电梯回到地面,门缓缓打开,露出空无一人的轿厢。 【喂,我觉得不太对劲。】王章忽然提醒:【她像故意引你来的。】 裴闻声恍若未闻,径自走进轿厢,电梯门缓缓合并。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插进门缝,金属门碰到障碍,乖顺地退回两边。江何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抬腿走了进来。 裴闻声问:“江监察,你跟过来干什么?” 江何反问:“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电梯门关闭,轿厢缓缓下行。 显示屏上的数字滚动得很慢,仿佛这一层楼的距离被无限拉长。裴闻声抬眼望着显示屏,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电梯猛地一震,随即开始急速坠落。 “咚”一声沉闷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面泛起涟漪。 等等,这里怎么会有水? 脚下有点黏腻,裴闻声低头一看,电梯底部竟灌进了脚踝高的水!那水已经沾湿了他的鞋袜,还在不断从电梯门的缝隙涌进来,迅速漫过他的小腿。 这一层全被水淹了?! “怎么回事?喻礼堂地下在养鱼吗?怎么全是水?!”裴闻声心跳如鼓。 显示屏上红色的“-1层”字样还在滚动,按电梯的下行速度,等候的间隙下个三五层都绰绰有余。 但这栋楼哪来的那么多地下层? 裴闻声飞扑过去按其他楼层的按键,又去按紧急通话键。 大片楼层键被拍亮,然而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按键和灯光齐齐闪了一瞬,随即全部暗了下来。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搞什么?!这是在玩《闪灵》还是《深海浩劫》?突然从很上流的晚会跑到这种恐怖频道,也太不科学了吧!”裴闻声靠在箱壁上,摸索着四周,大声呼喊: “江何,江何?!人还在吗?说句话!” “保存氧气,做好入水准备。”不远处,江何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有些发沉。 “我们恐怕不在那栋楼里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死生,万物终点 水从电梯门的缝隙中疯狂涌入,迅速爬上了裴闻声的小腿、大腿,重重压在胸口。 江何喝令:“深呼吸,做好准备!” 裴闻声的头已经顶到天花板,脚漂浮在水中,像一片无根的浮萍。他努力仰起脸,深吸一口气,水漫过耳畔的瞬间,猛地扎进了水里。 黑暗,无尽的黑暗。 所有的声音都被水浪吞没,只剩下沉闷的水流声在耳边轰鸣。 氧气有限,一切都要快! 他摸到电梯门,感觉江何也扒住了门缝,两人齐齐用力,金属门被硬生生扯开一道缝隙。裴闻声感觉有人催促地推了他一把,迅速从门缝中游了出去。 裴闻声水性算不上好,但胜在气息绵长,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他本能地向上游动,很快撞上了障碍,伸手一摸,是大片平整的石壁。 坏了,这恐怕是一条灌满水的地道! 黑暗里摸不清方向,看不清这段地道有多长,究竟有没有出口。裴闻声心里重重一沉,感觉脚下水流,江何从电梯里游了出来。 江何撞上石壁,也明白了此刻的情况,裴闻声向他比划着,意识到他看不见,张嘴想要说话,情急之下吐出一串气泡。 黑暗之中,对面的人准确地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把那串含糊的咕噜声堵了回去。 正当裴闻声以为江何要把他按死在水里,他忽然快速地游动起来。 准确来说,一只铁臂般的臂膀用力钳住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带着两人飞快向前游去! 裴闻声觉得自己被一只海豚挟持,或是是虎鲸,反正是一种游速令人类望尘莫及的存在,速度之快,让他头晕目眩,像是在水里飙车。 呼啸的水浪拍打在他脸上,似乎有水涌入了他的口鼻,恍惚中,他想起来江何确实能算是鱼——鲛人异象。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电影一样,也有流光闪动的尾巴? 意识一点点滑向深渊,他微弱地挣扎起来。 不行了。 他的肺快炸了。 他感觉江何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到了急切的程度。动作间,有温热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小腿,坚硬锋利,带着奇特的金属质感。 那是什么? 【裴闻声!】他似乎听见王章的声音在意识海中响起,带着罕见的急切。 模糊中他伸出手,还没来得及回应,意识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 摇啊摇,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摇你个头!别再晃了!”裴闻声忍无可忍,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条小船上。 水波漾漾,小船像是在船尾插了一个支点,船头的男人正撑着竹竿,把船踩得一晃一晃的,船头围绕船尾支点转起了圈。 听见裴闻声的抱怨,男人报复似地重重在船头一踏,船晃得宛如浪里浮舟,险些把窝在船尾的裴闻声甩下去。 “神经病啊!快停下来!”裴闻声扶着船壁,怒骂道。 男人回过头,脸上笼罩着一层白雾,看不清真容。他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群山隐在浓雾后,不远处隆起的孤岛上,王章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抠着树皮。周边的草像是被羊啃过一样,坑坑洼洼地倔强立在半空。 王章似乎看不到这边的情况,对这里的动静恍若未察。 这是无尽熔炉的背面。 船还在打转,裴闻声头疼地说:“你能不能停下来,好好说话?” 男人不再晃动船只,把竹竿横放下来。然而竹竿没碰到水面,船却像是自驱动一般,仍旧转个不停,就像转动的时针。 “停不了,也没法停。”他顿了顿,又说:“我也停不了多久了。” 裴闻声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心口莫名绞痛,浓重的悲伤像海啸席卷而来。 他掩饰般移开视线,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说:“这里是问题的起源,也是万物的终点。” 裴闻声:“说人话!” 男人似乎笑了笑,“我快消散了,所以来到了我的终点。” 裴闻声沉默片刻,问道:“你到底是谁?” 男人说:“我就是你。” 裴闻声直截了当地问:“我要死了吗?” 男人轻描淡写:“会的,但还不到时候。” 裴闻声:“……” 还真是谢谢你的死亡预告啊! 男人坐了下来,说:“看过狄更斯的《双城记》吗?” 裴闻声冷漠地应了一声。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男人感叹道,“不论在什么时代,这句话似乎都能适用。人总是贪婪善变,无限坏和无限好的转变,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他幽幽地说:“或许天堂路和地狱门,真是同一条路吧。” 裴闻声冷冷地回应:“如果我不是要死了,或许会有心情跟你探讨一下。” 男人说:“……其实也没有这么快,起码不会在我之前。” 裴闻声往远处瞥了一眼,说:“要是我死了,王章不会那么悠哉地在那抠树皮,早该夺舍了。” 他顿了顿,又问:“双鞍山那天是你吗?” “是。”男人坦然承认。 虽然早有准备,男人的肯定回复,还是在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早在王章寄生在他意识海之前,这个男人就已经操控过他的身体。从鳞面骨中逃脱,带着阿信逃到乡道,甚至通过手机摄像头打量“自己”的脸—— 裴闻声目光沉沉,望向男人模糊的面孔。 他至今记得“他”望向屏幕时新鲜又玩味的神色,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的躯壳。他出现得比王章更加蹊跷诡异,似乎早就在他的身体里不知潜伏了多久,口口声声都是“我就是你”的说辞—— 裴闻声缓缓地说:“那么,‘我’又是谁?”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但在这里不同。”男人站起身,“在这里,万物无过失,万物无将来。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和你又有什么区别?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 男人的话像一记惊雷炸响:“你是谁,得问你自己啊!” 船越转越快,到最后像加快的时针一样快得只剩下残影。以裴闻声为圆心,山、水、伫立船头的男人,整个世界绕着他飞速旋转,无数声音在他耳边激荡。 “我是谁?” “得问你自己!” “万物无过失,万物无将来。” “我是你啊!”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我又是谁?!” “我到底是谁?!” “!!!” “咳,咳咳咳!!!”裴闻声剧烈地咳嗽,身体弓成一团。 鼻腔和喉咙里充满了粘稠的液体,肺部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灼痛。他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视线一片模糊。 等到呼吸平复,他抹了一把脸,抬头望向四周。 江何半蹲在一旁,微微喘息着,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还在滴着水。 裴闻声下意识瞥了一眼他的腿,对面的裤脚因激烈的动作炸开,再往上,就被长款外套挡住了,只裸露出脚腕的皮肤,并没有想象中银月般的鱼鳞。 他们在一个小小的孤岛石台上,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水。岛上有像路缘石一般宽的石径延伸出去,一路连接到四面八方的石墙上。每一条石径旁,还有铁链伸出接到石墙上。 裴闻声粗略数了一下,一共有十条。 唯一的光亮源于头顶的天窗,距离石面数米高,覆盖着浅黄色的流动光膜,似乎也是唯一的出入口。 江何手中凝气,猛地跃起,一掌打向天窗。然而,浑厚的灵力触及光膜,却被镜像般反弹回来,两股力量在空中轰然相撞,炸开惊天声响。江何落在石径上,分秒不歇,再次出手! “轰!砰砰——” 随着攻势加剧,光膜返回的力量愈发强烈。被与自己相同的力道反击,饶是江何也有些吃不消。他急退半跪在石径上,稳住身形,轻轻摇了摇头。 光膜丝毫未损,依旧发出和煦的光。 就在这时,铁链忽然剧烈抖动起来。裴闻声立刻警惕,便见两条连到墙面的铁链轰然坠落,伴随着石板砸落的巨响,铁链落入水中,瞬间沉了下去。 他这才看出,铁链连接的不是墙面,而是墙上隐蔽的石门。 就在刚刚,随着两条铁链垂落,墙上霍然露出两个位置相对的洞口,两扇石门被敞开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困兽 墙上露出两个深邃的洞口,像是两张无声的巨口。 两人立即警惕起来,下一秒,纷杂混乱的嘶吼声从洞口中爆发。 一只鸵鸟般的独腿巨禽率先跳了出来,腿绷得像一把弓,每次跃起都像弹簧般弹射而出,落在水中的石径上。 “啪,啪,啪嗒!” 正当它第三次跃起时,石洞中猝然窜出一条如人腿粗的巨蟒,血盆大口一张,精准地咬住了它的脖颈。巨蟒猛地一甩,尸体“哗啦”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巨蟒似乎并不满足,目光猩红,张着血盆大口,径直朝中央的石岛扑来! 裴闻声心头一紧,莫名觉得哪里不对,但此时的情形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思考。手腕上的珠链噼里啪啦地闪动电光,蓄势待发。 就在那巨蟒即将扑过来的瞬间,身后忽然掠过一阵疾风。裴闻声侧身一闪,只见江何身后的洞口冲出一个黑影。 江何闪电般从虚空中抽出一柄沉黑色的利刃,越劫刀锋锐不可当,带着凛冽的杀气,直劈向那獠牙突出、山猪模样的巨兽! 刀光如电,直冲首级而去。然而,那山猪却仿佛没有实体,刀锋穿过它的躯体,“当”一声砍在了地上。 裴闻声瞳孔一缩,心中警铃大作—— 这山猪竟然没有实体! 紧接着,山猪和巨蟒缠斗在一起,激烈地撕扯起来。 巨蟒一口咬在山猪的前腿,粗壮的身躯死死缠住它的躯体。山猪也不甘示弱,被勒得眼白翻出,仍不依不饶地咬在蟒身上,几乎要将它拦腰咬断。与此同时,它翻滚起来,试图把那巨蟒的骨骼碾碎! 裴闻声站在石台边缘,眼睁睁看着一猪一蟒几次翻滚到边缘,撞在他的身上,却像穿过空气般毫无阻碍。 湿漉漉的鞋子在一团翻滚的渗血肥肉里进进出出,虽然没有实际伤害,但那种精神冲击着实让人惊悚。 翻滚了不到半分钟,山猪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它痛极一般,倒地抽搐起来,嘴角一抽一抽地吐出血沫。巨蟒也几乎断成两截,两只异象在石台边缘残喘片刻,随着山猪的最后一晃,终于失去平衡,落入水中。 “扑通!” 【它们是禁锢在这里的残魂。】王章说:【逃脱不得,只能一次又一次重演死前的场景。】 江何一挥手,越劫再度收入虚空。 之后,又有几只异象稀稀拉拉地冲了出来。 大部分像疯了一样互相厮杀,最后只剩下一只善于躲避的鬣狗,以一招掏肛大法屡次偷袭成功,和一只扑腾飞起站在铁链上的孔雀各据守一方,留到了最后。 裴闻声喃喃:“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关押了那么多异象?” “早在全球清除计划前,曾有人秘密试验过一个疯狂的主意。”江何说:“把抓来的异象放在密室,没有食物,只能互相残杀,换取活的机会,直到最后,剩下一只最为强劲的异象。” 这不就是不鸣城里,融合变异株的养成逻辑吗? 裴闻声心里发凉,“这种养蛊一样选出来的异象,最后会怎么处理?” 江何深深看了他一眼。 “能在这种厮杀里存活下来的异象,吞噬了无数的同类,进化得臻至完美。他们大部分会被驯化,成为‘刀’。如果无法驯化,就会被斩杀。” 江何踩在石径上,两侧的水面倒映出他的身影,带有几分寂寥的意味。 “这个试验早就被叫停了,这里应该封存了很久。应该是某种空间类的异场,将电梯转移,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裴闻声跟着他走进了一间石室,举起手腕上发出微弱亮光的圆珠照明,“那你知道要怎么离开吗?” “我只知道曾有过这个试验,当时我来到索特里亚的时候,试验已经被叫停了。”江何沉默数秒,停了下来。 “据我所知,进入这里的异象从没有逃脱的记录。当最后一只异象从血海厮杀出来,头顶的禁制才会解开。” 裴闻声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登时寒毛倒立。 江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一脚踢开脚下的障碍,抬脚往石洞深处走。 石洞里遍地都是残骸,显然在洞门打开之前,这里就经过了惨烈的厮杀。没有水和食物,血和肉就成了解渴充饥的绝佳替代品。 这些骨头被啃食得干干净净,还有一条条啃咬过的痕迹,几乎一踢就散,显然已经存放了很长时间。 裴闻声迟疑片刻,继续往里走,被角落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墙角地面放了几张不齐整的毛皮,铺成了床的模样。皮毛已经脆化风干,纤维间结着蛛网般的絮状物。 裴闻声蹲下身,掀开毛皮,一个白色的东西从缝隙间落了下来。他拾起一看,是一柄粗钝的骨刀。 “江监察,你们异象也会铺床磨刀吗?” 江何对“你们异象”这种说法似是有些不悦,皱了皱眉,仍然回答道:“高级异象具有智慧,人类会做的,我们也会做。” 裴闻声点点头,摩挲着墙面的刻痕。 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两个“正”,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异象的生死场,他或许会以为有个人来过这里。 商止为什么会知道这里的存在,还故意把他们引过来? “她当然知道这里的存在。因为她也姓姬。”江何拍了拍手,站起身。 裴闻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喃喃间,把思考的东西说了出来,追问道:“什么?什么姓姬?” 江何笑了起来,暗光中似乎带着微妙的残忍和肆意,“当然是那位姬院长的‘姬’。” 【沾上姓姬的果然没好事!】王章猝然怒道:【姓姬还知道神谕,果然是她!】 “姬天释,商止?他们什么关系?” “姬商止曾是姬院长的未婚妻。”江何抬眼,不紧不慢地抛出下一记惊雷:“据说,也是这个困兽试验的提出者。” “……” “……” 石室一片死寂。 裴闻声突然拔高嗓门,“姬天释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 “你胡扯也有个限度!你说她是姬天释女儿,就是说她是姬天释转世,我也能信,但你这?!”他声音发紧,语速快了起来: “如果真跟你说的那样,她起码得四五十岁了!” 江何没有辩驳,黑暗中眼睛绿得像一汪深潭,细细打量着裴闻声的神色,带着隐秘的期待。 忽然,王章叫了一声:【裴闻声。】 【刚刚江何说起,我想了一些事情。当年姬天释身边,我确实见过一个女孩。】王章声音有些疲惫,【之前每次她出现,我的感知都被屏蔽,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她在做手脚,是提防我认出她。】 【但刚刚在电梯外,我看见了她的脸。】 裴闻声僵在原地。 【当年她年纪不大,时间过了那么久,容貌也有变化,所以我没立刻认出来。但我现在能确定,那就是她。】王章话语毫无嬉笑之意,罕见地严肃起来。 【江何说的,是真的。】 “…………” 裴闻声目光缓缓移到江何的脸上,脚却定在原地,似乎从地下长出荆棘,刺破他的胆脾,穿透他的心脏,把他的五脏六腑串在嶙峋的枝丫上,最后从喉咙伸出来,让他一个字都难吐出口。 孔逸是假的,他的身世是假的。 现在连商止也是假的。 他几乎听见自己泣血的呼喊。 为什么,为什么啊? 江何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说,她为什么要把你引过来?” 第一百五十章 不沉海往事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不知道。” 裴闻声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在地上,像是砸进了一片死寂的深渊。 “但你知道她有问题,为什么要跟过来?” 室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所有能触及的地方都搜寻过了,除了满地的骸骨,只剩下游荡的残魂。 它们浑浑噩噩地厮咬在一起,等到自己的戏份结束,便飘荡在一旁,发出或是哀嚎,或是低泣,或是愤怒的低吼。 刀劈在石壁上只划出浅浅的刻痕,当圆珠里的灵力轰上石墙,还会触发泛着金光的防卫禁制,对施术人发起反击。 折腾了半天,裴闻声有些累了。 他在水中央的石台坐了下来,躺倒在地。 头顶的光膜散发着柔和的光,似乎比来时暗了一些,但威力没有丝毫减弱。两人用尽了各种方法,光膜依旧纹丝不动。 裴闻声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悲事实—— 他们被困死在这里了。 哗啦。耳边水声波动,江何浮出水面,手在石台上一撑,坐了上来。 他入水时脱掉了大衣鞋袜,只留下单薄的衬衫和西裤,水灌了进去,鼓起一块水包,正哗啦啦地往下滴水。 “下面情况怎样?”裴闻声问。 江何抬起胳膊脱掉衬衫,随手挂在铁链上,摇了摇头:“水下都是残骸,石壁全都设了禁制,没找到其他出口。” 裴闻声翘着腿,幽幽地说:“照你的说法,只有一个存活的时候,光幕才能打开。现在只能二选一了,怎么办,我们猜拳?” 江何不语,赤脚踩过那只龇牙咧嘴的鬣狗虚影,走了过来。 裴闻声懒洋洋地晃了晃脚尖。他一身湿衣全部脱了下来,在铁链上晾干,只留下一条短裤遮住重点部位。 他微微侧过脸,“江监察,要动手了吗?” 江何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示意他往里面那片干燥的地方挪一挪,也坐了下来。 “现场的异象只有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判断最后一个的——王章没有实体,应该探查不到吧?”裴闻声叹了口气,“为什么光膜还没有打开?” 江何说:“当年困兽试验虽然是针对异象设计,不代表只能困住异象。” 裴闻声说:“那就是——只剩下一个喘气的,才能通关咯?” 江何说:“会有办法的。” “我刚想了想,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裴闻声转过头,说道: “从这里出去的条件是‘只剩一个’。假如你没跟过来,这里只有我,光膜就不会启动,那一切行动都没有意义了。” 王章提醒:【没有江何,你在电梯入水的时候就淹死了。】 裴闻声:【……】 裴闻声选择性无视了王章的话,定了定神:“她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用功?还是说,她料到你会来?” 江何淡淡地说:“或许吧。” 裴闻声不满地戳了他一下,“江监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再这么遮遮掩掩含糊其辞,就没法聊了。你真想跟那些异象一样,被困死在这吗?” 江何眼神横扫过来,裴闻声毫不示弱:“你要是想动手,我也奉陪!” “她知道我会来。”江何低声说:“如果落入困兽试验是个陷阱,那陷阱里的人数也是算计好的。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 裴闻声好奇地问:“你和商止什么交集?” 江何:“说来话长。” 裴闻声死缠烂打:“那就长话短说。” 江何轻轻吐出一口气,“这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姬天释上任前夕说起。” 姬天释当选首位异姓院长,靠的是累累功勋。 在他上任前,在不沉海曾发生过两次规模浩大的行动。 第一次,姬天释血战三天,斩杀了上一任海王。在王陨落的那一刻,海底生命树盛开了满树鲜花,象征着新王即将诞生。 同年,生命树前所未有地诞育了两个同胞异象。 这是不祥的征兆。 王座上,怎么能容得下两个王? 这两个异象分为一阴一阳,就是江何和王章。 在姬天释上任的前一年,他又一次来到不沉海。 这次没有血雨腥风,一切平静得就像一个寻常的午后。 就在当天,姬天释回到索特里亚,带回了一个海族异象。 裴闻声挑眉:“那就是你?” 江何说:“那就是我。” 随后,姬天释力排众议收养江何,说是收养,在别人眼里更像是质子。 姬天释常住在索特里亚山顶的一处庭院,江何这个名义上的“养子”没有单独安排,跟他同住。 姬天释平时很忙,来访的人众多,其中有一个女孩来的频率最高,似乎独得他的偏爱,名叫姬商止。 裴闻声抓住了关键:“早在三十多年前你们就认识了。商止也认识王章,对吗?” 江何点了点头。 再后来姬天释战死,全球清除计划启动,异象处境变得很艰难。 江何没有回到大海,一直在人间东躲西藏。直到近些年,他得到了姬商止的帮助,她有特殊的方法,能掩盖异象的气息。 江何终于以“人”的身份回归人间。 经过几年摸爬滚打,他积累下显赫功绩,一路披荆斩棘,被推选为常任监察官。 听着还挺命苦的,裴闻声望向江何的目光掺杂了同情。 王章听了这番话,罕见地没有嘲讽,只是语焉不详地哼哼了两声。 裴闻声费解道:“商止知道你身份仍然伸出援手,说明她并不在意你是异象——起码当时是不在意的。为什么她现在要设下这个陷阱,把我们一块困死?这说不通啊?” 江何说:“我们的合作建立在互换的利益上,当利益不足以吸引任何一方,合作自然就土崩瓦解了。” 裴闻声试探地问:“你用什么跟她交换?” 怎样的利益,足以让一个人类背叛自己的种族,纵使一个异象走到监察会常任监察官的位置? “复仇。”江何轻描淡写地说:“我承诺为她复仇。她对姬天释的死因有怀疑。我在监察会的权力越大,对她越有利,所以她也乐于见我往上爬。” 裴闻声忽然说:“不对。” 他辩驳道:“如果她知道你是异象,想对付你,只要揭穿你的身份,就够你喝一壶了,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平安夜 是啊,太奇怪了。 这个陷阱看似是个天衣无缝的死局,但细想起来,其实需要不少的“巧合”。设计者需要预判他们的反应,假如他们其中一个没进入电梯,陷阱就很可能不会起作用,本身就存在很强的不确定性。 如果是为了除掉他们,这种方法也太迂回了—— “话说回来,我们还在索特里亚吗?”裴闻声问。 “拥有空间接驳的异场的人很少,正巧我知道的人里就有一个。”江何说,“他的异场施展范围有限,我们大概率还在岛上,就算不在,也不会距离太远。” 裴闻声打了个哈欠,“希望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出来找找吧。” 江何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难。” 裴闻声枕着胳膊叹了口气:“行行好吧江监察,到了这一步,还不能给人留点盼头吗?” “……” 半晌,江何破天荒地改口:“可能吧。” 裴闻声翻过身,对上江何垂望过来的目光,“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一步,一人通关也只是传闻。要是我们先内讧,不就正中设计者下怀吗?” “要不这样,江监察。”裴闻声扯了扯嘴角,“我们先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真要到最后一步,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呗。” 江何淡淡地说:“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你不用试探。” 裴闻声感激涕零:“这就对了!我就说江监察是个明事理的,大家都敞亮坦荡点,有劲一块使,有话好好说嘛!” 江何枕着胳膊仰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八条铁链在空中微微抖动,头顶浅淡的光倾泻而下,裴闻声听着江何平稳的呼吸,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石室里滞留的残魂不会构成物理伤害,但噪声不断,嘈杂得惹人心烦。 尤其是那鬣狗一闭眼,震天动地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它睡了半宿,半夜起来,开始在石板上吭哧吭哧地磨爪子,试图偷袭铁链上的孔雀。 闹了个鸟羽狗毛漫天纷飞,最终以孔雀在鬣狗屁股叨下大块狗毛收场。鬣狗偷袭不成反倒吃瘪,悻悻地退回石台哼唧到天亮。 这是两人落入尘封石室后,第一个相对平和的夜晚。 裴闻声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十天会如此痛苦而漫长。 这十天在后人的记载里寥寥一笔带过,留下大片空白。 没人知道,两人是怎么在这个没有食物的石室里存活下来的。 两人对这段时间绝口不提,当他们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时,很多东西似乎脱离了缰绳,朝预料之外的方向撒腿狂奔。 后人把这段空白,称为“十日参省”。 第二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他们仍然没有找到任何的线索。 人可以长时间不吃饭,但没法不喝水。 这里有现成的大片水面,但多年浸泡了众多异象尸骸,里面的细菌病毒和天上的星星相比,说不清哪个更多一点。 万幸,在江何的领域虚空里,他是全知全控的主宰,控制水里的杂质不在话下。威名赫赫的大杀器虚空领域,如今被当做净水器,浑浊的注入,再流出清冽的净水,解决了两人饮水问题。 裴闻声饿了一天头晕眼花,又被那鬣狗发出的噪音扰得不胜其烦。尤其是晚上,战况更为激烈,鸡飞狗跳,折磨得人几乎要神经衰弱。 于是第二天晚上,裴闻声的老毛病发作了。 裴闻声冷汗直冒,不安地翻来覆去,江何被他闹醒了,见他脸色不对,轻轻拍了拍他。 “裴闻声?醒醒!” 裴闻声梦呓了几句,整个人开始颤抖,暴躁地挣开了江何的手,眼睛没有睁开。 烈火,黑天,血海。 他闻到了海水混着血的咸腥味,味道非常浓烈刺鼻。 就在极近的地方,大片蓝色的血液溢出,像轻柔的薄纱抚上对面人的面庞,又向更高处飘散而去。 他的胸口被一柄赤金的重剑穿透,正像喷泉一样,一股股往外溢血。 他死死地盯着执剑者的脸,女人似有烈焰灼灼燃烧的金瞳,倒映着王章恨极的苍白面孔。她的头发像海草一样飞舞,身后被劈开的水道正在收拢,好像要把她也埋进这深海的坟墓。 裴闻声心底忽然涌出难以自抑的愤怒,好像被全世界背弃,涌起的巨大孤独感和背叛感,让他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他呲目欲裂,无声呼唤:孔逸,孔逸! “裴闻声,裴闻声!” 裴闻声猝然睁眼,手闪电般扬起向江何的颈项劈去! 江何偏头一避,霍然击向裴闻声的手腕,在他吃痛换手肘击的瞬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拧,牢牢按在石板上。 裴闻声双目赤红若血,像是被激怒了一般挺身欲起,江何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重重地把他一按,后脑轰然撞上石板! 就在裴闻声被砸得晕头转向的间隙,江何铁臂一伸,动作快如闪电卡住他的咽喉,膝盖往胸膛一抵,另一只手迅速按住裴闻声蠢蠢欲动的手腕,低声呵斥: “睡懵你了?脑子清醒点!裴闻声!” 裴闻声长时间没进食,早就饿得手脚发软,喘气片刻浑身力道一松,放弃了抵抗。 他眼神渐渐清明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江何近在咫尺的面庞:“我……我怎么了?我对你动手了?” 江何确定他神志清醒,松开了对他的桎梏。他皱了皱眉:“你梦魇了?” 裴闻声伸手往额头一抹,摸到满手冷汗,心有余悸地说: “刚刚忽然觉得特别暴躁,好像这股气不发出来,我的心脏就要憋得炸开了。我不是故意对你出手的,抱歉。” 江何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墙上忽然传来铁链剧烈抖动的声响。 “轰隆——” 坠入水中的铁链迅速下沉,两扇相对的石门被拉下,两个黑洞向中心石台敞开。 裴闻声赶紧去捞挂在铁链上被带到水里的衣物,忽然,通往最初两个石洞的石径颤动起来,紧跟着沉入了水底。 两个新洞口敞开,原本以石台为中心延伸的十条石径,也只剩下了八条。 洞里传来纷杂的嘶鸣,轰隆一声,似乎有东西撞上了墙面。 江何站起身,和裴闻声对视一眼。 洞里的东西就要出来了。